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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五年,美國新澤西州普林斯頓大學。這是個陽光明媚的周五下午,歐陽初晴一個人待在辦公室。在準備完一個教案後,感到有些疲倦的他起身推開了窗,眯縫雙眼望著窗外光線明亮的校園—這麽多年了,他仍不太適應美國西海岸過於強烈的陽光。六年前,他離開潮濕多霧的英國來到普林斯頓任教,他的妻子羅依也跟隨他來到了美國。四年前他們的兒子出生了。此時已步入中年的恬靜生活就如同天際那舒卷的雲朵,波瀾不驚,緩慢地延續著……他靜靜享受著這陽光下慵懶的思緒,直至視線中出現的一個黑點將他從遐想中拉了回來,他注視著這個晃動的黑點越變越大,很快變成了一艘深綠色軍用直升機。

隻見,直升機低鳴著降落在了他辦公樓前的草坪上,從上麵疾步走下了兩位軍人。幾分鍾後,兩人出現在了他的辦公室。

“歐陽教授,請原諒我們的貿然造訪,我們受命帶你前往戴維營,此刻總統正在等候著你。”其中一名銀白頭發的中年軍官開口直截了當地說道。他那如鏤刻於硬幣之上的冷峻臉龐凝聚著某種諱莫如深的神情。

這怎麽可能?他用力揉了揉太陽穴,總統怎麽會找到他?他隻是大學校園裏一名普通的理論物理學副教授,業餘寫寫古典風格的科幻小說,而眼前的這一幕更像是他筆下的小說情節。最後,盡管心中滿是疑惑,他還是給羅依打了個電話,告訴她自己晚上無法回家吃飯,接著匆匆登上了直升機。

一個小時後,在一間富麗堂皇、能看見窗外風景的辦公室裏,歐陽初晴見到了總統。他禮節性地與歐陽初晴握了握手。此刻的他看上去比電視上時刻充滿威嚴與活力的形象要顯得疲憊又蒼老了很多。

房間中還站著另一位神色凝重的中年人,歐陽初晴認得他,他是國會的科學顧問卡拉文。

“歐陽先生,我讀過你的那些科幻小說,充滿了真正激動人心的想象力。”總統臉上的微笑很是僵硬,這應當是秘書事先為他準備好的客套話吧,歐陽初晴暗自揣測道,他究竟想要告訴自己什麽?“但今天,我們的宇宙中正在發生的事情已經遠遠超越了我們的想象……”總統說道。

“總統先生,你知道,我們的地球,乃至整個宇宙,早已在科幻的曆史中以各式各樣匪夷所思的方式輪番毀滅過多次,”歐陽初晴斟酌著開口道,心中仍有一種揮之不去的不真實感,“所以,即使是大眾難以置信的末日危機,我們都早已先行經曆過了。有話盡管說吧!”

“好吧,你應該很清楚宇宙背景輻射溫度的各向同性?”之前一直在一旁若有所思的卡拉文冷不丁地開口說道。

“這是個常識,也是支撐大爆炸理論的最有力的證據,無論我們朝天空的哪個方向與區域測量,宇宙大爆炸的餘燼—背景輻射溫度都應為2.7K,輻射強度的漲落小於百萬分之五。這是因為從宇宙誕生以來,各個方向上的膨脹速度是大致相同的。”歐陽初晴小心翼翼說著,不知為何,這一確鑿無疑的結論此刻從他口中說出讓他很是不安。

“但是過去的二十年中情況發生了變化,我們所在的宇宙的背景輻射溫度,在某些時間、某些方位上呈現出劇烈起伏的形態。”

“你是說……我們宇宙中的某部分物質一直在震**?”

“你看—”

卡拉文伸出手指在空中點了點,房間立刻暗了下來,數不清的螺旋狀星雲浮現在了他們周圍。歐陽初晴注意到一種淡紅的微光閃爍著縈繞在整個空間之中—他熟悉這個模型圖,這些幽靈般潛行的紅光代表著宇宙無處不在的背景輻射。如果模擬出宇宙整個演化曆程,最初彌散在狹窄宇宙中的必將是無比熾烈的深紫色強光,其象征著宇宙初始時超過數億攝氏度的創世高溫。在接下來的幾十億年中,伴隨著宇宙的不斷膨脹,能量消散,這些光亮將逐漸減弱,顏色由紫轉藍、轉綠……最終蛻變為此刻房間中那象征2.7K溫度的異常微弱的淡紅色。

“這是普朗克Ⅱ探測器記錄下的某段時間中赤經11.5h方向上的星圖,歐陽,你注意觀察其中背景輻射的變化。”

歐陽初晴使勁睜大眼睛注視著空中,波瀾不驚的光亮看上去並沒有什麽異樣,但慢慢的,他視野中的一片區域的顏色漸漸變得濃重了起來,令他的心隨之一顫。同樣不可思議的是,那塊變為深紅的區域竟像是燈塔迸發出的、搖晃於黝黑海麵上的一束燈光,正在幽暗的空間中緩慢地移動!

“背景輻射強度的起伏最大到了2K至3K,波動區域以某種規律迅速移動。”卡拉文有氣無力地說道,房間中如夢似幻的紅色光亮傾瀉在了他的臉上,他的表情中呈現出了一種不可名狀的幻滅感。

歐陽初晴陷入了思考,是什麽樣的可怕力量在宇宙尺度上操控了宇宙的伸縮呢?

“暗能量……”歐陽初晴猶豫著說道。這是他唯一能想到的答案了,在這一時刻,他所看到的宇宙一隅,主宰宇宙膨脹的暗能量正在疾速消退……消退的能量或許轉化為了實實在在的物質,而這些凝聚下來的巨量物質所產生的萬有引力又驅使局部宇宙迅猛向回坍縮。

是的,他能想象,在模型所呈現的這片廣袤而狹長的星域中,兩股力量正在激烈角力,此消彼長……

“你能想象—”此前一直癱坐在豪華沙發上的總統突然站起身,目光失焦地望著他,“你所看到的這些背景輻射溫度陡然增強的星域,正是‘韋伯’的鏡頭掃過的方向。”

“你是指人類的天文觀察導致了—”宇宙冷酷的真相慘然閃現,他禁不住將目光轉向了不遠處的窗戶。透過玻璃窗,他看到了橫貫天穹的“韋伯”,它像隱約可辨的細線水漬般映現在夏日午後蔚藍潔淨的天空中,靜靜地散發著淺薄的銀白色光亮。忽然,他腦海中浮現出了十幾年前那段荒誕而純真的歲月。

“你現在應該明白我們找到你的緣由了吧?多年前你的博士論文提到了……”他聽到總統氣若遊絲的聲音。

“是的……我知道。”他緩慢地閉上了眼睛。

具有意識的生命體的觀察,使得充盈於宇宙各處縹緲的暗能量蛻變成了實在的物質,而暗能量的不斷消融則意味著終有一天宇宙整體將向回坍縮,背景輻射溫度將重新升高。

正如惠勒所言,觀察者即參與者,我們的觀察參與構建了宇宙的曆史。宇宙並非人們過往認知的那樣具有明確獨立的曆史,相反,它是一個複雜的、由無數種可能性相互糾結的整體。每一個局部無不彌散著龐雜的動態量子波—暗能量,這即是當年令他困惑不已、隱匿於不確定態中的巨大能量。由此一來,整個宇宙構成了一個自激反饋回路—生命體對於宇宙的每一次觀察行為:大型天文望遠鏡探測,發射星際探測器,抑或是群星映現在人類瞳孔的絲絲微光,都能或強或弱地令疊加在遙遠天體上的量子態瓦解,坍塌成為明確、單一的經典狀態,從而締造出這些天體唯一明晰的過去,同時還伴隨著暗能量轉化為經典物質的過程—這一作用是在整個宇宙量子層麵進行的,因此具有瞬時、超距、不可逆轉的特性。

一個月後,歐陽初晴與羅依漫步於秋日的紐約街頭。在時代廣場,他們迎麵與一支聲勢浩大的遊行隊伍相遇了。

“我們的宇宙隻有一個,別讓該死的‘韋伯’繼續抬升宇宙背景輻射溫度,點燃我們的宇宙,毀掉我們的未來—”遊行的人群中,各形各色的人齊聲呼喊著。在他們高舉著的一塊塊標語牌上,“韋伯”的圖像被狠狠地畫上了黑色骷髏頭,而NASA出品的一張張五彩斑斕的星空圖片則被畫上了一道道觸目驚心的紅色大叉;熙攘的人群中,一個有著東方麵孔的瘦高年輕人吸引了歐陽初晴的目光,他手中的牌子上分別用中英文寫著:“遠方,除了遙遠一無所有。”

遠方,除了遙遠一無所有……歐陽初晴在心中感慨萬千地念道。他過往幾十年中所追尋的遠方,依舊不清不楚、搖擺不定,如今卻又變得更加支離破碎、危機四伏;人類就猶如一群天生渴求光明的孩子,在黑暗中不斷摸索,可誰又曾想到過一旦光線乍然亮起,整個宇宙又將脆弱得仿若蛛絲,將會在人類的注視下紛紛揚揚地破碎掉。

可是,人類心底與生俱來的探索欲望又如何抑製得了?

喧鬧的遊行的隊伍漸漸遠去了,他仍默然無語地站立在高樓的陰影中。在陰沉天空的映襯下,四周灰色的紐約大街恍若一幕色彩剝落、靜止不動的舞台布景,他找不到絲毫真實生命的質感。不,僅有的生氣來自依偎在他身旁的羅依。他欣慰地發現,她一直安靜地拉著他的手,閃亮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視著遠去的人群,像是害怕被情緒激越的他們席卷進去似的。

在料峭的寒風中,他握緊了羅依的手,她的手纖柔而冰涼。

他隻期望這緊握的雙手永遠都不會放開。

二○三六年,午夜十一點。紐約昏暗的夜色中,歐陽初晴驚慌失措地驅車往家疾馳,他剛經曆了一起未遂的搶劫,幾名全副武裝的劫匪試圖攻擊他的車。這幾年來,他一直在聯合國任職,負責應對世界範圍內“暗能量坍縮事件”所帶來的影響。他也弄不清剛才發生的是不是一起單純的搶劫,反正此時的社會秩序已經惡劣到了極點,整個世界就像一隻不斷積累怨氣的皮球,不知道哪一天這個皮球就會突然爆裂。當然,事件最大的影響還是在精神層麵上,林林總總的宗教門派興起,人們在各式各樣驚世駭俗的學說中尋求心靈的慰藉;而更多的人則選擇了網絡,畢竟在他們心中,相比令人難以捉摸的現實宇宙,他們更情願退縮在一個讓他們感到心安理得的充滿規則的世界之中。

淩晨,他終於費勁地回到家,兒子已經睡著了,而臥室裏羅伊還一個人沉溺在網絡的世界。驚魂未定的他虛弱地癱坐在了沙發上,怔怔地望著羅依頭戴虛擬頭盔、不時身軀搖晃的背影。此刻的他是多麽渴望和她說上幾句話。

“羅依,羅依—”他無力地輕聲呼喚著她。

終於,羅依聽到了他的聲音,她回頭向他擠出一絲勉強的笑容,但很快又重新轉身回到了刺激的網絡浪潮中。

這一刻,一股不知從哪兒生出的怒氣,讓他猛地起身,氣急敗壞地伸手想要去按下虛擬終端的開關,但就在那一瞬,他還是克製住了這從未有過的可怕衝動。

然而已經遲了,羅依察覺到了他的舉動,她摘下頭盔,渾身顫抖地站起身來。

“羅依……對不起,你知道我那讓人心煩的工作,以及剛剛經曆了一場事故……”他手足無措地囁嚅著,“可是,我弄不懂你為什麽會終日沉迷於這虛幻的世界中。”

她沒有開口,隻是冷冷地注視著他,目光中充滿了讓他感到陌生的憤懣。

“你有什麽資格說網絡虛幻?”羅依突然激動地尖聲說道,在虛擬終端屏幕發出的幽幽熒光中,臉色蒼白、長發披散的她活像是從她遊戲世界走出的女巫師,“什麽是真實?虛擬世界遠比你那些星星來得真實。你那些該死的星星,把所有人的生活都毀掉了。這個宇宙已足夠病態了,我們還不能為自己尋找一個靈魂的出口嗎?”

他們長久地對視著,他們無法相互理解對方的世界。事實上,這幾年來“暗能量坍縮事件”沉重的陰影一直裹挾著歐陽初晴,讓他身心交瘁,他和羅依已經很長時間沒能坐在一起平心靜氣地交談了。

“可是生活還得繼續,每個人都應該盡自己的職責—”他艱難地開口。

“我永遠無法像你那樣超然,絕大部分人也不會。人生苦短,與其生活在一個秩序混亂的、水深火熱的世界中,不如選擇一個自己能夠掌控的伊甸園,自由自在地生活其中……歐陽,其實我一直想找機會告訴你,在這個荒謬的世界中,我唯一想要抓住、唯一想要依靠的,就是你和我們的孩子了。你知道,我早為我們一家三口申請了遼闊的網絡空間,隻是你一次都不曾光顧過。”她緩慢地說著,他默不作聲地聽著,他能感覺到她的語氣在逐漸變得柔和起來,她似乎在試圖彌合僵持在他們之間的緊張氣氛。

“可是目前整體上傳意識是非法的—”他遲疑著說道。

“歐陽,你應該比我更清楚,信仰危機加速了意識上傳技術的研究,直到今天,意識上傳在技術層麵已經成熟,剩下的也僅是捅破一層薄弱的舊有道德的束縛而已。你難道感覺不出來,現實社會過不了多久就將分崩離析,到那時,不論你是否願意,人類很快都將走上整體意識上傳的道路。”

“不—”他絕望地喊道,他絕不相信這是人類在這個宇宙中的最後歸宿。

他轉身悶聲地離開了房間,一個人走到陽台,失魂落魄地凝望起了迷茫的夜空,“韋伯”早已從中消逝了,冬日的星星閃爍著寒冷又異常的光亮,一種徹骨的孤獨感籠罩著他。時至今日,地球上像他這樣敢於仰望星空的還有幾人?盡管精確的科學模型已經得出明確的結論:單純的人眼觀察對於遙遠的暗能量的影響微乎其微……

夜已越來越深,他身後房間的燈依然明亮,可他的心仍是空****的,好幾次他都想返身回到臥室去吻吻羅依,與她重歸於好,然而心底莫名的堅持讓他沒有這樣做。他在想,如果真如羅依所說,未來哪一天他也將意識一股腦兒地上傳,此刻心中的苦悶、掙紮、渴求、煎熬,是否就能一並消失得無影無蹤呢?

三個月後的紐約,聯合國舉行的新聞發布晚會現場。

偌大的會場聚齊了各路人馬:政客、軍人、科學家、宗教人士、記者,而現場畫麵將向各國民眾同步直播。講台上,聯合國秘書長正代表各國政府向全世界宣布一係列改變人類未來的舉措。在眾人忐忑的目光與此起彼伏的閃光燈中,這個新西蘭人的語調悲戚而又不失感染力:“十一年前‘暗能量坍縮’被大眾知曉以來,我們不得已放棄了探索宇宙未知疆域的努力。可我們自身的社會卻如同一列失控的過山車,以我們所無法掌控的方式翻滾向前。人類舊有的道德認知體係雪崩般瓦解,各種新奇的思潮在迅猛湧動。而麵對這洶湧而來的一切,我們甚至無力去評判其對錯。人類是否擁有選擇自己棲息地的權利?近幾年來,經過各國政府反複而慎重的磋商,以及全世界範圍內民眾的投票,各國政府決定今後將不再禁止意識上傳網絡。同時一旦時機成熟,我們會推動全體人類的意識上傳,在無垠的賽博空間上構建我們更為高效的社會……

“在科學剛啟蒙的年代,我們曾滿懷憧憬地以為人類的未來必然屬於我們頭頂上那遙遠而神秘的星辰;而二十世紀後期,隨著生物技術的突飛猛進,我們又將對未來的期許轉向了體內那些音符般絕妙的DNA中;但直到今天,曆經諸般曲折的我們或許才算真正認清前方的道路:人類的未來不在別處,而就在我們自己一手締造的虛擬網絡中。”秘書長緩慢地結束了講話,最後向台下深深地鞠了一個躬,這一刻全場一片肅靜,所有人都站了起來,很多人眼中都泛著淚光。這當然不是一個令所有人都滿意的結局,但毋庸置疑,悄無聲息間,人類在所熟悉的那個真實世界所扮演的角色就此謝幕了。全體人類將以一個全新的、麵目全非的姿態繼續生存在這詭異的宇宙寒冬中。

接下來的時間裏,負責各項目的科學家輪流上台,向大眾闡述龐大而縝密的未來計劃的細枝末節:在此後的數十年中,遍布於太陽係各處的空間站將重新啟動,其使命並不是觀察深空,而是收集飄移於星際間的暗物質,一旦汲取夠足量的暗物質,人類將運用這些暗物質為地球蓋上一個碩大無朋的“蓋子”,嚴嚴實實地包裹住整個地球,徹底屏蔽宇宙中除引力外其他基本力對人類的作用。與此同時,為使人類活動的能耗降至最低,暗物質蓋下的地表將被冰凍至接近絕對零度。到那時,一個依靠地熱提供能量的網絡處理器會高速運轉於地心深處。可以想象,在這樣一個寬闊的網絡矩陣中,獲得永生的人類可以隨心所欲地變更形體,選擇自己喜愛的生活形式。他們每天所需要做的僅是學會如何揮霍無盡的時光,他們甚至仍可以發展科技,比如研究構築網絡世界更新、更炫的數學算法,隻是,這樣的科技完全建立在已知理論的基礎上,與外麵紛擾的宇宙再無半點兒關係。

歐陽初晴默默地站在會場的一個角落,作為被大眾媒體稱為“舊勢力”的一員,他必須承認他們已經失敗過時,雖然他們竭力捍衛過,但最終還是被狼狽地趕下了舞台。不過,這又何嚐不是一次徹底的解脫?既然你無力去改變這一切。現在他最應該做的就是主動與羅依和解,結束曠日持久的家庭冷戰,和她一同迎接新紀元的到來。想到這裏,頓感輕鬆的他不由得信步走出了會場,在外麵的露天酒會中找了個空位子坐了下來。

清爽怡人的夜風中,他悠然地品味起杯子中的威士忌來,四周的人們在朦朧的燈光下談笑,讓他恍然憶起了大學時代讀到過的一段詩句:“我們擁有的尚未擁有我們,我們不再擁有的卻擁有著我們。而後,我們必須在獻身中得到解救。”是的,每個人都應該在放棄、獻身中重獲新生。他暗自微笑著,向著深沉的夜空舉起了酒杯。

“歐陽—”他忽然聽到身後一個渾厚的聲音在呼喊自己。

他轉過身,一位上了年紀的中年男人站在他的麵前。“天啊—”他喜出望外地驚呼道,來者竟是艾根,他們差不多有十多年沒有見麵了,盡管聖誕節他們偶爾會通通郵件。他隻知道艾根在他離開英國後去了歐洲宇航局,而此後也再弄不清楚艾根究竟在鼓搗什麽。

不過,他應該料到他也會出現在這個曆史性的場合才對。

在一個久違的英國式擁抱後,他微笑著打量起艾根來,艾根仍如記憶中一般的嬉皮風打扮:鬆垮的棉製藍白色T恤,碩大又閃亮的白銀項鏈,帶裂口的牛仔褲,隻是歲月在他依舊清瘦的麵孔增添上了幾筆刀刻般的皺紋,而他的目光仍是那樣炯炯有神。

“怎麽一個人待在這兒獨自品味苦澀?”艾根微笑著給自己倒上了一杯酒。

“沒有什麽可苦悶的。對於我們來說,鐵幕已經落下。”歐陽初晴平靜地說道。

“難道你真願永遠渾渾噩噩地蜷縮在一片隻存有已知的世界中?”艾根苦笑了一下,溫和的目光在瞬間變得鋒利起來,在他高大的身軀後,歐陽初晴看到了綴滿天穹的星鬥謎一般地在閃爍,當年,正是這些未知而神秘的星鬥將他倆引向了宇宙的可能解。

艾根沉默著,過了好一會兒才又重新開口道:“你有沒有想過有一天去衝破這讓人窒息的鐵幕?”

“你是說—”歐陽初晴禁不住退後了一步。他驚惑地望著艾根,這一刻,他分明看到滿天星辰的光在他眼中扭曲地燃燒。

“這麽多年來,你應該也思考過‘暗能量坍縮’背後的深層意義吧—意識存在的目的究竟是什麽?意識是否是作為一個不可缺席的觀察者參與了宇宙的演化?冥冥之中,宇宙怎麽會孤立無援地在看似平凡無奇的地球上衍生出生命?而事實上,早在三十幾億年前,當地球上最初的生命微沫—那些簡單至極、漂遊於太古海洋的單細胞有機物,隔著翻湧的海水,已經開始遊絲般地改變著地球上空混沌未開的天穹,而後滄海桑田,鬥轉星移,又進化出人類這般擁有強大探知宇宙能力的奇特物種—”

“你想說,某種詭秘的力量在暗中推動我們的成長?使得羽翼漸豐的我們一步步走向浩瀚的宇宙深處,進而梳理宇宙糾結不清的曆史?可為何如今,這種力量卻又如死循環一般,讓我們陷於進退維穀的境地?”歐陽初晴忍不住打斷了艾根。

“誰也不知道答案。我們種族的使命,抑或是一次考驗、一個契機,或許人類的提升之路需要這樣的一個成人禮才能獲得最後的真相。”夜色中,已不再年輕的艾根將杯中的威士忌一飲而盡,星光印在他滿布皺紋的臉龐上,時隔多年,他冷靜的話語仍充盈著直抵人心的力量,“可是今天,目光短淺的大眾卻選擇了向著怯弱的內心不斷退縮,愚蠢至極的他們竟打算給地球套上一個大蓋子,屏蔽一切,作繭自縛,企圖永遠割斷自己與真實宇宙的聯係。”

“可事已至此,我們還有能力改變這一切嗎?”

“我們隻有孤注一擲,向著宇宙的各個方向發射大量的探測器。這些探測器搭載著人類的意識,呈放射狀地向宇宙的盡頭飛奔。隨著探測器抵達疆域的急劇擴張,意識的觀察將使宇宙渙散的量子態遞次凝聚成經典物質,與此同時,當膨脹的宇宙達到某個平衡點後又將在引力作用下向回坍縮。終有一天,我們的探測器將與宇宙回縮的邊界迎麵相遇。想想那一刻我們會看到什麽?”

“你瘋了—”歐陽初晴驚呼道,那時地球上的人類將如同沸水中的青蛙,可事實上,艾根所描繪的這瘋狂而又瑰麗的一幕曾不止一次地出現在他的夢境中,“你的計劃如何實現得了?所有的天文項目都早已凍結,載人飛船也都荒棄了多年,更何況以我們現有的宇航技術僅有蝸牛般的幾十分之一的光速。”

“我所說的這一切如今已不是空想,你也許不相信,多年前我們就悄悄動手了。此刻在太平洋的海底已不為人知地矗立起一列列火箭發射架。我們的成員來自各個階層,從普通公民到各國政府的核心要員,但更多的還是像你我這樣的科學家與退役宇航員,大家懷揣相同的夢想自發地聚到了一起。如今,我們的力量就如同燃燒在地表下難以遏製的地火,隻待噴薄出的那一刻。今天,聯合國做出的決定意味著我們不得不提速,我們必須趕在人類合攏天空窗口前啟程。

“誠如你所言,我們的航天技術稚拙低效至極,然而一旦我們的探測器上路,漫長的旅程中我們盡可以源源不斷地吸納未知的信息,在浩渺、包羅萬象的宇宙中不斷地學習與提升……”

艾根深深地吸了口氣,他泛紅的眼中盈滿了滾燙的希冀,他繼續哽咽地說道:“無論最後我們會揭曉什麽樣的謎底,這已不再重要,是的,已不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曾經出發過—我們曾用自己的意識觸摸過宇宙的模樣,我們曾用自己的方式塑造過宇宙的過去、現在、未來。歐陽,我們永遠不會獨行,響應內心的呼喚吧,加入我們!”

歐陽初晴怔怔地站在原地,一時間腦中一陣眩暈。他定定地望著艾根。紐約城璀璨燈火的光華傾瀉在他兩鬢銀白的鬈發上,好似給他加冕上燦爛的光環。艾根描繪的圖景重燃起他心底的渴望,盡管他並不接受艾根的理論,因為他並不希望宇宙之外還存在著一個人類無從理解的、高高在上的主宰,但在這個撲朔迷離的宇宙中,他同樣熱切地需要去追尋一個真相,一個不讓自己生命飄散的真相。隻是,他隱約知曉追尋真相所需付出的代價,他並不懼怕那永無止境的虛空躍遷以及遙不可及的時空邊界,讓他真正害怕的是隨之而來的與羅依以及他們的孩子的可怕離別。不,是訣別—一種深重的負罪感排山倒海地向他襲來—他又如何能忍心離開他們,獨自踏上茫茫的探求之路?

此刻,在這夜色迷惘的命運交叉點,他仍像是當年那個優柔寡斷的年輕人,他究竟該何去何從?

二○四一年秋天。作為最後的告別,歐陽初晴一個人驅車橫穿了整個英國。充滿寒意的秋風一路緩緩吹拂著。他沿途所見到的已不再是他所熟悉與緬懷的那個風情萬種的英倫大地,大地上的一切都在無可挽回地走向凋敝:記憶所及的那充盈著靈性的秀美山麓、清澈純淨的湖泊,如今隨處可見燒焦的樹木、嗆人的濃霧、死去的動物屍體,而龐大的城市則是一片腐朽死寂,人煙稀少—絕大部分人都已將意識上傳至網絡,還有一年的光景,暗物質的沉重帷幕就將落下,遮天蔽日,到那時,地球表麵將徹底不再適合生命存活。

夕陽西下,歐陽初晴來到了倫敦溫布利大球場。不知什麽緣故,這座曾經宏偉的球場看台此刻已淪為了一片殘垣斷壁。荒蕪的球場草坪上盡是碎裂的石塊、破爛的塑料垃圾,隻有兩座鏽跡斑斑的球門還孤零零地立在球場兩側。他徑直走向了球場一側的球門。多年前,足總杯決賽點球決勝最後一輪,曼聯隊的摩德裏奇就是在這兒射失了點球,而利物浦的蘇亞雷斯則射進點球,成為最後的勝利者。

恍然間,記憶與現實在暮色中交疊。

他緩步走進了禁區,在禁區草坪上他竟找到了一個還算完好的足球,在片刻的躊躇後,他將球端放在了點球位上。

空曠的球場四周一片靜謐,在當年同樣的金色落日下,他深刻地感受著蘇亞雷斯罰球前那種猶豫不定,該將足球射向哪個方位,是選擇保守可靠,還是冒險刁鑽的踢法?一旦射失就意味著要麵對全盤皆輸的巨大可能—當年的他甚至不敢看蘇亞雷斯的選擇。

可正如他的精神導師惠勒所說的那樣,我們觀察到什麽,取決於我們用什麽方式提問。無論未來如何懸而未決,他都應該勇敢地踢出自己腳下的足球。他退後了幾步,緩慢助跑,用力地踢出了足球。

軟綿綿的足球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緩緩地,從右側立柱與橫梁的交接處鑽進球網。

是時候離開了。

在夕陽最後的一抹餘暉中,他抵達了劍橋大學,這是他的肉身在地球上的最後一站。

在熟悉的卡文迪什實驗室的一個房間中,他進入了催眠狀態。

一片絕對虛無的黑暗中,他昏沉的意識倏地匯入了一條五光十色的光流中,在跳閃的光流簇擁之下急速向前。他感到自己腦海深處的那些駁雜的記憶、在歲月中已變得無法分辨的瑣碎情愫,正猶如一股股細微、湍急的支流,飛一般地離他而去。漸漸的,他的意識變得支離破碎,不再連貫,而輕盈起來的意識繼續在光流中歡快地浮沉、激進,這讓他感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暢快。就這樣,他的意識在不斷剝離中重獲了新生……

忽然,四周斑斕炫目的光流消失不見了。

他慌忙張開眼睛。

在逐漸清晰的視線中,他發現自己置身於一片陌生的色彩明麗的開闊大地之上,一棵開滿粉紅色花朵的大樹挺立在他身旁,遒勁有力的樹枝向著淨藍的天空方向飛速地生長,更遠處,華麗恢宏的高尖頂城堡與白雪皚皚的山巔被陽光鍍上了一層燦爛的金色。略感失重的他能感受到彌散於清新空氣中的芬芳,他不由得怔怔地伸出右手,頃刻間,一簇光亮震顫著環繞在他的手臂四周,飄飛的花瓣雪花般輕柔地拂過他的指尖……

這裏就是夢幻一般的網絡世界。

恍惚間,他注意到眼前透明的空氣中還有一個人形正在緩緩浮現,沒過多久,一位年近暮年的男人出現在了他麵前。歐陽初晴注視著這張似曾相識的麵孔,他過於嚴肅的臉上有著太多瞬息萬變的情感:苦澀、眷戀、寬慰、釋然……這似乎與記憶中鏡子裏某一刻的自己很像……不,他就是自己。

他幡然醒悟了過來:他的上傳過程與所有人都全然不同。他的意識就如衍射實驗中的單個光子,在穿過光柵的一刹被一分為二,各自飛向了截然相反的宿命軌道。眼前的“他”正是具有探求意識的那部分自我,“他”將會搭乘冰冷的探測器飛向宇宙深處。而自己,則是剩下的另一半自我,會擁有如同童話的完美結局—“王子和公主從此快樂地生活在一起”,在此後漫長無盡的時光中,他會與羅依自由地生活在這片生機盎然的網絡天地中。

兩個世界都讓歐陽初晴難以割舍,難以放手,於是他隻得將自己的人格劈成了兩半。

這就是他最後的抉擇。

“嗨,你好!”他呆呆地站在原地,望著另一個自己,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嗨!”對方也囁嚅著。

兩人又沉默了。離別的風笛聲飄揚在他們之間。“我會懷念你的。”作為夢想的那部分的“他”突然開口說。

“謝謝,你是我所有的夢想。”作為現實那部分的“他”感傷地回答道,總有一天,夢想部分的“他”終將見證外麵那個廣闊宇宙中最壯美的奇景。不過,他仍慶幸自己能保留這現實一部分的歐陽初晴。

“我想我該離開了,好好照顧羅依。”“夢想者”最後抬眼望了望四周色彩繽紛的界麵。

“我會的……一路珍重。”他聲音哽咽地說道。

“再見—”“夢想者”向他揮了揮手,晶瑩的淚水閃爍在“夢想者”的眼中。

這時,四周斑駁的光線遽然搖曳起來,腳下的落葉如一圈圈漣漪般翻滾起來。

緊接著,“夢想者”消失在了一道強光中。

過了許久,他才從恍惚中回過神。不知何時,重獲青春的羅依佇立在不遠處的一塊芳草間,在明媚的陽光下,一臉燦爛笑容的她靜靜地凝望著他,正如記憶中那個稚氣未脫的天使。

他不由得微笑著,步伐輕快地走向了她。

此時,沸騰的宇宙早已跨過臨界狀態,由開放轉為了封閉,整個宇宙背景輻射溫度變得熾熱無比。

“夢想者”繼續不停息地躍遷於日漸萎縮的宇宙,紛至遝來的喧囂的信息令他應接不暇,也讓他飛速成長。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時間之軸終於抵達了某個時刻,他察覺到自己已然來到了宇宙的邊緣,這一刻,他穩如磐石的心境激**起了層層波瀾。

億萬光年外的太陽係如今是怎樣一番景象?人類是否還安然沉醉於冰封的地球內層?這一切,“夢想者”已無從知曉。遙遠的往昔記憶,在他蒼老而廣博的思維網絡中浮光掠影般閃過,身後逐漸遠離自己的點點星光幻化成了記憶深處那雙碧波搖漾的眼眸。直至這一刻,他才意識到,其實這雙碧眼一直都在默默注視著自己,伴隨著自己前行,是在她的支撐下自己才能跨越這近半個宇宙,來到了這時間與空間的盡頭。此刻,他是如此懷戀地球上的碧海藍天,懷戀作為“人”所經曆過的所有聲色光影。

於是,帶著深深的眷戀,“夢想者”穿過了撲麵而來的那道閃亮光潔的膜,他的意識豁然開朗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