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巨塔

背景是無限廣闊的宇宙天穹，暗紅色的地球靜謐地轉動著。在黑環的外側，一個完美的四棱錐正在生長。有時會有兩個人的身影突兀地出現在棱錐旁邊，有時候卻隻有一個。四棱錐呈銀色，而兩個人影的顏色每次出現時都會發生變化。

“從現在開始，棱錐的生長將變得很快。我們應該離它遠一些。”灰灰有些擔心地說。

鶯鶯下意識地點了下頭。灰灰說得沒錯，布朗蟲的自我複製遵循指數規律，起初極慢而後會越來越快，直至耗光周邊資源。就像印度傳說裏的那個著名的棋盤麥粒問題，放滿前二十個格子總共隻消耗了一袋小麥，但接下來卻需要天文數字的小麥才能填滿全部六十四個格子。

灰灰望向棱錐的底部，那裏有無數條銀色的細線伸出，延展到黑環和地球的屍骸上。如果足夠仔細觀察，可以看出那些細線一直朝著棱錐的方向流動。十天前，棱錐還隻有幾毫米見方，而現在僅憑肉眼就能看出棱錐體積的增長了。

“你確定它該是現在的形狀嗎？”灰灰忍不住又問了一次。

“最早的古埃及金字塔大約建造於公元前三千年，在近五千年中一直是地球上最宏偉的建築。”鶯鶯像是在自言自語，“有人說金字塔是法老為自己修建的死後居所，也有人說是法老夢想登天的天梯。隻是，”鶯鶯突然轉頭看著灰灰，“我覺得這些原因都太複雜、太虛妄了，也許法老們有更簡單也更真實的初衷，他們和埃爾卡斯蒂略洞穴那些古老手模的製作者一樣，隻是在向世界證明一件事情。”

“你指什麽？”灰灰沒有注意到自己的聲音有些發抖。

“他們曾經來過！”

灰灰的表情凝結了，他回味著鶯鶯的這句話，一時間竟然有些癡了。

“地球誕生了四十六億年，地球生命曆史三十八億年，智能曆史二百萬年，人類文明曆史三萬年。可是，”鶯鶯甩了甩頭，“如果某個外來觀察者看到了眼前這幅景象，它會知道曾經的這些故事嗎？不，它不會知道。那些曾經發生過的一切，無論細菌或爬蟲，無論傾軋或相扶，無論美好或邪惡，無論陰謀和愛情……全部都消失了，再無絲毫痕跡。”

“可我們還存在啊。”灰灰提醒一句，“現在看起來，老師是正確的一方。”

“是啊。我們還在。”鶯鶯呢喃道，“艾艾他們雖已永生，卻因為物質的軀殼而被毀滅，也許我父親早就預見了這種可能。隻是……”

“隻是什麽？”

“艾艾不在了，但他的問題依然存在。宇宙誕生一百三十七億年後，有一個叫作人類的東西突然逆行，回到宇宙中最單純也最原始的能量狀態，這到底包含了什麽意義。”

灰灰遲疑地開口：“我們依然存在，這難道不夠嗎？”

鶯鶯露出慘淡的笑容：“你看那裏，對，就是月球。月球上的每塊岩石都至少有四十億年的曆史了，它們一直存在著。還有微波背景輻射，它們已經存在了一百三十七億年。”

“這不一樣。我們能行動、能思維，我們有自由意誌。”

鶯鶯眼中陡然放出奇異的光芒，竟有些瘮人，“別忘了，行動和思維不過是幫助人類生存的工具罷了。就像植物不能行動，那麽疼痛等感覺以及思維對於它們就是完全無用甚至有害的東西。而現在，我們不再需要趨利避害，不再需要觀察、謀算、攻擊或逃跑。在這樣的前提下，行動和思維又有何意義呢？一萬年來，我遊曆過無數的星球，最初的欣喜和新鮮早已不在，現在就算超新星爆發的壯麗焰火也激不起我的絲毫興趣。記得地球時代有許多人曾經沉迷於網絡遊戲，但隨著所有人的等級到達極限，所有的區域都被發現，一切便沉寂下來，不再有爭戰，不再有熱血，甚至不再有情感……所有人隻是習慣性地漫無目的地遊**，整個遊戲變成了一具死氣沉沉的僵屍。而現在的我們就像身處這樣的僵屍遊戲裏，唯一的區別是，服務器換成了宇宙本身。”

灰灰徹底地怔住了，他張開嘴，卻發現自己根本無法說話。

“純能生命誕生僅僅一萬年，而離正世界和負世界到達極點大約還有一百億年，在那之後，我們依然存在著。你來告訴我，這到底意味著希望還是……絕望？”

遠處的棋盤麥粒遊戲進入了下半場，四棱錐的規模開始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增長。底端流動的細線變成了粗達千米的銀色瀑布。黑環的一半已經消失，而地球屍骸的四分之一也被四棱錐吸收。到了這個階段，布朗蟲隻需要再經過兩次自我複製便將吞噬掉整個地球。棱錐之前一直距離地球有段距離，隨著體積增大，四棱錐的底端現在已經扣在了地表上，就像從地表上隆起的一座巨型金字塔。永不停歇的分子運動為布朗蟲提供源源不斷的能量，僅僅過了幾十分鍾，又一次自我複製已經完成。現在，四棱錐的底端已經套住了整個地球赤道，像一張方形的巨嘴，準備享受最後的饕餮盛宴。

“我們該走了。”鶯鶯突然說了一句。

伴隨著全體布朗蟲的再一次複製，棱錐終於完成了它最後的吞噬。以繁星閃爍的黑色天空為背景，一座銀色巨塔矗立在了地球原本的位置上。隨著它的自旋，萬千星辰的光芒在它的五個側麵上不斷幻化出曼妙的影像。由於周邊物質已經變得稀少，布朗蟲不再大規模複製，但分子運動提供的能量能夠維係巨塔的存在並隨時修複可能發生的損壞，直到永遠……

巨塔靜謐地旋轉著，像是曾經的一顆生命星球留給宇宙的遺言：我—們—來—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