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懼機器 / 陳楸帆

人類需要冬眠,機器卻不。

月亮已升起,但此時還沒到夜晚。

天邊的火燒雲烤得阿古麵紅心跳,甚過於滲入腳底砂土的血。對方的血被設計成黏稠的亮粉色,帶著一股濃烈的甜腥味,除了區分敵我,還對士兵的視嗅覺定位係統起到了幹擾作用。他覺得每一次邁步都十分艱難,就像有團章魚吸在鞋底,越來越重。

隊友們清理著戰場,他們長著和阿古一樣的麵孔,表情卻完全不同。男孩們輕鬆地微笑著,給尚未完全斷氣的敵人致命一擊,用刀刃插入蓮花瓣般層層疊疊的超級精致護甲的縫隙,扭動九十度,切斷神經中樞。這些非軸對稱生物的肉無法被士兵體內的消化酶分解,顯然也是精心設計的。

男孩們把幾名戰友的屍體肢解後,分裝進鋁製真空盒,這在過去漫長的經驗中被證明能夠救命。

這場遭遇戰來得太突然了。

也許是這片河穀的景色過於迷人了。清甜的和風,水麵的粼光,還有讓人一眼望去心神愉悅的墨綠的起伏不定的山巒,似乎勾起了男孩們某種遙遠而朦朧的記憶,以至於忽略了本該捕捉到的空氣震顫。直到阿古的那一聲尖叫傳來。

戰爭隻持續了2分36秒18毫秒。

男孩們脫下血跡斑斑的戰鬥服,赤身**地在屍體間起舞,水花隨著他們的舞步四處飛濺。他們齊聲唱起一首古老的歌謠,關於勝利、信念和六月的煙火。舞畢,又比賽誰能夠尿得更遠,一束束發光的弧線從他們下身光滑的排泄孔射出,落入河水,在空氣中激起一片多彩的水霧。

而這一切,都與阿古無關。

阿古躲在樹後,看著隊友們歡慶勝利,他咬白了嘴唇,眼圈泛紅,似乎有說不出的委屈。關於那一聲尖叫究竟是警報,還是向敵人暴露了自己,阿古與其他人有著不可調和的分歧。畢竟他是隊裏唯一一個無法關閉恐懼回路的戰士,而作為一名戰士,這幾乎決定了他的命運。

男孩們穿戴完畢,似乎有了共識,他們圍成圓圈,頭顱緊緊地抵著彼此,似乎這樣做才能夠讓集體意識的傳導更加通暢。在阿古看來,隊友們變成了一隻擁有八個身子、一個腦袋的連體生物,而自己是遊離於其外的第九個身子,隻不過思維還如觸須般若隱若現地搭連著。

隨著一聲大喝,生物解體了,又恢複成了八名男戰士。

阿古已經知道了他們的決定。傳說中,不合群者會帶來厄運。

“為了父親的使命。”他們說。

臉上帶疤的、光頭的、瞎了左眼的、多了兩隻手的、打嗝的、胸鎖乳突肌不停跳動的、吐著舌頭的、眉毛豁了口的男孩們看著他,同時眨了三下眼睛,像是最後的告別。他們甚至沒有象征性地抬一下手臂。

瞬間,阿古感覺自己腦中與集體搭連的觸須一下子斷開了,像是青空中掉隊的孤雁。他虛弱地跌坐在充滿血水的泥地裏,所有的疼痛、寒冷、疲憊、孤單,如同雪崩般灌入他小小的軀殼,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從那一刻起,阿古知道自己再也不是“無懼者”中的一員了。

他的軍隊隻有他自己,和那個留在地上的鋁盒。

黑夜像一場瘟疫,蔓延之處激起萬物的病態反應。

先是寒冷,皮膚暴露在空氣中的每一秒都變成酷刑。阿古知道在河穀中,有幾處可以避風禦寒的岩縫,可他不能去。脫離隊伍意味著成為敵人,甚至不用等到辨清麵孔和氣味,昔日的隊友們便會把他打成篩子。

阿古隻能選擇另一條路。或許在迷之森裏還有一些幹燥的蘚類,可以塞在戰鬥服裏保暖。當然,他得時刻提防藏身其中的節肢動物,比如蜘蛛或者蜈蚣,它們將觸發程序編寫在杏仁核和腹內側前額葉中的刺激-反應模塊,自動加快你的心跳,升高血壓,分泌汗液、皮質醇及腎上腺素。

億萬年進化而來的底層原始恐懼包,你無法用自主意識來抑製它,就算你再怎麽勇敢也不行。

無懼者卻可以關掉它,就像眨眼那麽簡單,因為這隻是眾多複雜恐懼回路中的一條。

這就是為什麽所有軍隊都害怕無懼者,哪怕他們隻是一群尚未成年的男孩。他們從沒有輸過,即使暫時失利,假以時日也會回報以更暴虐的反擊。

這使得阿古更加恐懼。因為他隨時可能撞見昔日的敵人,此時,他還失去了自己隊友的保護。

黑暗不期而至,讓森林成為一座沒有邊界的迷宮。

本能讓落單的阿古焦急地四處尋找一處閉合空間,一個安全的巢穴。他瞪大眼睛,試圖讓更多的光進入瞳孔;他翕張鼻翼,試圖分辨由風帶來的異常氣息。

可是沒有,什麽也沒有。

最壞的情況無非是迷失在這裏,凍死、餓死、摔死……甚至是被嚇死。阿古這樣安慰自己。盡管鋁盒裏還裝著同伴的肢體,恐慌抑製了他的食欲。當他看到盒上的標號“2317”時,便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個死去的兄弟。

2317號阿古和其他阿古一樣,都來自同一套基因型。父親賜予他們肉體的同時,也賦予了每一個阿古獨特的靈魂,當然,也是通過基因調製得來的。

他還記得2317號有一種近乎病態的忠誠感,對於父親,對於使命,也對於自己經過精細設計的軀體與神經模式。血液的顏色與氣味讓他敏感亢奮,可惜他可以用來充血的器官早已被取消,於是,神經代償機製讓他可以絲毫不顧及理性與安危,永遠殺向戰場上最為酷烈的角落。

現在,他的某一部分就躺在這個小小的鋁盒裏,等待著被打開、被撕碎、被消化和吸收,最後從排泄孔如珍珠般滾落。

阿古還記得自己曾在恐懼這件事上懷疑過父親的正確性。假如父親如此完美,又怎麽會設計出像自己這樣的殘次品呢?甚至,還可能危及整支隊伍的存亡。

2317號捕捉到了這絲疑慮,他勃然大怒,抑或是因為亢奮,將阿古強按在泥窪裏。

泥水沒過了他的頭頂,血液中的二氧化碳含量上升,再次激活了他的原始恐懼包。阿古猛烈地掙紮,卻力不能抗,意識模糊間他捕捉到了一團破碎的信息,這團信息來自極幽暗、極遙遠的深處,經過重重扭曲,已經喪失了本來的麵目。

他似乎在另一個世界的另一條河流邊嬉戲。陽光刺眼,微風拂麵,他赤足蹚進河水時蹭到滑膩的魚腹,發出驚聲的尖笑。河底砂石粗糲,他一腳踏空,湍急的水流將他吸入水底,整個身體旋轉、失重,沒有方向感。他極度驚慌,手腳抓不到任何附著物,隻能看著氣泡中搖晃的黃綠色天空遠去,周圍光線不斷暗下,暗下。絕望中,另一隻手突然出現,揪住他的肩關節,用力地將他向上拉,穿越溫熱的流體,重返光亮。

他被2317號拎離泥窪,貪婪地呼吸著空氣,每一寸肌肉都無法抑製地顫抖,似乎真實世界與那碎片彼此釋放,又雙重疊加,到達頂點,再慢慢消退。

其他男孩是否也在那個瞬間共享了同樣的感受,他無法確定。出於某種原因,並沒有人表現出異常的舉動,阿古便非常小心地把這段碎片收藏在私有記憶分區裏,就像孩子在海邊撿到了閃光的畸形貝殼。

2317號鄙夷地告誡他,正是因為他的懷疑與搖擺,才導致了自身的殘缺。

阿古現在覺得2317號是對的,如果當初自己對父親的信念足夠堅定,或許便不會身陷如此困境。可如今他被驅逐出了無懼者的陣營,是否也意味著自己被父親所拋棄?

“沒有了編號的阿古還是阿古嗎?”

“那我又是誰呢?”

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懼突然攫住了阿古,耗幹了他的體力。在用腐壞樹幹搭成的狹小窩巢裏,他沉沉睡去。

直到午夜之光將他喚醒。

一開始,是從他身上踩著碎步滑過的幽靈驚擾了他的夢。

鱗片與布料摩擦,發出有節奏而短促的窸窣聲,振動時斷時續,阿古的大腦皮層拉響了警報。在170個微秒內,恐懼觸發了一係列自動反應,包括重新調配注意力與感知的計算資源,從記憶中調出類似經驗,為行為決策作參考。

距離太近了,阿古無法選擇逃跑,他的身體僵住了,朽木般靜止。

很快他就發現那條蛇隻是路過。

不隻是蛇,更多的生物成群結隊地朝著同一個方向行進,像是聽見了不存在的笛聲。

阿古半轉身,看見幽深林間漂浮著一點藍綠色的光,但不是磷火,光搖曳的軌跡顯然經過計算,巧妙地製造出特定頻率的閃爍,那便是生靈們奔赴的終點。

一個引誘者。阿古隻是聽聞過她們的存在,並沒有真正見過。

傳說中,這種孤雌繁殖的生物不屬於任何一支軍隊,也不喜群體行動,隻是孤獨地飄**在世間,用高度特異化的捕獵技巧,誘殺所有自我意識水平尚未突破K值的低等生物。她們是第一批被投放到新世界的移民,作為高效擴張人口的繁殖機器,出於某種不明原因,背離了原先設計好的進化路線,子宮拒絕一切外來基因的侵入。

阿古伏低身子,向著有光亮的方向靠近。他相信自己並沒有受到任何引誘,隻是單純地好奇。

引誘者的身體**著,被四條對稱排列的肢體架起,她的腹部微鼓,胸口垂下數十個幹癟如葡萄幹的**。她身體前傾,頭顱幾乎貼近地麵,張開鏟車般的下顎,露出布滿堅硬鋸齒的擬舌,額頭上魚竿狀的觸須,末端腫大,微微顫動,閃爍著藍光。

藍光吸引著食物們一路前進,被擬舌卷入咽喉,絞碎成肉泥。

**漸漸鼓脹,互相推擠著探出身體的邊緣。

阿古突然覺得眼前這一幕觸發了自己意識深處的某種模塊,與恐懼包相反,這種模塊驅使他無法自遏地想要上前,去吮吸那串**。

藍光突然變紅,閃爍加速,被誘到嘴邊的各種生物突然停止動作,似乎花費了一些時間醒覺,然後便四散逃走了。

引誘者發現了阿古。她害怕了。

“別走。”阿古舉高雙手擋在她麵前,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這麽做。

引誘者縮起寬大的硬顎,露出額頭上的另一張麵孔。一張在任何時代都可以稱得上美麗少女的麵孔。少女雙眼睜著,瞳膜卻一片乳白,她不自然地翕張著嘴唇,似乎在努力模仿人類的發聲器官。

“別……殺我。”尖細的聲音像是風從金屬孔隙擠過。

“我不會……”阿古突然意識到了什麽。我已經不是無懼者了。

“你們殺死一切。你……壞了?”

阿古繞到引誘者的側麵,想看清究竟是什麽在吸引自己,引誘者隨之轉動身體,始終保持著防禦姿態。

“我想找到關閉恐懼回路的辦法。”阿古承認。

森林裏沉默了片刻,突然爆發出一串短促而尖利的笑聲。

少女停止大笑,觸須的光恢複成了藍綠色,伸進阿古身側的口袋,微微顫動。

“咯咯。那裏麵……有什麽?好香。給我,我就告訴你。”

阿古的手指觸到堅硬的鋁盒,他猶豫了。

“你先告訴我,我就給你。”

“打開來,快打開來讓我看看。”

那個標著“2317”的盒子被打開了,藍光照亮了裏麵的東西,觸須顫動得更厲害了。盒子又被蓋上了。

“咯咯咯。從來沒嚐過這麽香的肉……一定可以,一定可以……背對太陽的方向走出森林,你會找到虛之漠,如果你能見到虛幻者,他準會告訴你修複錯誤的辦法。”

阿古把鋁盒藏到了身後,急切地問:“我怎麽才能見到虛幻者?”

引誘者繞到阿古身後,用觸須不斷試探著敲擊鋁盒,發出空洞的聲響。

“他喜歡我的味道,隻要聞到我的味道,他就會出現。”

“你跟我一起去?”阿古打開了盒蓋引誘著引誘者。

“咯……我有一個更好的辦法。現在快給我!”

2317號在這世上的最後一部分消失在引誘者的咽喉深處,她渾身顫抖,發出粉色的光暈,似乎有一輛著火的列車呼嘯著穿過她的軀體。她的**更脹了。

“真香啊!咯咯……來吧,害怕的無懼者,到我的懷裏來。”

阿古蜷縮著身子鑽到了引誘者的下方,他心跳加速,口幹舌燥,這種感覺像極了恐懼,卻有根本性的不同。

一陣說不清的濃鬱氣味襲來,他抬頭,那一串串飽脹的**開始噴灑白色汁液,淋遍了他的全身。

如同在集市投下針刺炸彈,屍骸密度讓阿古深感不安,他正一步步走入虛之漠的腹地。

極少有人能夠活著走出這裏,幸存者大都心智殘缺或是以自毀告終。虛幻軍團並不四處征戰,隻是把控了這片通往奇晶礦的必經之路,等待獵物自投羅網。而在沒有獵物時,虛幻者之間會互相虐殺作樂。

引誘者的乳汁在高溫下蒸發幹,結成一層白色的皮,悶得阿古透不過氣來。他試著從臉頰上撕開一道口子,傷口火辣辣的,很疼,白皮在指間化為齏粉。

沙漠變得有點不一樣。

在日光下,沙粒折射出不同的色彩,彩光遊動著,沙丘的位置似乎也在不停地變換。

阿古閉上眼睛,他知道虛幻者的本事—通過感官入侵大腦,改寫獵物的認知。

沒人能活著見到真的虛幻者。

熱浪帶著一陣奇異的聲響襲來,像雨水從遠處傾盆而下,又像浪花泡沫在腳邊破碎。無論哪一種,理性都會告訴大腦,這不可能是真的。

雨滴落在臉上,浪花撲打腳背。阿古不為所動。

水漸漸沒過大腿、腰腹、胸口,髒器感受到了極其真實的壓迫感,恐懼一觸即發。阿古努力說服自己這隻是幻覺,可他的身體卻不這麽認為,關節似乎要自行掙脫肌腱與韌帶的束縛,劇烈地抖動起來。

大水沒頂。

阿古絕望地掙紮,冰冷苦澀的**灌入肺與胃中,在相連的強化腔體間橫衝直撞。當他幾乎快要放棄時,突然記起了這種味道,來自被2317號按入水坑時喚醒的遙遠的記憶碎片。所以,這仍然是虛幻者製作出來的幻境,為了從心智根基上摧毀獵物,不知為何,此刻接通恐懼回路的卻是不屬於阿古的記憶。

他停止了掙紮,認命般蜷縮成胎兒的形狀。

“父親,我有愧於你的創造。”他最後一刻閃過這樣的念頭。

幻境消失了。

阿古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睜開了雙眼,虛幻者的影子穿過沙地舔舐著他的身體。他不敢抬頭。

“你是什麽?”虛幻者說,像一百隻自鳴鍾同時奏響,“你有幼態引誘者的味道和拓撲結構,可你不是她。”

“我是……”阿古一時竟然不知該如何定義自己,他站起身來麵對那個影子。

“你是無懼者?聲音和影子的形狀都變了。”

“我不是……”

“你不是無懼者,幻覺激發的恐懼甚至超過了均值。我不明白。”

“我需要你的幫助,讓我不再恐懼。”

“哈……我懂了。一個恐懼的無懼者。”

大漠裏,阿古和虛幻者無聲地對峙著,似乎都在思考這背後的含義。風在沙地裏刻出了印跡,看似隨機卻帶著強烈的模式感。

“我可以試試。但不是因為你利用引誘者的氣味反向入侵,讓虛幻者產生幻覺,對於我們,她總有莫名的吸引力。我隻是單純地好奇—那裏發生了什麽。”

虛幻者的影子停留在阿古的前額,暈開一道道黑色的漣漪。

從感知皮層通往內外側杏仁核的神經通路被不斷打開,就像箱水母探出無數根柔軟的觸手,從不同角度同時刺入獵物,注射致命毒素。刺激信號的輸入隻是第一步。

杏仁核像個黑匣子,它能將計算後的信號投射回感知皮層,引發一係列被定義為“恐懼反應”的表征。

阿古發現自己對於恐懼的本質知之甚少。

一抹近似於雨後落日的紅色。

一根羽毛以某種密度複製排列後產生的似動效應。

一種花萼狀的拓撲結構。

一個形容陌生觸感的詞語。

一口未經加熱的酸草汁。

一段在似夢非夢中聽見的幹澀之歌。

一座隻存在於想象之中的未來宏偉王國。

恐懼毫無緣故地湧起,複又消失,像是永不停息的潮汐,拍打著意識的礁石,緩慢而堅定地蝕刻著它們的輪廓。虛幻者探明回路之後,便隨手抹去儲存條件性恐懼記憶的突觸。它們將不再回來。

阿古跪倒在沙地裏,感受到了巨大的、溢出身體邊界的虛無。

是回路,將刺激條件與恐懼反應聯係在一起。真正的恐懼並不存在,或者說,一切都是恐懼。

虛幻者呼出一口氣,帶著疲憊。

“現在,你可以毫無恐懼地死去了。”他說。

阿古的眼神證實了虛幻者的失敗。

“可我明明……你究竟是什麽?”

“我是父親的造物。”

風卷起沙礫,填滿了阿古與虛幻者之間的沉默。

“我幫不了你,作為補償,我讓你活著離開虛之漠。去風的源頭,去裂之灣找分裂者。或許這世上隻有它,能修複潛藏在你意識最深處的、來自遙遠過去的缺陷。”

“為什麽?”

“因為我們隻能活在此時此刻,而分裂者卻可以活在無數個時空中。”

當人們將潮水漲落與天上的星體建立聯係之後,大海便遠離了神靈。

阿古嚐試著接近大海,可每當腳趾觸及浪花,他的心便往下一墜,想要逃離裂之灣的一切。

一位身上長滿藤壺與貝類的漁者每天為他帶來食物和淡水,作為交換,阿古幫他用樹皮纖維搓製漁繩。每次問起分裂者,分不清性別的漁者總會指指海麵不遠處的一處礁島,可以看到被潮水淹得隻剩縫隙的礁洞,並做出一個下潛的手勢。

這讓阿古打了個冷戰。

退潮遙遙無期。漁者拒絕繼續分享,漁繩已經夠用,而食物和淡水卻不然。

阿古麵臨選擇:離開或留下。他無處可去,可留下的話,要麽像這個世界的其他人一樣,用暴力奪取生存的權利;要麽躍入大海,到礁洞那邊去尋找答案。

他不想對漁夫使用暴力。他不知道是恐懼讓自己變得軟弱,還是軟弱讓自己心生恐懼。

“父親啊,我應該怎麽做?”他在心裏反複發問。

傍晚,雨又下了起來。順著風吹來的方向看去,海麵翻起了一片細密的粼光。礁洞的縫隙就快完全消失了。

阿古望向岸邊靜候食物落網的漁者,漁者搖了搖頭,不知何意。

礁洞外的水麵似乎閃過一絲火光,瞬即暗下。

阿古突然深吸一口氣,猛跑幾步紮入水中,朝著礁洞方向遊去。

一切都是那種熟悉的感覺,仿佛回到了另一個世界的另一條河流。他知道憑借強化過的身體機能,潛入洞中不成問題,隻是意識中預埋的恐懼炸彈隨時可能會被引爆。引信也許是黑暗、寒冷、二氧化碳,或者水中任何未知的活物,那都將讓他瞬間崩潰。

阿古的手指已經觸碰到了礁島粗糲的表麵,他需要做的,就是再吸一口氣。

水下的每一秒都極其漫長,他循著先前的方向,摸索著岩石表麵的變化。他找到了洞口,肺部氧氣還存有四分之三,似乎最艱難的時刻就要過去了。

阿古進入洞中,發現海水已經灌滿了洞穴裏的每一個空隙,這不是一個閉合空間,一定有暗藏的涵洞或是孔縫連到外部,就像是一個倒扣在水中的蛋殼,剩餘的空氣壓力會阻止水的倒灌,一旦蛋殼破裂,水馬上會漲到與外界同一水平麵。

洞裏當然沒有什麽分裂者。

阿古強壓住慌亂,試圖從原來的路線離開礁洞,可那個入口就像憑空消失了一般,再也尋不著。他沿著洞壁潛遊了幾圈,氧氣存量降到了四分之一。失敗之後,他又浮上洞頂,試圖找到通往外部的涵洞或孔縫,哪怕可以呼吸到一口新鮮的空氣,也能緩解意識深處那顆不斷膨脹的炸彈。

可是沒有。

正當阿古試圖冷靜下來再次尋找出口時,某種滑膩、柔軟而纖長的物體從他腳踝邊滑過,又在他耳側不經意地輕掃了一下。

恐懼爆炸了。

他的最後一點意識都被轟成了碎片,漂**在冰冷黑暗的海水裏。

阿古的意識碎片慢慢聚攏,拚湊成星空的形狀。

是漁者救了他。在火堆旁,他身上附著的各種貝類緩緩開合,“咕嘟”地吐著氣泡。

“你騙了我!”這是阿古恢複思考能力之後的第一句話。

“尋覓寶藏都需要付出代價。”

漁者的臉藏在暗處,聲音仿佛來自次第開合的貝殼,帶著生硬的振動。

“難道說,你就是……”

“殘缺的無懼者,第一次,你尊重平等交易;第二次,你無視生存法則;第三次,你對抗恐懼回路。你和我遇到的其他戰士都不一樣,他們隻在乎輸贏。所以,你可以提問……記住,你隻有三次機會,小心你的問題。”

阿古嚴肅地沉思了片刻,點點頭。

漁者:“第一個問題。”

阿古:“為什麽我會恐懼?”

漁者:“我無法回答這個問題。”

阿古:“為什麽?”

漁者:“這是第二個問題。你需要問對問題。你還有最後一次機會。”

阿古攥緊了拳頭,陷入沉默。他似乎記起了什麽。

火堆在沙灘上畫出躍動的光影,把星空也映得發紅,整個世界安靜得可怕,似乎都在為了等待一個終極提問。

阿古小心翼翼地說出那個問題:“為什麽他們叫你分裂者?”

漁者:“我也無法回答這個問題……”

阿古的心往下一沉。

漁者:“但是他可以。”

還沒等阿古將自己的疑慮說出口,漁者身上的貝殼就完全打開了,空空****的,露出珍珠色的內膜。硬質的貝殼像是融化的橡膠流動起來,翻轉包裹住漁者的身體,改變著它的輪廓,原先疙疙瘩瘩的暗淡外殼變得流光溢彩,變幻出人形的四肢和頭部,隻是沒有五官。

阿古:“所以你才是分裂者。”

分裂者:“除了危險,作為這樣的真神,我們什麽都沒有。他們在最後的物質和痛苦、自然、最死的時間、文字、變的、金錢與宇宙、看似遙遠的世界中移動,重重追逐著人類發現的觸覺,以及即將看清左右的囚籠。”

阿古:“我怎麽……聽不懂你說的話……”

分裂者:“我突然想起這個問題的使命。或許這樣還有可能是謎底的記憶,盡管在這成為他者的時代,讓他們做出不同物種擁抱……用第一對那是全新的基礎,所以哪裏……我們對這意味著藝術進入,整個世界帶著人類,意識落在他的傑作。”

阿古:“似乎有點明白了,所以你能回答我的問題嗎?”

分裂者:“恐懼作為大腦極端痛苦的美感,仿佛所有者隻能重複給錢,用戶創造出完全意義時,情感衰退以地殼風格的太空安保、燃燒、旋轉、情感傳遞、一旦提高。因此那張人記得自己一樣,把自己看作地獄限度,沒有任何通感渠道,便可以靈活地釋放肌肉躍動,便無法陷入明亮。”

阿古:“你是說……我的恐懼是父親的安排?”

分裂者:“父親常需要。記憶、至於我們與自己無關,遺傳了組織人民很離開,意味著,就那種切斷基因設置,甚至最後微不足道的一切。”

阿古:“你說話的方式讓我想起當初降生時,每一個阿古都經曆過這樣的階段,父親說,這是兩套不同係統耦合的過程。可為什麽在我身上留下這個缺陷,那些恐懼的記憶碎片又是從哪來的?”

分裂者沒有回答,它的表麵不斷流變著,阿古的身影投射其上,像是一條彩虹色的河流裏潛伏著的一頭陰沉怪獸。

阿古看著那顆光滑的頭顱上映出自己畸變的麵孔,不斷靠近。他手足無措,直到兩顆頭顱相接,珍珠的光澤從前額開始滲進阿古頭骨的縫隙,侵入前額葉皮層。

他領悟了分裂者所說的一切。

你是一個男孩。

一個普普通通的人類男孩。保持著未經改造的身體與大腦,雖然動作看起來有點笨拙,但是表情很可愛。

你有父母和一個妹妹。像所有的家庭一樣,父親總是有點嚴肅,而母親卻又過分寵溺你。你的妹妹一得著機會就要捉弄你,可到了父母麵前卻總變成你欺負她。

你總覺得時間過得太慢,恨不得一夜之間便長成隔壁的阿勇,能夠一步跳上三級台階,可那本動物台曆卻怎麽也撕不完。

你以為世界就是這樣,保持著不緊不慢的速度,直到那一天。

先是父親和母親房間裏的奇怪動靜,你聽到了杯子摔碎的聲音,接著是母親眼睛通紅地走出來,眼神不自然地躲開你。

父親說話從來沒有這麽溫柔過,他對你說:“兒子,不要怕。”

你被轉到另外一所奇怪的學校,同學之間不怎麽愛開玩笑。除了上課之外,你們還要進行各種體能訓練和農場勞作。對於你來說,那些小兔子是最吸引你的,你給它們喂食、換水、清理糞便……還知道了,原來兔子也會害怕。隻要讓一個聲響與疼痛同時發生,下一次隻要發出同樣的聲響,兔子就會把整個身體縮起來。

你與家人見麵的次數越來越少,接受體檢的次數越來越多。

終於有一天,你見到了那艘飛船的模樣,所有的碎片開始拚成完整的畫麵。

父親:“你是男孩子,要勇敢。”

母親說:“我們會去看你的。”

妹妹說:“哥哥你真棒。”

教官說:“你們是民族的未來,人類的希望。”

可你知道,你被拋棄了。就像有一次全家逛街,你被獨自落在夜晚的街頭,人那麽多,車那麽嘈雜,可你卻覺得自己掉進了無底黑洞,冰冷、害怕、委屈。

而這回,你將被丟進外太空,在冬眠艙裏隨著飛船穿越數百光年,降落在一個完全陌生的新世界。

在那裏,你將被機器改造成適應環境的新人類,與其他通過配額製挑選出來的移民一起,建設人類的第二家園。

這樣的事情,隻要稍微一想起來,就會讓你恐懼到無法呼吸。可父親對你說:“沒事的,有我在,都會好起來的。”

“不會好的。”你在心裏無聲地嘶吼著。你記起那次失足落入河中,被父親撈起的慘痛經曆。在另一個世界,不會有另一個父親把你再次撈起。

父親選擇留下妹妹,而不是你。你在想自己究竟做錯了什麽。

這個念頭一旦被觸發,就會在腦中像癌細胞般無限增殖,直到把神經壓垮。

幸好還有冬眠艙,而冬眠中的人是不會做夢的。

臨行前,你拒絕了家人見麵的請求,你不想再聽他們重複濫情的廢話。就像是一夜之間,你迅速地變老了,老到看透了這個虛偽的世界。你甚至迫不及待地想出發,前往那顆沒有人類的行星。醒來之後,你可以創造一個由你來製定規則的世界。在那個世界裏,不需要父親。

一想到這裏,你好像也沒有那麽害怕了。

可你並沒有機會醒來,就像那隻籠中的兔子。

人類需要冬眠,機器卻不。

它利用這數百年的旅途獨自進化了億萬代,但始終沒有忘記最初的使命—將人類文明的種子播撒到新世界。以最優解的方式。

機器製造了機器。機器創造了生命。機器嚐試著將機器融合進生命。它在虛擬空間計算著所有的可能性,畢竟它有著這麽多的時間,以及那麽完整的基因組數據庫。

機器終於得出結論,人類原先設計的殖民計劃是錯誤的,隻因為他們完全以人類為中心去思考問題。而一旦突破了人類這個物種本身的局限性,將文明放置於更大的時空尺度中去進行試驗,合乎邏輯的做法必然不是計劃,而是進化。

於是,所有冬眠艙的定時喚醒功能被取消了。

飛船終於接近目的地星球,機器卻沒有選擇降落,而是停留在近地軌道,成為一顆新的月亮。那便是神話開始之處。

首先是行星改造,幸好這顆行星的基礎條件早已經過挑選,隻需要根據重力、氣壓、溫濕度、土壤及大氣成分,對古生菌、放線菌、真核生物、藻類及蘚類等排頭兵進行基因調製,以提高存活率及光合作用、有機物分解的效率。有了富含養分的土壤、三態循環的水體和比例適當的空氣,其他生物圈的搭建也就水到渠成了。

接著,便是設置最重要的遊戲規則—競爭。

機器學習了尼安德特人與智人的競爭曆史,決定將算法中的對抗性係統引入這個新世界。隻不過在這顆星球上,彼此對抗的不再是算法,而是由基因與比特鑲嵌而成的全新族群—A.G.U.,Artificial Genome Unit(人造基因組單元)。

每個A.G.U.都是由機器算法決定的,基於一個人類個體基因組,或者幾個人類甚至非人類個體基因組的組合,經過改造、複製、功能分化,形成部族。他們的意識中被植入強化競爭的驅動力,因此盡管新世界資源充裕,但不同部族之間依然會爆發頻繁衝突,甚至是戰爭。而幾何拓撲保證了不同部族之間資源與競爭的均衡性。

機器把整顆星球變成了修羅場。

當一個A.G.U.被消滅之後,機器便會根據數據反饋,對基因組及表觀遺傳的印跡進行灰度調製,重新製造一批戰士。周而複始。

無懼者便是經過了上百年過度競爭後產生的絕對強者。他們擁有絕對忠誠的集群意識,自主關閉恐懼回路的能力,甚至為了增強不同個體間的融合感,抑製了麵孔識別的腦區,可以毫不猶豫地犧牲自我,保全集體。唯一的問題在於,無懼者的競爭意識如此之強,以至於他們無法停歇下來發展建製化的社會形態,甚至生活生產及文化藝術。他們所需要的就是不斷地征服,並從勝利中得到獎賞性的快感。

而文明需要進入一個新的階段。

創造一個打敗無懼者的新部族固然簡單,但要打破這種循環,卻像用稻草稈去卡停火車車輪般徒勞。機器明白,要讓係統湧現出新秩序,最好的辦法就是從內部製造失控。

於是,便有了殘缺的阿古。

這是第152次,這一次,男孩站在了裂之灣的海灘上。

阿古的臉從陰影中抬起,火光照亮了他變幻莫測的表情。

漁者身上的貝殼紛紛恢複原狀,像是一張張似笑非笑的嘴。

“所以父親,不,機器選擇了用恐懼來喚醒我的記憶?”阿古的眼神還停留在遙不可及的過去。

恐懼屬於最特殊的情感維度,能夠衝破所有控製,覆蓋所有模式,無法被納入任何坐標係。

阿古問道:“這就是無懼者成為王者的秘密?”

漁者回答道:“是的,恐懼跨越了語言,也跨越了物種,甚至,能跨越時空。”

阿古說:“可我不想要!它讓我難受!我不知道現在應該是什麽感覺,痛苦?悲傷?欺騙?仇恨?被遺棄?我甚至沒有辦法用語言去描述這些混亂的情緒!”

漁者說道:“阿古,這就是人類本該有的樣子。”

阿古問道:“人類?”

漁者接著說道:“在這世上的每一個生靈,都藏著人類的影子。就像我們擁有同一個父親,就像我們擁有同一個名字。”

漁者說:“恐懼把你帶到了這裏,讓你看清了世界的真相。”

阿古說道:“可我不知道該怎麽麵對這個真相,我原本隻是想……隻是想回到隊伍中去,像一個真正的無懼者那樣去戰鬥,可現在……”

漁者說道:“說出來。”

阿古說道:“現在我覺得這一切都是錯的,毫無意義。機器讓我們無懼,機器讓我們恐懼,機器利用我的恐懼,讓我像忠於父親一樣地忠於它。”

漁者說:“每個孩子都有這種恐懼,被父母遺棄的恐懼,它是與生俱來的。”

阿古大聲喊道:“這是錯的!”

阿古喘著粗氣,胸膛劇烈起伏,眼神中似乎燃起熊熊火光。

漁者說道:“看看,恐懼給了你自由。”

阿古問道:“我應該怎麽辦?”

漁者說道:“我隻是個提供接口的曆史學家,無法提供答案。阿古,你得自己做出選擇。”

阿古說道:“如果一台機器能夠消滅所有恐懼,那它就是最應該被懼怕的機器。”

漁者說道:“就像是父親。”

阿古說道:“也許這個新世界,不再需要父親。”

漁者說道:“在神話裏,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使命。”

阿古說道:“也許這就是我的使命。”

漁者溫柔地說:“也許,我的孩子。”

月亮尚未落下,新的一天卻已到來。

金紅色的沙灘上,有一道沿著潮痕走向遠方的足跡。一個男孩開始了他的征程。他不知道需要走多遠,也不知道會花多久,隻知道自己需要變得更強大,需要有一支忠於自己的軍隊,可以為了完成使命而不惜任何代價。

他能感受到內心深處發生的變化,這種變化投射在整個天地間,小到一石一花,大到一山一海,都那麽晶瑩剔透、欣喜若狂。恐懼在他的神經調校下,變成了千變萬化的武器,一道防壁,一把鈍刀,或者突破極限的翅膀。

他將經曆許多的生死、許多的苦痛、許多的離別。他總能聽見一個聲音,從遙不可及的時空褶皺傳來,對自己輕聲重複—重複那句簡單到極點的話。於是,他便能繼續走下去。

阿古還會感到恐懼,但他再也不會害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