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 鱗 / 陳楸帆

我用我的視覺來判斷你的視覺,用我的聽覺來判斷你的聽覺,用我的理智來判斷你的理智,用我的憤恨來判斷你的憤恨,用我的愛來判斷你的愛。我沒有、也不可能有任何其他的方法來判斷它們。

——亞當·斯密《道德情操論》

巴鱗身上塗著一層厚厚的凝膠,又裹上了隻有幾個納米薄的貼身半透膜,來自熱帶的黝黑皮膚經過幾次折射後如星空般深不可測。我看見閃著藍白光芒的微型傳感器飄浮在凝膠氣泡間,如同一顆顆行將熄滅的恒星,如同他眼中小小的我。

“別怕,放鬆點,很快就好。”我安慰他,巴鱗就像聽懂了一樣,表情有所放鬆,眼角處堆疊起皺紋,那道傷疤也沒那麽明顯了。

他老了,已不像當年,盡管他這一族的真實年齡我從來沒搞清楚過。

助手將巴鱗扶上萬向感應雲台,在他腰部係上彈性束縛帶,無論他往哪個方向、以何種速度跑動,雲台都會自動調節履帶的方向與速度,保證用戶不發生位移和摔倒。

我接過助手的頭盔,親手為巴鱗戴上,他那燈泡般鼓起的雙眼隱沒在黑暗裏。

“你會沒事的。”我用低得近乎沒人聽見的聲音重複著,就像在安慰我自己。

頭盔上的紅燈開始閃爍,加速,過了那麽三五秒,突然變成綠色。

巴鱗像是中了什麽咒語般全身一僵,活像是聽見了磨刀石霍霍作響的羔羊。

那是我十三歲那年的一個夏夜,空氣濕熱黏稠,鼻孔裏充斥著台風前夜的黴味。

我趴在祖屋客廳的地上,盡量舒展整個身體,像壁虎般緊貼著涼爽的綠紋石磚,直到這塊區域被我的體溫焐熱,再就勢一滾,尋找下一塊陣地。

背後傳來熟悉的皮鞋聲,一板一眼,在空曠的大廳裏回**,我知道是誰,可依然趴在地上,用屁股對著來人。

“就知道你在這裏,怎麽不進新盾吹空調啊?”

父親的口氣柔和得不像他。他說的新盾是在祖屋背後新蓋的三層樓房,裏麵有全套進口的家具電器,裝修也是鎮上最時髦的,還特地為我辟出來一間大書房。

“不喜歡新盾。”

“你個不識好歹的傻子!”他猛地拔高了嗓門,又趕緊咕噥幾句。

我知道他在跟祖宗們道歉,便從地板上抬起腦袋,望著香案上供奉的祖宗靈位和牆上的黑白畫像,看他們是否有所反應。

祖宗們看起來無動於衷。

父親長歎了口氣:“阿鵬,我沒忘記你的生日,剛從嶺北運貨回來,高速路上還遇到事故,所以才遲了兩天。”

我挪動了下身子,像條泥鰍般打了個滾兒,換到另一塊冰涼的地磚上。

父親那充滿煙味兒的呼吸靠近我,近乎耳語般哀求:“禮物我早就準備好了,這可是有錢都買不到的喲!”

他拍了兩下手,另一種腳步聲出現了,是肉掌直接拍打在石磚上的聲音,細密、濕潤,像是某種剛從海裏上岸的兩棲類動物。

我一下坐了起來,眼睛順著聲音的方向望去。在父親的身後,藻綠色花紋地磚上,立著一個黑色影子,門外昏黃色的燈光勾勒出那生靈的輪廓,如此瘦小,卻有著不合比例的碩大頭顱,就像是鎮上肉鋪掛在店門口木棍上的羊頭。

影子又往前邁了兩步。我這才發現,原來那不是逆光造成的剪影效果,那個人,如果可以稱其為人的話,他渾身上下都像塗上了一層不反光的黑漆,像是在一個平滑正常的世界裏裂開了一道縫,所有的光都被這道人形的縫給吞噬掉了,除了兩個反光點,那是他那對略微凸起的雙眼。

現在我看得更清楚了,這的的確確是一個男孩,他渾身**,隻用類似棕櫚與樹皮的編織物遮擋下身,他的頭顱也並沒有那麽大,隻因為盤起兩個羊角般怪異的發髻,才顯得尺寸驚人。他一直不安地研究著腳底下的磚塊接縫,腳趾不停地蠕動,發出昆蟲般的抓撓聲。

“狗鴉族,從南海幾個邊緣小島上捉到的,估計他們這輩子都沒踩過地板。”父親說道。我失神地望著他,這個或許與我年紀相仿的男孩,他身上的某種東西讓我感覺怪異,尤其是父親將他作為禮物這件事。

“我看不出來他有什麽好玩的,還不如給我養條狗。”

“傻子,這可比狗貴多了。如果不是親眼看到,你老子可不會當這冤大頭。真的是太怪了……”他的嗓音變得縹緲起來。

一陣沙沙聲由遠而近,我打了個冷戰,起風了。

風吹過來男孩身上濃烈的腥氣,讓我立刻想起了某種熟悉的魚類,一種瘦長的廉價海魚。

我想這倒是很適合當作一個名字。

父親早已把我的人生規劃到了四十五歲。

十八歲上一個省內商科大學,離家不能超過三個小時的火車車程。

大學期間不得談戀愛,他早已為我物色好了對象,他的生意夥伴老羅的女兒,生辰八字都已經算好了。

畢業之後結婚,二十五歲前要小孩,二十八歲要第二個,酌情要第三個(取決於前兩個嬰兒的性別)。

要第一個小孩的同時開始接觸父親公司的業務,他會帶著我拜訪所有的合作夥伴和上下遊關係(多數是他的老戰友)。

孩子怎麽辦?有他媽(瞧,他已經默認是個男孩了),有老人,還可以請幾個保姆。

三十歲全麵接手林氏茶葉公司,在這之前的五年內,我必須掌握關於茶葉的辨別、烘製和交易方麵的知識,同時熟悉所有合作夥伴和競爭對手的喜好與弱點。

接下來的十五年,我將在退休父親的輔佐下,帶領家族企業開枝散葉,走出本省,走向全國,運氣好的話,甚至可以進軍海外市場。這是他一直想追求卻又瞻前顧後的人生終極目標。

在我四十五歲的時候,我的第一個孩子也差不多要大學畢業了,我將像父親一樣,提前為他物色好一任妻子。

在父親的宇宙裏,萬物就像是咬合精確、運轉良好的齒輪,生生不息。

每當我與他就這個話題展開爭論時,他總是搬出我的爺爺、他的爺爺、我爺爺的爺爺,總之,指著祖屋一牆的先人們罵我忘本。

他說,我們林家人都是這麽過來的,除非你不姓林。有時候,我懷疑自己是否真的生活在二十一世紀。

我叫他“巴鱗”,“巴”在土語裏是魚的意思,巴鱗就是有鱗的魚。

可他看起來還是更像一頭羊,尤其是當他揚起兩個大發髻,望向遠方海平線的時候。父親說,狗鴉族人的方位感特別強,即便被蒙上眼,捆上手腳,扔進船艙,漂過汪洋大海,再日夜顛簸經過多少道轉賣,他們依然能夠準確地找到故鄉的方位。盡管他們的故土在最近的邊境爭端中仍然歸屬不明。

“那我們是不是得把他拴住,就像用鏈子拴住土狗一樣。”我問父親。

父親怪異地笑了,他說:“狗鴉族比咱們還認命,他們相信這一切都是神靈的安排,所以他們不會逃跑。”

巴鱗漸漸熟悉了周圍的環境,父親把原來養雞的屋子重新布置了一下,當作他的住處。巴鱗花了很長時間才搞懂床墊是用來睡覺的,但他還是更願意直接睡在粗糲的沙石地上。他幾乎什麽都吃,甚至把我們吃剩的雞骨頭都嚼得隻剩渣滓。我們幾個小孩經常蹲在屋外看他怎麽吃東西,也隻有這時候,我才得以看清巴鱗的牙齒—如鯊魚般尖利細密的倒三角形,毫不費力地就能把嘴裏的一切撕得稀爛。

我總是控製不住去想象,那口利齒咬在身上的感覺,然後心裏一哆嗦,有種疼卻又上癮的複雜感受。

巴鱗從來沒有開口說過話,即便是麵對我們各種挑逗,他也是緊閉著雙唇,一言不發,用那雙燈泡般凸起的眼盯著我們,直到我們放棄嚐試。

終於有一天,巴鱗吃飽了飯之後,慢悠悠地鑽出屋子,瘦小的身體挺著鼓鼓的肚子,像一根長了蟲癭的黑色樹枝。我們幾個小孩正在玩捉水鬼的遊戲,巴鱗晃晃悠悠地在離我們不遠處停下,頗為好奇地看著我們的舉動。

“撈蝦洗衫,玻璃刺腳丫。”我們邊喊著,邊假裝是在河邊捕撈的漁夫,從磚塊壘成的河岸上,往並不存在的河裏,試探性地伸出一條腿,踩一踩河水,再收回去。

而扮演水鬼的孩子則來回奔忙,徒勞地想要抓住漁夫伸進河水裏的腳丫,隻有這樣,水鬼才能上岸變成人類,而被抓住的孩子則成為新的水鬼。

沒人注意到巴鱗是什麽時候開始加入遊戲的,直到隔壁家的小娜突然停下,用手指了指。我看到巴鱗正在模仿水鬼的動作,左撲右抱,隻不過,他麵對的不是漁夫,而是空氣。小孩子經常會模仿其他人說話或肢體語言,來取樂或激怒對方,可巴鱗所做的和我以往見過的都不一樣。

我開始覺察出哪裏不對勁了。

巴鱗的動作和扮演水鬼的阿輝幾乎是同步的。我說幾乎,是因為單憑肉眼已無法判斷兩者之間是否存在細微的延遲。巴鱗就像是阿輝在五米開外憑空多出來的影子,每一個轉身,每一次伸手,甚至每一回因為撲空而沮喪的停頓,都複製得完美無缺,毫不費力。

我不知道他是如何做到的,就像完全不用經過大腦。阿輝終於停了下來,因為所有人都在看著巴鱗。

阿輝走向巴鱗,巴鱗也走向阿輝,就連腳後跟拖地的小細節都一模一樣。阿輝說道:“你為什麽要學我!”

巴鱗同時張著嘴,蹦出來的卻是一堆亂七八糟的音節,像是壞掉的收音機。阿輝推了巴鱗一把,但同時也被巴鱗推開。

其他人都看著這出荒唐的鬧劇,這可比捉水鬼好玩多了。

“打啊!”不知道誰喊了一句,阿輝撲上去和巴鱗扭成一團,這種打法也頗為有趣,因為兩個人的動作都是同步的,所以很快誰都動彈不了,隻是大眼瞪小眼。

“好啦好啦,鬧夠了就該回家了!”一隻大手把兩人從地上拎起來,又強行把他們分開,像是拆散了一對連體嬰兒,是父親。

阿輝憤憤不平地朝地上唾了一口,和其他家小孩一起作鳥獸散。這回巴鱗沒有跟著做,似乎某個開關被關上了。

父親帶著笑意看了我一眼,那眼神似乎在說,現在你知道哪兒好玩了吧。

“我們可以把人腦看作一個機器,籠統地說來,它隻幹三件事:感知、思考還有運動控製。如果用計算機打比方,感知就是輸入,思考就是中間的各種運算,而運動控製就是輸出,它是人腦能和外界進行交互的唯一方式。想想看為什麽?”

在老呂接手我們班之前,打死我也沒法相信,這是一個體育老師說出來的話。老呂是個傳奇,他個頭不高,大概一米七二的樣子,小平頭,夏天時可以看到他身上鼓鼓的肌肉。據說,他是從國外留學回來的。

當時我們都很奇怪,為什麽留過洋的人要到這座小破鄉鎮中學來當老師。後來聽說,他是家中獨子,父親重病在床,母親走得早,沒有其他親戚能夠照顧老人,老人又不願意離開家鄉,說狐死首丘。無奈之下,他隻能先過來謀一份教職,他的專業方向是運動控製學,校長想當然地讓他當了體育老師。

老呂和其他老師不一樣,他會和我們一起廝混打鬧,就像是好哥們兒。我問過他:“為什麽要回來?”

他說:“有句老話叫‘父母在,不遠遊’。我都遠遊十幾年了,父母都快不在了,也該為他們想想了。”

我又問他:“等父母都不在了,你會走嗎?”

老呂皺了皺眉頭,像是刻意不去想這個問題,他繞了個大圈子,說:“在我研究的領域有一個老前輩叫Donald Broadbent,他曾經說過,控製人的行為比控製刺激他們的因素要難得多,因此在運動控製領域很難產生類似於‘A導致B’的科學規律。”

所以?我知道他壓根兒沒想回答我。

“沒人知道會怎麽樣。”他點點頭,長吸了一口煙。“放屁。”我接過他手裏的煙頭。

所有人都覺得他待不了太久。結果,老呂從我初二教到了高三,還娶了個本地媳婦生了娃,正應了他自己的那句話。

我們開始用的是大頭針,後來改成用從打火機上拆下來的電子點火器,“哢嚓”一按,就能迸出一道藍白色的電弧。

父親覺得這樣做比較文明。

人販子教他一招,如果希望巴鱗模仿誰,就讓兩人四目相對,然後給巴鱗“刺激一下”,等到他身體一僵,眼神一出溜兒,連接就算完成了。他們說這是狗鴉族特有的習俗。

巴鱗給我們帶來了無數的歡樂。

我從小就喜歡看街頭藝人表演,無論是皮影戲、布袋戲還是扯線木偶。我總會好奇地鑽進後台,看他們如何操縱手中無生命的玩偶,演出牽動人心的愛恨情仇,對年幼的我來說,這就像法術一樣。而在巴鱗身上,我終於有機會實踐自己的法術。

我跳舞,他也跳舞。我打拳,他也打拳。原本我羞於在親戚朋友麵前展示的一切,如今卻似乎借助巴鱗的身體,成為可以廣而告之的演出項目。

我讓巴鱗模仿喝醉了酒的父親。我讓他模仿鎮上那些不健全的人,瘋子、聾子、傻子、被砍斷四肢隻能靠肚皮在地麵摩擦前進的乞丐、羊癇風病人……然後,我們躲在一旁笑得滿地打滾兒,直到被人家拿著晾衣竿在後麵追著打。

巴鱗也能模仿動物,貓、狗、牛、羊、豬都沒問題,雞鴨不太行,魚完全不行。

他有時會蹲在祖屋外偷看電視裏播放的節目,尤其喜歡關於動物的紀錄片。

當看見動物被獵殺時,巴鱗的身體會無法遏製地抽搐起來,就好像被撕開腹腔的是他一樣。

巴鱗也有累的時候,模仿的動作越來越慢,誤差越來越大,像是鬆了發條的鐵皮人,或者是電池快用光的玩具汽車,最後就是一屁股坐在地上,怎麽踢他也不動彈。解決方法隻有一個,讓他吃,死命吃。

除此之外,他從來沒有流露出一絲抗拒或者不快,在當時的我看來,巴鱗和那些用牛皮、玻璃紙、布料或木頭做成的偶人並沒有太大的區別,隻是忠實地執行操縱者的旨意,本身並不擁有任何情緒,甚至是一種下意識的條件反射。

直到我們厭煩了單人遊戲,開始創造出更加複雜且殘酷的多人玩法。

我們先猜拳排好順序,贏的人可以首先操縱巴鱗,去和猜輸的小孩對打,再根據輸贏進行輪換。我猜贏了。

這種感覺真是太酷了!我就像一個坐鎮後方的司令,指揮著士兵在戰場上廝殺,揮拳、躲避、飛腿、回旋踢……因為拉開了距離,我可以更清楚地看清對方的意圖和舉動,從而做出更合理的攻擊動作。更因為所有的疼痛都由巴鱗承受了,我毫無心理負擔,能夠放開手腳大舉反撲。

我感覺自己勝券在握。

但不知為何,所有的動作傳遞到巴鱗身上時似乎都喪失了力道,絲毫無法震懾對方,更談不上傷害。很快,巴鱗便被壓倒在地上,飽受折磨。

“咬他,咬他!”我做出撕咬的動作,我知道他那口尖牙的威力。

可巴鱗似乎斷了線般無動於衷,拳頭不停地落下,他的臉頰腫起。

“噗!”我朝地上吐了一口,表示認輸。

換我上場,成為那個和巴鱗對打的人。我惡狠狠地盯著他,他的臉上流著血,眼眶腫脹,但雙眼仍然一如既往地無神、平靜。我被激怒了。

我觀察著操控者阿輝的動作,我熟悉他打架的習慣,先邁左腳,再出右拳。

我可以出其不意地掃他下盤,把他放倒在地,隻要一倒地,基本上戰鬥就可以宣告結束了。

阿輝左腳迅速前移,來了!我正想蹲下,怎料巴鱗用腳揚起一陣沙土,眯住了我的眼睛。接著,便是一個掃堂腿將我放倒,我眯縫著雙眼,雙手護頭,準備迎接暴風驟雨般的拳頭。

事情並不像我想象的那樣。拳頭落下來了,卻軟綿綿的,一點力氣都沒有。

我以為巴鱗累了,但很快發現不是這麽回事,阿輝本身出拳是又準又狠的,但巴鱗刻意收住了拳勢,讓力道在我身上軟著陸。拳頭毫無預兆地停下了,一個暖乎乎、臭烘烘的東西貼到我的臉上。

周圍響起一陣哄笑聲,我突然明白過來,一股熱浪湧上頭頂。那是巴鱗的屁股。

阿輝肯定知道巴鱗無法輸出有效打擊,才使出這麽卑鄙的招數。

我狠力地推開巴鱗,一個鯉魚打挺兒,將他製住,壓在身下。我眼睛刺痛,淚水直流,屈辱夾雜著憤怒。巴鱗看著我,腫脹的眼睛裏也溢滿了淚水,似乎懂得我此時此刻的感受。

我突然回過神來,高高地舉起拳頭。

“你為什麽不使勁!”

拳頭砸在巴鱗那瘦削的身體上,像是擊中了一塊易碎的空心木板,咚咚作響。

“為什麽不打我!”

我的指節感受到了他緊閉雙唇下鬆動的牙齒。

“為什麽!”

我聽見“刺啦”一聲脆響,巴鱗右側眉骨裂開了一道長長的口子,一直延伸到眼瞼上方,深黑色的皮膚下露出粉白色的脂肪,鮮紅的血液汩汩地往外湧著,很快在沙地上凝成小小的一攤。

他身上又多了一種腥氣。

我嚇壞了,退開幾步,其他小孩也呆住了。

塵土散去,巴鱗像被割了喉的羊崽蜷曲在地上,用僅存的左眼斜視著我,依然沒有絲毫表情的流露。就在這一刻,我第一次感覺到,他和我一樣,是個有血有肉,甚至有靈魂的人類。

這一刻隻維持了短短數秒,我近乎本能地意識到,如果之前的我無法像對待一個人一樣去對待巴鱗,那麽今後也不能。

我撣撣褲子上的灰土,頭也不回地擠入人群。

我進入Ghost模式,體驗被囚禁在VR套裝中的巴鱗所體驗到的一切。

我或者說是巴鱗置身於一座風光旖旎的熱帶島嶼,環境設計師根據我的建議糅合了諸多島嶼上的景觀及植被特點,光照角度和色溫也都盡量貼合當地的經緯度。

我想讓巴鱗感覺像是回了家,但這絲毫沒有減輕他的恐慌。

視界猛烈地旋轉,天空、沙地、不遠處的海洋、錯落的藤蘿植物,還有不時出現的虛擬軀體,像素粗糲的灰色多邊形尚待優化。

我感到眩暈,這是視覺與身體運動不同步所導致的暈動症,眼睛告訴大腦你在動,但前庭係統卻告訴大腦你沒動,兩種信號的衝突讓人不適。但對於巴鱗,我們采用最好的技術將信號的延遲縮短到五毫秒以內,並用動作捕捉技術同步他的肉身與虛擬身體運動,在萬向感應雲台上,他可以自由跑動,位置卻不會移動半分。

我們就像對待一位頭等艙客人,嗬護備至。

巴鱗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裏,他無法理解眼前的這個世界,與幾分鍾前那個空曠明亮的房間之間的關係。

“這不行,我們必須讓他動起來!”我對耳麥那端的操控人員吼道。

巴鱗突然回過頭,全景環繞的立體聲讓他覺察到身後的動靜。鬱鬱蔥蔥的森林開始震動,一群鳥兒飛離樹梢,似乎有什麽巨大的物體在樹木間穿行摩擦,由遠而近。巴鱗一動不動地凝視著那片灌木。

一群巨大的史前生物蜂擁而出,即便是常識十分缺乏的我也能看出,它們不屬於同一個地質時代。操控人員調用了數據庫裏現成的模型,試圖讓巴鱗奔跑起來。

他像棵木樁般站在那裏,任由霸王龍、劍齒虎、古蜻蜓和各種古怪的節肢動物迎麵撲來,又呼嘯著穿過他的身體。這是物理模擬引擎的一個漏洞,但如果完全擬真,恐怕實驗者又承受不了如此強烈的感官衝擊。

這還沒有完。

巴鱗腳下的地麵開始震動開裂,樹木開始七歪八倒地折斷,火山噴發,滾燙猩紅的岩漿從地表迸射而出,匯聚成暗血色的河流,海上則掀起數十米高的巨浪,翻滾著朝我們站立的位置襲來。

“我說,這有點兒過了吧。”我對著耳麥說,似乎能聽見那端傳來的竊笑。

想象一下,一個原始人被拋在這樣一個世界末日的舞台中央,他會是一種什麽樣的感受。他會認為自己是為整個人類承擔罪錯的救世主,還是已然陷入一種感官崩塌的瘋狂境地?

又或者,像巴鱗一樣,無動於衷?

突然,我明白了事情的真相。我退出Ghost模式,摘下巴鱗的頭盔,傳感器如密密麻麻的珍珠布滿了他黑色的頭顱,而他雙目緊閉,四周的皺紋深得像是昆蟲的觸須。

“今天就到這裏吧。”我無力地歎息,想起多年前痛揍他的那個下午。

我與父親間的戰事隨著分班臨近而日漸升溫。

按照他的大計劃,我應該報考文科,政治或者曆史,可我對這兩個科目毫無興趣。我想報物理,至少也是生物,用老呂的話說是能夠解決“根本性問題”的學科。

父親對此嗤之以鼻,他指了指幾棟樓房,還有鋪滿曬穀場的茶葉,它們在陽光下閃光。

“還有比養家糊口更根本的問題嗎?”這就叫對牛彈琴。

我放棄了說服父親的嚐試,我有我的計劃。通過老呂的關係,我獲得了老師的默許,平時跟著文科班上語、數、英的大課,再溜到理科班上專業小課,中間難免有些課程衝突,我也隻能有所取舍,再用課餘時間補上。老師也不傻,與其要一個不情不願的中等偏下的文科考生,不如放手賭一把,興許還能放顆衛星,出個狀元。

我本以為可以瞞過忙碌在外的父親,把導火索留到填報誌願的最後一刻。

當時的我實在太天真了。

填報誌願的那天,所有人都拿到了誌願表,除了我。我以為老師搞錯了。

“你爸已經幫你填好了!”老師故作輕描淡寫地說,他不敢直視我的雙眼。

我不知道自己怎麽回的家,像失魂的野狗逛遍了鎮裏的大街小巷,最後鬼使神差地回到祖屋前。

父親正在逗巴鱗取樂,他不知道從哪兒翻出一套破舊的軍服,套在巴鱗身上,顯得寬大臃腫,活像一隻偷穿人類衣服的猴子。他又開始顯擺當年在軍隊服役時學會的那一套,立正、稍息、向左向右看齊、原地踏步走……在我剛上小學那會兒,他特別喜歡像個指揮官一樣喊著口號操練我,而這卻是我最深惡痛絕的事情。

已經很多年沒有重溫這一幕了,看起來父親找到了一個新的下屬,一個絕對服從的士兵。

“一二一、一二一、向前踏步—走!”巴鱗隨著他的口令和示範有模有樣地踏著步子,過長的褲子在地上沾滿了泥土。

“你根本不希望我上大學,對嗎?”我站在他們倆中間,責問父親。

“向右看齊!”父親頭一側,邁開小碎步向右邊挪動,我聽見身後傳來同樣節奏的腳步聲。

“所以你早就知道了,隻是為了讓我沒有反悔的機會!”

“原地踏步—走!”

我憤怒地轉身按住巴鱗,不讓他再愚蠢地踏步,但他似乎無法控製住自己,軍裝褲腿在地上啪啦啪啦地揚起塵土。

我按住他的腦袋,和我四目相對,另一隻手掏出電子點火器,藍白色的光在巴鱗的太陽穴邊炸開,他發出類似嬰兒般的驚叫。

從他的眼神中我確信,他現在已經屬於我。

“你沒有權力控製我!你眼裏隻有你的生意,你有考慮過我的前途嗎?”巴鱗隨著氣急敗壞的我轉著圈,指著父親吼叫著,漸行漸近。

“這大學我是上定了,而且要考我自己填報的誌願!”我咬了咬牙,巴鱗的手指幾乎已經要戳到父親的身上,“你知道嗎,這輩子我最不想成為的人就是你!”

父親之前意氣風發的軍姿完全不見了,他像遭了霜打的莊稼,拉著臉,表情中夾雜著一絲悲哀。我以為他會反擊,像以前的他一樣,可他並沒有。

“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你不想一世都走著別人給你鋪好的路……”父親的聲音越來越低,幾乎要聽不見了,“像極了我年輕時的樣子,可我沒有別的選擇……”

“所以你想讓我照著你的人生再活一遍嗎?”

父親突然雙膝一軟,我以為他要摔倒,可他卻抱住了巴鱗。

“你不能走!你以為我不知道嗎,出去的人,哪有再回來的?”

我操縱著巴鱗奮力掙脫父親的懷抱,就好像他緊緊抱住的人是我。而這樣的待遇,自我有記憶之日起,就未曾享受過。

“幼稚!你應該睜大眼睛,好好看看外麵的世界了。”

巴鱗像是個發了失心瘋的發條玩具,四肢亂動,軍服被扯得亂七八糟,露出那黝黑無光的皮膚。

“你說這話時簡直和你媽一模一樣。”又一朵藍白色的火花在巴鱗的頭上炸開,他突然停止了掙紮,像是久別重逢的愛人般緊緊抱住父親,“你是想像她一樣丟下我不管嗎?”

我愣住了。

我從來沒有從這個角度想過父親的感受。我一直以為他是因為自私和狹隘才不願意我走得太遠,卻沒有想過是因為害怕失去。母親離開時我還太小,並沒有給我造成太大的衝擊,但對於父親,恐怕卻是一生的陰影。

我沉默著走近擁抱著巴鱗的父親,彎下腰,輕撫著他已不再筆挺的背脊。這或許是我們之間所能達到的親密的極限。

這時,我看到了巴鱗緊閉著的眼角沁出的淚花。那一瞬間,我動搖了。也許在這一動作的背後,除了控製之外,還有愛。

有一些知識我寧願自己能在十七歲之前懂得。

比方說,人類腦部的主要結構都和運動有關,包括小腦、基底核、腦幹,皮層上的運動區以及感知區對運動區的直接投射,等等。

比方說,小腦的腦部神經元最多。在人類進化中,小腦皮層會隨著前額葉的快速增大而同步增大。

比方說,任何需要和外界進行的信息或物理上的交流,無論是肢體動作、操作工具、打手勢、說話、使眼色、做表情,最終都需要通過激活一係列的肌肉來實現。

比方說,一條手臂上有二十六條肌肉,每條肌肉平均有一百個運動單元,由一條運動神經和它所連接的肌纖維組成。因此,光控製一條胳膊的運動,就有太多的可能性,這已經遠遠超出了宇宙中原子的數量。

人類的運動如此複雜而微妙,每一個看似漫不經意的動作中都包含了海量的數據運算分析與決策執行,以至於目前最先進的機器人尚無法達到三歲小孩的運動水平,更不要說動作中所隱藏的信息、情感與文化符號。

在前往高鐵車站的路上,父親一直保持沉默,隻是牢牢地抓住我的行李箱。

北上的列車終於出現在我們眼前,嶄新、光亮、線條流暢,好像一鬆閘就會滑進深不可測的未知。

我和父親沒能達成共識。如果我一意孤行,他將不會承擔我上學期間的生活費用。

“除非你答應回來。”他說。

我的目光穿過他,就像是看見了未來,那是屬於我自己的未來。為此,我將成為白色羊群中那一頭被永遠放逐的黑羊。

“爸,多保重。”

我迫不及待地拉起行李箱要上車,可父親並沒有鬆手,行李箱尷尬地在半空中懸停著,終於還是重重地落了地。

我正要發火,父親“啪”的一聲在我麵前打了個立正,行了個標準的軍禮,然後一言不發地轉身走人。他說過,上戰場之前不要告別,兆頭不好,要給彼此留個念想。

望著他漸漸遠去的背影,我舉起手,回了個軟綿綿的禮。當時的我並沒有真正領會這個姿勢的意義。

“真沒想到我們竟然會折在一個野人手裏。”課題組組長、同時也是我的導師歐陽笑裏藏刀,他拍拍我的肩膀,“沒事兒啊,再琢磨琢磨,還有時間。”

我太了解歐陽了,他這話的潛台詞就是“我們沒時間了”。

如果再深挖一層則是“你的想法、你的項目,那麽,能不能按時畢業,你自己看著辦”。

至於他自己前期占用我們多少時間和精力,去應付他在外麵接下的亂七八糟的私活兒,歐陽是絕不會提的。

我痛苦地撓頭,目光落在被關進粉紅色寵物屋裏的巴鱗身上,他麵目呆滯地望著地板,似乎還沒有從刺激中恢複過來。這顏色搭配很滑稽,可我笑不出來。

如果是老呂會怎麽辦?這個想法很自然地跳了出來。

一切的源頭都來自於他當年閑聊扯出的“A導致B”的問題。

傳統理論認為,運動控製是通過存儲好的運動程序完成的,當人要完成某一個運動任務時,運動皮層選取儲存的某一個運動程序開始執行,程序就像自動鋼琴琴譜一樣,告訴皮層和脊髓的運動區該如何激活,皮層和脊髓再控製肌肉的激活,最終完成任務。

那麽問題來了:同一個運動有無數種執行方式,大腦難道需要儲存無數種運動程序?

還記得那條運動的可能性超過了全宇宙原子數量的胳膊嗎?

曾經有一個數學家提出一套理論,試圖解決這個問題。

他的基本思想是:人的運動控製其實是大腦求一個最優解的問題。所謂最優是針對某些運動指標,比如精度最大化,能量損耗最小化,控製努力度最小化,等等。

而在這一過程中,大腦會借助於小腦,在運動指令還沒有到達肌肉之前,對運動結果進行預測,然後與真實感知係統發回來的反饋相結合,幫助大腦進行評估及調整動作指令。

最簡單的例子就是,上下樓梯時我們經常會因為算錯台階數而踩空,如果反饋調整及時,人就不會摔跤。然而反饋往往帶有噪聲和延時。

這位數學家的模型較為符合前人在行為學和神經學上的已知證據,可以用來解釋各種各樣的運動現象,甚至隻要提供某一些物理限製條件,便可以預測生物的運動模式。比如說,八條腿的生物在冥王星上的重力環境中如何跳躍。

好萊塢用他的模型來驅動虛擬形象的運動引擎,便能“自主”地產生出許多像人一樣流暢自然的動作。

當我進入大學時,該模型已經成為教科書上的經典,那時我們常常通過各種實驗不斷地驗證其正確性。

直到有一天,我和老呂在郵件裏談到了巴鱗。

我和老呂自從上大學之後就開始了電郵來往,他像一個有求必應的人工智能,我總能從他那裏得到答案,無論是關乎學業、人際關係還是情感。我們總會不厭其煩地討論一些在旁人看來不可思議的問題,例如,“用技術製造出來的靈魂出竅體驗是否侵犯了宗教的屬靈性”。

當然,我們都心照不宣地避開關於我父親的事情。

老呂說巴鱗被賣給了鎮上的另一家人,我知道那家暴發戶,風評不是很好,經常會幹出一些炫耀財力卻又匪夷所思的荒唐事。

我隱約知道父親的生意做得不好,可沒想到差到這個地步。

我刻意轉移話題聊到Todorov模型,突然一個想法從我腦中蹦出。巴鱗能夠進行如此精確的運動模仿,如果讓他重複兩組完全相同的動作,一組是下意識的模仿,而一組是自主行為,那麽這兩者是否經曆了完全相同的神經控製過程呢?

從數學上來說,最優解隻有一個,可中間求解的過程呢?

老呂足足過了三天才給我回信,一改之前汪洋恣肆的風格,他隻寫了短短幾行字:

我想,你提出了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也許連你自己都沒意識到這有多重要。如果我們無法在神經活動層麵上將機械模仿與自主行為區分開,那麽就有了這樣一個問題:自由意誌真的存在嗎?

收到信後,我激動得徹夜難眠。我花了兩個星期設計實驗原型,又花了更多的時間研究技術上的可行性及收集各方師長的意見,再申報課題,等待批複。直到一切就緒時,我才想起,這個探討“根本性問題”的重要實驗,卻缺少了一個根本性的組成要素。

我將不得不違背承諾,回到家鄉。

隻是為了巴鱗,我不斷告訴自己。隻是巴鱗。就像“A導致B”,簡單如是。

為了生存下去,他們不得不學習人類是如何通過身體語言來進行交流的。他們偽裝成被遺棄的孤兒,被好心人收養,通過長時間的共同生活來模仿他們養父母們的舉止神態。

養父母們驚訝地發現這些孩子們長得越來越像自己,而當外星孤兒們認為時機成熟之時,便會殺掉自己的養父或養母,變成他們的樣子並取而代之。殺父娶母的細節描寫十分可怕。

辨別偽裝者的難度變得越來越大,但人類最終還是發現了這些外星人與地球人之間最根本的區別。

盡管外星人幾乎能夠惟妙惟肖地模仿人類的所有舉動,但他們並不具備人腦中的鏡像神經係統,因此無法感知對方深層的情緒變化,並激發出類似的神經衝動模式,也就是所謂的“同理心”。

人類發明了一套行之有效的辨別方法,去傷害偽裝者的至親之人,看是否能夠監測到偽裝者腦中的痛苦、恐懼或憤怒。他們稱之為“針刺實驗”。

當然,這個冷酷的故事也告訴我們,在這個宇宙間,人類並不是唯一一個和自己父母處不好關係的物種。

老呂知道關於巴鱗的所有事情,他認為狗鴉族是鏡像神經係統超常進化的一個樣本,並為此深深著迷,隻是不讚成我們對待巴鱗的方式。

“但他並沒有反抗,也沒有逃跑啊!”我總是這樣反駁老呂。

“鏡像神經元過於發達會導致同理心病態過剩,也許他隻是沒辦法忍受你眼中的失落。”

“有道理,那我一定是鏡像神經元先天發育不良的那款。”

“……冷血。”

當老呂帶著我找到巴鱗時,我終於知道自己並不是最冷血的那一個。

巴鱗渾身**、傷痕累累,被粗大生鏽的鎖鏈環繞著脖頸和四肢,窩在一個五尺見方的磚土洞裏,光線昏暗,排泄物和食物腐爛的氣味混雜著,令人作嘔。他更瘦了,虹蠅吮吸著他的傷口,骨頭的輪廓清晰可見,像一頭即將被送往屠宰場的牲畜。

他看見了我,目光中沒有絲毫波瀾,就像我十三歲的那個夏夜與他初次相見時的模樣。

他們讓他模仿……動物**。老呂有點說不下去。刹那間,所有的往事一下湧上心頭。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我一點印象都沒有,仿佛是被什麽鬼神附了體,所有的舉動都並非出自我的本意。

老呂說,我衝進買下巴鱗那暴發戶的家裏,抓起他家少奶奶心愛的博美一口就咬在脖子上,如果不放了巴鱗,我就不鬆口,直到把那狗的脖子咬斷為止。

我們把巴鱗送進了醫院,剛要離開,老呂一把拉住我,說:你不看看你爸?”我這才知道父親也在這所醫院裏住院。上了大學後,我和他的聯係越來越少,

他慢慢也斷了念想。

他看起來足足老了十歲,鼻孔裏、手臂上都插著管,頭發稀疏,目光渙散。

前幾年,普洱被瘋炒時他跟風賭了一把,運氣不好,成了接過最後一棒的傻子,貨砸在了手裏,錢也賠了不少。

他看見我時的表情竟然跟巴鱗有幾分相似,像是在說,我早知道會有這麽一天。

“我……我是來找巴鱗的……”我竟然不知所措。

父親似乎看穿了我的窘迫,咧開嘴笑了,露出被香煙經年熏染的一口黃牙。

“那小黑鬼,精得很呢,都以為是我們在操縱他,其實有時候想想,說不定是他在操縱我們哩。”

“就像你一樣,我老以為我是那個說了算的人,可等到你真的走了,我才發現,原來我心上係著的那根線,都在你手裏拽著呢,不管你走多遠,隻要指頭動一動,我這裏就會一抽一抽地疼……”父親閉上眼,按住胸口。

我一個字都說不出來,有什麽東西堵住了喉嚨。

我走到他病床前,想要俯身抱抱他,可身體不聽使喚地在中途僵住了,我尷尬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轉身離開。

“回來就好。”父親在我背後嘶啞地說,我沒有回頭。

老呂在門口等著我,我假裝撓撓眼睛,掩飾著情緒的波動。

“你說巧不巧?”

“什麽?”

“你想要逃離你爸鋪好的路,卻兜兜轉轉,跟我殊途同歸。”

“我有點同意你的看法了。”

“哪一點?”

“沒人知道會怎麽樣。”

我們又失敗了。

最初的想法很簡單,選擇巴鱗是因為他的超強鏡像神經係統讓模仿成為一種本能,相對於一般人類來說,這就摒除了運動過程中許多主觀意識的噪聲幹擾。

我們用非侵入式感應電極捕捉巴鱗運動皮層的神經活動,讓他模仿一組動作,再通過軌跡追蹤,讓他自發重複這組動作,直到前後的運動軌跡完全重合,那麽從理論上講,我們可以認為他做了兩組完全一樣的動作。

然後,我們再對比兩組神經信號是否以相同的次序、強度及傳遞方式激活了皮層中相同的區域。

如果存在不同,那麽被奉為經典的Todorov模型或許存在巨大的缺陷。

如果相同,那麽問題更嚴重,或許人類僅僅是在單純地模仿其他個體的行為,卻誤以為是出於自由意誌。

無論哪一種結果,都將是顛覆性的發現。

但我們從一開始就失敗了。巴鱗拒絕與任何人對視,拒絕模仿任何動作,包括我。

我想到了虛擬現實,將巴鱗放置在一個抽離於現實的環境中,或許能夠幫助他恢複正常的運動。

我們嚐試了各種虛擬環境,海島冰川、沙漠太空。我們製造了聳人聽聞的極端災難,甚至還花了大力氣構建出狗鴉族的虛擬形象,寄望於那個瘦小醜陋的黑色小人能夠喚醒巴鱗腦中的鏡像神經元。

但是毫無例外地全部失敗了。

深夜的實驗室裏,隻剩下我和僵屍般呆滯的巴鱗。其他人都走了,我知道他們在想什麽,這個實驗就是個笑話,而我就是那個講完笑話自己一臉嚴肅的人。

巴鱗靜靜地躲在粉紅色泡沫板搭起來的寵物屋裏,縮成小小的一團。我想起老呂當年的評價,他說得沒錯,我一直沒把巴鱗當作一個人來看待,即便是現在。

曾經有同行將無線電擊器植入老鼠的腦子裏,通過對體覺皮層和內側前腦束的放電刺激,產生欣喜或痛感,來控製老鼠的運動路線。

這和我對巴鱗所做的一切沒有實質區別。我就是那個鏡像神經元發育不良的渾蛋。

我鬼使神差地想起了那個遊戲,那個最初讓我們見識到巴鱗神奇之處的幼稚遊戲。

“撈蝦洗衫,玻璃刺腳丫……”

我低低地喊了一句,某種成年後的羞恥感油然而生。我假裝成漁夫,從河岸上往河裏伸出一條腿,踩一踩隻存在於想象中的河水,再收回去。

巴鱗朝我看了過來。

“撈蝦洗衫,玻璃刺腳丫。”我喊得更大聲了。

巴鱗注視著我蠢笨的動作,緩慢而溫柔地爬出寵物屋,在離我幾步之遙的地方停住了。

“撈蝦洗衫,玻璃刺腳丫!”我感覺自己像個發了瘋的酒桌舞娘,瘋狂地甩動著大腿,來回踏著慌亂的節奏。

巴鱗突然以難以言喻的速度朝我撲來,那是阿輝的動作。他記得,他什麽都記得。

巴鱗左撲右抱,喉嚨裏發出嬰兒般“咯咯”的聲音,他在笑。這是這麽多年來我第一次聽見他笑。

後來,他又變成了鎮上的殘疾人。所有的動作像是被刻錄在巴鱗的大腦中,無比生動而精確,以至於我一眼就能認出他模仿的是誰。他變成了瘋子、傻子、沒有四肢的乞丐和羊癇風病人。他變成了貓、狗、牛、羊、豬和不成形的家禽。他變成了喝醉酒的父親和手舞足蹈的我自己。

我像是瞬間穿越了幾千公裏的距離,回到了童年的故裏。

毫無預兆的,巴鱗開始一人分飾兩角,表演起我和父親決裂那一天的對手戲。這種感覺無比古怪。作為一名旁觀者,看著自己與父親的爭吵,眼前的動作如此熟悉,而回憶中的情形卻變得模糊而不真切。當時的我是如此暴躁頑劣,像一匹未經馴化的野馬,而父親的姿態卑微可憐,他一直在退讓,一直在忍耐。這與我印象中的大不一樣。

盡管我早已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麽,但當它發生時我還是沒有做好準備。

巴鱗抱住了我,就像當年父親抱住他那樣,雙臂緊緊地包裹著我,頭深埋在我的肩窩裏。我聞見了那陣熟悉的腥味,如同大海,還有溫熱的**順著我的衣領流入脖頸,像一條被日光曬得滾燙的河流。

我呆了片刻,思考該如何反應。

隨後,我放棄了思考,任由自己的身體展開,回以熱烈擁抱,就像對待一個老朋友,就像對待父親。

我知道,這個擁抱我虧欠了太久,無論是對誰。我猜我找到了解決問題的正確方法。

在《孤兒》的結尾,執行“針刺實驗”的組織領導人悲哀地發現,假使他們傷害的是外星偽裝者,那麽他們的至親,也就是真正的人類,其鏡像神經係統也無法被正常激活。

因為人類從一開始就被設計成一個無法對異族產生同理心的物種,就像那些偽裝者。

幸好,這隻是一篇科幻小說。

“我們應該試著替他著想。”我對歐陽說。

“他?”我的導師反應了三秒鍾,突然回過神來,“誰?那個野人?”

“他的名字叫巴鱗。我們應該以他為中心,創造他覺得舒服的環境,而不是我們自以為他喜歡的廉價景區。”

“別可笑了吧!現在你要擔心的是你的畢業設計怎麽完成,而不是去關心一個原始人的尊嚴,你可別拖我後腿啊。”

老呂說過,衡量文明進步與否的標準應該是同理心,是能否站在他人的價值觀和立場去思考問題,而不是其他被物化的尺度。

我默默地看著歐陽的臉,試圖從中尋找一絲文明的痕跡,然而這張精心嗬護的老臉上一片荒蕪。

我決定自己動手,有幾個學弟學妹也加入了。這讓我找回對人類的一絲信念。

當然,他們多半是出於對歐陽的痛恨以及順手混幾個學分。

有一款名為“IDealism”的虛擬現實程序,號稱能夠根據腦波信號來實時生成環境,但實際上隻是針對數據庫中比對好的波形來調用模型,最多就隻是增加了高幀率的漸變效果。我們破解了它,畢竟實驗室用的感應電極比消費者級別的精度要高出幾個數量級,我們增加了不少特征維度,又連接到教育網內最大的開源數據庫,那裏存放著世界各地虛擬認知實驗室的演示版本。

巴鱗將成為這個世界的第一推動力。

他將有充分的時間,去探索這個世界與他心中每一個念想之間的關係。我將記錄下巴鱗在這個世界中的一舉一動,待他回到現實世界,我再與他連接,那時,我將盡力模仿他的每一個動作,我倆就像平行對立的兩麵鏡子,照出無窮無盡的彼此。

我進入Ghost模式,同時在右上角開啟第三人稱窗口,可以看到一個小小的巴鱗的虛擬形象在輕輕搖擺。

巴鱗的世界裏一片混沌,沒有天地,也不分四麵八方。我努力克製眩暈。他終於停止了搖擺。一道閃電緩慢劈開混沌,確定了天空的方向。

閃電蔓延著,在雲層中勾勒出一隻巨大的眼,向四方綻放著細密的發光觸須。

光暗下了,巴鱗抬起頭,舉起雙手,雨水落下。他開始舞蹈。

每一顆雨滴帶著笑意墜落,填滿了風的輪廓,風扶起巴鱗,他四足離地,開始旋轉。

無法用語言來描繪他的舞姿,仿佛他成了萬物的一部分,天地隨著他的姿態而變換色彩。

我的心跳加速,喉嚨幹澀,手腳冰涼,像是見證著一場不期而遇的神跡。他舉手,花兒便盛開;他抬足,鳥兒便翩然而來。

巴鱗穿行於不知名的峰巒湖泊之間,所到之處,都會綻放歡喜的曼陀羅,他會向著那旋轉的紋樣墜去。

他時而變得極大,時而變得極小,所有的尺度在他麵前失去了意義。

每一個不知名的生靈都在向他放聲歌唱,他張了張嘴巴,所有狗鴉族的神靈都被吐了出來。

神靈列隊融入他黑色的皮膚,像是一層層黑色的波浪,噴湧著,席卷著,他向上飛升、飛升,在身後拉出一張漫無邊際的黑色大網,世間萬物悉數凝固其上,彈奏著各自的頻率,那是億萬種友情在尋找一個共有的原點。

我突然領悟了眼前的一切。在巴鱗的眼中,萬物有靈,並不存在差別,但神經層麵的特殊構造使得他能夠與萬物共情,難以想象,他需要付出多大的努力才能夠平複心中時刻翻湧起的波瀾。

即便愚鈍如我,在這一幕天地萬物的大戲麵前,也無法不動容。事實上,我已熱淚盈眶,內心的狂喜與強烈的眩暈相互交織,這是一種難以言表卻又近乎神啟的巔峰體驗。

至於我希望得到的答案,我想,已經沒那麽重要了。

巴鱗將所有這一切全吸入體內,他的身形迅速膨脹,又癟了下去,然後開始往下墜落。

世界黯淡、虛無,生機不再。

巴鱗像是一層薄薄的貼圖,平平地貼在高速旋轉的時空中,物理引擎用算法在他的身體邊緣掀起風動效果,細小的碎片如鳥群飛起。

他的形象開始分裂。

我切斷了巴鱗與係統的連接,摘下他的頭盔。

他趴在深灰色柔軟的地麵上,四肢展開,一動不動。“巴鱗?”我不敢輕易挪動他。

“巴鱗?”周圍的人都等著,看一個笑話會否變成一場悲劇。

他緩慢地挪動了下身子,像條泥鰍般打了個滾兒,又趴著不動了,像壁虎一樣緊貼在地。

正如那個濕熱黏稠的夏夜裏,十三歲的我第一次見到他時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