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阿耳戈斯

百眼巨人阿耳戈斯,頭上有一百隻眼睛,入睡時隻閉上其中一兩隻。它最大的功績是殺死了熟睡中的女妖艾奇德娜。

當我再次見到她的時候,我開始明白父親為什麽會那麽瘋狂地愛著她。她是不可控的、不可知的、不可預測的,但是當她站在你麵前的時候,她又是謙卑而溫順的,這矛盾的表裏讓她變得像魔鬼一樣充滿了**力。此刻,她坐在一張黑色的巴塞羅那椅上,麵色蒼白,看起來幾乎是個少女了。她的目光落在我身上,然後虛弱地笑了:“托尼,真是抱歉,我沒有早點告訴你—是不是讓你為我擔心了?”

好像不論回答“是”或者“不是”,都會顯得我很虛偽。於是我說道:“我去參與了救援,能在這裏看到你真的很高興。”

“在加勒穆恩機場的時候,我發現自己的身體出現了一點狀況,所以臨時借用了朋友的飛機先回到實驗室來。”她慢慢說道,“後來我發現問題很可能無法解決,所以就幹脆默認了空難的事情。”

我突然緊張起來:“這話是什麽意思?”

“我就快要死了,托尼。”她坦然地看著我,“我用了十年來探索基因改造的另一種可能,我以為我已經解析了全部基因網絡,但是我錯了。”

我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麽好。她溫柔地說道:“你看,這就是科學,大多數時候我們沒有那麽幸運。”

“媽媽……”

“當然因為這次失敗,我對未來的計劃也做出了一些調整,我想我們必須正視大規模實驗的風險性,所以我就找了我的一個朋友,她正在投資一個‘星際移民計劃’。”她打開了一個通話器,一個人形的立體圖像出現在我們麵前,“陳穎,這是托尼,我想你們已經見過麵了。”

眼前這位正是發布會那天來機場接我的女士。我完全沒有想到她竟然是“星際移民計劃”的投資人。

“你怎麽樣了?”陳穎完全忽略了我。

母親答道:“不能更糟了。”然後又看向我,“托尼,這位是陳穎,這世界上最神秘的有錢人之一。我正在努力說服她把五艘星際移民船中的兩艘作為實驗船借給我幾百年。”

“你不用說服,我已經同意了。”陳穎皺起眉毛看向她。

“對,但是你還沒有聽過具體的計劃,我想把它們放在短周期彗星軌道上……”

“那並不重要。”陳穎打斷她,“這些細節問題你應該交給技術人員,你現在應該好好休息。”

母親露出一個無奈的表情:“好吧。”然後就結束了通話。

這段短暫的交談在我看來過於親密,又或許並非話語本身讓我感到奇怪,而是陳穎的神色。顯然母親察覺到了我的疑問,但她沒有回應:“我正在計劃把最新一代的嵌合體實驗室搬到飛船上去,這樣就可以有效避免發生意外時造成無法挽回的局麵,伊甸號’是我們的一號飛船,采用更為保守的研究方向,它搭載的嵌合體源於第一代的囊胚幹細胞,也就是說,它的一部分源於你。”

我又想起了那頭豬的眼睛。

她繼續說道:“我們培養這個細胞已經有很多年了,非常奇怪的是盡管後來我們也嚐試了使用別的人類細胞以及別的生物,但這個組合始終都是最穩定的,或者說我們一開始就不小心創造了一個奇跡,托尼,你我都是幸運兒。”她似乎發現我在走神,於是換了一個話題,“說起來,你對發布會有什麽想法?”

我回想著這幾天看到的評論文章:“就目前我聽到的來說,這個假設還有一些漏洞……”

“那些是我故意留給他們的。”她露出一個狡黠的笑容,“我就是要引起他們爭吵,甚至是一場學術戰爭,這樣才能掀起革命。”

“但現在看來你處於下風。”

“托尼,看來你還不夠了解人類。”她用手指抵住下巴,“隻有爭吵才能讓人們做出選擇,才能真正地觸動他們,甚至讓他們為之瘋狂。隨著戰火擴大,事件會傳播得更廣,越多的人參與這場戰爭,就會有越多的人成為我的戰士。到了那個時候,我才會站出來保護我的信徒,給對方致命的一擊。”

“看來你手裏早已握好反擊的武器了。”

“不僅如此,托尼。”她柔聲說道,“這一切都是我設的陷阱,為了把他們從真正的問題上引開。”

“真正的問題?”

“發布會上的一切都和我要進行的實驗無關。這個實驗的關鍵從來不是我們是否可以用人類做實驗,托尼,從你六歲的時候開始,我就已經踏入那片禁地了,這個實驗的關鍵,是我們到底在這個實驗中創造了什麽。”

“嵌合體。”我脫口而出。

“嵌合體,當然。”她點頭道,“但這個嵌合體究竟是什麽—是他還是它?是人還是獸?這個嵌合體有沒有思想,是否能夠繁殖?嵌合體實驗究竟是指向人類的進化之路,還是人類的滅亡?托尼,這些都是我身上致命的弱點,因為我不知道答案。從一開始我就不清楚嵌合體實驗為什麽會成功,我隻是像任何一個捏泥巴的孩子一樣,把各種顏色的土混合在一起,然後它就變成了一個新的東西。但是我不會告訴人們我不知道,我會讓他們盯著一個無關緊要的嵌合體祖先,一個我手裏握著所有證據的論點,一個足夠簡單又足夠深入人心的想法。你看著吧,他們會死死咬著這件事來攻擊我,因為他們以為這是再生醫療集團的根本立足點。但是他們錯了,一旦開始爭吵,一旦挑起戰火,獲利的人隻能是我。我的對手將因為他們在學術上的失敗而威信掃地,我的戰士則會在不斷升級的戰火中變得忠誠而愚蠢。托尼,這才是這場遊戲的戲劇性和趣味所在。”

看著她因興奮而發亮的雙眼,我終於理解了父親提起她時經常嘀咕的“妖怪”兩個字,她簡直比我遇到的所有人工智能加起來還可怕。我猜度著她的戰術:“或許,你打算繼續讓艾德蒙博士幫你衝鋒陷陣?”

“艾德蒙?”她怔了一下,然後大笑起來,“哦,天哪,你果然沒有發現。”

“發現什麽?”

“發布會上的艾德蒙是個立體影像—真正的艾德蒙博士已經去世五年了。”她說。

我再一次被無力感包圍,仿佛一隻落入蛛網的蟲子:“我的確沒有發現……”

“好吧,現在這是我們之間的小秘密了。”她俏皮地笑了,用手指點了點自己的頭,“發布會上根本就沒有什麽艾德蒙博士,站在那裏遙控影像說話的人是我。”

“可你……為什麽不公開他的死訊?”

“有他和你父親分別作為集團和基金會的代言人會省去我很多麻煩,並且他也同意讓我用他的身份發聲。”她耐心地解釋道。

我注意到某一瞬間她期盼的目光:“難道—你想讓我加入基金會?”

“這是最完美的結局,托尼·李當然是‘托尼·李慈善基金會’的最佳代言人。”她聳了聳肩,“但你不會加入。”

“為什麽?”

“你的身體和表情出賣了你,托尼。”她說,“你不想這麽做,這個工作不適合你—不管是哪一種原因,我都希望你能夠自己做出選擇。從剛剛你的反應來看,你好像對飛船更感興趣。”

我把雙手從胸前放下:“實驗船聽上去的確很有意思。”

“也很瘋狂。”她說,“如果站在母親的視角,我不希望你去,我不想再讓你做一次實驗品。”

她看向我的眼神仿佛真的帶著深切的愛意,我實在有點搞不懂她:“抱歉—在這件事上,我會自己做決定。”

“當然,我沒有權利這麽說。”她輕輕歎了一口氣,“可我還是想要告訴你,托尼,你是我最完美的作品,完美到讓我害怕。”

“為什麽?”

“每一次我看到你,聽說你,甚至更早一些,在我懷孕的時候,我感覺到你,我都會覺得很害怕。”她抬起頭看向窗外,“因為當我轉過頭,看到我實驗室裏的那堆垃圾,就會深刻地感覺到,自己和曾經的那個造物主之間有多麽巨大的差距。我就會擔心,是否從一開始我就做錯了,因為我在破壞他的規則。”

“你沒有錯,”我說,“你救了我的命。”

“可那是有代價的。”她的聲音輕了下去,透著深深的疲憊,“你無法想象的巨大代價。”

一切都如同她所預料的那樣發展。人們掀起了一輪又一輪對嵌合體和人類實驗的熱議,每個政客和大學生好像都會對這個問題發表自己的觀點。這場世紀之爭隨著三年後艾德蒙博士的“死訊”而終結,這個消息連同一篇最新的論文一起,給予她的對手致命一擊。革命派隨之大肆收割勝利的果實,而保守派在鐵一般的證據麵前變得軟弱無力。陳穎適時拋出的實驗船計劃成了他們最後的浮木,這個瘋狂的計劃輕易地獲得了所有人的支持,永生對每一個人來說都是致命的**,船上的艙位甚至一票難求。

—當然,船票對我來說並不是問題。

我終於還是登上了“伊甸號”。憑借著內心深處奇妙的衝動與向往,我就這樣拋棄了家人、朋友、事業,拋棄了我在地球上擁有的一切。在啟航儀式上,我看到陳穎以船長的身份出現,她說:

“從今天起,這就是我們的船了。我最親密的一位朋友將它命名為‘伊甸號’,因為它承載著人類最瘋狂的夢想,更因為它會為人類帶來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