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奇美拉

它有山羊的身體,獅子的頭顱,蛇的尾巴,乃是妖王提豐與蛇妖艾奇德娜所生。

我看著她走進來。

六年來我一直想知道,在這女妖柔軟光潔的皮膚之下,究竟包裹著一台多麽冷酷精確的機器。

她也看到了我,眼中浮起溫柔的笑意,沒有一絲尷尬與愧疚。

“伊文。”她加快了腳步,走到我麵前,“親愛的,好久不見。”

當她靠近我時,衣袖間湧出輕柔的暖香,氣味與當年一模一樣。我突然想起我們結婚後不久,她漸漸對我吐露心聲時曾說過的話。

她說:“我最近一直在想,如果我能夠把自己的每一個表情都拍下來的話,那麽就可以寫出一篇博士論文了。‘表情管理與社交應對’,這個題目怎麽樣?隻拿微笑來說,我腦海中就有上千種微笑,每一種都要調動不同的肌肉群,每一種都可以應對多種情景,而它們的組合更是變化無窮!這裏麵唯一的難點就是要精確管理表情,這需要巨量的計算,簡直是太神奇了—伊文,不要這樣看著我—夠了。你看,你們音樂家總是會誤解我們這些喜愛科學的人,我不是機器,圖靈計算機根本不可能在這麽短的時間內計算出應該在什麽情景裏使用哪種微笑—我是人,偉大的人,這是生物學的議題。”

她嚴肅地用手指著自己的頭,然後撲哧笑了,甜美、天真,仿佛是忍俊不禁的模樣:“瞧你,親愛的,我在跟你開玩笑呢。”

此刻,她站在我麵前,身著質地上佳的羊絨大衣,脖頸間是內斂、柔和的絲巾,它們包裹著她定期鍛煉的纖瘦身體。她研究世間的一切,並且無所不精:社交、服飾、健身、**。她研究我,研究我的喜好,研究我的表情與動作,就好像我是她所見過的最與眾不同的人,然而事實上,我和她實驗室中的老鼠沒有任何區別。她滿足我的一切願望,再奪走它們。

她看著我,唇角的愉悅恰到好處,無懈可擊。但我卻無法在麵對自己的前妻時,依然像熱戀期一般充滿喜悅。

我疲憊不堪:“我隻是想跟你談談托尼。”

沒有任何一個八卦小報的記者會相信真實的故事:一個母親在生產的當天就拋棄了繈褓中的嬰孩和無辜的丈夫,消失在世界的彼端,六年。

“我知道。”我終於從她的眼中讀到了轉瞬即逝的瑟縮,但她的聲音依舊平穩,“我正是來同你談他。”

托尼今年六歲。

如果不是三個月之前的那場意外,我永遠都不會再聯係托尼的母親。那天我帶著他去公園,一輛暗紅色的汽車毫無先兆地衝上人行道,然後把托尼卷到了車輪底下。在五天的搶救之後他張開了眼睛,但是腎髒卻遭受了不可逆轉的嚴重損傷。在確定他的體質不適宜接受外源的腎髒移植之後,我終於意識到我的兒子將一輩子依靠每周三次的透析生存。在絕望之中,我查閱了所有的相關資料,卻意外地發現“再生醫學”這個命題。“再生醫學”的目標是用病人自己的幹細胞來生成器官,然後將其移植到病人體內。在這個最前沿領域的科學家之中,我的前妻是一位閃亮的新星,她目前負責一個專攻“嵌合體”的實驗室,並且成功地讓一隻天然缺失胰髒的小鼠身體裏長了大鼠的胰髒,創造了一個自然界裏從未存在過的嵌合體。在雜誌的評論文章中,人們認為這個實驗的成功意味著再生醫學進入了新的階段,因為在這個實驗的基礎上,“人-豬嵌合體”在理論上也有存活的可能。而如今,我正是希望她能夠讓一頭豬的身體裏長出托尼的腎髒來,等它成年之後,就可以把腎髒移植到托尼自己的身上。

眼前的她用小勺緩緩攪動著大吉嶺紅茶,低聲說道:“我當然愛他,你不知道我聽到這個消息有多麽傷心。隻是你郵件裏提到的事情,我真的做不到。”

“我讀了你的論文,以及《細胞》雜誌上的評論文章,在這個世界上隻有你和你的實驗室才有可能準確複製出一個托尼的腎髒。”我看著她難以置信的表情,忍不住補充道,“請你不要以為我沒有查閱資料和閱讀科學論文的能力。”

“哦,我知道親愛的,你那麽聰明,隻要你想做,當然能做到。”她迅速收回了自己的驚訝語氣,輕輕歎了一口氣,“隻是如果你已經讀了我的論文,就會知道這件事情隻是理論上可行,‘大鼠-小鼠嵌合體’和‘人-豬嵌合體’顯然是兩回事,這就像……”她仰起臉,眨了眨眼睛,又無奈地看向我,“像你可以唱歌,也能夠彈吉他,但卻不能彈奏管風琴一樣。”

“給我一點時間我就能夠做到。”我說,“它們的原理是相通的。”

她伸出手,撐住額頭:“上帝,這可真是一個糟糕的比喻。我該怎麽跟你解釋……我想你已經知道,我創造的那個嵌合體是如何誕生的。”

我打開平板電腦,那篇論文裏已經有很多段落被我標記成亮黃色,於是我很快找到了自己需要的內容—“我們把大鼠的誘導多能幹細胞注射到缺少Pdx1基因的小鼠囊胚中,這種Pdx1基因缺失的小鼠是不能發育出正常胰腺的,而來源於大鼠的iPS細胞完全挽救了基因缺陷的受體小鼠囊胚。這些‘大鼠-小鼠嵌合體’能夠正常發育成長至成年,且具有一個能正常行使功能的胰腺。”

她纖細的手指伸了過來:“哦,對的,就是這裏,我想你一定知道大鼠和小鼠是兩種完全不同的生物,對吧?在生物分類上前者是家鼠屬,而後者是鼷鼠……”

我打斷她:“當然!”

“抱歉。”她聳了聳肩,又指著屏幕上的那一行字,“你看這裏,親愛的,如果我們要用相似的實驗方法來做一個‘人-豬嵌合體’,那麽首先我們需要找到一個缺失腎髒基因的豬囊胚,但是我們從哪裏去找這個囊胚呢?又該如何去定位讓腎髒發育的基因呢?這都是目前需要從頭開始做的事情,並且沒有人知道是否能夠成功。”

“我隻是請求你去試試看……”我隻看到她的嘴唇在一開一合,卻完全聽不懂她的話,“不論成功還是失敗。”

“請不要用‘請求’這個詞,那也是我的兒子,我願意為他做任何事情。”她哀求地看著我,眉尾下撇,充滿無奈與傷感,“‘試試看’—你看這就是第二個問題,就算我們能夠找到,並且準確地剔除掉這個豬囊胚上的所有導致腎髒發育的基因,然後呢?我可以把托尼的細胞注射進去嗎?不能。使用人類的胚胎幹細胞做實驗是違法的,是違反科學倫理的。”

“你會在乎這個?”我驚詫地看著她,“你會在乎科學倫理?”

她把一隻手指抵在自己的嘴唇上:“你太大聲了,親愛的。”

我太清楚這個人,如果她不想回應我的要求她根本就不會來見我,而現在她就坐在我的麵前,飛快地眨了一下左眼,就像我們之間有一個不可言說的小秘密。

“告訴我,你怎麽才肯嚐試。”我實在忍受不了這樣的對話。

她終於避開我的目光,轉過頭看向窗外。很久的沉默。我看著她的側臉,那張精心保養的麵孔和當年一樣美麗,在午後的陽光下仿佛在發光,就像是教堂裏聖母瑪利亞的雕像,一個會呼吸的冷酷雕像。最後她笑了,轉過頭,對我說道:

“一個母親為了拯救自己的兒子打破科學的禁忌,這個故事本身就足以讓我去做任何事情,更何況我竟然有幸成為那位偉大的母親。”

是的,這才是她。她的行為永遠有哲理和詩意,但她做出的這些行為卻建立在她意識到這件事會帶給她哲學與詩意的基礎之上。在她的世界裏,她自己是隔絕於世界之外的,就像是一個俯瞰大地的神。她會做這件事情絕不是因為托尼是她的兒子,而是因為這件事會讓她成為一個美好的傳說。

這個自私可憎的妖怪。

她繼續說道:“我必須告訴你,我沒有成功的把握。針對人類的實驗沒有任何可以參照的基礎資料,說不準我會做出一個真正的怪物來—可這才是令人興奮的地方,不是嗎?我會去做,但我還是建議你去醫院研究一下常規的腎髒移植……”

“到目前為止,他所有的淋巴細胞毒交叉配合試驗結果都是陽性。”

她茫然地看著我:“所以?”

“移植他人的腎髒很可能會導致超急性排斥反應。”我說,“有可能他隻能進行自體移植。”

“天哪。”她皺起眉。

“目前我們隻能靠透析來維持他的生命,你無法想象那有多痛苦。”我想起托尼的號哭,忍不住暗暗戰栗了一下。

她眼裏的光芒終於堅定起來:“我知道了,親愛的,我會全力以赴。”

“謝謝你。”我說。

“隻是還有一件事情,我需要提醒你。”她起身走到我的椅子旁邊,最後幹脆坐在扶手上,捧起平板電腦上找尋著另一段論文,看這裏。”

她的發絲垂到我的臉上,我讓自己盯著那些複雜的名詞,但它們超越了我的認知範圍。我搖搖頭:“我不明白。”

“這是另一篇評論,它指出這種嵌合體雖然在結果上是可行的,但它為什麽可行的原理我們是不知道的,所以在這個實驗之中,嵌合的程度是不可控的,雖然目標隻是要長出胰髒來,但是別的地方也會有源於大鼠的細胞。”

“所以?”

“這就是我們不敢貿然用人類細胞進行研究的原因之一。”她說,“如果做‘人-豬嵌合體’實驗,我無法控製那頭豬裏有多少人類細胞。”

“我還是不明白你要說什麽。”

“想想看,伊文。”她把手按在我的肩膀上,垂下頭看著我,“這頭豬可能會是第二個托尼,它的身體裏藏著我們的兒子。等它長大了,我們會一起奪走它的腎髒,然後殺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