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到如今,大家肯定已經明白那是什麽東西了。

其實,在下潛之前,在潛意識中,我已經對我可能遇到的事物有了最極端的設想,比如海底文明,比如一種有意識的新生命形態。畢竟,現代科學已經徹底刷新了人們對於生命的認識—從達爾文打破神創論,到孟德爾揭示遺傳規律;從沃森、克裏克發現基因密碼,到洛倫茲、普利高津創立的混沌、耗散結構理論與超循環論,生命之神秘一步步地走下神壇,與非生命的界限被逐漸打破。我們的發現,隻不過是把這個過程推進了一步罷了。

讓我們回到四十億年前,回到那個混沌未開的時代。地球仍是一片泥沼,天空電閃雷鳴,被火山煮沸的熱雨終年不息地下著。在熱雨中,熵在降低,秩序在產生,有機分子分分合合,化學反應被連接成循環,循環層層嵌套,愈發複雜,突然一道閃電劈下,分子聚成長鏈,唱響了有機生命的第一聲啼鳴……

好了,既然我們承認生命從非生命中產生,那我們就避不開這個問題:為何生命隻有我們這種形態呢?

當然,教科書會這麽告訴我們,那是因為碳原子的四個價鍵能形成複雜的有機物,因為這些有機物能在常溫下保持穩定,因為水是最好的溶劑,因為酶與DNA神奇的特性……但宇宙中如此繁多的物質,如此變化的溫度、壓強和時間尺度,難道它們都是簡單平凡的,唯有常溫常壓下的碳原子能綻開神奇的生命之花嗎?

這是一種奇怪的特殊性,是生命科學領域的“地球中心說”。

生命究竟是什麽?自古以來,無數的智者都在這個難題麵前铩羽而歸。而在過去的二十年裏,人類的研究有了突破性的進展。現代科學正從一個前所未有的角度解讀生命—振**反應、圖靈方程、元胞自動機、神經網絡算法等,讓我們漸漸悟到生命的本質—那並非某種神奇的物質,而是平凡物質的神奇組合。但這還不夠。要想真正顛覆原來的認識,就必須找到用另一種磚塊搭起的生命,就像阿西莫夫所說的,一種由被認為是“非生命”的物質組成的生命,一種“不為我們所知的生命”。

那就是我所見證的“海洋之歌”。

與它的接觸,讓我們的研究陡然進入了一個全新的領域。回航後,我帶回的錄像和錄音被反複分析,數據在各種模型中被仔細比對、校驗。同時,更多的下潛考察也在進行,並且成果卓著。渦泡的詳細模型被建立起來,更多精細結構被發現,描述它的語言也不斷發生變化—流體力學的術語“球麵二次流”“希爾球泡”“磁流體剪切層”漸漸地被“外胚層”“細胞核”“線粒體”這些生物學名詞取代,形成錳結核的駐渦被叫作“泄殖腔”“超臨界流體中間介質層”,也被形象地稱為“組織液”……

在那段時間,科學研究突飛猛進。我們仿佛坐在奔馳的過山車裏,看著各種神奇美妙的事物如閃電般迎麵撲來。很快,第一個“細胞器”被發現。我們終於定位了那神秘聲音的源頭—渦泡中央的一個駐定氣泡,每個渦泡都有。在氣泡上緣,從海水中萃取的錳元素與遊離氧劇烈化合,生成具有磁性的四氧化三錳粉末。它們沿著氣泡壁順流而下,被磁場驅動震**,壓縮氣泡中的空氣,產生聲波。數以萬計的渦泡組合起來,就形成了地球上最大的聲波發射陣列,偽裝成我母親的聲音與我交流。

這是兩個智慧文明間的交流。遺憾的是,在我之後,無論其他考察者怎麽呼喚,它都保持著令人敬畏的沉默。

我們將最新的成果整理成文,但那已不是學術論文了。它被第一時間刊載在世界各大報紙的頭版,題目是《來自大西洋底的呼喚:你是誰》。

文章刊出後,冷清的海麵頓時熱鬧起來。來自世界各地的數十支海洋考察隊蜂擁而至,隨之而來的是媒體記者、工程師、大企業的代表,甚至還有海軍的艦隊。幾個高大的海洋超深鑽井平台在這裏下了錨,鑽頭被送進地殼深處,試圖繪製海底生命的輪廓;反潛偵察機在它們上空巡航,投下聲呐浮標,搜索海底的可疑聲響。在更遠些的地方,竟然還開來了八個航母戰鬥群,來自中、美、法、俄四國,此外還有若幹核潛艇。它們一麵彼此謹慎保持著距離,另一麵卻整齊劃一地對“海洋之喉”的方向保持著高度戒備。

我從沒料到各國的重視會達到這種程度。但後來的事態發展證明,這種重視極有遠見。

我還記得在半個月前的緊急會議上領導的講話—

“我們來到了一個特殊的曆史時刻。與另一種智慧生命的接觸,既沒有先例可循,也沒有經驗可鑒,隻能摸著石頭過河。”他說,“我們的願望是美好的。既然兩種生命已經在地球上和平共處了數億年,我們有理由期待,這種和平將繼續下去……然而,世事無常,我們不能不做最壞的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