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民國十七年(1928年)夏天,皖南發大水,十五歲的吳翠喜和奶奶北上投奔哥哥吳貴成。下火車後,翠喜扶著奶奶走到一個餛飩挑子前問了問路,奶奶這幾年有些糊塗了,大舌頭,不會說話,隻會跟在翠喜後頭含糊地應兩句,像個孩子。
翠喜買了一碗餛飩,碴子骨白湯上漂著細蔥末,噴噴的熱氣直往臉上撲,她使勁嗅了兩下,就著碗邊喝了口湯,便把碗湊向奶奶那邊:“奶奶,吃點東西吧。”
奶奶點點頭:“吃。”
“嗯,吃吧,熱的。”
“熱。”
奶奶隻是呆呆看著那碗餛飩,沒動作,翠喜便端著碗用勺子一口口喂她吃,她一個個數著,奶奶吃了六個餛飩,最後剩下四個,她給吃了。吃完,祖孫倆便往南走,再一直往西,再往南,繞過一條臭氣熏天的小河,一路問一路找,終於在黃昏時分找到了吳貴成的家。
吳貴成五年前去的北平,在廣安門附近趕駱駝,人稱“駱駝吳”,早成了家,有兩個小閨女,住在萬泉寺旁邊的一個雜合院裏。翠喜和奶奶一來,他家便有了五個女人。屋子很小,用簡陋來形容都算是讚美它,它就像個用灰土碎磚勉強搭的一個洞,風一刮雨一淋就會垮似的。貴成讓奶奶和妻子睡大床,妹妹和兩個女兒擠在小**,自己則尋了塊木板,放在門前的地上,門都沒法關嚴實,因為木板有個角伸到外頭。那天晚上一家人就是這麽湊合著睡的。
臨睡前翠喜鉸下縫在貼身衣服上的錢袋,將一直省著沒用的十塊錢當著哥哥的麵放在嫂嫂手裏,輕聲說:“我們來,給大哥大嫂添麻煩。大哥大嫂你們放心,別看我小,我什麽都會做,絕不白吃白喝。”
貴成媳婦道:“哎呀,客氣啥呢。”又笑道,“這年頭有本事就能吃飯,機靈能幹的人哪裏閑得住哩,想讓他們白吃白喝都不成。”
貴成道:“早點睡吧,都累了。”
翠喜坐了好幾天火車,躺在**,還覺得身子在晃**,手稍稍一動就碰到身邊女娃娃毛茸茸的頭發,像捂了兩隻小貓在懷裏,真是新奇。她不敢亂動,怕把這兩個小孩驚醒,吵得大家睡不好覺,便強迫自己入睡,然而一點也不困,疲極了乏極了,就是睡不著,不停打哈欠,越打越清醒。貴成睡在門口,鼾聲震天響,翠喜微微抬了抬身子,想看看他,但屋子裏黑得不見五指,隻有濃濃的汗味和駱駝糞的氣味隨著鼾聲一陣陣傳過來,翠喜原本以為這麽多年沒見,哥哥應該會變得高大結實,但白天見到的他像個佝僂的老頭子。翠喜很難過。
第二天貴成找了兩個鄰居幫忙在屋子外頭用幾根杉篙搭架,上頭支了張席子,草草的像個涼棚的樣子,頭晚上他睡的那塊木板被橫擱在兩根長凳上,貴成往屋裏道:“奶奶,我給翠喜找了個活兒,那兒包吃包住,今兒中午就送她走。您這幾天先將就睡這外頭,寬敞又涼快。等立秋您還回屋來住,跟倆丫頭擠擠。”
奶奶坐在小**,這時忽然不糊塗了,一雙混濁的眼睛慢慢掃了貴成一下,又扭頭瞅了瞅站在門前的貴成媳婦,顫聲說:“沒羞!”
貴成媳婦的臉騰地紅到了耳根,低頭沒說話,貴成倒是挺理直氣壯的樣子,進屋翻了一塊爛布,釘在棚子門邊上。
奶奶起身走出屋子,六月的大太陽曬得外麵一片白茫茫,她分不清方向,就在大雜院裏轉了一圈,也不知道該上哪兒去。貴成不管她,錘著兩顆鐵釘,鐵錘發出固執的敲擊聲,驚著了槐樹上的鳴蟬,它們頓了頓,更加賣力地叫起來。
翠喜洗衣服去了,抱著一盆幹淨衣服回來,好像這個地方她已經十分熟悉了似的。奶奶見著她就哭了,扯著她的衣角,掀開涼棚簾子指著裏頭那塊木板,落下兩滴老淚:“我造了孽了喲。”
翠喜雖然年紀小,卻不是不曉事的,心裏明白了大半,把盆子放下,摟著奶奶的肩膀柔聲安慰道:“奶奶別難過。我會掙錢的,您委屈幾天,等我想辦法再找個房子,把您接過去住,好不好?”
奶奶像孩子一樣揉著眼睛直點頭,又搖了搖頭,哭得更厲害了,知道孫女兒哪裏想得出什麽辦法。
貴成把翠喜帶到了白紙坊,邊走邊道:“北平城東貴西富南窮北雜,妹妹啊,哥哥就混在這北平最窮最亂的地方,簡直是夜不閉戶,嘿嘿,夜不閉戶。”他以前也識過字,此刻妹妹在身邊,突然來了一瞬詩書氣,但緊接下一句,“不鬧賊,是完全沒得偷!”便讓北地粗獷之風壓倒了那短暫的文雅。
走了幾步,貴成回頭看翠喜一眼,道:“我欠你嫂子的,我不過是個拉駱駝的,賣苦力靠畜生掙錢,一輩子娶不到媳婦也不奇怪。你嫂子是倒貼,靠她我才有了點家底,有個落腳的地方。所以妹妹,別怪我。”
“不怪哥哥。”翠喜說。
貴成笑了笑:“得走快點兒,一會兒我還得拉貨去。”手指了指南邊兒,翠喜看過去,隱約見到綠樹環抱中灰色的甕城箭樓,青藍色琉璃瓦遠遠地發著光。
“那是右安門,到明年春天咱們一家人就從那兒出去看花。”
“看什麽花?”
“到草橋一路全是花圃,牡丹芍藥開得可漂亮了。”
這附近原是遼金故城,護城河兩邊槐樹柳樹鬱鬱蔥蔥,鳴蟬高唱,街巷四通開闊兼有市井氣,五行八作遍布其間。白紙坊在前清時密布紙店和壽衣店,北平說得上名頭的紙作坊幾乎全在這兒,官辦第一座印鈔廠也在這裏。貴成帶著翠喜往東走,一路連著幾家全是壽衣店,門口放著大花圈,嗆人的紙錢味兒,翠喜忍不住抬手捂住鼻子,轉念一想,說不定哥哥就是在壽衣店給自己找的活兒,連忙把手放了下來。
繞過一排歪歪扭扭的槐樹,走到敞亮處,飄來一股香噴噴的湯麵味兒,貴成停下來,指著前方一小小店麵道:“就是那裏。”
走得近些,翠喜抬頭看看幌子,那是一根棍子從鷹不落的屋簷下伸出來,下麵綁著一塊木板,垂著兩簇黃白兩色的紙流蘇,在風裏絲絲縷縷晃**著,木板上刻著一隻牛頭,旁邊三個字。
翠喜撫著垂在肩上的烏黑發辮,煞有介事地大聲念道:“流肉流。”
貴成聽了倒沒什麽,卻聽屋子裏頭傳來哈哈一聲大笑,不一會兒,一個二十來歲的高大漢子掀開門簾子出來,身穿青色麻布對襟褂子,黝黑的臉,笑得見牙不見眼:“駱駝吳,這就是你妹子?”
“哎。”
“好啊。”漢子歪著腦袋打量翠喜,直把她看得渾身發毛,瞪大了一雙烏溜溜的眼睛。
“再念念。”漢子指著招牌。
翠喜低頭,臉紅得像石榴花,聲音細如蚊吟:“流肉流。”
漢子吭哧一聲又笑了,對貴成一揚眉:“行吧,反正也缺人,讓這丫頭先幹著吧。”
貴成連連稱謝,對翠喜說:“妹妹,快謝謝劉掌櫃。”
不知怎的,翠喜卻不好意思再開口了,低著頭不吭聲,貴成著急要走,把妹妹一推:“劉掌櫃是好人,你在他店子裏不會吃虧。快去吧!”
劉掌櫃斜著嘴角,一直在笑,看看招牌,又看看翠喜,轉身進了店裏。
翠喜這才抬頭,納悶地看著那三個字:“牛肉劉。”心想:我沒念錯啊,他這是笑個什麽呢?
這是一家小飯館,不大,隻放了四張桌子,櫃台往裏是廚房,兩口大鐵鍋煮著牛肉湯,咕咚有聲,柴火燒得劈啪作響,另有一口鍋架在西麵牆邊,小火正煨著,濃香撲鼻。一花白頭發的老頭子,正用一雙二尺來長的竹筷從那鍋裏將醬得紅彤彤油亮亮的牛肉夾出來,放一粗瓷青花色大盤中,盤中早就堆了一小座肉山,老頭身旁是一十八九歲胖小子,抻著麵,麵團拉一長溜,啪啪砰砰地摔打在麵板上,騰出一團霧也似的粉雲。
翠喜看著看著就餓了,早上她沒吃什麽,哥哥家的早飯就是疙瘩菜下糙米粥,原本每人有一個糙麵窩頭,她咬了一口就噎得夠嗆,連忙把奶奶手裏那個還沒動的拿過來,掰開,用筷子在裏頭掏了掏,以為是和饅頭一樣,中心的部分會柔軟好吞一些,結果這窩頭跟饅頭不一樣,筷子一挖就散了,落得滿桌都是。貴成立刻便把臉垮了下來,翠喜也覺得很難為情,隻得將撒桌上的一堆麵渣子掃自己碗裏,就著稀粥攪了攪喝了。奶奶指了指她放一邊的那個沒散的窩頭,翠喜歎了口氣,拿過來也掰開了,小心翼翼撒進奶奶的粥裏。
還沒到飯點,店裏還沒有食客,劉掌櫃回頭對翠喜說:“再過半個時辰人就多了,先跟你說一聲。”
翠喜說:“嗯。”
“多大了?”掌櫃問,就勢坐在一張方桌旁,蹺起二郎腿,將袖子挽起露出古銅色的結實胳膊。翠喜把腦袋扭著說:“十五。”
“多大?”劉掌櫃重複問了一遍。
“十五!”翠喜把音量提高。
“你脖子沒毛病吧?”
翠喜一愣,轉過頭看著劉掌櫃,他便又笑了,露出一口整齊的白牙,細長的眼睛倒是很有神采,彎得如月亮。他說:“嚇我一跳,以為找了個歪脖子小人兒呢。”
翠喜知道他在開自己玩笑,抿著嘴不說話,也沒做出生氣的模樣,隻是用一雙烏黑溜圓的大眼睛瞪著他,掌櫃的跟她對視了一會兒,倒好像有些不好意思了,咳了咳:“你看起來真不像十五了。”
翠喜剛想說:“我很快就滿十六了。”
他又輕聲接了句:“跟十一二歲差不多。唉,南方人就這樣,小人兒國出來似的。”見翠喜一揚眉,把小嘴兒嘟起,終於有了生氣的樣子,便換了個嚴肅的語氣,一本正經道,“我跟你長話短說。我姓劉,文刀劉,我叫劉天祿,你來了我店裏,若幹得長了,也就不是外人了,這個啊,大蘿卜長輩兒上,我比你歲數兒大,你就叫我一聲哥;廚房的王叔,我叫他叔,你也得叫叔;抻麵的那胖小子,我叫他猴兒……”
“我也叫他猴兒!”翠喜很乖巧地接上話,學著劉天祿卷著舌頭說話。
天祿嘿嘿一笑:“他也比你大,我叫他猴兒,你不能。你還是得叫他哥,他是王叔的兒子,叫王大力,你叫他王哥。明白?”
翠喜點點頭。
天祿往廚房一指:“好,去叫吧。”
翠喜認為自己是機靈的,將辮子往腦後一甩,便往廚房裏走了,先走到王叔麵前,說:“王叔,我是新來的吳翠喜。”
王叔正從櫃子裏又拿了個碗,抬頭看了她一眼,歪著腦袋:“啊?”
翠喜便又說了一遍。
王叔指指自己耳朵:“我耳背。”
翠喜便喊道:“我叫吳翠喜,新來的!王叔!”
王叔這才點點頭。
王大力背著他們,拉著麵呢,就跟身後什麽聲音都沒有似的,連頭都沒回,翠喜很快便意識到這兩父子的聽力或許都有問題,於是繞過王叔,走到王大力身旁去。王大力微微一驚,放下了手中的麵,他相貌很是溫和可親,露出笑容,主動招呼:“新來的啊?”
翠喜幾乎被這雷鳴般的大嗓門兒震聾了,卻也隻好奮力用自己最大的力氣喊:“我叫吳翠喜,王哥!”
“哎!哎!”王大力笑容滿臉。
翠喜從廚房出來,憋出一身汗,耳朵嗡嗡直響,天祿在外頭哈哈大笑。
“知道你來幹什麽了嗎?”天祿問她。
翠喜點頭:“剛我哥跟我說了,說您店裏傳話端盤子的小夥計走了,我來替他。”
“端盤子,傻子也會做。可傳話,你覺得你行嗎?”天祿又問,眼中滿是捉弄之意。
翠喜咬咬牙:“請您告訴我,我該傳些什麽話?”
……
“加肉!一斤炒餅!
“一斤麵!汆鹵!再來個燒茄子。
“牛肉一斤,燒餅五個,兩個花卷!”
……
翠喜那天中午便一直喊,一直喊,喊到了最後一個客人離開。
天祿點完錢,王叔和王大力把午飯端了出來,麵湯裏撒了點香菜末,另有一碗炒麵片。
翠喜從來沒有吃過炒麵片,那天中午她吃了兩盤,像一隻餓了幾天的小狗,她喝湯的時候,王叔愛憐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大聲說:“小閨女,慢點喝。”
翠喜含糊地應了一聲,碗把她的臉都遮住了大半,她大口大口喝著。
天祿看著她,不知怎的,想笑,卻笑不出來了。
晚上天祿回到家,跨進院門,就扯起了嗓子:“桂芬兒,桂芬兒嘞!小芬兒喲!”一麵喊,一麵順手從門邊牆上取下雞毛撣子,在腿上身上撲撲地撣灰,“劉曾氏!曾桂芬兒!小芬兒嘞……哎呀!”
一把蒲扇拍在他頭上,天祿回頭,見他母親挽著袖子,一手扶腰,滿麵怒容,眼裏卻含著笑意,蒲扇抽他臉上,卻撓癢癢似的,他吭的一聲打了個噴嚏。
“沒大沒小的臭小子,抽死你!”天祿娘用蒲扇掃著兒子的臉。
天祿左躲右躲:“媽,我熱,借給我扇扇!”去奪母親手裏的蒲扇,天祿娘沒放手,卻用力搖了搖蒲扇,姿勢一變,給兒子扇起了風,又哀哀地望天長歎:“什麽時候你找個媳婦,我也就不用伺候你這臭小子了。”
“您不伺候我伺候誰去?”
“我呸!你媽就不該享享福?不該抱孫子?”
“媽,”天祿忽然正色,一字一句地道,“這年頭,誰抱孫子誰就當孫子。”
天祿娘一怔,回過神,踮起腳就要伸手擰他耳朵,天祿大笑著躲開。
一家三口十八年前從青州逃荒來的北平,還沒到,天祿爹就死在了石門。死的時候,天祿娘生著重病,十歲的天祿將父親埋了,在墳堆上用石頭做了個記號,對癱坐在墳前的母親說:“媽,等俺出息了,俺就回這兒來把爹的墳遷回青州去。”
天祿娘搖頭:“遷回去做什麽?等定了安家的地方再說吧,老家都沒人了,讓你爹回那兒當野鬼嗎?”
“俺們不回去了嗎?”
病得打蔫兒的天祿娘,嘴角的笑卻甚是倔強,她伸出顫抖的手,給兒子拍了拍他手上的黃土:“出來了,就一步一個天地,一步一個家。往回退,回去守著那片枯田餓死,對不住自己,也對不起祖宗。兒子,哪怕娘也跟你爹一樣死在路上,你也不要停,哪兒有活路,你就往哪兒走。”
家安在了北平南城半步橋,靠近當年的京師第一監獄,說是半步橋,可周圍誰都沒見過橋是什麽樣子。有人說監獄北門外原有條臭水溝,上頭鋪幾塊青石板,犯人們戴著腳鐐過那石板,隻能半步半步地走,所以就叫半步橋了。
半步橋的南邊兒是自新路,天祿的小飯鋪就在自新路南的一個小胡同裏。這條路是民國八年(1919年)由京師第一監獄自籌資金購買民地修建的,二百二十六丈尺長,三丈寬,從監獄南門一直通往官菜園上街,路邊新植槐樹近二百棵,春夏秋綠葉葳蕤,修路的人,是第一監獄的犯人,故取改過自新之意為路名。
天祿在天橋附近當了三年茶館小廝,攢了點錢,後來在牛街學會了醬牛肉,從茶館辭了工,挑著擔子在南城賣牛肉,從陶然亭北一直賣到菜戶營的農莊,那兒荒墳野地一片,也沒幾戶人家,天祿一擔牛肉作兩挑,往南走,過了永定門,一直賣到天壇,才能空著擔子回家去。他年紀雖小,但能說會道,勤勉機靈,手藝也好,兩年下來,整個菜市口南邊一帶,都知道了有個小夥子牛肉醬得不錯。有一年,正是在自新路,一個死刑犯人要被送去處決,剛出監獄,在囚車上聞到一股濃香的牛肉味兒,揚著脖子就大喊,說哪裏的牛肉這麽香,他吃不到就不會安心上路。
恰恰是天祿挑著擔子經過。
天祿略頓足,挑了最好的三塊牛肉送給死囚,死囚狼吞虎咽,吃到後來,眼淚流了出來,太好吃了!
“小兄弟,怎麽稱呼?”。
天祿眨了眨眼:“叫我牛肉劉吧!”
“好,好!你的牛肉,抵得上一壇美酒,酒我是沒喝到,但在死路上還能有幸吃到這麽好吃的牛肉,是我的福氣。”
天祿不知道這犯人會是怎麽個死法,他也不是沒見過殺人。剛到北平不久,那時北平還叫北京,皇帝還在紫禁城的龍座上,菜市口就在白紙坊不遠,看刑場殺人跟趕大集似乎沒什麽區別。世道亂,每天都有犯人被處決,死法各不相同,但當血從腔子裏躥出來,殷紅的色彩在半空灑出一片弧形,圍觀人群發出的歡呼聲卻每一次都是那麽熱烈。人犯的親屬如果想讓親人死得痛快點,隻能想辦法給掌刑的劊子手送點銀錢酒菜,若犯人受的是“淩遲”之刑,劊子手拿了好處,提手第一刀,必然是先奔心口那兒去,接下來“片肉”的過程,於犯人而言也就算不上痛苦了。如今菜市口殺人是見不著了,刑場改到了荒郊野地,有的看守所裏也可以處決犯人,死法更是簡化了許多,文明社會嘛,稍微複雜一點的就是絞刑,絞刑機還有從歐洲進口的呢,“高級之處”就是可以不讓人一下子死,慢悠悠絞死,三魂七魄折騰夠了都上不了天。
光想想就覺得瘮得慌,那日天祿將擔子裏剩下的牛肉全部送給了獄警,隻說了句:“如果可能的話,就關照關照他吧。”
槐花撲簌簌飄落,豔陽高照,囚車漸行漸遠,天祿也沒料到自己的生意便正是自那天起有了戲劇性的轉折。第二天南城有好幾個警察都買了他的牛肉,還讓天祿包下了每月初一十五打牙祭時的熟菜,醬牛肚、牛筋、牛蹄……數年後,“牛肉劉”紅遍南城。小飯鋪的幌子是天祿自己設計的,木板上畫個牛頭,表示賣牛肉,“牛肉劉”仨字兒請了個教書先生來寫,下麵垂的紙條代表麵條,白色是切麵,黃色是雜麵,再垂一串兒,是燒餅。天祿喜歡看自家的幌子在風中招搖的樣子。
店麵是四年前盤下來的,有三個夥計:老王父子在廚房掌灶,加一個跑堂小籃子。小籃子娶媳婦回了保定老家,店裏生意好,少了人手不行,天祿因而才決定再招個人。
回到屋裏,天祿在窗前吹著涼風,想著新來的小姑娘吳翠喜:小豆芽菜這般凶殘吃相,簡直比小籃子還狠,還是個女的,究竟能頂什麽用呢?
晚上,收拾完店麵的老王父子帶著翠喜來了,天祿娘早知有個新夥計要住進家來,迎了出去,一見是個小姑娘,不由得愣了愣。
老王大聲說:“吳姑娘快見個禮,這是老板娘。”
翠喜嚇了一跳,夜色中打量眼前滿臉皺紋的老婦,心想:劉老板的老婆真是老啊!
老王見她呆呆的,略一回神,拍拍自個兒腦袋:“瞧我,一高興就說錯話,這是老板的娘,不是老板娘。”
翠喜恍然,向天祿娘行了個禮。
天祿這時才走了出來,懶懶地對母親說:“媽,就讓她跟你睡一屋吧。”
天祿娘回頭看看兒子,笑著點點頭。
翠喜自己去收拾被褥,天祿娘站在一旁打量了她一會兒,心裏不知怎的挺高興,笑眯眯地去廚房找兒子,天祿正調著大鍋裏的醬湯,下著第二天要賣的牛肉,天祿娘走過去用胳膊肘撞了撞他:“會打主意,這丫頭我看可以,就太單薄了些,年紀也太小了,多大啊?十三?十二?”
天祿沒說話。
“你真要她當你的夥計?”
“是啊。”天祿依舊是懶懶的。
“小雞似的,風一吹就顛著跑了,隻怕連盤子也端不動。”
“力氣大著呢,也能吼,一頓飯吃一整盤麵片兒。”
“好,好!”天祿娘點頭。
“好什麽好啊?我怕虧了呢!給了她哥十塊大洋!讓他給我找個伶俐小子,他給我弄根黃豆芽兒!”
“不虧不虧,”天祿娘想了想,說,“這小丫頭我怎麽看怎麽覺得有眼緣,現在細想,我覺得她像一個人。”
“像誰?”
“像你!一雙眼睛賊兮兮的,猴兒精!”說完天祿娘又補充了一句,“而且,她眼裏有股狠相也跟我們家投緣——是個不走回頭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