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裴禮央一直記得,姐姐死掉的那一天,下了很大的一場雨。

空氣濕漉漉的,連人身上都裹著一層厚重水汽,膩在皮膚和衣物之間,裴禮央擎著傘穿過一整條逼仄的小巷,聽著豆大的雨點不住敲打在傘麵上的“劈啪”聲,殷切地抬起眼望著小巷盡頭的那間平房。

平常的這個時間,姐姐總是已經做好了飯,在客廳一邊看書一邊等著她了。

想到這裏,饑腸轆轆的裴禮央不由得加快了腳步,一雙帆布鞋踩在泥濘積水的地麵已經髒得看不出原本的顏色,她吸了吸鼻子,嚐試著從這彌漫這厚重黴味的巷子裏嗅到一些食物的香氣,以此來抵禦從全身上下每個毛孔裏泛起的涼意。

平房的屋簷滴滴答答地漏著雨,裴禮央收起了傘,抬手將濕掉的劉海順到耳後,先是敲了敲門,然後低下頭去書包裏翻找鑰匙。

鎖孔裏或許有些鏽跡了,冰涼的銅鑰將手指硌得有些發疼,裴禮央咬牙用力扭開了門鎖,推開了房門後長舒了一口氣。

反手將密集的雨聲關在門外,回過神來卻發現這個熟悉的家裏毫無“溫暖”二字蹤跡可循,客廳裏沒有開燈,五六點鍾並無夕陽點綴的黃昏,那些微弱卻沉甸甸的光線,將目光所及一切分割成斑駁僵硬的色塊,泥漿一般膠著著視線。

“姐姐?”裴禮央站在玄關,試探著出聲。

上揚的聲線飛快被模糊的雨聲和漸強的心跳聲吞沒。

如預料一般地沒有任何回應。

明明隻是可能臨時出去買東西而不在家,也可能是今天突然和別人換了班卻忘記告訴自己,無數種再平凡不過的可能性掠過腦海,裴禮央卻不知道為什麽一陣心慌。

將滴著水的傘斜靠在鞋架旁邊,正想疾步走進客廳,腦海中卻浮現出姐姐嗔怪的表情來。

——“不是說過客廳裏不要穿鞋嗎?你看,又弄得一地髒水,等一下又要重新拖一遍了。”

表情看起來像是責難,而語氣卻是柔和的,記憶裏姐姐總是這樣,從未對誰真正地生過氣,即使小時候被她氣極了也是默默地沉著臉不說話,第二天又會溫柔地叫她起床。

裴禮央搖了搖頭,刹住了腳步彎下腰,急急忙忙用手去拽鬆了鞋帶,胡亂地甩掉了一雙鞋之後才踏進了客廳,順手將書包放在一旁的沙發上,摁開了日光燈的開關。

客廳裏的餐桌空****的,茶幾上也沒有任何字條,所有的一切都被突如其來的光亮踱上了慘白的顏色,裴禮央用僵硬冰涼的手摸出了口袋裏的手機,摁下了快捷撥號鍵。

不知道為什麽自己要屏住呼吸。

心跳越來越快,就在瀕臨極限的刹那,因為耳畔乍響的手機鈴聲,而戛然而止。

全身就像被泡進冷水一般,她顫抖著雙唇回頭去看,姐姐的手機安靜地躺在沙發上,“禮央”兩個字跳躍在液晶屏幕上。

其實她剛剛在玄關的時候就該注意到了。

姐姐隻有兩雙鞋,一雙高跟鞋,一雙平底鞋。

它們都安靜地呆在那裏,整齊地擺放著,與她胡亂脫下來的兩隻髒兮兮的帆布鞋形成鮮明的對比。

那始終縈繞心頭揮之不去的恐懼開始占據身體,雙腿仿佛被操控一般向著臥室方向走去,那虛掩著的門背後漏出深不見底的黑暗,一抹腥氣幻嗅一般地在鼻端遊走。

女生冰涼的手顫抖地推開房門。

不管過去多久,無論多少次午夜夢回,這個畫麵仍舊會不依不饒猝不及防地衝進腦海,夢裏的自己就和當初的自己一樣,除了徒勞的顫抖和哭泣她根本沒有勇氣再看一眼,她甚至不敢上前去碰姐姐的身體,不敢確認她是否仍存在一絲氣息。

那染透了床單的鮮血,順著潔白的指尖垂落,在腳下匯聚成緋色妖冶的湖泊,姐姐冰涼的身體躺在**,安靜的表情卻仿佛隻是睡過去了一般,隻有手腕上觸目驚心的傷口和早已失去血色的雙唇殘忍地提醒著她這並不隻是一個噩夢而已。

那一天的雨聲似乎沒有盡頭。

滴滴答答,濕漉漉地貫穿了整個夏季。

呼吸和脈搏仿佛都在那一刻沉沉睡去。

不記得刺耳的警笛聲,不記得怎樣昏沉沉地被帶到警局做了筆錄,不記得一群穿著白大褂的人將白布覆上姐姐的身體,不記得自己如何茫然地站在雨裏看一切喧囂起落,看所有人忙緊忙出,而麻木呆立的她仿佛是局外人,瘦削的剪影單薄得就像要融進黑夜裏去。

而自己的人生卻仿佛電影一般,隻需鏡頭切換便能夠無聲跳躍到三天以後,簡陋的靈堂冷冷清清,黑白照片裏姐姐的笑容一如往昔。

父母在多年前已經死去。

前來吊唁的大多都是姐姐的同事。

有陌生且年長的婦人上前抱了抱裴禮央,身上有輕淡的玫瑰香氣。

“可憐了,才十九歲的小姑娘,一個親人都沒有了。”

她聽到那個婦人在說。

失去焦點的雙眼幹涸得像一口枯井。

那天的黃昏來得尤其的晚,血紅的夕陽將人影拖得很長,就在最後一抹天光即將消失之際,由遠及近的腳步聲在耳邊響起,裴禮央站在空****的靈堂裏回過頭去,看見少年彎下腰去,雙手支住膝蓋不住地喘息。

然後他抬起頭來。

“禮央……”

熟悉的聲線叫著她的名字,緩慢將她溶解的世界勾勒出逐漸明晰的線條,眼前黑白的一切開始有了夕陽的血色,渙散的視線最終在他的眼裏找到落點。

陌生卻又熟悉的感覺從胸腔深處,如海浪一般,緩慢且溫和地一層層湧上來。

眼眶湧上溫熱的那一刹那,少年跌跌撞撞地跑過來緊緊擁抱住她,冰涼麻木的身軀自那個夜晚之後第一次重新有了暖意,他失控的力道讓她的四肢都開始隱約的疼痛起來,呼吸間滿滿的都是他身上海洋一般的香氣。

淚水終於漫過眼眶,這一刻前仿佛死死被扼住的咽喉爆出破碎的哭腔,曾經麻木的胸口終於真切地感覺到了窒息一般的疼痛。

“對不起……對不起……”少年隻是一昧擁緊了她,仿佛隻是手足無措,又仿佛為他的遲到而悔恨地道歉。

她的下巴靠在他的肩上,仰起的視線模糊地看見殘存的最後一抹天光在眼前消失殆盡。

就像天堂的門關上了一般。

而此後——

是滅墨一般杳無止境的漫漫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