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榴蓮白咖啡

徐惟希輕輕拉一拉自己身上香檳色及膝雞尾酒裙的裙擺,正一正頸上的寶石項鏈,臉上展露微醺的表情,混跡在人群中。

這一晚是城中新貴建材大亨邵向前獨生女邵明明的訂婚雞尾酒派對。派對設在市內一處鬧中取靜的老洋房裏。老洋房原是租界時期一位猶太商人的住宅,二戰勝利以後,商人攜妻兒老小回祖國去了,留下這樣一座充滿風情的精致宅院。老洋房先後住過若幹家房客,在極特殊的時期又被收歸國有,充當政治運動的辦公場所,最後在改革開放之初,又歸還到當初的一批房客手中。其中一人恰是邵向前的祖父。

邵老爺子頗有商業頭腦,拿了存在香港銀行裏的金條出來,向其他住戶買下了整座洋房。在時人看來,老舊的洋房遠不如新建的公寓來得舒服,老爺子此舉完全就是瘋了。然而時至今日,這座洋房的價值已遠遠超過當初十根金條的價值。

徐惟希如此不愛八卦的性格,也約略知道城中不曉得多少新娘希望能商借邵公館作為婚禮舉辦場地。可惜,邵家很是不缺錢用,又十分注重隱私,故而並不肯出借。

惟希並不是這場豪門夜宴裏的常規客人,她有工作在身。惟希是本埠最大一間人壽保險公司下屬事故調查部門的調查員,專司在事故理賠前對事故進行調查取證,鑒定事故性質。

三天前,秘書敲開她的門,說有位杜女士來訪。惟希翻了翻自己的記事本,才恍然想起,好像確實是師傅老白給她安排了一個活兒。惟希身為事故調查員,有時難免會經熟人請托,接一兩件私活。聽師傅說,這位杜女士是師母大學同窗的姐姐的女兒,這中間的關係百轉千折,總之最後拜托到師母那裏,師母推脫不掉,隻好請她出馬。

“你出麵走走過場罷了。有錢人閑極無聊,沒事找事。”師傅當時很是不以為然。

然而惟希一見到杜女士本人,就知道此事絕不是走走過場那麽簡單的。

杜女士梳齊耳短發,戴一副墨鏡,穿高級定製女裝,輕薄柔軟的珍珠色絲綢襯衫如同第二層皮膚般,每粒紐扣都是大小一致的淡金色天然海珠,下著一條黑色緊身鉛筆褲,搭一雙黑色亮皮牛津鞋,持一隻蛇皮手包,有種集柔軟與堅硬於一體的,渾然天成的風韻。

秘書唐心在杜女士身後朝惟希眨眼睛,惟希假裝沒看見,延請杜女士落座。

杜女士在惟希辦公桌對麵的椅子上坐定,抬起骨肉均勻的素手摘下墨鏡,向惟希展顏微笑:“你好。”

惟希電光石火間已認出她來。這哪裏是什麽杜女士?分明是建材大亨邵向前的獨女邵明明。邵明明近期乃是本埠最火爆熱門的話題,沒有之一。邵明明因是獨女,故而被父親寄予厚望,高中畢業後送往英國學習建築,卻在家人毫不知情時轉投金屬與珠寶設計專業,後獲得國際珠寶首飾設計大賽的冠軍,一舉成名,客戶名單上有不少影視名人。歸國後在舉世聞名的一座園林中舉辦過一場讓業界驚豔、讓珠寶愛好者為之瘋狂的個人珠寶設計展。假使僅僅如此,也還罷了,偏偏她閃電般與同在英國留學、才方學成歸來的開國功勳之孫相戀,毫不避諱地同進同出,甜蜜幸福得全無顧忌。

惟希不得不感歎,人生從來沒有公平可言。

“我今天來,是有件十分棘手的事,想麻煩徐小姐,能替我調查清楚。”邵明明開門見山,並不與惟希兜圈子,“我希望知道,蒲良森是否真心愛我。”

惟希努力不讓自己露出目瞪口呆的表情來。

想不到邵明明竟這樣天真!

女郎仿佛能聽見惟希腹誹般,溫婉一笑:“蒲先生若真心愛我,那我們之間會是相愛的生活方式,若並不……”

邵明明自手包中取出一隻白色信封,傾身推到惟希麵前。“這是我訂婚儀式的請柬與一半費用。”

惟希點頭,不客氣地收下。待邵明明優雅地起身告辭後,惟希朝著門外喊:“唐心!”

秘書很歡快地“哎”了一聲,秒速推門進來,滿臉八卦表情。

惟希笑睨一眼唐心,隻管交代她:“幫我查查蒲良森。”

唐心見惟希無意告訴她更多內幕,隻好噘嘴重重踩著高跟鞋出去了。

吃過午飯,唐心將一疊不薄不厚的資料交到惟希的辦公桌上。

徐惟希有個很傳統的習慣,喜歡看紙質文件,唐心為此和她嘀咕過好幾回。

“我查完資料,往你郵箱一發,回頭你在電腦手機都能看,多方便?偏偏要打印出來,耽誤時間不說,還浪費紙張。”

惟希隻管笑,嘴裏“是是是”地點頭附和,唐心見她一副積極認錯、死不悔改的模樣,隻能無可奈何地跺腳。

等唐心又咕噥著“老古板”、“再不好好適應時代就要被淘汰”之類的話出了辦公室,惟希這才取過資料,慢慢翻看起來。

蒲良森此人背景深厚,經曆簡單。祖父是開國功勳,祖母是留過洋的進步女青年,建國後致力於教育事業。其父乃是蒲老幼子,曾在空軍擔任要職,其母則是共和國空軍第四批女飛行員,自空中退下來後,仍在軍中任教,指導後來成為第一批大專學曆女飛行員的學員。蒲良森也是幼子,上頭有一兄一姐,目前俱擔任軍職,前途不可限量。隻有他並未從軍,而是大學畢業後前往英國留學,還有過一段短暫的跨國婚姻。他此番歸國,與當年的清華同窗低調成立了一間數據分析公司,隨即與邵明明相識相戀,很快宣布訂婚。

惟希拿食指中指輕彈資料。蒲生的人生軌跡可謂中規中矩,唯一的意外是那段隻有七個月長的跨國婚姻。對方是一位歐洲小國外交官的女兒,兩人在英國相識,並閃電般步入婚姻殿堂。可惜,隻維持了短短七個月時間,這段婚姻就以失敗而告終。國內網上能查到的關於女方的資料少得可憐,唯一的一張照片還是個模糊的背影。以唐心的翻牆技術,也沒能在外網上查到更多的資料。蒲生的前妻低調得讓人難以琢磨,連同兩人之間的感情,也撲朔迷離起來。

惟希一向不憚以最壞的惡意揣測人性,深深覺得這段婚姻恐怕是蒲生對父母家人和循規蹈矩人生設定的最大反抗,簡而言之,蒲生的叛逆期,遲遲地來了。隻不過,他的叛逆終究抵不過現實罷了。

惟希喊唐心進來:“幫我準備一條雞尾酒裙,謝謝。”

唐心的眼睛如兩盞明燈“叮”一下亮起來。她對老板的尺寸了如指掌,每次老板要“臥底”調查,裝備都由她購置,完全滿足了她的各種變裝幻想。

“小的這就去辦,務必令老板您豔壓群芳!”她踩著歡快的腳步走了。

惟希啼笑皆非,深以為她的秘書最近宮鬥劇看得太多了。

下午下班時,惟希在停車庫遇見師傅白成濬。師徒倆彼此點點頭,白成濬朝徒弟招手,惟希忙走到師傅跟前聆訓。

“蒲三絕非表麵看起來那麽良善無害,你小心些,一擊不中,即刻收手,別把自己折進去。”他沒想到來的會是邵明明,更沒想到調查對象會是蒲良森。若他有先知先覺,必不讓惟希接下這一任務,攪和進豪門恩怨裏去。

惟希抿唇,老老實實答應師傅:“我會注意。”

師徒倆這才道別,各自驅車回家。

等到蒲邵二人訂婚雞尾酒會這天中午,唐心拎了套著防塵罩的雞尾酒裙走進辦公室,笑眯眯替惟希掛在休息室的衣架上。惟希一見她臉上表情,已曉得這位大小姐又出了新花樣。惟希走過去,在唐心期待的眼神下輕輕拉開防塵罩,一條香檳色雞尾酒裙映入眼簾。

饒是並不十分注重時尚的惟希,也忍不住吹了一聲響亮的口哨。

她認得這條裙子。前幾天唐心在看時尚雜誌的時候,對著中心跨頁的圖片垂涎良久的,正是這件複刻四十年代經典克裏斯汀迪奧抹胸雞尾酒裙。上身是線條柔和簡潔的抹胸款式,緊身貼膚的束腰,蓬鬆寬闊的裙擺,模特甚至不需要刻意擺出任何姿勢,隻消靜靜站在原處,已仿佛一支優雅至極的水晶蘭。

唐心聽得這一聲口哨,便知道老板是滿意了,做了一個十分花哨的宮廷屈膝禮:“幸不辱命。”

惟希揮手:“回來給你講八卦。”

唐心聞言眉開眼笑:“不枉我得罪那麽多人把這條裙子搶到手!希姐加油!順便釣個金龜婿回來!”

惟希啼笑皆非地睨了她一眼,隻是想象那場麵就已經醉了。

下午六時稍過,乘坐租來的豪車抵達邵宅時,惟希留意到外麵已等了不少記者,暗暗想原來豪門八卦竟這樣搶手。

等到她下車後遞上請柬,順利通過門口安檢,置身邵宅,才深深體會到秘書大小姐的良苦用心。這一晚除了訂婚宴女主角的風頭一時無兩無人能及之外,所有到場女賓的著裝可謂是爭奇鬥豔高招百出,至於她這件中規中矩經典款式的雞尾酒裙,在仿佛白蓮花般的紗裙和瑪麗蓮·夢露附體似的肉色珠管裙麵前,真是普通到泯然於眾了。

邵明明百忙之中見她到來,先是朝她遙遙頜首,待得了空,便款款走向惟希。惟希遞上唐心替她準備的小禮盒:“訂婚快樂!”

邵明明微笑著接在手裏,兩人站在花樹下,像一對略有交情的朋友般低聲交談。

“良森的幾個老同學來了,正在敘舊,等一會兒我帶你去和他打個招呼,介紹你們認識。”

惟希淺笑:“不用,我和他接觸越少越好,這樣最後得出的結果更客觀。”

邵明明會意地回以微笑,點了點頭:“那請你隨意,我暫時失陪了。”

等女主人走出視線,惟希自經過身邊的白衫黑褲黑圍裙的侍者手中的托盤裏取過一杯香檳,在花樹下頭一邊輕啜美酒,一邊越過杯沿,不動聲色地在人群中尋找她今日調查的目標。過不多時,她就看見蒲良森站在花園另一頭的藤蘿花架下頭,與幾人微笑交談。

蒲三此人,不可謂不得天獨厚。惟希看過他資料,他身高足有六英尺一英寸,體重兩百磅,是唐心口中“穿衣顯瘦,脫衣有肉”的典型。唐心還特意在資料中附了兩張他在國外海灘度假時拍的照片,果然有一副健美的軀體。他有一頭微微卷曲的濃密黑發,側臉如雕塑般生動立體,正微垂著頭聽一位身材嬌小玲瓏的女士講話,神色十分專注,讓人有種她是他世界中心的錯覺。

惟希在心裏“嗬”一聲,難怪條件如此優越的邵明明,會迅速同蒲生墜入愛河,並患得患失,想弄清楚他是否愛她。

恰在此時,蒲良森似察覺有人注目,挑眼朝惟希方向看來。電光石火之間,惟希仰頭喝下一大口香檳,錯開與他視線交錯的機會。蒲三沒有尋見那如同箭一般質感的視線主人,淡淡地蹙了蹙眉,便又專心與友人交談。

沁涼的香檳順著喉嚨一路落到胃裏,惟希忍不住發出一聲愉悅的讚歎。難怪坊間稍微有點姿色心氣兒的女郎都攢足了勁頭想嫁入豪門!在這初夏的傍晚,站在老洋房的花樹下頭,聽著二十人管弦樂團演奏舒緩優雅的輕音樂,喝一杯冰鎮的頂級墨希爾特甜桃紅香檳,簡直是再愜意不過的享受。

惟希就著桃紅香檳,又慢條斯理地品嚐了一塊從俊俏的侍者處拿的抹著鵝肝醬的蒜香麵包,眼角餘光瞥見蒲三已結束與友人的對話,正打算去與未婚妻匯合,惟希不動聲色地在他的八點鍾方向保持一段距離跟上去觀察,卻不想被人攔個正著。

來人穿一件麻灰色襯衫,配一件不過不失的德國版煙灰色西裝,搭一條幹淨利落的同色丹寧褲,顯得一雙腿又直又長。惟希的身高才及此人肩膀,視線正落在他胸前,隻見未係第一二粒紐扣的襯衫下頭,露出一片健康的古銅色皮膚。惟希要略微後撤半步,抬頭,才能看見他剛毅的下巴、厚薄適中的嘴唇及高挺的鼻子和深邃的眼睛。

惟希心不在焉地想,若唐心在跟前,肯定要似個女色狼將拇指食指含在口中吹極響亮的口哨,以示讚賞。可惜,他再英武俊朗也同她無關。

“抱歉,借過。”惟希微微偏身,視線越過眼前男人好看的倒三角寬肩闊背,穿過人群,望向與邵明明匯合,親吻未婚妻額角的蒲三。兩人站在一處,真是一對讓人賞心悅目的璧人,蒲三看上去對未婚妻深情款款,眼裏隻容得下她一個人的樣子。

男人微笑著側身,為惟希讓出路來,注視著她臉上略帶一點點紅暈,拉一拉裙擺,正了正胸前的珠寶,往人群裏走去。他在惟希背後,看著傍晚的陽光斜斜地透過花園裏的樹梢,落在她鴉黑的短發上,仿佛為她染上了一層金紅色的光暈,隨著她的走動,輕輕地左右搖晃,引得人移不開眼。

蒲良森與未婚妻並肩站在一處,同前來參加他們訂婚雞尾酒會的賓朋相談甚歡,不知是否是他過於敏感,他總覺得人群中有一雙審視的眼睛,時刻注意他的動向,然而每當他回頭望去,卻又無跡可尋。這讓他隱隱有些不快。望了一眼腕表,見時候差不多了,趁交談的間隙,他垂首吻一吻未婚妻的額角:“我去看看外婆他們準備好了沒有。”

邵明明微笑著點點頭:“你去吧,這裏有我招呼。”

蒲良森的祖父母已經去世,外祖父是年高德劭的國學大師,因為身體不好,長年在北戴河修養,這次外孫訂婚,也未能前來。倒是他的外祖母將近一百歲的老人,身體健康,精神矍鑠,特地自北戴河趕來參加外孫的訂婚儀式,想不到竟與邵明明的外祖母一見如故,兩位外婆之間仿佛有說不完的話,下午自見了麵便在洋房右翼一樓休息室裏閑坐聊天。

蒲良森走進大廳,撲麵而來的陰涼氣息消解了室外沾染的暑氣,令人精神為之一振。隻是這清涼的感受很快被空氣中一縷由弱而強的濃烈味道影響,惹得生性略帶一點潔癖的蒲良森忍不住皺眉。這氣味難以形容地臭,又夾了一股子咖啡的焦香味兒,混雜在一起,讓人想忽視都很難。他微微翕了翕鼻翼,循著味道的來源,往大廳左側的廚房走去。

邵公館的廚房設在底樓左翼,是典型的西式廚房,有著幹淨整潔寬敞的流理台和方便同時烹飪多人菜肴的六眼爐灶,烤箱洗碗機消毒櫃等一應俱全。廚房的門平時都開著,僅以兩扇半人高的乳白色百葉門作為裝飾,方便廚師和傭人們進出。蒲良森來到廚房跟前,輕輕一推,百葉門無聲地開闔,那濃烈的異味愈發明顯。他看見靠窗的爐灶跟前彎腰站著一個穿黑色包臀一步裙的女人。彈性十足的黑色麵料包裹著她渾圓飽滿的翹臀,後裙擺處一線精致的開縫剪裁,不經意間透出少許誘人的風光來。

蒲良森站在原地,暫時忽略撲鼻的異味,默默欣賞了一會兒眼前的美好身影,這才輕咳一聲,問:“這是什麽味道?”

正彎腰觀察烤箱的女郎聞聲下意識抬頭,額角猛地磕在烤箱門把手上,蒲良森站在十幾步開外,都能聽見那清晰的“咣啷”撞擊聲。女郎被撞得不輕,身體搖了搖,沒能站起來,最後悶哼一聲,整個人蹲在那裏了。

蒲良森大步走近她,伸手輕輕握住她雙肩將她扶起,讓她靠坐在流理台上,挪開她捂著額頭的手,檢視她的額角。女郎皮膚白皙,這會兒工夫,額頭已經以肉眼看得到的速度紅腫起來。

女郎大約自己也能感覺得到,一雙大眼蓄滿了淚水,輕咬著嘴唇,不讓自己發出疼痛的呻吟。蒲良森歎息。他認得她,她是明明外婆的生活助理蘇喬,聽明明說三年前從大學護理專業畢業後,就一直在照顧明明的外婆。他見過明明的外婆幾次,她當時都很安靜地陪在老人身旁,十分懂得進退。

“別動!”蒲良森輕斥在流理台上悄悄往一邊蹭的蘇喬,自己去冰箱裏翻出來一罐冰鎮蘇打水,返回她身邊,將冰涼的飲料罐壓在她額角。蘇喬被涼意刺激得發出細微的“嘶嘶”聲,擠眉皺鼻,毫無往日文靜自若的模樣。

“怎麽沒陪著外婆?”他有心讓她放鬆下來。

蘇喬不吱聲,垂睫盯著廚房地麵的雕花地磚。

蒲良森為轉移她注意力,再次問道:“這是什麽怪味道?這麽難聞!”

蘇喬揚睫,想起自己挨撞前聽到的問詢,不由得捏住飲料罐:“是榴蓮咖啡的味道……我在做榴蓮咖啡蛋糕。”

榴蓮……咖啡……蒲良森在心裏把這兩個詞默默念了兩遍,有些哭笑不得。他一向不很喜歡味道過於獨特濃烈的東西,至如榴蓮一類的,更是敬而遠之。加之他留學英國,更習慣喝茶而不是咖啡,所以這兩者結合起來的味道,真是給他的嗅覺帶來不小的衝擊。

“怎麽會想起來做這麽——別致的點心?”

蘇喬為“別致”兩字笑起來:“前段時間有人送我的榴蓮咖啡粉,說是用頂好的貓山王榴蓮凍幹粉和咖啡粉以精確的比例調配,有濃鬱的榴蓮果香和醇厚的咖啡香……外婆向莊阿婆說起我喝這個咖啡,喝得滿屋怪味兒,眾人紛紛躲避的事,莊阿婆也想嚐試一下。我覺得這個時候讓莊阿婆喝咖啡不太好,就下來打算做個榴蓮咖啡味的蛋糕給她解解饞。”

蒲良森聽蘇喬一口一個“莊阿婆”地稱呼自己的外婆,聲音輕軟,早前的一點不快便也煙消雲散:“以後還是悄悄地喝吧。”

蘇喬瞪他,哪裏還會有以後?!

蒲良森被她毫無威懾力的一瞪眼惹笑:“抱歉害你撞到頭,讓我看看好一點了沒有?”他握住蘇喬的手腕,拉開她捏著飲料罐的手,湊近了檢查她的額角,正巧這時候,聽見廚房外頭傳來一個中氣十足的女高音,扯著嗓門問:“你是誰?”

惟希不緊不慢地隔著十幾步的距離,跟著自己的目標進了邵公館的底樓大廳,大廳左右旋轉向上的樓梯通往洋宅的深處,大理石地板和客廳挑高的穹頂給她帶來怡人的陰涼感受。惟希仰起頭,欣賞穹頂上手繪的巴洛克風格壁畫。聽說在最動**的十年裏,此間被挪做造反派辦公之用,當時的頭子曾命人用白色油漆將整個穹頂都重新粉刷一遍,理由是破除資本主義封建主義四舊。據說被派去粉刷穹頂的工人,原本是美術學院的教授,他實在不忍心讓如此精美和有曆史保護價值的壁畫就這麽被損毀,所以悄悄在原有的壁畫上刷上一層透明的保護材料,隨後又用一種易消解的顏料在其上繪製了大片的革命畫作,這才令得這些充滿猶太教鮮明特色的壁畫完整保存下來。

惟希輕喟,旋足繼續尾隨蒲良森的行跡,來到廚房外。廚房門兩旁有兩株高大蔥鬱的琴葉喜林芋,肥厚濃密的葉子為她提供了很好的隱蔽處,她隻要微微往前一點,就能看見廚房內蒲良森和年輕女郎在輕聲交談,兩人靠得非常近,蒲生把女郎困在自己與流理台之間。惟希聽不清楚他們的談話內容,但是作為一個旁觀者,她覺得身為今天訂婚雞尾酒會的男主角,蒲生對該女郎未免太過親切了。

忽然惟希聽見身後有一個洪亮的聲音傲慢地問:“你是誰?”

惟希心道不好,廚房裏的蒲良森也已聽見外頭的響動,回過頭來。

不過是一轉念的功夫,惟希已想好了說辭,卻有一隻修長的手不輕不重地按在了她的肩膀上,醇厚好聽如同大提琴般的男低音在她耳邊有禮地響起:“方阿姨,她是我女朋友。”

惟希睨一眼搭在她左肩上修長幹淨的手。手的主人離她如此之近,近得她能透過他身上的挺括布料感覺到他賁張的肌肉所散發出來的熱量。惟希斜一斜肩膀,想卸掉這隻手施加的力道,不承想這隻手卻堅定而不容置疑地略微加重壓力,將她攬進懷裏,示意她不要輕舉妄動。“叫你不要貪杯喝那麽多香檳,你不聽,看!現在出醜了吧?告訴你洗手間在客廳進門右手邊的樓梯下麵,這裏是廚房。”

惟希不知道這個有著好聽聲音的男人是誰,但無疑他替她解了圍,所以不再試圖從他懷裏脫身,配合地揚起微微帶著一點酒意的臉:“抱歉,我就是這麽左右不分,東西不辨。”

女高音“咯咯咯”笑起來:“原來是你的女朋友啊,我還當是混進來的什麽人呢。”

說完,趾高氣昂地如女王般退場。

廚房裏的蒲良森微笑著走過來,朝惟希身旁的男人伸手:“衛儻,好久不見。”

衛儻與他握手:“恭喜你訂婚。”

“我現在去請外婆,我們稍後聊。”蒲良森對高大的衛儻說,並向惟希頜首。

等蒲良森走出兩人的視線,衛儻攬著惟希的肩膀走出客廳,回到外頭客人漸漸聚攏在一起的花園裏,這才放開惟希的肩膀,朝她微笑:“你好,剛才冒昧之處,還請見諒。我是衛儻,倜儻的儻。是你師父老白的師弟。”

這個衛儻正是稍早時候在花園裏攔住惟希去路的男人。

惟希還以淺笑:“我是徐惟希。”

她心裏對衛儻的說辭很有些懷疑。師父白成濬交遊廣闊,三教九流的朋友不少,他閑來無事的時候,頗愛拿與這些朋友相交的趣聞逸事出來講。衛儻一看就是有故事的人,但她從來沒聽師傅提起過。可是,師傅果然還是給她準備了後備計劃啊……

衛儻望一眼去而複返的蒲良森:“你打個電話叫司機先開車回去吧,酒會結束我送你。”

惟希明白他是不想蒲生起疑,遂點點頭,取出小手袋裏的手機,請司機不用等她,可以先行離開。

蒲良森和邵明明的訂婚雞尾酒會在一片幸福歡樂的氣氛中結束,有年輕貪玩的客人相約去夜店繼續慶祝,惟希則和衛儻一起辭別主人家,自邵宅出來。衛儻取了車,載惟希回她住的公寓。

衛儻開一輛低調的黑色本特利雅致,在夜色中汽車平穩流暢地前行,惟希沒有試圖與他進行更深一步的交談。衛儻和她,是兩個世界的人。相比衛儻開一輛已停售的本特利雅致,她則開一輛二手甲殼蟲,車主是一個年輕漂亮剛大學畢業的都會女郎,因找到一個不錯的工作,父母替她買了新車慶祝,她就將開了沒幾次的甲殼蟲委托中介處理。惟希自己略微做了點調查,知道這輛車上沒有違章和其他記錄,這才買了下來,作為日常的交通工具。

看,人和人就是存在這麽大的差距。

衛儻趁紅燈時看了一眼右肘靠在車窗上,支頤遙望窗外夜色的惟希。自邵宅出來,她披了一條珠灰色的大披肩,整個人看起來小小的。晚風從窗外拂過,撩動她烏黑的頭發,發絲揚起,複又落下。她有著健康的蜜色皮膚,額頭光潔飽滿,睫毛濃長似兩片黑蝶的輕翅,半垂著眼時,會落下一道優美的陰影。鼻尖小巧挺翹,可愛得讓人想伸手去捏一把。

他這樣想著,伸出右手,開啟了車載音響,馬斯內的泰伊思的冥想如同水銀瀉地般在車內流淌。

衛儻送惟希到她住的小區門口,門衛坐在保安室裏,一邊吹著空調一邊在看電視,並沒有注意門前車輛的進出。衛儻目送惟希纖瘦的身影走進小區大門,聽見空氣中隱約傳來廣場舞節奏強勁的音樂聲,這才驅車離開。

惟希披著唐心為她準備的灰色披肩,慢慢走向自己住的多層小樓。小區的花園裏,一些吃罷晚飯的中老年人,正隨著音樂的旋律在跳廣場舞,有孩童在小廣場周圍玩滑板車,橫衝直撞的架勢惹得路人紛紛躲避,保姆跟在後麵大呼小叫地追趕著。夜色中似有似無地飄來紅燒帶魚的香味,也不知道是哪家才開始燒飯燒菜,勾引得在雞尾酒會上不過吃了幾塊點心充饑的惟希口水都快流下來了。惟希露出由衷的微笑來,加快了腳步,打算趕緊回家為自己做一頓美味的晚餐。

惟希走到她住的樓下,隻見防盜門前站著個穿鬆垮汗衫和沙灘褲的青年,正在埋頭抽香煙,趿著拖鞋的腳有一下沒一下地踹著防盜門。一邊台階上坐著穿紫色碎花雪紡襯衣黑色燈籠褲,煩躁地搖著蒲扇的中年婦女。中年婦女看到惟希,噌地從台階上站起來,手中蒲扇沒頭沒腦地往她身上招呼。

“你這個沒良心的死小囡,這麽晚死到什麽地方去了?!”

惟希閃開中年婦女手裏雖然沒什麽分量但來勢洶洶的扇子,輕喚了一聲:“媽媽。”

“不要叫我媽媽!我沒你這種不孝的女兒!”徐母聽了,揮著戴著金戒指的胖手高聲嗬斥,大有種不把所有人都引來便不罷休的意味。

周圍鄰裏和晚間出門散步的居民看熱鬧似的遙遙望過來,指指點點。

青年煩躁地丟開手裏的香煙蒂,伸腿踢了防盜門一腳:“吵什麽吵?等了這麽久,又渴又累,能上去了吧?”

“對對對!快點開門,讓我和你弟弟上去坐一坐,等你等到現在,累死了!”徐母趕緊把手中的蒲扇調轉方向,朝兒子大力扇風送涼。

惟希望著對自己和弟弟完全是兩種截然不同態度的母親,隻覺得長夏的最後一縷陽光也徹底退去,蕭瑟的秋風悄然吹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