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白炫音風塵仆仆回到皇城,一襲戎裝還來不及換,便入了琳琅閣。
候了一宿的寧安帝沒等到自己驍勇善戰的統帥,反而聽聞白炫音入了花街柳巷,摔了上書房兩盞琉璃燈,大半夜咬牙切齒地下了宵禁令。
大理寺卿從**爬起來滿大街地封秦樓楚館,待巡到琳琅閣瞧見睡在溫柔鄉裏聽琴奏樂的白帥時,可算明白是怎麽回事了。他哆哆嗦嗦了半晌,吭哧了一句話出來。
“白帥,聖上正等著您進宮麵聖,回稟軍情呢。”
“老子挑了北漠三座城,明兒個論功行賞就是,大半夜的,他不睡覺,折騰我做什麽?!”白炫音躺在桃兒的腿上,吃著葡萄,一臉痞樣。
大理寺卿抖得更厲害了,一旁雅樂聲未停,他抬眼瞥了瞥,瞧見彈琴之人,驀然吞了口苦水。敢留白炫音夜半聽曲的,整個大靖朝,也就隻有這位大靖第一琴師謝子卿了。
能稱得上國之第一琴師,可不僅是琴彈得好。謝子卿一身功法已至化境,當年北漠叛亂,大靖無將可守,塞北三城危在旦夕,謝子卿橫空出世,一曲敵三軍,生生逼退了北漠數萬大軍。天子欲對其裂土封侯,他倒好,一身素衣來了帝都,轉頭卻入了琳琅閣。自此琳琅閣聲名大噪,天下權貴趨之若鶩,隻為聽謝子卿一曲,求得幾分善緣。謝子卿一年隻奏一場,便是在每年正月十五,想不到他大半夜的竟肯為白炫音單獨奏琴。
大理寺卿一雙綠豆大的眼睛在兩人身上轉了轉,心中猜測千回百轉,麵上卻半點不顯。
“回去睡你的大覺,明兒一早本帥自會去宮裏問安。”白炫音懶懶一擺手,揮退大理寺卿。
一個是大靖手握兵權的三軍統帥,一個是名滿天下的宗師大家,大理寺卿默默退出了琳琅閣。
從始至終,謝子卿垂眼彈奏,半分眼星子都沒落在眾人身上,出塵縹緲,仿佛世事與他無關。
琳琅閣外,副將一臉囧:“大人,咱們就讓白帥歇在這兒一宿?”
大理寺眼一瞪:“你敢把她提出來?”
副將頭搖得似個撥浪鼓。
大理寺望著燈火璀璨的琳琅閣,眯著眼:“這謝子卿膽兒也忒大了,雖說白帥和陛下的婚約早就廢了,可他也、也……”
大理寺卿嘟囔了半晌,那“膽兒忒肥了”幾個字始終沒敢說出來,臊眉耷眼地領著兵將們悻悻走遠了。
宮裏的寧安帝得知白炫音留在了琳琅閣,又摔碎了一套白玉瓷器,卻隻能紅著眼獨坐上書房一宿。
他能如何呢?當年為了鞏固權位娶了南秦的公主,他親手下旨廢了他和白家的婚約,逼得白炫音十六歲就披甲上陣。一晃十來年,白炫音替他守下北疆門戶,成了他的股肱良將,兩人之間,隻剩君臣之禮可守。
寧安帝深深一歎,年輕的帝王鬢邊已有零星幾絲白發。
淩琅閣內,謝子卿一曲彈畢,白炫音長舒一口氣,隱在燭燈下蒼白的臉色才恢複了些許紅潤。大理寺卿長居於俗事安寧之處,哪聞得到她滿身血氣,根本不知這個三軍統帥邊疆歸來已是強弩之末。
“謝了。”白炫音朝謝子卿懶懶一笑,揮退侍女,解下戎裝,露出滿身血跡的裏衣。
謝子卿麵色未改,隻道:“你若再入北漠,縱有我年年為你療傷,這身病軀也撐不了幾年了。”
“能撐幾年是幾年吧。”白炫音毫不在意拎起一壺酒,行到窗邊一口飲下,望向宮城的方向,“我總不能看他一個人獨自苦撐,有我在,他的帝位才更穩。”
謝子卿一言不發,隻望著白炫音,脫凡出塵的眼中沒有一絲情緒。
白炫音走回床榻,朝謝子卿擺擺手:“來,天還早著呢,咱們下一局,這回我定能贏你!”
謝子卿嘴角一勾,輕嘲:“妄想。”
白炫音自當年在軍獻城被謝子卿救起,就極少見他笑過,一時不由得愣了愣,堅硬如鐵的心竟也有了一抹漣漪。
“怎麽?”謝子卿拾棋望來,白炫音心神被喚回,連忙坐回榻上,心裏嘟囔一句:“禍水。”
“誰是禍水?”謝子卿蹙眉看向白炫音,白炫音眼瞪大,脫口而出:“我說韓肖是禍水,累得老子當牛做馬!”
“噢。”謝子卿放下一子,不置可否。
白炫音落了幾手棋,忽然抬頭望向謝子卿:“神仙?”
謝子卿手一頓,看向白炫音,眼中是恰到好處的驚訝:“什麽?”
白炫音擺擺手,幹笑一聲:“沒什麽沒什麽。”
難道方才我說出了口?不是在心底埋汰想想?
白炫音想著大概自己一路狂奔千裏,又一身重傷,或許是自個兒方才記錯了,眨眨眼又陷入棋局廝殺中。
謝子卿勾勾嘴角,眼底微有笑意。
朝陽初升,破曉的鍾聲在皇城四野響起,年輕的世家子弟們在街道上嘯馬而過的歡笑聲若隱若現,白炫音伸了個懶腰,放下棋子。
“好了,天亮了,我去給韓肖述職了。”
白炫音換了一身朝服,朝謝子卿擺擺手。
驍勇善戰的大將軍滿心滿眼隻想著快些入宮去見帝王,根本無暇看一眼身後那雙眷戀深情的眼。
桌上的古琴微微一晃化為一柄古劍,靈光一閃,古劍化成少年。
少年立在謝子卿身後,麵有不忍。
“神君,您這又是何必呢?您做再多,她也不記得您。”
謝子卿立在窗邊,望見白炫音一騎絕塵,掩在袖中的手緩緩握緊。
又是數年,大靖邊疆連連告捷,北漠十五座城池盡歸大靖所有。
皇城裏卻並不安寧,安寧帝一生隻娶得一後三妃,皆是朝中重臣之女,卻隻有三位公主。未免大靖後繼無人,宗師皇親在皇帝的子侄中挑得眼花繚亂,朝堂紛爭連連。
白炫音卻在漠北的城池裏,退去戎裝,一身素裙,不問世事。
伴在她身邊的,仍然隻有一位琴師謝子卿。
帝北城一處院落中,倚在榻上的女子接過皇城送來的消息,隨手扔下,眼中早已沒了年少時的情緒起伏。
她麵容清瘦,神態安詳,嘴唇略帶淺色,望著樹下坐著的琴師:“我今日想聽《鳳求凰》,子卿,為我彈一首吧。”
謝子卿仍是一身白衣,他淡淡應了聲‘好’。
院內琴音縹緲,仿若神音,一曲完畢。白炫音緩緩閉上了眼,在她伏在椅上的手落下的一瞬,卻被一雙手穩穩接住。
白炫音和謝子卿相識一世,這是她第一次碰到謝子卿的手,溫暖、有力、莫名的熟悉。
“阿卿。”白炫音微微睜開眼,望著青年幾十年如一日的容顏,“這麽多年,謝謝你了。”
“謝謝你當年在帝北城救了我,謝謝你完成我這一生的夢想。北虜驅除,大靖十年內不會再起戰火了。”
白衣琴師一言未發。
“下輩子,別找我了。”
謝子卿握著白炫音的手倏然一抖。
白炫音抬手撫上青年的眉角,眼中悲涼而難過:“我不記得你,我努力過了,可我什麽都想不起來。”
相守一世,白衣琴師必不是為了她白炫音而來,可無論她如何努力,夜夜不寐,她都想不起和謝子卿的任何事。
“她已經不在了,我不是她,若有來世,我也不是她,放棄吧。”白炫音緩緩閉上眼。
謝子卿抱著她漸冷的身體,渾身顫抖,藏了一世的哀慟再難掩住。
他還是留不住,五百年前留不住阿音,如今也留不住白炫音。
謝子卿喉中嗚咽悲鳴,伸手探向白炫音額間,抽走了她的記憶。
下一世,少女降世在商賈之家,幼繼家業,富甲一方,安詳終老。
又一世,少女托生帝皇之家,少年掌權,輔佐幼帝,臨朝十五載,以攝政王葬於皇陵,一生富貴。
無論哪一世,她身邊始終有個溫柔而沉默的琴師,他沒有聽她的話,他守了她一世又一世,可在每一世她死後,他都抽走了屬於自己的記憶。
所以女鬼阿音每一世回到奈河橋回憶自己的一生時,從來不知道曾有這麽一個人陪伴過自己。
碧波粼粼的忘川前,鳳隱望著這一幕幕,眼中早已無淚,修言鬼君仍舊坐在奈河橋頭,眼含悲憫。
“我雖是鬼王,卻不能改凡人命途,他在你第十世輪回時找到了你,你的命是他扛了鬼界冥雷,以真神之力生生改掉的。”
鳳隱掩在袖中的手早已血肉模糊,轉身便走。
“鳳皇,放棄吧。”修言攔住她,“他是混沌之身,肉身消散,元神已毀,你再執著下去,那他當年做的一切又有什麽意義?”
鳳隱看向修言:“若是沒有意義,那這幾萬年敖歌耗盡心血護著你的魂魄做什麽?”
修言神情一僵,反身坐回橋頭,撐著下巴無語:“就是你們一個兩個的都這麽執著,三界才有這麽多情深不壽的傳說。死就死了唄,誰人不過一抔黃土。你不放棄又能如何,你已經在三界尋了百年,可找到他一絲魂魄?”
“明日師君飛升,神界將開,我辦不到,總有人可以救他。”
鳳隱消失在奈河橋,留下一句剛硬凜冽的話。
“哎,小鳳凰,若是上古真神有辦法,何須你這百年蹉跎啊。”修言長歎一聲,晃著腿繼續在奈河橋頭迎來送往。
第二日,神雷湧動,上古界門在梧桐島上空大開,青銅橋自天階盡頭落在梧桐島上。
鳳染化為火鳳直奔九天而去,上古界門關閉的一瞬,一道神光直衝天際,又是一團火焰衝向上古界門,但這團火焰就沒這麽好運。九天玄雷自神界而出,一道道毫不留情地劈在鳳隱身上,漫天紅血,靈力激**,九州震動,三界矚目。
青銅橋上的鳳染神色大變,就要衝出界門,一隻手攔住了她。
“就算你這次攔住她,她也不會放棄,下三界中能想的辦法她都試過了,神界是她唯一的機會。”
青年溫潤的聲音響起,鳳染回轉頭,眼眶微紅。
“我知道。”鳳染長長歎息,“不入神界,她不會放棄。”
鳳染看向雲海下鮮血染盡的鳳隱:“可若她熬不過玄雷,必粉身碎骨,那阿啟當年做的一切犧牲,又有什麽意義?”
“永失所愛,獨存於世的孤獨,又有什麽意義呢?”景澗拂過鳳染眼角的淚。“鳳染,
當年在羅刹地,是我錯了。白玦真神,元啟,還有我,我們都錯了。”
“以後我再也不會為你做決定,生亦同,死共赴。”景澗眸中溫煦如昔,握住鳳染的手,看向雲海之下,“相信鳳隱,她心中有生的信念,那是阿啟留給她的。”
界門之下,青銅橋間,玄雷一道道劈下,火鳳於九天展翅,硬生生扛著四十九道天雷,一階階踏過青銅橋,滿身是血站在了神界之門上。
霎時,萬道神光自鳳隱周身湧現,照耀九州大地。在天帝鳳染飛升的這一日,鳳皇強行穿越上古界門,成為數十萬年來唯一一個不受神召而踏入神界的上神。
鳳隱立在青銅橋上,毫無停歇地朝神界正中的方向而去。
打破神界規則,觸怒真神豈會沒有代價,她能感受到體內的骨血在崩潰,靈魂之力在摧枯拉朽的燃燒。
“鳳隱!”鳳染阻止不及,隻能眼睜睜看著小鳳凰破釜沉舟地衝向摘星閣的方向。
摘星閣中,上古沉眸望著石階下渾身是血跪著的小鳳凰,神情難辨。
“你該知道,本尊不願見你。”上古淡淡開口。
“求神尊救他。”鳳染以頭磕地,哽咽道:“所有的一切都是鳳隱的錯。”
上古轉身,不再看她。
“鳳隱,他是本尊唯一的骨血,本尊若能救,豈會等到今日。”
鳳隱希冀的目光在上古道出這一句時陡然熄滅。這世上無論是誰告訴她元啟已滅她都不肯信,可唯有麵前之人,說出這句話,掐滅了她最後一絲希望和生機。
鳳隱一口心血吐出,怔然而絕望。
“如果您都不能,阿啟該怎麽辦?”撐了一千年的小鳳凰號啕大哭,血淚自眼中流出,“神尊,阿啟該怎麽辦?”
上古閉上眼,手中化出一道碧燈,她將碧燈揮落在鳳隱麵前:“回去吧,你還沒有到入神界之時。”
鳳隱顫抖地撫摸碧燈,眼緩緩閉上。
元啟,如若你已消散世間,那我活於世,當真是沒有意義。
鳳隱慘然一笑,幻出火鳳本體,它懷中摟著那盞碧綠的燈,化為點點飛灰,消失在摘星閣下。
鳳染和景澗趕來,隻來得及看見這無比慘烈的一幕。
神界又歸寧靜,仿佛那隻小鳳凰從未來過。
暖暖的日頭落在竹窗前,雀鳥飛鳴,喚醒了沉睡的人。
鳳隱猛地睜開眼,眸中從黑暗至光明,陽光略微刺眼,她眯了眯眼,瞧見眼前的一切,神色怔然。
這是哪兒?她不是已經死在摘星閣了嗎?
鳳隱衝出竹屋,身體猛地一頓。
山穀、梧桐、小溪、百花,這裏是她在這世上唯一不敢踏足的地方,大澤山禁穀。
“阿音小師姑!”一道清脆的響聲自穀頂而來,一個青團乘雲摔落在竹坊前。青衣抱著比他人還高的木桶歡快地朝鳳隱本來,獻寶似的將木桶放在鳳隱麵前的石桌上。
“青衣……”鳳隱喃喃喚他。
“我給你和小師叔送醉玉露來啦!”青衣圓圓的小臉甚是諂媚,十分老成地邀功,“師祖還沒吩咐呢,我就送來了,青衣是不是很乖啊!”
“誰?”鳳隱顫著聲,“你給誰送醉玉露?”
“你和小師叔啊?”青衣睜大眼回。
鳳隱一低頭,看見了醉玉露中倒映的自己。
碧裙小髻,圓潤的臉龐,她不是鳳隱,她是……她是阿音!
“喲,你今年倒早,說吧,又瞧上我什麽寶貝了?”青年調侃的聲音在身後響起,仿佛千萬年般久遠。
鳳隱猛地回頭,元啟一身白衣,靠在梧桐樹下,目光懶懶。
元啟一身布衣,目光清澈,隻一眼,鳳隱就知道他是阿晉,不是元啟。
眼淚毫無預兆奪眶而出,濺落在地。
青年神色一頓,快步上前,握住了她的手:“阿音?你怎麽了?”
“你去哪兒了?”鳳隱捶打著青年,緊緊握住他的衣襟,語不成調,渾身顫抖,“你到底去哪兒了?”
“我、我去後山給你劈柴火了。”古晉惶急地抹掉鳳隱臉上的淚,“我……”
“我找了你好久,我找了你好久……”嘶啞的嗚咽聲在山穀中回響,鳳隱什麽都聽不見,死死抱住古晉,仿佛抓住了整個世界,“我以為你再也不會回來了。”
“我在這兒,我在這兒。”古晉抱住少女,任她哭泣宣泄,隻一遍又一遍輕撫著她的青絲,“阿音,我一直在這兒。”
青衣愣愣地望著這一幕,仿佛明白為什麽,又仿佛不明白。他悄悄飛走,將這一方天地留給了樹下的兩個人。
日落月升,直到銀輝掃滿穀底,鳳隱才止住哭泣。她不知道為什麽從黑暗中醒來會在大澤山穀底,她也不知道為什麽她是阿音,不是鳳隱,她什麽都不願意想,隻亦步亦趨地跟著古晉,古晉走到哪兒,她就跟到哪兒。
鳳隱幾乎在古晉出現的一瞬間就成了阿音,當年的阿音。沒有鳳皇的光芒,斂了一身凜冽神威。無論麵前的一切是什麽,她不在乎,甘之若飴。
古晉被阿音的黏糊弄得啼笑皆非,但卻很是享受小神獸的依賴。他每日醒來,睜開眼便能看到一雙水潤潤的大眼,掌心永遠握著一雙柔軟的小手。
兩人就這麽在大澤山穀底生活了起來,就像很多年前一樣,或許,這就是很多年前。
宴爽和阿玖偶爾會來串個門,鬥嘴幾句,一住就是十天半個月,趕都趕不走。阿音總是氣鼓鼓,覺得這兩個聒噪鬼擾了她和古晉的清淨,古晉反而像是換了一個人,竹坊裏總是備著宴爽最愛的醉玉露和阿玖最喜的仙兔。
春去秋來,寒來暑往。阿音也不記得這是她醒來後第幾年時光。忽然有一日,琉璃焰火在大澤山頂峰燃起,山門的熱鬧透過層層雲海,落在了山穀中。
“今天是元宵啊。”古晉靠在梧桐樹下,瞥了一眼正在啃雞腿的阿音,“阿音,想不想下山去玩玩兒?”
阿音嘴裏撐得鼓鼓的,眼一彎:“想想想!”她忽然又搖頭,“不去了,咱們就在穀裏吧。”
阿音連忙揮手:“穀裏挺好的,我哪兒都不去。”
古君像是沒瞧見少女眼眸深處藏著的不安,伸手揉著她柔軟的小髻:“我一定會帶你回來。”
“真的?”阿音小聲問,像是在確定什麽一般,“我們還會回來?”
“當然!”古晉笑笑,湊近阿音臉頰,用鼻子在她臉上蹭了蹭,“阿音長大了,晚上自然不能宿在外麵。”
阿音一張臉頓時漲得通紅,正想敲打這個登徒子,一鷹一狐飛落在梧桐樹下。
“喲,老不正經,堂堂仙門巨擘,淨出些心術不正的壞心眼兒!”阿玖鼻子一哼,損人毫不留情。
“人家小兩口喜歡,幹你什麽事?”宴爽拆阿玖的台已經成了習慣,仿佛懟這狐狸已經成了她生活喜樂中必不可少的一樁事兒。
“男人婆!誰讓你多嘴了!”
“我就說!阿音喜歡,幹你什麽事兒!”宴爽嗓門如洪,整個山穀裏都是她響亮的喊聲。
阿音鬧了個大紅臉,攔也不是,不攔也不是。
“我和阿音要去山下過元宵,你們想來就跟上。”古晉站起身,把阿音拉起來就朝山外飛,“最好不來,礙眼!”
“誰說我不去!我要去,小白臉,你甭想拐阿音走!”阿玖顧不得和宴爽爭吵,連忙去追兩人。
“自作多情!”宴爽哼了哼,揮舞雙翅追上阿玖,在空中絆倒了狐狸兩次。
阿玖眼見著古晉和阿音越飛越遠,氣得直跳腳,宴爽卻樂得嘎嘎大笑。
瞭望山腳,佳節元宵,雲山城張燈結彩,百姓熙熙攘攘。
城中街道兩邊擺滿小攤,雜耍不斷,歡聲笑語,煙火氣十足。
古君牽著阿音在城中亂逛,阿音瞅著掌心始終握著她的手,臉上的笑容就沒停下來過。
古晉忽然停住,阿音一個不察撞上了青年的背,明明一身神骨刀槍不入,阿音卻瞬間紅了眼眶,嬌弱得眼淚都快流下來了。
“疼”。阿音扁著嘴,眼眶紅紅。
古晉連忙替她揉額間,又小心翼翼地吹了吹:“還疼不疼?”
“好一點點了。”阿音滿意地哼了哼。
古晉笑起來,在阿音鼻上刮了刮:“小家夥!”
阿音傲嬌地別過眼,這才看見古晉停在了一個麵具攤前,攤子上仙佛百獸的麵具皆有,白胡子老頭攤主正笑眯眯地望著兩人。
古晉拿起一個狐狸麵具戴在臉上,清了清喉嚨:“阿音,還不快隨本君回狐狸洞!”
阿音撲哧一聲笑:“不回,不回,做你的春秋大夢!”
古晉取下麵具,笑容滿麵:“哦?那阿音要去哪兒?”
阿音順手取下鳳凰麵具放在自己臉上:“你猜?”
古晉忍俊不禁,故意板起臉:“鳳凰窩嗎?”
阿音麵具後的笑容僵住,倏然沉默。
古晉猛地湊近小鳳凰,嘴角一勾:“哎呀,阿晉的小娘子生氣咯!”
阿音猛地摘下鳳凰麵具,橫眉冷對:“哪個是你的小娘子!”
阿音嘟著嘴轉身就走,古晉連忙跟上,他偷瞄了一眼阿音的臉色,偷偷摸摸又牽起了她的手,阿音嘴角翹了翹,眼底俱是笑意。
古晉牽著阿音的手行到河邊,這裏人潮攢動,百姓們正在放河燈。
見阿音一臉好奇,古君拉著她朝人群中擠。
“走,我們也去試試。”
“我們就是神仙,還祈什麽願啊?”
古晉在阿音頭上敲了敲:“笨蛋,神仙祈的願才最靈驗。
古晉拉著阿音走到人潮湧動的桌前。他拿起桌上的筆,看了阿音一眼,然後在紙上端端正正寫下幾個字:願得一人心,白首不相離。
阿音神情一愣,又見古晉在這一行字下寫上古晉和阿音。月下,阿音看著古晉的側臉,青年的神色專注而認真,她一時有些失神。
古晉把紙折好,選了一個最漂亮的紙船,插上上麵,遞到阿音麵前。
“我許的願,一準最靈驗,月老若不準,我拆了他的姻緣洞。”
“騙人。”阿音的聲音忽然有些喑啞,“你又在騙我。”
“不騙你。”古晉執著地握著紙船,“我從來都不會騙你。”
“可你……”明明就騙了我很多次……
你用性命換了大澤山滿門,卻背負一切讓我誤會。
你從來沒有離開過我,那一千年輪回,你一直在我身邊,可你取走了我的記憶。
你說過會永遠陪著我,卻留我一個人在世間。
阿音不敢接紙船,不敢說話,隻愣愣地望著古晉,眼眸深處哀慟難言。
“阿音。”青年的笑容靦腆而羞赧,輕輕問,“嫁給我,好不好?”
眼淚再也忍不住,奪眶而出,阿音點著頭:“好。”
古晉粲然一笑,猛地抱起阿音,忍不住轉起來。
“太好咯,阿音答應嫁給我了!”古晉抵著阿音的額頭,眼中滿是幸福,“你答應了,可不許反悔。”
“不反悔。”阿音輕聲道,“阿晉,無論世間變成什麽模樣,無論你是誰,隻要你在,我永遠都會在你身邊。”
阿音臉上的柔弱不安消失,眼中深情無限,這一瞬間,她是鳳隱。
古晉卻好像看不見阿音的變化,他牽起阿音的手,珍惜而又小心翼翼地將紙船放入河中。兩人看著小船和無數河燈化為瑩瑩之光飄向遠處。
“我也是,隻要你在,我就會永遠在你身邊。”古晉清雋的聲音響起。
燈火萬千,焰火綻放,他們眼中,隻剩彼此。
不遠處,阿玖靜靜望著這一幕,眼眶微紅,眸中似有釋懷,似有祝福。
宴爽突然碰了碰他的肩膀:“喂,死狐狸,別哭。”
阿玖哼了哼;“男人婆,誰哭了。”
“我這次出門的時候,瞅見我爹釀了幾壇好酒藏在鷹島樹下,你要不要和我去偷出來?”
阿玖轉身就走。
“喂,你去哪兒?”
“偷酒啊。”狐狸聳了聳肩,“鷹王的好酒,不喝留著過年啊?”
少年眼底風光霽月,笑意盈盈,他瞥了河邊一眼:“她得償所願,本少爺也得舒心啊,天下好酒這麽多,總不能隻守著大澤山那幾壇醉玉露過日子吧。”
宴爽咧嘴一笑,追上前在阿玖胸前捶了捶:“通透啊兄弟,想得開就好!”
“男人婆,別在本少爺身上動手動腳!小心我捏碎你的翅膀!”
“喲,口氣不小,敢不敢和本公主大戰三百回合!”
“打就打,誰怕誰啊!”
一狐一鷹打打鬧鬧著走遠,古晉望著兩人的身影,嘴角輕揚。
時光流轉,黃粱一夢,若如此,也好。
大澤山穀底,梧桐樹下,古晉懷裏擁著阿音,看漫天星光。
阿音忽然回過神:“咦,阿玖和宴爽呢?走丟了?”
古晉笑笑:“放心,丟不了,那兩個冤家去鷹王那兒偷酒喝去了。”
阿音長長舒了口氣,重新躺在古晉懷中,喃喃道:“真好。”
“嗯,是很好。”古晉下巴在阿音發上磨了磨,忽然有些困,眼緩緩閉上。
阿音明明在他懷中,卻仿佛看見一般猛地握住古晉的手:“阿晉,別睡。”
身後沒有回答的聲音,阿音的手微微顫抖:“求求你,別睡。”
眼淚一滴滴落下,阿音不敢回頭,喉中連嗚咽聲都不敢發出。
一雙手從身後捂住了她的眼睛。
“阿音。”元啟縹緲的聲音在身後響起,“不要哭。”
“我會一直在你身邊,相信我,我從來沒有離開過你。”
身後的溫熱一點點消失,阿音絕望地閉上眼,陷入黑暗。
鳳隱睜開眼,又閉上,又睜開,入目是梧桐島鳳皇殿冷硬的宮殿,懷中是上古揮給她的那盞碧燈。
黃粱一夢,這裏不是大澤山,她不是阿音,也沒有古晉。
鳳隱死氣沉沉,鳳眸中沒有一絲生機。
她苦澀地牽出一抹自嘲,神總是如此殘忍,她活不能,死不能,連沉溺在夢中也不允許。
鳳隱起身,抱著碧燈走出宮殿,朝梧桐古林深處而去,她站定在梧桐古樹下,這裏是她和元啟一切因緣開始的地方。
“我會一直在你身邊,相信我,我從來沒有離開過你。”夢中元啟的話一遍遍在鳳隱耳邊回響。
“騙人。”鳳隱望著碧燈,聲音嘶啞,“我會忘記你。千年萬年,我總有一天會忘記你。”
“那是他的記憶,用混沌元神創造的記憶。”一道聲音忽然響起,幽冥而淡漠。
鳳隱猛地抬頭,見一人懶懶靠在梧桐祖樹旁,眸中有戲謔。
“魔!”鳳隱掌心頓時化出神劍,眉眼肅冷。
來人走向鳳隱,無視了鳳隱周身上下燃起的炙火,輕手一抬,鳳隱的神劍便化為虛無,他嘴角一勾,很是有些傲嬌地開口:“小鳳凰,準確來說,是魔神。”
“初次見麵,本尊名喚玄一。”
鳳隱眼含驚愕,魔神?玄一?她並不懷疑麵前之人說的話。孔雀王和華姝入魔時的魔力,不及此人身上萬分之一。
世間怎麽會有如此強大的魔物?!
“閣下從何而來,入我梧桐島,有何目的?”鳳隱忍著玄一強大的魔神威壓,冷冷開口。
“我啊……”玄一伸了個懶腰,“一個人活久了,出來走走。瞧瞧三界風光,看看山川大河,瞅瞅那些個為了所謂的凡間生靈前仆後繼死來死去的糊塗鬼。”
“你!”鳳隱心中大怒。
“順便再救救我那個一麵都沒瞧上的大侄子元啟。”玄一一轉頭,輕飄飄看向鳳隱。
鳳隱倏然閉嘴,眼中怒氣驟然泯滅,她幾乎是風雷電掣般湊到玄一麵前:“怎麽救,現在就救。”
玄一眨巴眨巴了眼:“你信我?”
鳳隱:“信。”
玄一匪夷所思望向她:“我可是魔?”
“甭管你是什麽,你說能救他,我就信你。”
“你堂堂鳳皇,求一個魔,就不怕被三界恥笑,神界追殺?”
“我打不過你,自然也殺不了你,殺你不是我的責任。”
“有趣。”玄一啞然失笑,“真是有趣,難怪炙陽讓我出來瞅瞅,如今的小娃娃,真是有趣。”
玄一大笑,轉身朝梧桐祖林外走去,鳳隱大急。
“你說你能救他的!”
“鳳隱,你有沒有想過,你輪回轉世修煉千年,連上古都尋不到你的魂魄,堪不破你的因果,元啟是怎麽找到你的?他又是如何在元神俱滅後還能創造夢境邀你入夢?”玄一回轉頭,看向鳳隱,“我那個傻侄子,的確從來沒有騙過你。”
玄一手一揮,鳳隱腰間的火凰玉浮於半空:“千年前,你涅槃之日,三魂七魄散於世間之時,帶走了他的一魄。”
鳳隱不可置信地望著火凰玉,嘴唇微動,仿佛不敢置信。
“從那日起,你的命數就被混沌之力籠罩,再無人能堪破你的因果。鳳皇隻傳一脈是天地定數,而你是異數,所以千年前你涅槃之日就該魂飛魄散,恪守天命之道。元啟闖進梧桐古林,不是害了你,而是救了你,因為從此以後你的魂魄和混沌之神的魂魄緊緊相纏。他不死,你不滅。你若活,他不亡。”
“為什麽你要告訴我?”鳳隱握住火凰玉,難掩疑惑,“是我和元啟毀了魔族重臨世間,你既是魔神,這一切應是如你所願吧!”
“因為我從你們身上看到天命可改。”他望向天際:“很多年前,有個叫擎天的人告訴我,魔就是魔,永遠不會被世間萬靈而承認,魔就是用來磨煉萬靈。”
玄一嘴角揚起笑意:“我曾經認命,如今我打算試一試。”
“試什麽?”
“試一試,看世間有沒有一日會變成萬靈既生,便是平等。”
玄一一揮手,強大的魔力落在火凰玉上,火凰玉裂開一角,晶瑩剔透,玉石中心,一道微弱的靈魂焰火燃起,那是鳳隱最熟悉的靈魂之力。
再抬頭,玄一的身影已經消失在古林中,一切歸於寧靜。若不是地上碎掉的神劍和火凰玉中的那一魂,鳳隱幾乎不敢確認,方才有一個叫玄一的魔神出現過。
掌心的火凰玉炙熱無比,鳳隱像是虛脫一般跪倒在地。
“混賬,你這個混賬,我再找不到救活你的方法,我就、我就……”鳳隱嗚咽難忍,把火凰玉死死捂在胸口。
梧桐樹下,青年的魂影緩緩出現,凝視著跪倒在地的鳳隱,輕歎一聲。
“鳳隱,我一直都在,從未離開。”
神界摘星閣,白玦望著梧桐祖林中的這一幕,神情唏噓。
“那日她闖入神界,你為何不告訴她真相?”
“我為什麽要告訴她?”上古挑眉,“那混小子和你一模一樣,說生便生,說死便死,我憑什麽要讓他如願?那小鳳凰的性子比我還倔,做我的兒媳婦,我就不能****?”
白玦嘴角一勾,湊到上古身旁。
“你就老實承認,世間隻有玄一能救那小子能怎麽著了?”
上古啞口無言,悻悻閉上嘴,輕哼一聲轉過頭。
“世間任何力量都是相生相克,混沌之神隻能續生機,元啟魂飛魄散,火凰玉中留著的那一魂死得透透的,混沌之力救不了他,唯有魔神之力能讓他魂息再生,他不出手,世間便無人能救元啟。”
“他若是想不通,永留九幽,我們也毫無辦法。”上古眉心一皺,“他重出九幽,卻又不帶煉獄中一兵一卒,你說他到底想做什麽?”
“他救了元啟,我們該承他一情。既然他想要萬靈平等,我們助他便是。”
“天啟可回來了?”上古忽然想起一事問。
白玦咳嗽一聲,瞥了瞥上古:“沒,怎麽?惦念他?”
上古好整以暇頷首:“惦念,往日裏隻覺得他聒噪,如今日子久了,才知道你也是個話多的。”上古伸了個懶腰,靠在榻上,“哎,真是懷念咱們神界第一美人啊。”
上古話還未完,便被白玦牢牢壓在榻上,上古倏然收聲,臉色通紅。
“還不快起來,讓人瞧見了像什麽樣子!”
“不起,有本事,你贏了我,把我打下神界,不然我就在這榻上壓一百年。”
“混賬!起來!”
上古氣急敗壞的聲音在摘星閣響起,一眾神侍遠遠聽見,繞得老遠,恨不得百年不靠近這春色滿園的地兒。
又是千年,元啟衝進梧桐祖林,搖醒睡得昏天暗地的鳳隱。
“阿隱!阿隱!”鳳隱睡意蒙矓,迷迷糊糊睜開眼,“又怎麽了?祖宗?”
“長卿不見了!”鳳隱一擺手繼續睡,“不見了就不見了,不用慌。”
“女兒不見了!”元啟嚷嚷得震天響,把鳳隱揉成了雞窩頭,“咱們女兒不見了!你怎麽還能睡得著?!”
鳳隱瞬間清醒,眼一眯朝元啟剮來:“喲,到底是女兒重要還是媳婦兒重要?”
“女……”元啟幾乎脫口而出,卻生生轉了個彎,諂笑道:“自然是媳婦兒重要。”
“這還差不多。”鳳隱哼了哼,立起身,“走吧。”
“去哪兒?”
“最近仙門裏哪兒有漂亮仙君就去哪兒?你那閨女滿三界的男君都快招惹完了,咱們梧桐島成山的寶貝都快賠空了你知不知道,這敗家混賬,也不知隨了誰的性子!”
鳳隱一路罵罵咧咧,元啟一悶神,跟在身後小聲嘟囔。
“難道是隨了他天啟師公?哎,媳婦兒,等等我!”
兩人吵吵鬧鬧的聲音在梧桐古林裏回響,玄一不知何時立在祖樹下,望著遠去的二人,眼中含笑。
《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