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五章
元啟離去,桃樹下隻留下華姝一人。她低垂著眼,沒人能看見她麵上的惶恐。她知道元啟對那隻水凝獸的死耿耿於懷,但他心裏對瀾灃有愧,到底對她留了一絲情麵。隻要還有這一絲情麵在,她就不會放棄元啟,元啟是真神之子,更是這下三界最尊貴的神君,隻有留在他身邊,將來自己才能有君臨三界的一日。
這點屈辱惶恐,不算什麽。華姝抿緊嘴唇,再抬首時,臉上的蒼白驚慌盡數斂去,已然恢複了常態。
長安街上看熱鬧的眾人沒瞧出個中乾坤,隻想著到底是九天上的孔雀公主,還能在元啟神君麵前有這份薄麵。
華姝一揮挽袖,朝不遠處候著的紅雀走去。地上的五彩孔雀見她走來,鳴叫一聲,乖順地伏倒在她腳邊。
華姝正欲踏上雀背,腳步一頓,朝修言閣的方向看去。
修言閣臨窗邊,一雙漆黑的眸子正望向她,那雙眼隻輕輕望著,便生著難以忽視的威嚴淩冽。
三界內何時出了這麽個人物?
華姝心底猛地一顫,眉頭微皺,還未來得及多看兩眼,窗邊蒙著麵紗的女子卻轉過了身。
“殿下。”紅雀久在華姝身邊伺候,發覺了她的異常,忐忑地喚了一聲。
華姝看了她一眼,不欲多言,踏上孔雀,手一抬,一道渾厚的仙力拂向鬼界頂空的界幕,像來時一般撕裂了鬼界界麵。
五彩孔雀長鳴一聲,托著華姝和紅雀朝鬼界上空被華姝撕裂的那道縫隙飛去。
長安街上的仙妖鬼女君們望著五彩孔雀遠去的身影,不免有些豔羨。
突然,一道巨大的撞擊聲響起,轟然聲響。眾人抬頭看去,隻見那載著華姝主仆欲衝破鬼界界麵的五彩孔雀撞在了一道黑色的薄霧上,五彩孔雀發出痛苦的雀鳴,哀嚎著朝地上落來。
雀背上的華姝根本無暇顧及腳下的孔雀和仆人,黑霧上的鬼力十之八九都落在了她身上,她祭出遮天傘,勉強抗住黑霧的神力,狼狽又踉蹌地落在了剛剛那棵桃樹旁。五彩孔雀口中吐出鮮血,伏倒在地哀鳴,紅雀跪倒在華姝腳邊,更是被嚇得一臉膽寒。
“殿下,殿下,那是什麽……”
那黑霧將華姝主仆攔住後,逸出一絲鬼力融入了鬼界界麵之中,將華姝剛剛用仙力撕破的縫隙完好地修補。
修言閣窗邊本欲離去的鳳隱瞧見了這一幕,若有所思地挑了挑眉。
巨變陡生,眾人看著這一幕,心底暗暗訝異,到底是誰攔住了那囂張的孔雀公主?
半空中的黑霧緩緩化成人形,紅衣金冠,一雙火眸分外冷冽威嚴,正是鬼界之主敖歌。
“陛下!”長安街上的鬼君們瞧出黑霧化成的人影,連忙跪下行禮。一旁的仙君妖君們見鬼王出現,恭謹地執手行半禮。
華姝壓住尚在顫抖的雙臂,收起遮天傘,驚恐交怒地望向半空中的敖歌,不甘不願地行下半禮:“華姝見過敖歌陛下。”
“哦?華姝公主竟也是知道本皇尚在的。”敖歌聲音微挑,睥睨的目光裏帶著毫不掩飾的怒意和冰冷。
“陛下何出此言?”華姝被敖歌這一眼望得膽寒,心有怯意,“華姝向來敬重陛下……”
“哼!巧舌如簧,你撕裂我鬼界界麵,縱禽入鬼界如若無人之境……”敖歌冷哼一聲,目光在地上哀鳴的五彩孔雀和華姝身上掃過,“就連暮光和鳳染都不敢如此羞辱本皇,華姝公主,你真是好膽量。”
鬼界一貫神秘,位於三界之底,過去六萬年極少與仙妖兩族打交道。千年前鬼王打開碧璽神君看守的鬼界大門後,兩族才得以入鬼界見識一番,像這樣撕裂鬼界界麵而入的,華姝的確是六萬年來的頭一個。
華姝一心為見元啟而來,又自恃身份不凡,撕裂界麵而入亦是招搖炫耀的心思,她哪裏會想到鬼王全然不顧天宮顏麵,竟在眾目睽睽之下將她擊傷截在鬼界裏。
“陛下。”華姝惱羞成怒,卻在剛剛一擊裏看出鬼王實力深不可測,恐怕早已在上神之上,麵上隻得請罪,“華姝有急事麵見元啟神君,才會心急之下撕裂鬼界界麵,還請陛下不要和華姝一般見識,華姝改日一定親入鍾靈宮向陛下請罪!”
“請罪便免了。”冷哼聲從半空傳來:“今日本皇便看在鳳染和天宮的分上對你網開一麵,今後百年,你孔雀一族,不得再踏入我鬼界半步!”
鬼王一揮袖擺,強大的神力落在華姝身上,硬生生逼得她倒退兩步半跪在地。而後鬼王聲止,黑霧消失,長安街上又恢複了寧靜。
華姝終是沒抗住這一道掌風,一直忍在喉中的鮮血吐了出來。
“殿下!”一旁的紅雀急忙跑過來扶起她。
華姝見街上鬼君妖君們麵露譏笑,女仙君們眼神躲閃,她神情難堪,將受傷的五彩孔雀收入乾坤袋中,攜著紅雀匆匆朝鬼界界門而去,再也不像來時一般囂張。
鳳隱在修言閣窗邊看完了這場好戲,抿了口茶,掏出一把金葉子扔在桌上就走。
“女君!”被鳳隱的神力駭破了膽的小跑堂倒是個實誠的,捧著一滿手的金葉子弱弱地喚住了她,“咱、咱樓裏的茶不值這麽多金葉子,您、您給多了!”
這女仙君瞧著可不是個好惹的,他可不敢胡亂收下這麽一堆金葉子。
“值,這場好戲,值了!”鳳隱慵懶地擺擺手,眉宇間透出一股子愜意,“本君足有千年沒這麽舒心過了,你們樓主這情,本君承了!”
鳳隱大笑出聲,朝樓梯處走去,待那小跑堂再睜開眼時,已然不見了她的身影。
鍾靈宮內,鳳隱亮了身份拜見鬼王。
宮衛恭恭敬敬把她請進了殿,卻為難地回鬼王未在鍾靈宮內,請她在宮內稍等片刻,等鬼王歸來。
鳳隱挑了挑眉,心底一動,出了鍾靈宮直朝奈河橋而去。
敖歌不在,她去找修言便是。
奈河橋頭,一身碧綠長袍的鬼君蹺著二郎腿坐在橋頭,他身旁立著個一臉冷沉的白衣仙君。
忘川的水鏡裏浮過華姝主仆消失在長安街盡頭的一幕。修言一揮手,水鏡消失,他挑了挑眉,看向一旁的青年:“怎麽,元啟神君想為你那孔雀公主討個公道?”
元啟神情未有絲毫波動:“她撕裂界麵擅闖鬼界,陛下此舉,已是手下留情。”
當年元啟和阿音一同入鬼界尋梧桐樹,自是知道修言和敖歌共用一身,剛才長安街上的鬼王虛像,便是修言所化。
“那你一副凶神惡煞的樣子杵在我這兒做什麽?這裏是奈河橋,死了的人才來此處,神君不該來這兒。”
“修言陛下。”元啟沉聲道:“我師妹阿音當年在羅刹地消失,希望陛下能告訴我她轉生到了何處?”
修言挑了挑眉,今日說話特別刻薄:“消失?神君說笑了吧,死在元神劍下的,別說一隻水凝獸了,就是上神亦會魂飛魄散,哪裏還能往生輪回?神君珍貴之身,還是早日回歸神界,別年年來我鬼界來尋一隻可憐仙獸的散魂了。”
修言說完閉上眼,靠在奈河橋頭一副興致懨懨完全不想搭理元啟的模樣。
“五百年前,我在鬼界……”元啟的聲音響起,修言眼睛動了動,睜開了眼。“曾經感覺到阿音的靈魂之力。”元啟聲音篤定,“雖然隻是一瞬間,但我不會弄錯,阿音一定在鬼界出現過。”
五百年前鳳隱輪回轉世,在忘川的水鏡裏見過長安街上的元啟。怕就是那次鳳隱露了行跡,讓元啟覺察了出來,否則他也不會千年來都不肯放棄,年年都來鬼界苦等。
修言心底歎了口氣,麵上仍不為所動:“元啟神君,世間緣分有聚有散,阿音千年前就已經殞身在你元神劍引下的九天玄雷之下了,你又何必執著。”見元啟神色不為所動,“況且就算你那師妹的靈魂還在……”
修言的聲音頓了頓,元啟猛地抬首,眼底蹦出一抹希冀的光來。
“又如何?”修言開口,殘忍而無情,“千年已過,她轉世不知凡幾,難道你要蹦到她麵前對她說:我是你千年前的師兄……”
元啟張了張口:“不是,我隻是想……”
“還是你要告訴她,你是曾經殺死過她讓她魂飛魄散的人?”
修言眼底滿是冷意:“元啟神君,她要是千年前就死得一點兒灰末都不剩了,那就是說你們的緣分千年前就斷了,她要是還囫圇活在這三界任何一處,也該有自己的人生和際遇。你要知道,無論她現在是不是還活著,當年的阿音都已經死了。”
我隻是想知道,她是不是還活著,隻要還活著,就算已經不記得我,不記得大澤山,不記得我們之間所有的一切了,都沒關係,隻要還活著,還存在著這世間就好了。
元啟的嘴張了張,在修言冷冽的目光裏終是沒能把這句話說出口。
“況且,我是真不知道你那師妹阿音在哪兒。就算我擁有神力和輪回之力,也無法在混沌主神麵前隱藏往生的靈魂。這一點,您不是知道嗎?”
元啟眼底升騰的希冀被修言的話一點點碾碎。
“元啟神君,鬼界暗濁,不是神君該來的地方,您請回吧。”修言言畢,不再看元啟,開始趕人。
“無論如何,我都不會放棄找她。陛下,明年我再來。”
元啟說完,不再多言,像過往百次千次一樣,轉身離開了奈河橋,那背影落寞如昔。
修言望著他遠去的身影,歎了口氣,目光落回到粼粼波光上,有些晃神。
不是他心硬如鐵,隻是他曾眼睜睜看著那璀璨的靈魂魂飛魄散,看著她孑然一身在鬼界的最底層掙紮,看著她忘卻所有一世世曆經著人世的劫難。若她願意再相見,元啟又怎麽會不知那梧桐鳳島上的鳳皇就是他千年前的小師妹阿音。
“唉!”千年過往浮過眼底,縱是修言曆萬載世情,仍舊忍不住為這段孽緣歎了口氣。
“你這日子過得逍遙自在沒災沒病的,歎什麽氣啊!”清麗的女聲響起,利落又颯爽。
修言猛地睜開眼,瞧見橋頭一身白衣的鳳隱,嘴角揚了揚,從橋上躍下,沒有出聲。
他在奈河橋頭陪伴千年,女鬼阿音,終是成了九天之上的一代鳳皇鳳隱。他眼底欣慰有之感慨有之,最終化成了一句。
“你回來了。”
他千年來守在奈河橋頭對著每一次輪回的女鬼阿音,都會說這句話。
元啟一路落寞地朝鬼界界門飛去,界門近在咫尺,他身形卻猛地一頓。
“死在元神劍下的,別說一隻水凝獸了,就是上神亦會魂飛魄散,哪裏還能往生輪回?”
“元啟神君,世間緣分有聚有散,阿音千年前就已經殞身在你元神劍引下的九天玄雷之下了,你又何必執著。”
修言剛才說的話突然在元啟腦海裏響起。
當年羅刹地一場大戰,仙妖死傷無數,在場的仙君妖君因為他的緣故從未對外提及阿音是如何死的,是以千年來三界關於阿音的死隻有傳說,但修言卻能說出阿音是死在元神劍引下的九天玄雷之下……
當年修言不在羅刹地,他能知道那日發生的事隻有一個可能。
元啟回轉身,望向奈河橋的方向,嘴唇微微顫抖。
每個靈魂入鬼界輪回,身為鬼王的修言都能看到走過奈河橋的靈魂活著時曆經的一切。
他知道阿音是如何死的,他見過她。
元啟眼底燃起怒火,全身上下都因為這個猜想而戰栗起來。元神劍出現在身旁,不安地而擔憂地鳴叫著。
他握緊元神劍,毫不遲疑地朝奈河橋而去。
奈河橋頭,忘川之上。
鳳隱看著數米開外的修言,眼眶微紅,她收了懶散的神情,走到修言麵前,鄭重執手彎腰行下古禮。
“梧桐鳳島鳳隱,多謝陛下當年相救之恩。”她一揖到底,“還有這奈河橋上千年陪伴之義。”
帶著厚厚歲月沉澱的這句謝言清楚地響在忘川之上的那一瞬,落在橋頭石碑後的元啟頓住了腳步,不可置信地朝奈河橋上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