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阿音,無論如何,我會護你。

元啟心中默念一句,正欲開口,阿音的聲音已然響起。

“元啟神君,阿音當日助妖皇逃出鎖仙塔,造成今日羅刹地之亂,以致害死泉林上仙,阿音有罪,願一力承擔所犯過錯。當日神君降下神罰,今日羅刹地之上,請元啟神君降下天雷,剝阿音仙骨,除阿音仙籍。”

滿界上仙前,阿音朝元啟的方向緩緩跪下:“自此以後,阿音再非仙族,前塵舊事對對錯錯,再也不牽連大澤山師門和神君殿下。”

見阿音跪下,元啟掩在袖中的手緩緩收緊,嘴抿成沉默的弧線,眼中目光深沉難辨。

他那麽嬌嬌貴貴捧在手心養大的孩子,他心心念念著要照顧一世的人,就這麽被滿界仙祇逼著跪在他麵前,像一個罪人一樣求他剔她仙骨,除她仙籍。

若是可以,他縱滌**八荒亦會護下她。她的錯,他來受,她的罪,他來擔。可如今……他已經護不了她了,除她仙籍,讓她從三界紛擾中抽離、留在清池宮裏是他唯一還能為她做的事。

眼中的不忍和痛楚被深埋在眼底,元啟抬首,俯瞰阿音開口:“你當真要在羅刹地受九天玄雷之刑?”

元啟並不知阿音在天宮受過華姝六道天雷,如今憑著東華留下的蓮花仙力撞開孔雀鞭,已然隻剩最後一口仙氣吊著命。在他看來,阿音當初在紫月山服了三火煉製的化神丹後,已躍為上君巔峰,七道玄雷受下,即便剝除仙骨,她也隻是損了一半修為而已,於性命並無大礙。

“是。請神君降下神罰,阿音之錯,願一力承擔。”阿音埋首,不再去看元啟。

她說完起身,手中仙劍出竅在半空劃下一道仙障,將仙妖兩軍隔開的意味不言而喻。鴻奕生怕傷了她,連忙喝令妖君退後數米。

阿音一步步朝仙障走去,轉身之間,眼底的悲涼再也藏不住。

她知道她和元啟回不到過去了,從她在九幽煉獄救下阿玖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今日的結局。無論阿玖在大澤山做下的一切是不是本心,終究是她的一念之仁害得大澤山滿山皆歿。

大澤山數百條人命,那些活生生的性命和滿地的屍骨……她連回想都不敢,她知道元啟想保住她一條命,把她留在清池宮永遠不受三界紛擾,但他從來沒有想過,若她今日之錯再害得師門背上罵名,今後百年、千年,她有何顏麵再入大澤山,去祭奠她那些死去的同門。

不止他是東華的弟子,她也是啊,那些慘死在大澤山的人,是她的師兄,她的師侄,她的親人,那是她降世長大的地方。

可她懵懂短暫的一生,她的師門,卻成了她最沉重的罪。

我一己之身,若能以一死帶走所有罪孽和悲痛,倒也好。

阿晉,那年紫月山,你說有一天帶我去看比紫月更好看的月亮,這個諾言,我怕是不能陪你實現了。

我曾經付出一切努力想活著陪你,如今才知,人活著,才是最難。

我們回不到過去了,山河不能倒轉,日月不能輪回,死去的人再也活不過來。

阿音走進仙障,眼底一切驚濤駭浪全數藏住,再也不留一絲波瀾。半空仙障上方的仙劍落下,似是有所感,立在她身旁,發出清脆而悲鳴的聲音。

她回轉身,向元啟行下古禮,目中再也沒有一絲情緒:“大澤山罪仙阿音,請神君降下神罰。”

白色仙障中,素衣女君望向一界仙祇,獨身而立,明明戴罪之身,卻耀如灼日。

她自請神罰,讓剛才還義憤填膺滿口不屑的上仙們齊齊噤了聲。

阿音身後的鴻奕剛才在她身旁時察覺到她氣息薄弱,他麵露急色,想阻止阿音受刑,卻又礙於剛才阿音的話,不敢再出聲阻攔。

半空,元啟沉默地望向阿音,始終未言,直到一界上仙被他的沉默壓抑得心有惴惴時,元啟才緩緩開口。

“好,今日本君就親手降下九天玄雷,剝你仙骨,除你仙籍,從此大澤山女君阿音,再不屬三界之列,禁於祁連山!九州八荒,大澤重生之日,便是女君阿音踏出清池宮之時。元神劍!”

眾仙尚未聽明白元啟話中深意,元啟手中的元神劍已直奔天際,浩瀚的神力將羅刹地上空籠罩,九天玄雷驟然降臨,纏繞在元神劍頂端。

“七道天雷,皆付你身,從今以後,你再無罪!去!”

元啟話音落定,元神劍帶著七道九天玄雷的力量朝仙障中的阿音而去,恰在此時,一道驚怒的聲音自遠方響起,帶著驚駭和悲痛。

“神君!不可!”遠處金鷹扇著金色的羽翼如閃電般飛來,卻沒能快過元神劍頂端之上的玄雷。

宴爽化為人形,眼睜睜看著那道毀天滅地的玄雷劈在了阿音身上,她張了張嘴,巨大的悲慟下怔怔地看向被她驚住的元啟,極艱難,才緩緩開口:“神君,阿音已經受了華姝六道天雷,你這道九天玄雷,要的是她的命啊。”

宴爽聲音落定的同時,華姝和紅雀終於抵達了羅刹地,她聽見了宴爽的話,幾乎一瞬間明白了發生了什麽,她慌亂地朝元啟看去,卻微微怔住。

那位古往今來九州八荒裏最珍貴的神君,這時就像是死了一般,臉上尋不出一絲顏色,他根本沒有注意到自己的到來,幾乎是恐慌地望向了仙障的方向。

華姝循著元啟的目光看去,望見了仙障中立著的阿音。即便是她,也被那一瞬間的慘烈所驚住。

仙障中,九天玄雷緩緩消散,那少女仍是立在那裏。

隻是她身上那件素衣,卻幾乎染成了血紅,血一樣的紅。

大口的鮮血從她嘴邊湧出,落在那素色衣裙上,濺落成觸目驚心的花蕊。

元神劍也被這一幕驚住,它遲疑地靠近阿音的身邊,輕輕地嗚咽了兩聲,說不出的愧疚。

阿音似是被元神劍的聲音喚回了神魄,她用盡力氣,輕輕觸了觸元神劍的劍身。

“不怪你,是我、是我自己的選擇。”

她一說話,嘴中的血湧得更加厲害,元神劍微微顫抖,全然無措。

“阿音!”仙障後的鴻奕怒吼一聲,就要衝過來,卻被少女幾乎沒有力氣的聲音攔住:“陛下,不要忘了我剛才說的話。”

鴻奕停住身,目中滿含悲切。

阿音麵前的元神劍猛地回過神,朝元啟的方向發出了急促的鳴叫。

元啟被元神劍的鳴叫驚醒,毫無血色地朝仙障衝來,卻在仙障之外,阿音三步之處,再也難進一寸。

阿音那把支離破碎的仙劍,脆弱又顫抖地立在他麵前,攔住了他。

他不敢動,不是越不過這把仙劍,他隻是知道,這是阿音的意願。

“阿音……”他開口喚她,極低極低,生怕驚住了阿音,驚住麵前已經成了血人卻依舊立得頂天立地的她。

他看見阿音染血的指尖慢慢變得透明,隻這麽一瞬,他連恐慌都忘記了。

“別怕,我會、我會……”救你。

元啟的最後兩個字終是沒有說出口,阿音那湮滅沉寂的目光向他望來,卻又仿佛是透過他,望向更遙遠的地方。

隻這麽一眼,元啟便知道,她望的是大澤山的方向。

“不用了。我的罪我受了,神君,大澤山沒有了,我也不在了,以後的路,我不能再陪你了。你好好……”

阿音破碎的聲音響起,誰也聽不出這短短的一句裏含著的深情和遺憾,悲涼和不舍,她藏起了一切情深,隻留下了最後兩個字隨風飄散。

“保重。”

那兩個字落下的一瞬。

元啟看著他此生最愛的人,在他一尺之距的地方,一寸寸化為飛灰。

緣起緣滅,緣終緣散。

他從來沒想到,他窮盡所有來護她,這一世,竟是她走在了他的前麵。

百年、千年、萬年、萬萬年,阿音,你不在,這條路我怎麽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