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那師兄,你後悔過嗎?”澤佑堂裏,古晉低沉的聲音突然響起,他看向閑竹,輕聲問:“如果再給你一次選擇的機會,你還會選擇愛上那個凡間女子,把她帶回仙界嗎?”
閑竹兀然一愣,神情複雜,許久歎了一聲:“你去過鍾靈宮了?”
鳳隱其中一縷魂魄在鍾靈宮,古晉既然知道了這樁往事,想必是去鬼界見過敖歌了。
古晉沒有否認。他抬首看向閑竹:“我和師兄當年的選擇一樣,哪怕阿音隻有百年壽元,我也想和她在一起。更何況我還有一百年時間,我一定會找到方法延續她的壽元。”
聽見“百年”這兩個字的閑竹眼中拂過一抹不忍,嘴唇動了動,卻不忍心再開口。
一旁的閑善聽古晉去過鬼界,如老僧入定的麵容突然動了動,開口:“阿晉,你在鍾靈宮內可拿回了鳳隱的魂魄?”
古晉頷首:“鍾靈宮的梧桐樹裏有鳳隱的三魄,敖歌陛下已經把她的魂魄還給了我。”
“你是用什麽換的?”閑善單刀直入,聲音一重:“凡是去過鬼界的人都知道鬼王的規矩,當年你師兄的命是師父在梧桐島求了一棵萬年梧桐樹換來的。鳳隱的三魄如此重要,以鬼王的做派,不可能輕易交還給你,你拿什麽換回了鳳隱的三魄?”
閑竹不明白剛剛還在勸誡古晉和阿音的事兒,掌教師兄怎麽就突然關心上了鳳隱的魂魄,正準備拉回主題再勸古晉兩句,卻聽到了古晉的回答。
“阿音拿她一半的壽元換回了鳳隱的三魄。”古晉眼微垂,極艱難一般,說出了答案。
“一半壽元!你說阿音拿她一半壽元來換鳳隱的魂魄?”閑竹猛地起身,終於明白閑善問這句話的深意來,他急急轉頭朝閑善望去,卻見閑善朝他搖了搖頭。
“阿晉。”閑善的聲音響起,微不可見地歎了口氣。這歎息太沉重,連垂著眼的古晉都察覺到了一絲不安。
聽見閑善喚他,古晉抬首,見閑善眉宇肅重,心底莫名一顫。
“師兄?”
“阿晉,我和你二師兄阻你和阿音的婚事,不是因為阿音出生低微,也不是因為她是一隻水凝獸。而是因為……”閑善頓了頓,才緩緩道:“她的壽元自出生那日起,就隻有十年。”
這一句猶若石破天驚,把古晉轟得驚駭莫名。他愣愣望著閑善,像是沒聽清一般:“掌教師兄,您說什麽?阿音、阿音的壽元隻有多少?”
閑善似是不忍,但仍重重落下兩個字:“十年。”
古晉身影一顫,臉上瞬間沒了血色:“師兄,您是不是弄錯了,就算阿音不是水凝神獸,隻是一隻普通的水凝獸,她也該有幾百年壽元,怎麽會隻有十年?我昨日才翻了孤本古籍,那上麵全都寫著……”
“阿晉!”閑善打斷他,沉聲道:“師尊飛升前曾有言,阿音這一生,活不過十年。”
“為什麽!”古晉眼底滿是荒唐和不信,“師尊為何會這麽說,她的身體比誰都好,怎麽可能活不過十年?”
“阿晉,你難道就不好奇嗎?三界中除了當年那元啟小神君身邊的碧波外,水凝獸已經絕跡了六萬多年了,阿音為什麽會身在咱們大澤山的後山禁穀?你就從來沒有想過她的來曆嗎?”
古晉聲音一滯,他自出世起碧波便陪在他身邊,對他而言水凝獸並不是一種已經絕跡和滅族了的仙獸,是以他從未想過阿音的來曆和淵源。
他隱忍住情緒,問:“師兄,阿音她到底從何而來?”
隻見閑善歎息一聲:“這要從很多年前說起了,那時候還沒有咱們大澤山,師尊也隻是仙界裏的一個小仙。七萬多年前三界爆發了一場災難,魔獸自神界而下肆虐三界,許多上神下界與魔獸交戰,那場戰亂曠日持久,死傷慘重,許多神獸族類在這場大戰中滅族,水凝獸一族亦是其中之一。師尊當時雖隻是一介散仙,但不忍魔獸屠戮生靈,便加入了神族的屠魔之戰,戰亂裏師尊和水凝獸一族一直並肩戰鬥,交情漸篤。可水凝獸是神獸中戰力最弱的種族,戰亂還沒有結束,水凝獸已然到了滅族的危難境況。一次交戰後師尊傷於一隻黑龍之手,再無一戰之力,是水凝獸一族最後僅剩的一對夫妻救了他,那對夫妻把師尊送往大澤山後山禁穀養傷,並把還未破殼的孩子托付給了師尊。師尊在禁穀裏養傷數年,再出禁穀時,魔獸大敗,三界戰亂已止,但那對水凝獸夫妻,卻再也沒有回來。”
“這麽說是阿音的父母把她托付給師尊的?難怪阿音從禁穀一出來,師尊便收她為記名弟子。”古晉頭一次聽說這些數萬年前的往事,忍不住驚訝。“既然是恩人所托,那為何師尊會把阿音獨自留於後山禁穀?又為什麽一直讓她沉睡,沒有喚醒她?”
他當初在後山發現阿音時,阿音已破殼而出,雖有生命體征,卻一直沉睡。若不是他日日用仙力蘊養,她憑自己之力很難蘇醒過來。
“讓阿音沉睡,是阿音父母的意願,師尊隻是體恤她父母一片愛子之心,不忍喚醒阿音罷了。所以師尊才把她安置在後山禁穀的山洞,因那山洞原本就是那對水凝獸夫妻所居,是她的家。”
“為何?戰亂總有消弭的一日,阿音的父母怎麽會願意她一直沉睡?”就算當年魔獸為禍導致三界塗炭,但已經過去這麽多年了,阿音的父母為何寧願阿音一直沉睡,也不願讓她醒來。
閑善搖了搖頭,亦是一臉惋惜:“說來也是一樁憾事。當年阿音的母親懷著她時被魔獸所傷,雖勉強生下了她,卻發現這孩子的靈魂之力受到魔氣侵襲,很難破殼而出活下來,即便邀天之幸能破殼而出得見天日,也最多隻有十年壽元。那對夫妻心疼孩子,將阿音托付給師尊時,隻留下了一句話。”
“什麽話?”古晉聽得觸目驚心,喉嚨隱隱發緊。
“他們央求師尊把她置於後山禁穀,永遠塵封,若她命中注定能破殼而出,那便是這孩子該當有此短暫的一生。她若能活下來,一生際遇,皆聽天命。”
一生際遇,皆聽天命。
這八個字,當真是又心酸又無奈。
一個注定隻能活十年的生命,是該讓她降生看過這世間後死去,還是該讓她永遠沉睡囫圇著留一條命,作為父母,根本無法做出抉擇。
所以他們把那孩子的命留給了上天。如果她注定有破殼而出的一日,哪怕隻有十年,也希望她能無憾而精彩地活下去。
許久,澤佑堂裏響起古晉痛苦沉啞的聲音。
“師尊他,一直知道嗎?”
閑善點了點頭:“那時你剛從禁穀受完刑罰出來,還是少年心性。師尊怕你接受不了,飛升之時囑托我在合適的時候再告訴你。可我昨晚發現……”
古晉想起昨夜慌亂之時閑善曾碰了一下阿音的額頭,突然抬首,眼中滿是慌亂:“師兄!阿音她……”
他的聲音又急又快:“你剛剛說她隻有十年壽元?”
閑善沒有再言,隻是遺憾地點了點頭。
十年壽元,阿音在大澤山崖底禁穀陪著古晉度過了四年時間,這半年陪著古晉奔波於三界,又在鍾靈宮耗了五年壽元換回鳳隱的三魄。如今算來,她剩下的時間,竟已不到一年。
難怪閑善對阿音的壽元一直守口如瓶,如今大澤山危難之際如此需要他時卻告訴了他阿音的境況,因為阿音已經沒有時間了。
一年,他以為還有百年時間,阿音竟連一年都沒有了!
“掌教師兄。”
古晉一膝跪在閑善麵前,駭了他兩位師兄一大跳。
他們素是知道的,古晉入門一百多年,除了正式拜師那一次,連東華都極少跪拜。東華更曾有令古晉在山門內免一切俗禮,即便將來下一任掌教即位,古晉亦可不參不拜。
說實話,古晉在大澤山這百多年的修仙生涯,過得比當初天宮的皇子公主們都金貴。
但他們一路看著長大的小師弟,這時候眼眶赤紅手足無措地跪在了他們麵前。
“掌教師兄,二師兄,你們既然早就知道阿音的壽元隻有十年,是不是有救她的方法?”
閑善和閑竹沉默不語,俱都無可奈何。
閑竹一把把古晉托起來:“阿晉,我和師兄一直怕告訴你,就是因為我們不知道該怎麽救阿音。壽元天定,仙獸若想衝破壽元的桎梏,隻有自己突破極限,化仙為神,這你是知道的。”
即便是仙妖,也是有壽命極限的,左右不過道行高深,活得便長久些罷了。仙獸妖獸亦是如此,三界六萬年來由獸化神的,不過出了清池宮的古君上神和妖皇森簡兩人。就連淵嶺沼澤的三首火龍,修煉了六萬年也隻是半神境界。
阿音她隻是一隻普通的水凝獸,到如今也不過是下君的仙力,怎麽可能在一年之內化為神獸呢?
阿音的死,是一個從降世開始就注定的劫難,隻是知情的人不忍心戳穿,才會瞞了如此之久。
閑善和閑竹一力促成古晉去百鳥島求親,便是瞧出他對阿音太過看重,想著他有了喜歡的人,那終有一天阿音離去時他也不至於太悲傷沉重。
哪知兜兜轉轉,他們使了這麽大的力,甚至不惜睜隻眼閉隻眼讓華姝拿走遮天傘以促成兩人,到頭來阿晉還是喜歡上了這隻他一手養大的水凝獸。
有些事,真是命中注定,沒有人能夠破開。
“阿晉,九星燈讓我和你二師兄來點燃,這些日子你就留在山內,好好陪陪阿音吧。”
閑善歎了口氣,在古晉肩上重重拍了拍,上萬歲的老神仙眼底有著對生死的看透和超脫。
“生死有命,一切都是注定,你要看開些。”
古晉在他的目光下張了張嘴,卻茫然到一句話都說不出口,嘴唇忍不住的顫抖發白。
閑善不忍看他,朝澤佑堂外走去,行了幾步,又突然停住,他回過頭望向古晉。
這個可以說是他一手養大的小師弟正垂著眼,滿是蒼涼。消瘦又孤寂的身影和兩萬年前的那個身影緩緩重合起來。
他微微抬眼,看到了古晉身旁站著的閑竹。他也正望向他,對古晉滿心愧疚和深有同感,卻毫無辦法。
難道所有的宿命和結局仍是和兩萬年前一樣嗎?
這一幕被殿外的初陽拉得格外狹長而沉久,久到閑善這樣修了四萬年的老神仙都不能忍受。
他突然就開了口。
“阿晉,師尊飛升前還有一句話讓我告訴你。”
這句話像是打破了殿內令人窒息的魔咒。
古晉突然抬頭,望向閑善,眼底帶著微弱的希冀。
“師尊說,水凝獸已經滅族,阿音已經無親無故,三界之內唯一和她有些血緣牽絆的恐怕就是當年元啟小神君身邊的那隻水凝神獸碧波,如果你能找到他,或許阿音還有一線生機。”
閑善話音未落,古晉眼底泛起如獲重生的驚喜。他匆匆朝閑善行了一禮就飛出了澤佑堂,連一瞬的猶疑都沒有。
看著他飛向後山祁月殿,閑竹走上了前,問:“掌教師兄,上回聽阿晉提過,他們在紫月山曾遇見過元啟神君的神獸碧波,那阿音是不是還有一線希望?”
“或許吧,師尊隻留下了這句話,能不能救阿音,也要看天意了。”
看著閑善的神情,閑竹心底泛起一抹不安和疑惑,他遲疑道:“師兄,你之前為何沒有告訴我師尊還留了這句話?要是早知道,我們早就該讓阿晉去紫月山尋那碧波了。”
閑善未答,他望著古晉消失在半空的身影,緩緩歎息了一聲。
初陽灑滿大澤山山頭的每一片角落,照耀著這個已經存在了六萬多年的仙門。
東華是三界最古老的仙君,他仙法高深,仁德厚重,卻極少有人知曉,他同樣精通命盤之理。
有些劫難,他算得出,可縱算得出,卻也不知該不該阻擋。
一山之危換一人之命。
六萬年前的重恩和六萬年後的山門,孰輕孰重?
那個活得比三界更古老的神君在飛升之際,把決定權交到了最信賴的弟子手中。
“閑竹。”閑善望向眼前的朗朗山脈,潺潺流水,喚了閑竹一聲。
“師兄?”
“點燃九星燈,師尊不在,大澤山就靠我們守護了。”
“是,掌教師兄。”
閑竹隨著他的目光望向初陽暈染下的大澤山,嘴角終於露出了一抹釋然的笑意。
“希望阿音的那隻小祖宗會有辦法救她。”
但願兩萬年前的遺憾別在阿晉和阿音身上重演,但願他們能有機會,好好相伴著走下去。
兩個活了幾萬年的老神仙立在澤佑堂下,望著那個遠去的身影,如是想。
很多年後,已經成為普湮的古晉並不知道,他的兩位師兄,曾經在那一日望著他的背影為他和阿音送上過如此真摯而淳樸的祈禱和祝願。
隻可惜,千年一瞬,這一幕被淹沒在三界滾滾向前的時光洪流中,從來不曾被人知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