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怪美女

我來到鍾樓前麵的院牆前,院牆早已頹圮破落。

盡管我不相信這世間有鬼魂,但心裏還是忐忑不安,這和去普通住戶家拜訪截然不同。

天色越來越暗。我感覺鍾樓上麵的鍾表像隻碩大的眼睛正凶神惡煞地瞪著我。即使我告訴自己別去看它,但是它似乎有一種魔力,讓我不得不把目光投到那裏。

我正看著表盤,沒想到早已鏽蝕的指針,此時忽然發出了哢嗒哢嗒的聲響,讓我寒毛直豎。

難道這些都是幻覺?仔細看看,時針和分針真的在走動,如同在跳雙人舞。同迷宮一樣,撥動這個鍾表的方法,除了已經去世的渡海屋,別人都不知道,周邊的村民自然也不知曉。難道真是幽靈躲在機械室撥動鍾表嗎?

那時我才二十六歲,年輕氣盛。來到這座荒無人煙、充滿詭異色彩的深山,站在這座陰森可怕的鍾樓前,看到鍾表的指針突然轉動,即使我的膽子再大,也會感到害怕。

不過,我倒不至於被嚇跑,越是神奇的事物,我反而越有興趣。即使渡海屋的幽靈還在這裏,可我從沒傷害過他,他應該不會針對我。沒什麽大不了的,進去看看便知道具體情況了。要是有幽靈,我也正好見見他長什麽樣。

我握著手杖,走進大門。來之前舅舅給了我一把大門的鑰匙,但是似乎派不上用場,門早就被人弄壞了,不用使勁就能推開。

有些窗戶已經破損,但大多數還緊緊關著。屋子裏十分昏暗,走在裏麵要時時小心。地板上堆積了厚厚的灰。我沿著走廊向裏走,來到樓梯前。

“先上鍾樓頂上看看再說。”

如此想著,我便噔噔噔地上了樓梯,轉眼間就到了三樓。樓梯似乎到頂了,無法繼續前行。我想別處或許會有梯子,可以到達樓頂,於是我繼續在黑暗中摸索,最後來到一個房間。

房門開著,我沒有多加思索便直接往裏走,可前腳剛踏進去,就好像被定住一樣,不敢動了。裏麵有東西!雖然窗戶緊閉,屋裏十分黑暗,可我仍能感覺到眼前有個白色物體在移動。

我打了個寒戰,想起原來經曆的一件事情,頓時想從這裏逃出去。並不是危言聳聽,這是我六年前親身經曆的事件。

那時候,掌管幽靈塔的是個老太太,名叫鐵婆。她還年輕的時候,是渡海屋家裏的仆人。幾經變遷,渡海屋家族式微,鐵婆不知用了什麽手段成了這棟房子的主人,還把她的養女接來了。據說鐵婆一直在不遺餘力地尋找這裏曾遺留的金銀財寶。

但是,誰也沒想到養女會殺害鐵婆。鐵婆被害時,其狀慘不忍睹,她忍著疼痛,死死咬住凶手的手腕,狠狠地咬下一塊肉來。就這樣,鐵婆帶著怨恨口含一塊肉死去了。

這樁殺人案,又為幽靈塔增添了一絲詭異。渡海屋和鐵婆的亡魂一直不散,在此久久遊**。

鐵婆被害的房間正是三層鍾樓正底下的房間。若有人闖入房間,鐵婆就會從她去世前住的鐵**緩緩起身,嘴裏還咬著凶手的肉,鮮血淋漓地出現。我所在的房間恰好在鍾樓正下方,莫非這就是鐵婆的房間?那白色的不明物體,讓我忍不住聯想到這件可怕的事。

我有些恐懼,不過還是強裝鎮定,衝著那邊大喊一聲:“誰?誰在那邊?”

聽到我的聲音,那白色物體開始搖晃,並且逐漸變大。最嚇人的是,那物體竟發出了人的笑聲。

“不好意思,沒想到嚇著您了,抱歉!”是個女子的聲音。

這下我不那麽害怕了,但是我很納悶這裏怎麽會出現女子呢?我闖進屋裏,用力推開早已鏽跡斑斑的窗戶。

“謝謝您幫我打開窗戶,方才我折騰了好一會兒也沒打開。”

借助窗外投進來的光線,我看到一個女子正坐在一張鐵**。隻是一眼,我便心動不已,不知該說些什麽了。

這女人的聲音柔美婉轉,麵上笑靨如花,如春風拂麵,我還從未見過如此美麗的女子。無論是眼睛、眉毛,還是嘴唇,都完美得無可替代,如畫中人翩然降落人間,讓人驚喜萬分,難以置信。

她二十四五歲的樣子,一身和服清麗淡雅,看上去像是純潔無瑕的少女。

我的眼睛一直沒離開她那張美麗的麵孔,不過,我忽然產生了一種莫名的感覺,眼前這張臉是不是幻覺?如此白璧無瑕的妙人兒,是現實中的人嗎?這張精巧無比的臉,該不會是一張假麵具吧?

“剛才是你轉動這個大時鍾的嗎?”

我忽然想到剛才的疑問,於是詢問她。不過我藏著另一層目的,我想通過與她搭話的機會,順便窺視一下她那如能麵[1]一般的容顏下到底藏著什麽神態。

“是的,剛才是我在調弄鍾表。”

她笑容滿麵地回答我。如果不是戴著麵具,人的麵孔怎麽能笑得如此燦爛?

這個女人到底是誰?她不但隻身來到這座鬼屋,竟然還能轉動那早就破敗不堪、鏽跡斑斑的鍾表!她肯定不是普通人。在這荒僻的地方,遇到一個絕美的女子,怎能不讓人浮想聯翩?也難怪我錯把她當成妖魔鬼怪。

“你半夜來這裏做什麽?又為什麽要撥動鍾表?”

她的身份不明,所以讓我不得不保持高度的戒備。

“這鍾表還真是難調試,我絞盡腦汁才撥動它。”

女子回答得倒是十分平靜。

“你為什麽一定要花時間去研究這個?”

“因為人們都說沒人能轉動它。我不信,就來試一試,若試驗成功了,也好告訴這屋子的主人。”

真是讓人無法想象。一個年輕美麗的女子,卻一心在這裏研究怎麽轉動鍾表,更讓人驚奇的是,她竟然還成功了,讓罷工了十幾年的鍾表重新轉動起來。

“你能不能先把我教會了?”

我十分期望她能答應我,我腦子裏已經幻想出我和她一起待在機械室裏的畫麵。

“你不是房子的主人。我隻會告訴主人。”

“哦?正好,如今這房子已經被我舅舅購買了,我就是替他來先看看房子的。因此教給我和教給房子的主人沒有什麽差別。”

我揚揚自得地看著她,頓時來了精神。

“原來如此。我還真不知道呢,剛才冒昧了。但是我想,還是把撥動大鍾的方法直接告訴你舅舅更合適些。”

“真的?那我舅舅一定會很開心。有機會我帶你見見我的舅舅。”

“好啊,那就辛苦你了。”

她答應得十分爽快。

“恕我直言,你和這座房子有什麽關係嗎?”

“沒有任何關係。”

她表情一下子變得冷冰冰,敷衍著說道。無論我再怎麽追問,她好像也不想再多說一個字。

“我還有別的事情,先告辭了。”

她平靜地說。我甚至來不及挽留,她便迅速轉身離開。她神神秘秘的,讓人難以捉摸。她越是如此,我越是心神不寧。

於是我趕緊追出去,順著幽暗的樓梯走下去,來到屋外,卻發覺她徑直往村子走去。她的目的地好像很明確,我跟在她後麵。從幽靈塔往村子走的方向,有一條岔路。順著岔路往前走,走到一座小山嶺,山嶺上樹木叢幽,能看到林中有許多墓碑,這裏是村子的公共墓地。女子登上山嶺。真是納悶,她為什麽要來這種地方?我正胡思亂想的工夫,她已經沒了身影,應該是進入碑林了。

我也偷偷爬上了小山,看她到底要幹什麽。

這個神秘的女子走到一塊墓碑前,彎下身子開始祭拜。看她悲痛欲絕的模樣,不像是在演戲。沒準兒埋在那裏的人,曾經和她交往頗深,才讓她哀傷至此。

我偷偷摸到一邊,想看看墓碑上寫著誰的名字。墓主的戒名[2]知不知道倒無所謂,但在世時的名字需要弄明白。我清晰地看到刻在戒名旁邊的一行字,盡管不大,但是鐫刻得很用心:

俗名和田銀子歿於大正元年八月三日,時年二十二歲。

看到墓碑上的字後,我舒了一口氣,還以為她祭拜哪個男人呢,看來不是。

但是,很快我就反應過來這裏葬著的是誰。和田銀子是鐵婆的養女,六年前殺死了自己的養母。

我之所以對這個名字如此熟悉,是因為我舅舅兒玉丈太郎。那時候,舅舅在長崎法院當院長,和田銀子殺死養母後,被緝拿歸案,是我舅舅審理的案件,最終判決和田銀子無期徒刑。不過聽說隻過了三年,她就在獄中病死了。

和田銀子和眼前這個女子有什麽關係?這女子又為什麽在和田銀子的墓前跪拜?我感覺眼前的這個女子越來越神秘,她如同一個謎團,讓我不解。

我決定不再躲藏。對於這樣一個在殺人犯墓前跪拜的女子,我不用顧忌什麽。我從藏身的樹後走出來,猛然問道:“這裏埋的這個女人,是你的朋友嗎?”

我的陡然發問讓女子猝不及防,她轉身看著我。我的問題有些冒失,可她並沒有流露出不悅的神色,她慢慢說道:“不,她不是我的朋友。”

我更加疑惑不解。眼前的她麵色坦然,十分冷靜,看起來不像是在說瘋話。

“那你為什麽來這兒?”

我的發問不太禮貌,她可能對我連珠炮似的追問有些抵觸,於是用低沉嚴肅的語氣說道:“總有一日你會明白的。”

我無言以對,隻好一直看著她,卻無意間看到她的手有些異樣。四月的天氣開始回暖,但她手上還戴著一副深灰色的薄絹長手套。雖然這副手套為她美麗的姿容又增添幾分素雅,但是,身穿一身和服,再戴這麽一副長手套,還是有些奇怪。

特別是她左手上的那隻手套,更引起了我的好奇。左手手套靠近手腕的地方繡著一朵薔薇花,右手上的卻沒有。難道她是想用手套遮掩什麽?我腦海中忽然冒出這個念頭,並且這種念頭變得越來越強烈。

正在我疑慮之時,這個神秘的女子卻想悄悄溜走。我趕緊喊住她:“不好意思,你剛才說,你會教我舅舅去撥動鍾表,可我還不知道你叫什麽呢。”

說完這些,我意識到她看我的神態變了,也許她會認為我是個很沒禮貌的家夥,因此我慌忙辯解:“真是冒昧了,我還沒先向你介紹我自己呢,我叫北川光雄,兒玉丈太郎是我的舅舅。”

“你舅舅就是那個法院的院長吧?我早有耳聞。我是野末秋子。”

我一下子便記住了這個別致的名字。

“請問你住在哪裏?”

“不好意思,這個不方便說,不過我今天住在花屋旅店。”

聽到“花屋”兩個字,我按捺不住心頭的喜悅。

“真的嗎?好巧,我也住在那個旅店。我們可以同路回去。”

她似乎不喜歡我的建議,但也沒有表現出不情願。假如我的預感是對的,她應該是那種外冷內熱的人,盡管表麵冷若冰霜,心裏卻如岩漿噴湧,一不小心,就能燃起熊熊的烈焰。不過為了掩飾自己的真實情緒,她一直在努力控製著自己。

[1]能麵:日本古典戲劇能劇表演時所戴的麵具。

[2]戒名:許多日本人信佛,因此去世後會有另外一個名字,也稱法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