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尋常的雕刻家

那個石膏像被送到了I警察局。法醫開始驗屍。當然,石膏像是證據,被拍照留存,剝落石膏像後,出現了一具年輕女子的屍首。和大家推斷的並無出入,這女子大概二十二三歲,年輕漂亮。

當然,這漂亮是不包括麵容的,因為剝落了石膏後,屍體的麵孔早就麵目全非了。

這肯定就是行凶殺人案了。圍觀的人們早就對此推測過,的確如此。這起殺人案,罪犯罪大惡極、無法寬恕。無論是I警察局,還是警視廳,都從未遇到手段這樣殘忍的罪犯。

屍體早就麵目全非,也沒有什麽顯著的特點,因此很難斷定死去的是什麽人。這點警察十分清楚。還有,那輛汽車的司機至今毫無音信,簡直人間蒸發了一般。幸好汽車牌照完好無損,在現場就可以看到。因此,可以順藤摸瓜,根據車牌找到車主。假如這輛汽車不是私家車,那麽拜托司機搬運石膏像的人,很可能就是凶犯。

很快,車主就被調查了出來,原來這是柴田汽車租賃公司的車。警察到這家公司進行調查發現,司機因為怕禍及自己早就逃跑了,暫時沒有音信。拜托司機搬運石膏像的人也很順利地被找到,還真是個雕刻家,叫錦貫創人,住在S街,那裏也屬於I警察局管轄的範圍。

警察向柴田公司的老板了解了這個雕刻家的個人資料。原來他是個單身漢,三十五六歲,又高又瘦,留著一頭長發。平時他就自己住在雕刻室裏,幾乎是孑然一身,很少與人交往,感覺就是一個性格非常古怪的人。他雖然從事雕刻,但是並沒有加入什麽美術團體,真是一個頗有個性的人物。

他的雕刻室所在的位置與發生雕像案的地點離得很近,因此,假如真是他犯了案,消息早就不脛而走,他應該早就逃跑了。不過不管如何,前去打探一下總沒壞處。因此,一個負責刑事案件的警察就去了S街。

雕刻室所處的位置比較偏僻,周圍的樹木構成了天然的圍欄,雖然有院門,但是並沒有上鎖。從院門進去,馬上就能看到雕刻室的門,因為長期的風吹日曬,門上的油漆已經剝落了。使勁兒擰一擰門的把手,卻紋絲不動,隻是發出“哢哢哢”的聲音,原來被主人給鎖上了。

招呼了幾聲後,見沒什麽反應,刑警隻好繞到屋子的一側,透過玻璃窗向裏張望。隻見屋子的角落裏放著三四個雕像,有男有女,一邊上有一個陳舊的盔甲櫃。靠牆立著一副盔甲,黑乎乎的,肮髒不堪。一個石膏做成的人頭被丟在地上,還有胳膊啊、腿啊,就那麽雜亂地堆在地上。那個台子上還堆著一些濕乎乎的土樣的東西。這麽一看,還真是雕刻室該有的模樣。靠著另一個牆角,有一個大鐵桶,裏麵裝著滿滿的水。一個搪瓷壺被放在煤氣灶上。再環顧室內,還放著一張桌子,上麵邋裏邋遢的,素描冊子、罐頭瓶和茶杯等物,就那麽亂糟糟地扔在上麵。乍一看,屋子裏淩亂不堪,就跟鬼屋似的。

有一個小屋和工作室連在一起,應該是創人的臥室吧?小屋的門敞開著,裏麵的被褥就那麽胡亂地攤在那裏,並沒有收拾。想必屋主此時應該外出了。透過雕刻室的窗戶,裏麵所有的一切都一覽無餘,因此裏麵有沒有人一見分曉。

刑警轉了轉,大致地打量了一番,便離開院子。碰巧鄰居家的女仆剛好經過,他就上前探問屋主創人的行蹤。女仆的眉頭慢慢地皺了起來,隻丟下了一句:“誰知道他這種人會去哪裏啊?”

看來創人並不受鄰居們的喜歡,女仆的話裏分明含著一種輕視。

刑警不甘心,繼續走訪了幾戶,對於創人的去向,大家都表示搖頭。然而通過大家的言辭,刑警慢慢了解到,這個雕刻家實在是個性格古怪的家夥。

I警察局刑事科的搜查股長[1]和司法主任,接到報案後,就帶領著一幫刑警匆忙趕來。他們對雕刻室進行了大致的搜查,然而並沒有發現什麽有嫌疑之處。大家都推斷創人應該是得知消息後早就逃跑了。

大家議論紛紛,最終一致認為,應該馬上向民眾公布嫌犯的體貌特征,並劃出搜捕範圍,派出平時和創人有來往的雕刻家一路協助,以便找到創人的行蹤。很快,刑警們分頭部署,都進入各自的工作狀態中。

隻是最先去調查創人的那個刑警,並不滿意上級給自己指派的任務。他叫園田,三十歲左右,年輕易衝動。

他雖然有不滿,但是對領導還有著起碼的尊重,所以並沒有直接把自己的意見提出來。然而他內心深處一直有一個聲音:“真是百密一疏,雕刻室裏難道不該派人盯著嗎?嫌犯是空手而逃的,應該會趁著天黑回到這裏。不,那簡直是一定的,他怎麽能不回來呢?沒有什麽人能收留他,他也隻能再次回來。今天,我就來個甕中捉鱉,守在這裏。其實也不難對付,他不過是個蹩腳的雕刻家而已,有什麽可怕的?幸好我今晚不用值班,那就來個守株待兔吧,如果事情進展順利,沒準兒我馬上就能升官了。我可不想和那些傻乎乎的同伴們分享功勞。”

野心勃勃的園田這麽思忖過後,就離開了警察局。他回家吃了晚飯後,脫下了警服,穿上了便裝,然後又到位於S街的雕刻室去。已經接近八點鍾了,那片地區很僻靜,即使是白天都幾乎不見人影,到了晚上就更是聲息全無了。抬頭望望天空,沒有一點星光,暗沉沉的,壓得人透不過氣來。

園田在白天就打聽過,雕刻家創人最近經濟窘迫,連電費都支付不起了,晚上隻能借助蠟燭照明。因此園田走到雕刻室附近,裏外全是黑乎乎的一片。

幸好白天就過來偵查過,因此即使是暗夜沉沉,園田刑警也能輕車熟路地推開雕刻室的窗戶,悄無聲息地進去。他打開手中的手電,四處晃了晃,沒發現有什麽異常,沒有發現有人進來的痕跡。

“就這樣吧,我今晚就來個守株待兔。藏哪裏好呢?嗯,盔甲櫃看來比較保險。對,我就待在那裏邊,應該沒人能發現。我是不是太聰明了啊?哈哈,即使創人回到家中,他也不能點著蠟燭特意去照一照那盔甲櫃吧?”

這麽一想,園田刑警心中就有了點小激動。

他打開蓋子,裏麵空無一物,他輕輕一跳,就進到了櫃中。這個櫃子挺大的,園田的身材相對比較瘦小,因此完全能容納。當然,他不可能在櫃中還挺著腰,必須彎著身軀。盡管如此,他還是自己動手把蓋子蓋好,不留縫隙,以免被人察覺。

“嗯,這裏麵其實也不賴,起碼瞌睡了還能小睡一會兒,為了保持體力,我還是趕緊摸黑吃塊奶糖吧……”

雖然糖的甜味在嘴裏氤氳著,但園田並沒有放鬆警惕,他小心翼翼地把盔甲櫃的蓋子掀開一點點,向黑暗中打量著。

時間一長,他感覺身體被櫃子禁錮得難受,因此就用手電筒照照手表,可是時間似乎凝滯了。

他好不容易從八點熬到了九點,如同間隔了一天的感覺,接下來的一小時,更感覺漫長難挨。園田甚至開始懷疑自己蹲守是不是應該,因為他真的不敢確定自己能否支撐下去。

十點剛過,狗在外麵狂吠不止,從室外傳來腳步聲,並且越來越近,應該是有人進入了雕刻室。

園田感覺自己的呼吸頓時急促起來。他按捺住心頭的慌亂,側耳傾聽。但腳步聲卻在雕刻室的門口戛然而止。片刻後,傳來“哢嗒、哢嗒”的聲音,仿佛有人正在打開屋門。

“天哪!功夫不負有心人,我終於把創人等回來了!肯定是他,別人又沒有屋子的鑰匙。他十點就回來了,看來這家夥有點兒急不可耐了。嗯,我隨時準備與他交鋒。”

園田都沒發覺自己的拳頭是何時緊緊握起來的。他從櫃子的縫隙中,高度緊張地向門口望去。

門並沒有被關嚴實,發出些細微的聲響,接著就有人踩著地板“嘎吱、嘎吱”地走過來。即使是在黑暗中,那身影也行進得十分迅速,這人對這屋子的布局顯得十分熟悉,應該就是屋主了。

當走到正對著屋子的牆角時,他停了下來,頓時聲息全無,他打算幹什麽?過了片刻,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再接著,就是“哧”的一聲,他在劃火柴,繼而屋裏冒出了紅光,原來蠟燭被點燃了。

即使是在盔甲櫃中,園田仍然能感覺到一個高大的身影正向這邊緩緩走來。他手裏端著燭台,頭發一直垂到肩頭,寬大的西服裹著瘦瘦的身體,顯得十分空闊,褲子已經看不出任何折線。這應該就是那個傳說中的雕刻家創人了。

天哪,他的麵貌怎麽如此恐怖?或許是光線不太明亮的原因,但是他那張臉瘦得簡直沒了人形,顴骨高高凸起,臉瘦長得過分,整張臉上,隻有一雙眼睛證明他是活物。那眼睛散著光,那是一種病態的、隻有狂熱者才有的神采。他看起來完全就是一個癲狂者。

“不必慌張!先弄清楚他要幹什麽再說。今天來這裏不是要在這裏睡覺的。等看清楚了他的意圖後,再抓捕他也不遲。”

園田就這麽自言自語著,眼睛卻絲毫不敢懈怠,緊緊盯著這人的一舉一動。隻見這個人端著燭台走到屋子中央,四處觀望著,有些神色不寧。最後他竟然用沙啞的嗓子自顧自地說起話來:“咦?難道有人進來了?真是膽大包天!”

這人邊說邊目光如鷹隼般地投射到盔甲櫃這邊,園田嚇得一激靈,趕緊把脖子伸了進去。

“難道他知道我在屋裏,想詐我出來,所以才虛張聲勢?可是我藏在盔甲櫃裏,他是怎麽發現的呢?不過無礙,即使他真的發現了我,我和他一對一單挑的話,我還是有信心的。就再堅持一下吧!”

園田在心中如此思慮著。可就在此時,這個怪人走到牆角去了,並且打開抽屜,撥弄得什麽東西哢哢作響。過了一陣兒,他才又緩緩逼向了盔甲櫃。

“不錯,真是個好主意。哈哈,我就要開始偉大的工作了,美妙絕倫的工作!真是爽快,爽快極了!哈哈。”

這個人語無倫次地說了一通,然後竟然無法自控地狂笑起來。他笑的姿勢很異樣,甩著長發,把那張骨瘦如柴的臉轉向天花板,齜出兩排黃牙,隻有舌頭像蛇一樣靈活地翻卷著,被紅色的燭光一照,簡直就如同一個張牙舞爪的小鬼。

這個人怎麽如此狂妄?他不知道自己罪大惡極嗎?還打算在這深更半夜裏繼續什麽偉大的雕刻創作嗎?他手裏握著一把錘子,剛才應該把鑿子也放進口袋裏了吧?難道他真的要進行什麽雕刻嗎?

這個人神情怪誕,行為又如此令人捉摸不透,園田無法猜測出他下一步要做什麽。他隻能盡可能地不弄出動靜來,繼續秘密地窺視著怪人的舉動。

這個怪人左手舉著蠟燭,右手提著錘子,一臉猙獰地緩緩走了過來。距離盔甲櫃隻剩下五六步時,他的速度突然間加快,撲到了盔甲櫃上,甚至還坐了上去。

“哈哈,真是爽快,櫃子裏的王八蛋,你應該能聽到我的聲音吧?哈哈,你別以為我沒看見你掀開的那條縫兒,我又不糊塗。再說我的眼睛賽過貓眼,哦不,比豹子的眼睛還要明亮。這點黑算什麽?我照樣看得和白天一樣清楚。

“我說工作你沒聽懂是不是?你認為是怎樣工作啊?哈哈,用釘子和錘子來幹活,就是代表我要活捉你。你還不明白?那我示範給你看。聽,我開始釘釘子了。”

這個怪人一副凶神惡煞的樣子,卻又絮絮叨叨的,他竟然真的在盔甲櫃上釘起了長釘子。

至此,園田才明白了這瘋子的意圖。他應該早就設想到自身所處的危險,沒想到麻痹大意了,著了這家夥的道。這個瘋子,誰能想到他一嘴胡話,整個人瘋瘋癲癲的,卻早就在黑暗中洞察了一切?不僅找到了園田的藏身之處,而且還神不知鬼不覺地爬到蓋子上。簡直就是老奸巨猾!園田還是嫩了點,不然也不會上了他的當。

雖然深知雙方力量懸殊,但是園田還是鉚足了勁兒,想推開盔甲櫃的蓋子。然而,不幸的是,他的身體一直是蜷縮的,根本用不上力。那個可惡的家夥雖然瘦得像個僵屍似的,卻把蓋子壓得死死的。無論怎麽頂推,蓋子都沒有絲毫變化。釘子還在釘著,一顆、兩顆、三顆……很快,蓋子就被固定住了。

園田恐慌了起來,單憑力氣是出不去的,他隻能使出吃奶的勁兒,開始大吼大叫。他的手腳並用,在盔甲櫃裏“啪啪”地撞擊著,喉嚨裏的嘶吼聲一刻也沒停下。

然而,盔甲櫃密封得太嚴實了,聲音雖然會飄出一點,然而卻不能傳到遠處去。園田真是悔不當初,早知道會遇到這種危險,他怎麽著也得找個警察和自己做伴。現在自己隻能聽天由命了。

剛才一直在櫃子裏亂撲騰,加上又是喊又是叫的,園田已經精疲力竭,嗓子裏似乎都要冒出火來。由於激憤過度,他感覺自己的脈搏也開始紊亂了,而且隨著時間慢慢地推移,呼吸變得越來越困難,應該是缺氧所致。這個盔甲櫃應該是工匠精心打造的,密封性相當好,因此一旦蓋子被密封住,就根本沒有可供空氣流通的地方了。

園田刑警被拘禁在這個密不透風的櫃子中,慢慢變得絕望起來。他深知一旦氧氣耗盡,自己就會像那些從深海中被打上來的魚,隻有翻白肚的份兒了。他隻能張大嘴巴,“呼哧、呼哧”地急喘,感覺隨時都會走到死亡的邊緣。

[1]股長,日本職務名稱。—編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