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輯 人閑桂花落 桃花結
桃花依舊笑春風
“桃花開,開得春花也笑,笑影飄,飄送幸福樂謠……”每次聽到電視劇《射雕英雄傳》中的這首《桃花開》時,都會想起那個傻乎乎的靖哥哥與機靈古怪的蓉兒沉浸在幸福之中的呆樣子,還會想到那片令江湖人士望而卻步、聞風喪膽的桃花陣。
想來也怪,栽在土裏的桃樹竟然能根據自己周圍的情況隨意變換位置,恐怕這種神奇的桃樹隻會在金庸老先生的頭腦裏出現了。
桃花以文字的形式最早出現在《詩經》中:“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於歸,宜其室家。”作此句者借灼灼其華的桃花,寄托對流浪在外的夫君的思念,讀後則有一種徹骨的淒涼。
古時的玫瑰似乎沒有被人譽為愛情的象征,反倒是桃花,與愛情、曖昧、情意有著密切的聯係。桃花中有一種人麵桃,又名美人桃,即千瓣桃花。外層花瓣粉紅色,內層花瓣越向中心越紅,仿佛美人嬌羞深藏不露。關於人麵桃還有一個美麗的故事。
崔護是唐德宗貞元年間(公元785—804年)的進士,曾任嶺南節度使。他年輕時,到長安應進士試沒有考中,就在當地找了一個旅舍刻苦讀書,準備下一次再考。清明節這天,人們紛紛到野外踏青,崔護也趁此休息一下,獨自一人信步來到長安南郊,觀賞春天景色。這樣東逛西遊,時間久了,崔護感到口渴難受。正好前麵有個村子,一家小小的莊院就在不遠處。他走近看時,院內花木茂盛,靜悄悄的不見人影。
崔護在門前敲了好一會兒,方才有個姑娘從屋裏出來,在院門縫隙裏偷偷看著他,細聲細氣地問:“誰呀?”崔護忙說:“我叫崔護,是到長安來應試的士人,今天獨個兒出來踏青尋春,路走得多了,非常口渴,求姑娘給一杯水喝。”那姑娘也不答話,回身從屋裏拿一杯水出來放在石桌上,開了院門讓崔護進內,又從屋裏搬出一把椅子,請崔護坐著喝水。
然後,這姑娘退到一棵盛開的桃樹旁,把身子微微斜靠著,臉上現出靦腆的神色,目不轉睛地注視著魁梧英俊的崔護。崔護看到姑娘秀麗的容貌,在紅彤彤的桃花映襯下,顯得格外美豔,不覺產生了愛慕之情,便跟她攀談起來。可她卻一句話也不答,隻是含著微笑,看了他好久。
崔護見天色將晚,就向姑娘道謝,告辭要回去。姑娘把崔護送到門口,脈脈含情,幾次想要開口,終於沒有說,突然轉身急匆匆進屋去了。崔護也頻頻回頭張望,不勝依戀地離開了。此後,崔護心中總是忘不了這位姑娘,但為了下一次能榜上有名,隻好專心攻讀,再也沒有去她家的小院。
時光如梭,第二年清明節又到了。崔護驀然想起了姑娘。這時,長期潛伏在心底的感情再也抑製不了了,崔護立刻到南郊去找她。尋到那裏,隻見小院門牆依舊,門上卻扣著一把銅鎖。崔護非常失望,就在姑娘家的院門上寫了一首詩:
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麵桃花相映紅。
人麵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
——崔護《題都城南莊》
他寫完了,後麵又具上姓名,這才悵悵而歸。
幾天後,崔護又去看望姑娘。他來到門前,聽得屋裏傳出哭聲,連忙敲門。有個老人出來,問道:“你就是題詩的崔護嗎?你可把我女兒害死了!”
原來,姑娘在崔護走後,也非常思念他,前幾天與父親走親戚回家,看到門上的詩寫得情真意切,心裏更是難受,不禁生了病,突然昏死過去。崔護聽了,趕緊進屋扶起姑娘的頭喊道:“崔護在這裏!崔護在這裏!”昏過去的姑娘終於蘇醒了,崔護悲喜交集。老人見女兒和崔護這樣相愛,便讓他們結成了夫妻。
晉朝詩人陶淵明,曾經在“采菊東籬下”時,幻想出了那一片脫離塵世喧囂的世外桃源,之後,桃花便成了後人夢裏仙境中不可或缺的點綴,成了文人墨客抒**意的絕妙辭藻。
“桃花流水窅然去,別有天地非人間”,“山泉散漫繞階流,萬株桃花映小樓”,“雨歇楊林東渡頭,永和三日**輕舟,故人家在桃花岸,直到門前溪水流”。讀了這些膾炙人口的詩句,就仿佛置身於一片掩映在桃花叢中的江南春色之中。“桃紅複含宿雨,柳綠更帶朝煙”,王維的詩句將桃紅柳綠、煙雨江南的春色渲染到了極致,而張旭的“桃花盡日隨流水,洞在清溪何處邊?”更引起人們對夢幻中世外桃源追尋的無限遐想。
我國20世紀80年代最著名、最具實力的男高音歌唱家蔣大為,所演唱的那曲“在那桃花盛開的地方……”則把家鄉的春色和美麗的桃花聯係在了一起。
早春三月,桃花盛開,花兒不像牡丹那樣國色天香,富貴氣逼人,也不像蘭花那樣幽靜素淡,過於潔淨。是桃花裝扮了春色,還是春色映襯了桃花?人們無須回答,其實桃花早就融入了春天之中,桃花和春色已經成了不可分割的和諧統一。桃花是大自然的精心之作,沒有桃花的春天必將黯然失色。
我國有許多桃花勝地。像杭州西湖棲霞嶺,就因為嶺上桃花爛漫、色如雲霞而得名“棲霞”。西湖包家山上,桃林密布,花開時如火如荼,雲蒸霞蔚,所以宋人曾題匾“蒸霞”。又據《花史》記載,古田縣黃檗山上遍植桃花。有桃塢、桃湖、桃洲,春天到來之時,夭桃夾岸,紅燦爛漫,真正一個桃花源的世界。此外,五台山的桃源洞,華蓋山的桃花圃,黃山的桃花峰,蘇州的桃花塢,都是古代的桃花勝境。
千葉桃花勝百花,孤榮春晚駐年華。
若教避俗秦人見,知向河源舊侶誇。
——楊憑《千葉桃花》
而在《紅樓夢》中,也有一個桃花聖地。為何說是桃花“聖地”呢?
“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這是《紅樓夢》中林黛玉最經典的一首詩《葬花吟》中的幾句。“兩彎似蹙非蹙罥煙眉,一雙似泣非泣含情目”,這樣一位多愁善感的女人將自己比作桃花,而且還是散落在地的桃花,可見其內心的痛苦、命運的悲涼。當她寫這句的時候,或許已經預知了自己的命運,知道自己不會幸福地死在寶玉的懷裏,甚至見不到他的最後一麵。
花謝花飛花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
遊絲軟係飄春榭,落絮輕沾撲繡簾。
閨中女兒惜春暮,愁緒滿懷無釋處。
手把花鋤出繡閨,忍踏落花來複去。
柳絲榆莢自芳菲,不管桃飄與李飛。
桃李明年能再發,明年閨中知有誰?
三月香巢已壘成,梁間燕子太無情。
明年花發雖可啄,卻不道人去梁空巢已傾。
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
明媚鮮妍能幾時,一朝漂泊難尋覓。
花開易見落難尋,階前悶殺葬花人。
獨把花鋤淚暗灑,灑上空枝見血痕。
杜鵑無語正黃昏,荷鋤歸去掩重門。
青燈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溫。
怪奴底事倍傷神,半為憐春半惱春。
憐春忽至惱忽去,至又無言去不聞。
昨宵庭外悲歌發,知是花魂與鳥魂?
花魂鳥魂總難留,鳥自無言花自羞。
願奴脅下生雙翼,隨花飛到天盡頭。
天盡頭,何處有香丘?
未若錦囊收豔骨,一抔淨土掩風流。
質本潔來還潔去,強於汙淖陷渠溝。
爾今死去儂收葬,未卜儂身何日喪?
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
試看春殘花漸落,便是紅顏老死時。
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
——《葬花吟》
林黛玉將落花拾起,放到布袋裏,然後埋掉。從這首詩中我們不難看出,黛玉落淚葬掉的不僅是那些殘花,還有自己的命運。她似乎對生活不抱有什麽希望,卻又在一些事情上不甘心放棄,比如那個“看到姐姐就忘了妹妹的”寶玉。寄人籬下的生活讓她有一種得過且過的想法,不然又能怎麽樣呢?
黛玉感歎身世遭遇的全部哀音都表現在這首詩裏了,但她並非一味地哀傷淒惻,其中仍然有著一種抑塞不平之氣。“柳絲榆莢自芳菲,不管桃飄與李飛”,就寄有對世態炎涼、人情冷暖的憤懣;“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豈不是對長期迫害著她的冷酷無情現實的控訴?“願奴脅下生雙翼,隨花飛到天盡頭。天盡頭,何處有香丘?未若錦囊收豔骨,一抔淨土掩風流。質本潔來還潔去,強於汙淖陷渠溝”,則是在幻想自由幸福不可得時,所表現出來的那種不願受辱被汙、不甘低頭屈服的孤傲不阿的性格。這些,也正是它的思想價值之所在。
所以有人將她所有葬花的地方都是桃花的聖地。
女子自然會感時花濺淚,而江南那位天資聰慧、儀表堂堂、琴棋精通、詩畫雙絕、位居江南四大才子之首的唐伯虎卻借桃花一展才華,並對自己心愛的女子抒發愛意。
“別人笑我忒瘋癲,我笑別人看不穿;不見五陵豪傑墓,無花無酒鋤作田。”讀到這幾句詩時,是不是想到了那個搞怪、爆笑的香港藝人周星星了?當他半懸在空中為心愛的秋香姐吟這兩句詩時,秋香頓時被唐伯虎的瀟灑、才學迷住了。
桃花塢裏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
桃花仙人種桃樹,又摘桃花換酒錢。
酒醒隻在花前坐,酒醉還來花下眠。
半醒半醉日複日,花落花開年複年。
但願老死花酒間,不願鞠躬車馬前。
車塵馬足富者趣,酒盞花枝貧者緣。
若將富貴比貧賤,一在平地一在天。
若將貧賤比車馬,他得驅馳我得閑。
別人笑我忒瘋癲,我笑別人看不穿。
不見五陵豪傑墓,無花無酒鋤作田。
——唐寅《桃花庵歌》
雖然桃花最早出現在《詩經》中,但它命運不濟,在花界資格很老地位卻不升反降,乃至竟淪落為色情象征,此係花中之又一不平事。
作為這種不平的補償,桃花得到大名人詩仙李白為知音。
李白身為名所累,詩亦為名累,他的名氣往往成為我們理解其人其詩的障礙。其實李白年輕時也算是個很不聽話,“性倜儻,喜縱橫術,擊劍,為任俠,嚐手刃數人。輕財重施,不事產業”的人。偏他又自幼誦讀儒家經籍,對此一性情中人當是形成精神約束。性情與約束,使得李白自己也難把握住自己的情緒。有趣的是,他的情緒,在他對桃李和鬆柏的態度變化上表現得非常明顯。當他情緒激昂時,或是理智占上風時,他就褒鬆柏而貶桃李。譬如:
太華生長鬆,亭亭淩霜雪。天與百尺高,豈為微飆折。桃李賣陽豔,路人行且迷。春光掃地盡,碧葉成黃泥。願君學長鬆,慎勿作桃李。受屈不改心,然後知君子。
——李白《贈韋侍禦黃裳》
到他放縱性情時,他又常是盡情歌頌桃李,譬如有“桃李務青春,誰能貫白日”之名句的《長歌行》。這種時候他對於鬆柏則頗不屑,譬如《擬古十二首》之九:“白骨寂無言,青鬆豈知春。前後更歎息,浮榮何足珍。”
到他注入深情時,桃李也是其寄托。譬如“桃李如舊識,傾花向我開”;再譬如以桃花寄寓親情:
嬌女字平陽,折花倚桃邊。
折花不見我,淚下如流泉。
——李白《寄東魯二稚子》
李白固然也積極去追求過功名,事實上他僅是希望其個人價值能因此而得到社會的認可,或是從道義上覺得理應如此,缺乏的是杜甫“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那樣的真誠與熱情。當他縱容起性情而不再考慮這些的時候,便有了他的絕好文章:
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光陰者,百代之過客。而浮生若夢,為歡幾何?古人秉燭夜遊,良有以也。況陽春召我以煙景,大塊假我以文章。會桃李之芳園,序天倫之樂事。群季俊秀,皆為惠連;吾人詠歌,獨慚康樂。幽賞未已,高談轉清。開瓊筵以坐花,飛羽觴而醉月。不有佳作,何伸雅懷?如詩不成,罰依金穀酒數。
——李白《春夜宴從弟桃花園序》
這裏有個除掉束縛而瘋狂的李白,以至我們能從他的眼神裏看到那集一春之所有燦爛的滿園桃花,花之色,人之情,在這一刹那而於天地萬物之內,於光陰流淌之間,竟成永恒。桃花在李白詩中成為以青春、感情為代表的個性人生美好的象征,那桃花得李白一賞,複何怨之有呢?
桃花聚朵成枝,聚枝成簇,聚簇成叢,這便淋漓盡致地顯示出春天的嫵媚與嬌嬈。桃花已然成為春臨的一種象征,撩撥和溫潤了人們的心,默默地溝通了人們和自然的天然聯係,奉承給人們視覺的安謐與心靈的撫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