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詹姆斯

肯尼迪航天中心的規模完全超出我的想象,中心占地約600平方千米,上麵有超過700座建築,看起來儼然一座未來城市,一片位於佛羅裏達州東海岸的綠洲,無數科技奇跡的誕生地。航天中心人山人海:軍方人士、美國國家航空航天局工作人員、私人承包商等。凡是你能想到的有關人士這時都聚集於此。這次發射任務全員出動,所有人都在鼎力協助。

福勒把我交給一組工作人員,他們給我快速講解了一遍上太空的注意事項,接著另一組人員在我身上迅速進行了一係列檢測——血液檢測、視力檢測、尿液檢測等。檢測結果應該沒什麽大礙,因為他們後來沒再找過我。

午餐期間,我沒想到此次任務共計十二名成員竟然全部到場。我們坐在一個像大學教室的房間裏,七排座位被擺成了一個半圓,像體育館那樣每排逐漸往上排列,前方是講台和大屏幕。其中幾名成員之間相互認識,我看到他們互相握手開始閑聊。

這十二個人中我隻認識其中一人:理查德·錢德勒博士。我們在斯坦福大學相識,他比我大二十歲,是一名很厲害的教授。當時我正在攻讀生物工程博士學位,在他班裏我成績名列前茅,他也非常喜歡我……至少有一段時間是,我也說不清他對我的態度是何時發生了轉變,當時我也不知道個中緣由。到後來我們也沒再聯係,但我進了監獄的事上了新聞後,他就成了第一個跳出來抨擊我的人。他也因此上了電視,知名度不斷上升,甚至還出了一本書。從此以後,詆毀我就成了他生活裏的一部分。

我現在知道了原因:當我在生物工程領域出類拔萃之前,他才是這個領域的頂尖專家。一開始,我對他而言隻是一名潛力無限的學生,甚至隻是可以合作的對象,可後來他覺得我成了競爭對手,他發現我的思想和專業能力都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從那時起他就停止了對我的一切幫助,甚至乘人之危,通過詆毀我來重奪他的榮譽。

這種情況下很容易揭露一個人的真實麵目,他們是如何應對自己位居第二的現實的?是埋頭鑽研,還是轉而惡意攻擊競爭對手?

至少有一件事我可以確定:那就是時間並沒有改變錢德勒對我的看法。他就在房間那頭惡狠狠地盯著我,頭發比以前更稀疏,眼角的魚尾紋也加深了不少,可我知道他依然是那個理查德·錢德勒,那個在世界與我作對後露出醜陋麵目的他。

“嗨。”

我轉過頭看見一名亞裔男性向我招手,他看上去比我年輕一點兒,三十出頭,身材健壯,有著一雙沉著有神的眼睛。

“你好,我叫詹姆斯·辛克萊。”

他點了點頭,接著又好像愣了一下,看上去像是在哪兒見過或是聽過我的名字,不過這一反應轉瞬即逝。

“我叫趙民,飛行員。有豐富的航行和飛船維修經驗,上過兩次國際空間站,有四十四次航天經驗。”他的聲音沒了剛才那般的熱情。

“厲害啊,很高興認識你。”

他沒詢問我的領域,看來確實是知道我。

另一個人擠進我們中間,先後向我和趙民伸手示好,接著自我介紹道:“我叫格裏戈裏·索科洛夫,航天和電氣工程師,研究推進係統和太陽能的專家。”

他看著我在等我開口。

“我叫詹姆斯·辛克萊,醫學博士,生物工程師。”

“你是研究機器人的?”他眯起眼。

“那隻是其中之一,我將負責對未知物體進行調查。”

“是想辦法摧毀它嗎?”

“如果有必要的話。”

“沒有如果,我覺得很有必要。”

接著趙民向格裏戈裏自我介紹起來,不過這次更加詳細。我忍不住聽著附近其他人的自我介紹,他們的專業領域各有不同,多數人同時涉及了兩個專業領域,不過一般都是相近的領域。有一名計算機科學家同時涉足計算機工程和硬件設計,他應該是我的共事對象,一名語言學家還同時擁有考古學學位,還有一名醫生同時研究腦創傷和心理學。

其中有五個職位人數不止一位:兩位飛行員、兩位航天工程師、兩位醫生、兩位計算機科學家、兩位機器人專家。最後每艘飛船的成員配置似乎也都各不相同,至少現在看起來如此。有語言學背景的考古學家來自澳大利亞,名叫夏洛特·露易斯。我猜她會被分配到“和平女神”號,而與其對應在“天爐星”號的那個男人仍未表明自己的身份。他一直站在錢德勒身後,用犀利的眼神打量著所有人。他麵龐清瘦,臉上還有曬傷痕跡,但身材卻肌肉分明,很難判斷出他的真實年齡。一頭短發,兩鬢斑白,穿著有些不合身的海軍軍服,仿佛是專門為了這一場合臨時拿的,我猜他是軍方的人。

那位亞裔醫生兼心理學家走近這位神秘人士開始自我介紹,她的英語說得近乎完美。

“你好,我叫田中泉。”

“我叫丹·漢普斯特德,很高興認識你,女士。”

南方口音,我猜是得克薩斯州。

“我是一名醫生,專長是腦創傷和其他急性創傷。我還有心理學博士學位,主要負責這次任務的團體動力學,特別是高壓環境和創傷後應激障礙。”田中泉繼續補充道。

漢普斯特德點了點頭,說道:“挺好,應該能派上用場。”

“你的領域是?”

“我隸屬美國空軍。”

其他人之間的對話漸漸小聲起來,每個人都豎起耳朵往那邊聽著,好奇這位冷漠的成員是什麽來頭。

“負責指揮和航行?”田中泉問道。

“需要我做什麽我就做什麽,女士。”

這幾個字飄在空中,他的回答像是在做什麽即席發言。

田中博士緊接著回答道:“我們也是。很高興認識你,漢普斯特德先生。”

很顯然,漢普斯特德會登上“天爐星”號,他就是這次任務中那根刺向未知物體的尖矛。

我比較好奇我會被分配至哪艘飛船,我內心希望是“和平女神”號。因為它將在兩艘飛船中領頭航行——是第一個和未知物體接觸的飛船,雖然這僅是我的猜測。盡管這樣更加危險,可我不會害怕,隻有在“和平女神”號上我的專業能力才能派上用場。

福勒走進房間,身邊跟著與執行任務相關的工作人員和助手,他們圍在兩張長餐桌旁開始分發午餐。我分到的是一份華爾道夫沙拉,不得不說這是近幾年來我吃過的最好吃的食物,也隻有這時我才能想起那些文明的用餐禮儀。

他們開始發放文件,文件封麵印著幾個大字:首次接觸—任務簡報—機密,下麵還寫著:詹姆斯·辛克萊,醫學博士兼哲學博士。我一邊用餐一邊打開文件翻閱,首先映入眼簾的是每位成員的個人信息,除了其中兩位,其餘都有博士學位。

一位是莉娜·沃格爾,“和平女神”號的計算機科學家,她的學曆雖然沒有到博士等級,但她同時擁有二十多個專利,還發明了一個大家耳熟能詳的軟件程序,這個程序幾年前在互聯網上一度十分火爆。我知道這應該算件好事,因為無論是誰召集了這批成員,被選中的都是能擔此重任的人——而不是那種單純是有背景、和委員會關係好或是在新聞上拋頭露麵的名人。

另一位非博士學位的成員是丹·漢普斯特德,他是一名美國空軍少校,有二十年服役時間,參與過六百小時戰鬥,一百零八次任務。他的簡曆中雖未提及殺敵數量,但戰功赫赫,獲得了如下的勳章:四枚飛行優異十字勳章、八枚空軍勳章、五枚功勳服役勳章、兩枚紫心勳章。他在得克薩斯州的厄爾巴索長大,畢業於得州農工大學和美國空軍戰鬥機武器學校,未婚,無子女,這一點與所有成員相同。

我緊張地繼續向下翻看船員分配,當看到我被分配至“和平女神”號後我才鬆了一大口氣。我抬起頭發現錢德勒正在對麵盯著我看,他被分配到了“天爐星”號,顯然心裏是十萬個不願意。

我繼續仔細翻閱文件,其中飛船的每個組件都有詳細圖示,它們由不同機構和轉包商在不同時間段建造,其中一些建造於好幾個月前,還有一些甚至超過了一年。福勒告訴我該計劃已經籌備了一段時間,而且我可以確定的是,整個準備過程十分倉促,文件裏一些頁碼順序顛倒,還有一部分甚至內容空白。

和這次任務成員一樣,飛船的各個部分來自世界各地,發揮著不同的作用,東拚西湊起來隻有一個目的——拯救人類。也和所有成員一樣,兩艘飛船是我們應對未知物體的最好計劃了。

在我第一次聽到任務計劃時,內心就產生了許多疑問。當時我問的是一些涉及關鍵點的問題,但還有一些疑問需要得到解答,因為它們完全有可能讓整個任務功虧一簣。文件裏有部分我需要知道的信息,但依然完全不夠。也許福勒接下來會在問答環節為我解答,又或許有些問題誰也給不出答案。

不過我還是會盡我所能,因為這是人類最後的希望,我必須成功。

福勒站在講台打開了大屏幕,上麵寫著:首次接觸行動。

“大家好,歡迎來到肯尼迪航空中心,我是勞倫斯·福勒,美國國家航空航天局主管。首先需要注意的是,這是正式發射前你們所有人最後一次齊聚一堂。時間十分緊迫,我們有很多內容需要討論,有相應的計劃需要製訂。在接下來幾小時內,你們多數人將乘坐超高速噴氣機前往世界各處的發射地——俄羅斯、圭亞那、日本,還有中國。隻有其中四名美國成員——錢德勒和辛克萊博士,瓦特先生和漢普斯特德少校——將繼續留在這兒。”

“在接下來的十六小時裏,我們會陸續發射‘和平女神’號和‘天爐星’號的部件。第一批發射將不會載人,隻會裝載一些食物和多餘的設備,目的是測試未知物體是否會對這些發射做出反應,我們屆時再基於具體情況做出相應調整。”

“我不會再和你們詳細介紹整個任務過程,你們都知道自己該做什麽以及其中包含的高風險。我們接下來將討論一些未決定的事宜來完善我們的計劃。”

福勒按下按鍵開始播放他在埃奇菲爾德為我演示的模擬:發射的部件在地球公轉處在遠端時對接成兩艘飛船,接著開往外星未知物體地點。

“自探測器發現未知物體以來,地麵望遠鏡就一直對其密切監控。該物體目前約位於金星和地球軌道中間,距離地球不到三千萬千米,也就是大約一點五光分的距離。”

福勒繼續展示模擬,畫麵中兩艘飛船在未知物體附近會合。

“聽著,我們估計需要四個月的時間才能到達未知物體的位置,從現在起我們稱該物體為‘阿爾法’。當你們抵達後……”

過程中福勒跳過了幾個我想問的問題。我像第一天上學的孩子舉起手提問,因為我必須要知道答案。

“辛克萊博士?”福勒看著我說道。

“我有點兒好奇,這個未知物體——阿爾法,它在移動嗎?”

“是的。”

“方向呢?”

“我們隻有二十四小時的數據,不過它看起來正在往太陽的方向移動。”

“移動速度是否有提高?”

福勒點點頭回答道:“非常輕微,不過數據太少,我們仍不能肯定。”

“了解。假設讓你們就用這些數據計算,那根據數據顯示它會駛向哪裏?是金星嗎?還是水星?”

“不,我們估計它正往太陽前進,雖然不確定具體到達時間。”

房間裏安靜得就連一根針落在地上都能聽見。趙民看著我,他應該已經知道我想說什麽了。

“因為數據不足,所以你無法計算出阿爾法抵達太陽的時間。”

“是的。”福勒回答。從他眼神可以看出,他也已經知道我想說什麽,可他站在講台邊打算繼續讓我說完這番話。

“任務簡報中飛船和阿爾法的會合地點是我們基於二十四小時內阿爾法的移動數據得出來的,可我想問一下,萬一我們推測錯了呢?最終的距離誤差可能會有一千千米之多。”

格裏戈裏搖頭否認道:“我們的飛船有推進器,可以在途中修正航向。”他指著文件,“而且飛船望遠鏡可以密切觀察未知物體動向。”

趙民從剛才就一直坐在格裏戈裏和我中間,他一邊比畫一邊解釋:“沒錯,但是飛船上的望遠鏡遠沒有地球上的精準。說實話,其實你們說得都對。我們的確可以修正航向——但如果像辛克萊所說那樣我們誤判了阿爾法的加速能力,那修正航向也是無濟於事。”

我點頭讚成。

格裏戈裏開始思考這其中的可能性,他說:“你覺得它是靠太陽供能?”

“這是比較合理的推斷,所以如果確實如此,它的加速度會隨著靠近太陽不斷上升。不過沒有足夠的數據,我們也無法建立模型進行推演,更不用說它可能還有別的推進係統可以隨時啟動。”我回答道。

錢德勒聽到這兒終於忍無可忍,像個沸騰的火山馬上就要爆發一般爭辯道:“這些都是毫無意義的推測,你說的這些問題我們所有人都無法解決,更不可能降低太陽能輸出,而且,前提是它真的靠太陽供能,但目前還沒有支持這一點的證據,況且我們也沒辦法顯著提高飛船的加速能力。”

“這個當然可以。”格裏戈裏看起來像受到了侮辱。

“請講,索科洛夫博士。”

“使用更大的引擎和更多的燃料,就能有更快的加速度。”

“這樣發射不會推遲嗎?”錢德勒聲色俱厲,“你是能將速度增加十倍還是二十倍?”

“可以增加三倍,簡單得很。”

“是這樣,回到我剛才所說的:辛克萊博士這些話目前還隻是停留在猜測階段。”錢德勒看著講台邊的任務人員,“這些人每一天都在計劃太空任務,而辛克萊博士接觸這行才僅僅十五分鍾,他在加入任務前還一直在監獄裏,而且最近還發生了暴亂,他是唯一幸存者,希望我們的下場能比他的囚犯朋友們要好一點吧。要我說,我們應該相信製訂這次任務計劃的每一個人,我們隻需要專注在任務上——也就是調查清楚那個未知物體。”

聽到這番話,所有人都將視線轉向我,我像乒乓球選手在發球前那樣調整自己的呼吸。我不能再退縮了,這個家夥幾年來一直在電視上抨擊我,我當時也不能為自己辯解,因為律師不允許我這樣做,而我被判刑後再也沒人願意采訪我。現在我終於可以反擊,我也一定要反擊。

“確實如此。”我解釋道,“直至今天早晨之前我都一直在監獄裏,我也確實才加入這個計劃短短幾小時,而且這也不是我擅長的領域,但這不代表我說的話就是錯的,即使你在某一行做了很久也不能完全代表你從不出錯。說真的,有時候正是這樣的想法會蒙蔽你的雙眼,讓你失去探索其他可能性的能力。你的想象力會受到束縛,隻看得見自己熟悉的規律,接著不假思索就做出選擇,完全無視了其他可能性。”

錢德勒聽罷虎視眈眈地盯著我。

“那你的想象力又給你帶來了什麽?整個世界又是怎樣看待你說的那些可能性的?”

我聳了聳肩,回答道:“誰在乎呢?這不關乎我自身,更不關乎你,而是關乎整個任務,關乎我們能否竭盡全力。聽著,我們隻有一次發射機會,如果我們上到太空後才發現無法追趕上阿爾法,我們可沒法再多加幾個引擎或者再來點燃料什麽的。我們這次隻能孤注一擲,追不上它整個任務就前功盡棄了。”

我轉向格裏戈裏和趙民,說道:“依我看,我們應該再進行一些模擬,大致計算出阿爾法的加速度曲線,再通過計算模擬,看看我們和它會合的成功率,在計算時你們可以試著高估一些它的加速能力。”

“我同意。”格裏戈裏點了點頭。

“我也同意。”趙民附和。

錢德勒惡狠狠地瞥了我一眼。

我又對福勒博士說出自我看見阿爾法後一直想問的問題:“我想知道現在情況是否有新的變動。”

他仰起頭看著我。

我繼續說道:“以下是我們已經確定的地方:太陽能輸出在下降,不過太陽係不同的區域下降程度不均,地球區域受影響較為嚴重,還有一艘外星飛船正向太陽靠近。這兩個事實已經讓我們在有限時間內得出了很多結論,但我接下來想說的和它們無關,我隻想知道一件事:你們有沒有發現第二個未知物體?”

聽到這兒,福勒突然看向旁邊坐著的一個人,那個人看起來接近中年,臉上戴著一副金屬邊框眼鏡,留著一頭短發。在整個過程中他都一言未發,甚至是現在也依然保持著沉默,隻是用一雙冷冰冰的眼睛打量著我,最後對著福勒輕輕點了點頭。

“有。”福勒回答我,“就在十五分鍾前我們發現了第二個未知物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