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語卷七
衛靈公第十五
原文 衛靈公問陳於孔子。孔子對曰:“俎豆之事,則嚐聞之矣;軍旅之事,未之學也。”明日遂行。
今譯 衛靈公向孔子詢問有關軍隊列陣作戰的方法。孔子回答說:“祭祀禮儀方麵的事情,我還聽說過;用兵打仗的事,我從來沒有學過。”第二天,孔子便離開了衛國。
張居正講評 陳,是軍師行伍之列。俎豆,是禮器。昔衛靈公好勇而無道,故以戰陣之事問於孔子。孔子對說:“吾自幼學禮,凡俎豆禮文之事,陳設祭饗之儀,蓋嚐聞其說矣;若夫軍旅之事,則固未之學也。既未嚐學,則豈敢妄對乎?”夫以孔子之聖,文事武備,孰非其所優為者?但靈公所問,乃軍師行伍之列,攻殺擊刺之方,此不過武夫戰士之事耳,豈足以盡聖人之蘊乎?舍其大而究其小,其不足與有為可知矣。故孔子不對,而明日遂行。所謂見幾而作,可以速則速者也。
原文 在陳絕糧,從者病,莫能興。子路慍見曰:“君子亦有窮乎?”子曰:“君子固窮,小人窮斯濫矣。”
今譯 (孔子一行)在陳國斷了糧食,隨從的人都餓病了,沒有人能夠從**爬起來。子路很不高興地來見孔子,說道:“君子也有窮得毫無辦法的時候嗎?”孔子說:“君子雖然窮困,但還是能夠堅持。小人一遇到窮困就無所不為了。”
張居正講評 興,是起。慍,是含怒的意思。濫,是泛濫,言人之放溢為非,如水之泛濫而不止也。孔子既不對靈公之問,遂去衛適陳。至於陳國,糧食斷絕,從者皆饑餓而病,莫能興起。子路當此窮困之時,不勝慍怒之意,見於顏色,問說:“君子之人,宜乎為天所佑,為人所助,不當得窮者也,乃亦有時而窮困若此乎廣孔子說:“窮通得喪,係乎所遇。有不在我者,君子安能自必乎?蓋亦有窮時也,但君子處窮,則能固守其窮,確然以義命自安,而其誌不少移奪;若小人一遇困窮,則自放於禮法之外,而無所不至矣。然則今日之窮,但當固守,而不至於濫焉可矣,何必怨尤乎哉屍夫觀聖賢之所遭如此,則春秋之世可知矣!
原文 子曰:“賜也,女以予為多學而識之者與?”對曰:“然,非與?”曰:“非也,予一以貫之。”
今譯 孔子說:“賜啊,你以為我是學得多了才一一記住的嗎?”子貢回答道:“是啊!難道不是這樣嗎?”孔子說:“不是的,我是用一個根本的東西將它們貫通起來的。”
張居正講評 識字,解做記字。貫,是通。子貢之學,多而能識,而於道之本原處,尚未能悟,故孔子呼其名而告之說:“賜也,汝見我於天下事物之理,無所不知,豈以我為件件窮究,事事學習而記識於心,故能如此乎?”子貢對說:“事物之理,不學則不能知。夫子之多知,故必由於多學也。”既而又忽疑說:“事物之理無窮,夫子雖好學,亦豈能一一而周知?”意者別有簡易切要之方,無事於多學而識之者歟?蓋子貢學將有得,故方信而忽疑也。孔子乃曉之說:“我非多學而識者也。蓋天下義理,雖散見於事物之中,而實統具於吾心。吾惟涵養此心,使虛靈之體不為物欲所蔽,則事至而明覺,物來而順應,自然觸處洞然,無所疑惑。譬之鏡體清明,則雖妍媸萬狀,自照見之而無遺;權衡平審,則雖輕重萬殊,自稱量之而不爽。蓋一以貫之者也。若欲一一多學而識之,則事理無窮,而聞見有限,用力愈勞,而去道愈遠矣,豈吾之所為學者哉?”按一貫之旨,即堯舜以來相傳心法,非子貢學將有得,孔子亦未遽以語之也。學聖人者,宜究心焉。
原文 子曰:“由,知德者鮮矣。”
今譯 孔子說:“由啊,懂得德的人太少了。”
張居正講評 孔子呼子路之名而告之說:“義理之得於心者謂之德,非實有是德者,不能知其意味之真也。若人而至於知德,則性分之樂,充然自足。倘來之遇,何所加損。凡小而是非毀譽,大而用舍行藏,極而死生禍福,皆無足以動其中矣。顧今之人,能知德者幾何人哉!”夫子此言,蓋為子路慍見而發,所以深警之,使其勉進於德也。
原文 子曰:“無為而治者,其舜也與?夫何為哉?恭己正南麵而已矣。”
今譯 孔子說:“能夠無所作為而治理天下的人,大概隻有舜吧?他做了什麽呢?隻是莊嚴端正地坐在朝廷的王位上罷了。”
張居正講評 孔子說:“自古帝王以盛德而致至治者多矣。然或開創而前無所承,則不能無經始之勞;或主聖而臣莫能及,則不能得任人之逸;是皆未免於有為也。若夫躬修玄默,密運化機,不待有所作為,而天下自治者,其惟虞舜之為君也與?蓋舜之前有堯,凡經綸開創之事,堯固已先為之。舜承其後,不過遵守成法而已,下又得禹、稷、契、皋陶、伯益諸臣,以為之輔。凡亮土熙載之事,諸臣皆已代為之,舜居其上,不過詢事考成而已。以今考之,舜果何所為哉?但見其垂衣拱手,端居南麵,穆穆然著其敬德之容而已。”而當其時,庶績鹹熙,萬邦自寧,後世稱極治者必歸之有虞焉。所以說無為而治者,惟舜為然也,然無為者,有虞之治,而無逸者,聖人之心。故書之稱舜,不曰無怠無荒,則曰兢兢業業,一日二日,萬幾。蓋無逸者,正所以成其無為也,不然,而肆然民上,漫不經心,何以有從欲風動之治哉?善法舜者,尚於其敬德任賢求之。
原文 子張問行。子曰:“言忠信,行篤敬,雖蠻貊之邦,行矣;言不忠信,行不篤敬,雖州裏,行乎哉?”
今譯 子張問如何才能使自己到處都能通達。孔子說:“說話要忠誠守信,行事要忠厚恭敬,即使到了蠻夷之地,這樣做也可以行得通。但是如果說話不忠誠守信,行事不忠厚恭敬,那麽就是在本鄉本土,能行得通嗎?”
張居正講評 行,是所行通利。二千五百家為州,二十五家為裏。子張問於孔子說:“人必何如,然後能使己之所行,無往而不通利乎!”孔子說:“至誠乃能感人,君子求諸在己,如使所言者忠誠信實,而絕無虛誕之辭;所行者篤厚敬謹,而不為淺躁之行。似這等誠實無偽的人,自然見者敬愛,聞者向慕,雖南蠻北貊之邦,亦將通行而無礙矣,而況其近者乎!若使言不忠信,而徒務口給以禦人;行不篤敬,而徒為飾貌以相與。似這等虛詐不實的人,必然動則招尤,言則啟侮,雖州裏鄉黨之近,亦將阻礙而難行矣,而況其遠者乎!行之利與不利,惟視其心之誠與不誠而已。”
原文 “立則見其參於前也,在輿則見其倚於衡也,夫然後行。”子張書諸紳。
今譯 “站著,就好像看到‘忠信篤敬’這幾個字顯現在麵前,坐車,就好像看到這幾個字刻在車轅前的橫木上,這樣才能使自己到處行得通。”子張把這些話寫在腰間的衣帶上。
張居正講評 參是參對,倚是倚靠。車軛叫做衡。紳是大帶之垂者。孔子又告子張說:“感人以誠,固無有不動者。然這存誠工夫,不可少有間斷。少有間斷,則虛偽雜之,亦終不可行也。必須念念在此,而無頃刻之間。站立則見忠信篤敬之理,參對在我麵前,在輿則見忠信篤敬之理,倚靠在那衡上,這等樣念茲在茲,無少間斷,然後所言者,句句都是忠信,所行者,事事都是篤敬,而州裏蠻貊皆可行也。”蓋子張務外,而不能有恒,故夫子勉之如此,於是子張即以夫子之言,書寫於大帶之上,蓋欲常接於目而警於心,亦可謂能佩服聖人之教矣。按此章之言,不獨學者切己之事,在人君尤宜致謹,人君一言失,則天下議之;一行失,則天下背之,甚則怨之詈之。非細故也,誠能忠信篤敬,則所謂至誠與天地參者,亦不外此,而況於人乎,所以說王道本於誠意。
原文 子曰:“直哉史魚!邦有道,如矢;邦無道,如矢。君子哉蘧伯玉!邦有道,則仕;邦無道,則可卷而懷之。”
今譯 孔子說:“史魚真是剛直啊!國家政治清明,他的言行像箭一樣直;國家政治黑暗,他的言行也像箭一樣直。蘧伯玉也真是一位君子啊!國家政治清明,他就出來為官;國家政治黑暗,他就將自己的主張收藏在心裏(辭退官職)。”
張居正講評 史魚、蘧伯玉,都是衛大夫。矢,是箭。如矢,言其正直如射的箭一般。卷,是收。懷字,解做藏字。昔者,孔子周流四方,往來過衛,嚐識其大夫史魚、蘧伯玉,而知其賢,故稱美之說道:“直矣哉,史魚之為人也。蓋人固有自守以正,而時異世殊,或不能不委曲以隨俗者,未足以為直也。惟夫史魚,當邦家有道,可以危言危行之時,彼之忠讜剛正,無所回護,固挺然如矢之直矣,及邦家無道,方當危行言遜之時,彼之忠讜剛正,無所委徇,亦挺然如矢之直焉。”時有變遷,而守無屈撓,是乃忠鯁性成,有死無二者也,所以說直哉史魚。又稱美蘧伯玉說道:“君子哉蘧伯玉之為人也。蓋人德有末成,則其進退出處之間,必有不能適當其可者,未足為君子也。今觀蘧伯玉,當邦家有道,正君子道長之時也。彼則居位行誌,出而見用於世;及邦家無道,乃君子道消之時也,彼則從容引去,卷而懷之焉。隨時進退,各適其宜,蓋庶幾於聖賢之大道者也。所以說君子哉蘧伯玉。”夫以衛之小國而得此二賢,亦可謂有人矣。惜乎靈公無道,而不能用也,是故惟聖主為能容直臣,惟治朝為能用君子,有世道之責者,當知所辨矣。
原文 子曰:“可與言而不與之言,失人;不可與言而與之言,失言。知者不失人,亦不失言。”
今譯 孔子說;“可以同他交談的話,卻不去交談,這樣就失掉了朋友;不可以同他交談卻去交談,這樣就是說錯了話。有智慧的人既不失去朋友,又不說錯話。”
張居正講評 孔子說:“人之識見,有淺深不同,而我之語默,貴施當其可。彼人有造詣精深,事理通達,這是可與言的人,卻乃緘默而不與之言,是在彼有受言之地,而在我無知人之明,將這樣好人不識得,豈不是失了人?若其人昏愚無識,或造詣未到,這是不可與言的人,卻乃不擇而與之言,在彼則不能聽受,在我則徒為強聒。可惜好言語輕發了,豈不是失了言。惟夫明知之人,藻鑒素精,權衡素審,一語一默,鹹適其宜。遇著可與言的人,即與之言,既不至於失人;遇著不可與言的人,即不與之言,亦不至於失言,此其所以可法也。”蓋君子一言以為知,一言以為不知,知與不知,隻在一言之間,言之不可不慎如此。
原文 子曰:“誌士仁人,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
今譯 孔子說:“誌士仁人,決不會因貪生怕死而損害仁德的,而寧願犧牲自己的性命來成全仁德。”
張居正講評 合平天理而當於人心者,謂之仁。孔子說:“好生惡死,人之常情。然有事關綱常之重,而適遭其窮者,又不得避死而偷生也。故有誌之士與夫成德之人,其處綱常倫理之間,惟求以合乎天理,當乎人心,以成就吾之仁而已,使其身可以無死,而於仁又無所害,固不必輕生以犯罪矣。若身雖可免而大節有虧,則為誌士仁人者,決不肯偷生苟免以害吾之仁,寧可殺身授命以成吾之仁。”蓋生固可欲,而仁之可欲有甚於生,故生有所不為也,死固可惡,而不仁之可惡有甚於死,故死有所不避也。然死生之義亦大矣,自非上為君親之難而身係綱常之重,寧肯決死生於一旦哉?欲成其仁者,又當揆之以義可也。
原文 子貢問為仁。子曰:“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居是邦也,事其大夫之賢者,友其士之仁者。”
今譯 子貢問怎樣實行仁德。孔子說:“工匠想把活做好,必須首先使他的工具鋒利。住在這個國家,就要敬奉這個國家大夫中的賢者,與那裏有仁德的士人結交。”
張居正講評 子貢問於孔子說:“人之為學,必如何而後可以全其本心之德乎?”孔子說:“為仁之功,固當決之於己;為仁之資,亦必有取於人。譬如百工技藝之人,將欲精善其所為之事,必先磨利其所用之器,器利而後事可精也。曲藝必有所資如此,況於為仁者乎?是以君子處於一邦之中,於大夫之賢者,則當執弟子之禮而事之,接其言論風采,以消吾之鄙吝;考其德行政事,以勵吾之進修。如此,則為吾之標準者有其人,自然此心收斂謹肅,而不敢放肆矣。士之仁者,則當執交遊之禮而友之。德業則相勸,以日進於仁;過失則相規,以日遠於不仁,如此則為吾之夾持者有其人,自然此心觀感興起,而不敢怠惰矣。為仁之道,孰有加於此哉?”然學者資師友以成其仁,人君賴賢臣以成其德,其道一也,所以古之帝王,左右前後,莫非正人,侍禦仆從,皆得進諫,無非所以防此心之放逸耳,明主宜從事焉。
原文 顏淵問為邦。子曰:“行夏之時,乘殷之輅,服周之冕,樂則《韶》舞,放鄭聲,遠佞人。鄭聲**,佞人殆。”
今譯 顏淵問怎樣治理國家。孔子說:“用夏代的曆法,乘商代的車子,戴周代的帽子,奏《韶》樂,舍棄鄭國的樂曲,疏遠能言善辯的小人。(因為)鄭國的樂曲浮靡不正派,能言善辯的小人太危險。”
張居正講評 時,是時令。輅,是大車。冕,是朝、祭服之冠。《韶》,是舜樂。鄭聲,是鄭國之音。佞人,是卑諂辯給之人。昔顏淵有誌於用世,因問為邦之道於孔子。孔子答之說:“治莫善於法古,道尤貴於用中。自昔帝王之興,必改正朔。周正建子,蓋取天開於子之義,商正建醜,蓋取地辟於醜之義。夏時建寅,蓋取人生於寅之義,然治曆明時,本以為民,則夏以寅月為歲首,於人事切矣。故欲改正朔者,當行夏之時,大輅之製,其來久矣,後世飾以金玉,則過侈而易敗。惟殷之輅,但以木為之,樸素渾堅,既可經久,而貴賤之間,等威又辨,此質而得中者也。故乘輅之製,有取於殷焉。冠冕之服,始於黃帝,而文采末著。惟周之冕,華不為靡,費不及奢,蓋文而得中者也。故服冕之製,有取於周焉。帝王之興,皆有樂舞,以象成功。曆代作者非一,而盡善盡美,則莫有過於舜之《韶》樂者,故樂當用《韶》舞焉。至於鄭國之聲,則禁絕之,勿使其接於耳,便佞之人,則斥遠之,勿使其近於前。何也,蓋鄭聲邪辟**浹,聽之使人心誌****,故不可不放也,佞人變亂是非,近之足以覆人邦家,故不可不遠也。”夫既酌三代之禮,而法其所當法,又嚴害治之防,而戒其所當戒,則治國之道大備於此矣。顏子有王佐之才,故孔子以是告之。至於鄭聲、佞人,實萬世之明戒。蓋有治則有亂,世之治也,以禮樂法度維持之而不足,其亂也,以聲色佞幸敗壞之而有餘。是以堯舜猶畏孔壬,成湯不邇聲色,誠所以絕禍本而塞亂源也。《書經》上說:“不役耳目,百度維貞。”保治者宜留意焉。
原文 子曰:“人無遠慮,必有近憂。”
今譯 孔子說:“人沒有長遠的考慮,一定會有眼前的憂患。”
張居正講評 孔子說:“天下之事變無常,而夫人之思慮貴審。故智者能銷患於未萌,弭禍於末形者,惟其有遠慮也。若隻安享於目前,而於身所不到處,通不去照管,苟且於一時;而於後來的事變,通不去想算。這等無遠慮的人,其計事不審,防患必疏,自謂天下之事,無複可憂,而不知大可憂者,固已伏於至近之地,幾席之下,將有不測之虞,旦夕之間,或起意外之變矣。是故聖帝明王,身不下堂序,而慮周四海之外,事不離日用,而計安萬年之久,正有見於此也。”
原文 子曰:“已矣乎!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
今譯 孔子說:“完了!我從沒見過像愛好美色那樣愛好美德的人。”
張居正講評 已矣乎,是絕望之詞。孔子說:“秉彝好德,人之良心。人固未有不好德者,然須見而好,好而樂,如好好色一般,方是心誠好德。乃今之人,見德者,未必能好,好德者,未必能樂。或外親而內疏,或陽慕而陰忌,求其能如好色之誠者。已矣乎,吾終不得見其人矣。”孔子此言,所以激勵天下,欲其移好色之心以好德也。
原文 子曰:“臧文仲其竊位者與?知柳下惠之賢而不與立也。”
今譯 孔子說:“臧文仲是一個占據官位不做事的人吧?他明明知道柳下惠是個賢人,卻不舉薦他一起做官。”
張居正講評 臧文仲,是魯大夫。柳下惠,是魯之賢人。竊位,是無德而居乎其位,如偷盜的一般。孔子說:“人臣居乎其位,當求無愧於心,若魯大夫臧文仲者,其盜竊官位而據之者與?何也?蓋朝廷宮位,以待才賢。是以君子居其位,不但自己盡心供職,以求稱其位,又當薦引天下賢才,以布列於有位,而後謂之忠。彼臧文仲者,明知柳下惠是個賢人,便當薦之子君,以為國家之用可也,卻不能汲引薦拔與已並立於公朝,而使之終身困厄於下位。夫不知其賢猶可諉也,既知其賢而故棄之,推其心,蓋惟恐賢者進用奪了他這位子一般,是以嫉賢妒能之私,為持祿固寵之計,非竊位而何?”夫人臣蔽賢而不舉,則為竊位,使人臣舉之而君不能用,豈不亦有負於大君之任哉?
原文 子曰:“躬自厚而薄責於人,則遠怨矣。”
今譯 孔子說:“多責備自己而少責備別人,那麽就可以避免招致怨恨了。”
張居正講評 躬字,解做身字。躬自厚,是責己者厚。孔子說:“常人之情。恕已則昏,責人則明,此怨之所由生也。誠能厚於責己,而薄子責人,如道有未盡,隻就自家身上點檢,而於人則每存恕心,初不強其所未能;
如行有不得,隻就自家身上反求,而於人則曲為包容,初不責其所不及。夫責己厚,則其身益修;責人薄,則子人無忤。如是,人將愛敬之恐後矣,怨其有不遠者哉?”此修己待人之法,古帝王檢身若不及,與人不求備,正此意也。
原文 子曰:“不曰‘如之何,如之何’者,吾末如之何也已矣。”
今譯 孔子說:“遇事從來不說‘怎麽辦,怎麽辦’的人,我對他也不知道怎麽辦才好。”
張居正講評 如之何,如之何,是熟恩而審處之辭。末如之何,是無奈他何的意思。孔子說:“人之於事,必須思之審,而後處之當。若於臨事之際,不仔細思量反覆裁度,說此事當如何處置,此事當如何處置,卻隻任意妄為,率爾酬應,似這等的人,子利害是非,全無算計,雖與之言,彼亦不知,任之以事,必至僨事。我將奈之何哉?”於此見天下之事,必慮善而後動,斯動罔弗臧,計定而後舉,斯舉無弗當,亦謀國者所當知也。
原文 子曰:“群居終日,言不及義,好行小慧,難矣哉!”
今譯 孔子說:“整天聚在一起,談話絲毫達不到道義的標準,專門好賣弄小聰明,這種人還真是難教導啊!”
張居正講評 小慧,是私智。孔子說:“君子之取友,本以為講學輔仁之資也。夫苟群聚而居,至於終日之久,所言者全不及於義理,而惟以遊談謔浪為親,所行者全不關乎德業,而惟以小事聰明為好。夫然則放辟邪侈之心滋;行險僥幸之機熟。不惟無以切磋而相成,且同歸於汙下而有損矣。欲以入德而免患,豈不難矣哉?”
原文 子曰:“君子義以為質,禮以行之,孫以出之,信以鹹之。君子哉!”
今譯 孔子說;“君子以道義作為根本,用禮法加以推行,用謙遜的言辭去表達,用誠實的態度去完成。這就是真正的君子啊!”
張居正講評 質,是質幹。孫,是謙遜。孔子說:“人之處事,難於盡善。若既不失事理之宜,而又兼備眾善之美,則惟君子能之。蓋君子知事無定形,而有定理,故凡應事接物,以義為之質幹,其是非可否,一惟視事理之當然者而處之,蓋有不可以勢奪,不可以利回者,其心有定見如此,然未嚐徑情而直行也。又行之以禮,而周旋曲折,燦然有品節之文焉,未嚐自是而輕物也。又出之以遜,而謙卑退讓,藹然有和順之美焉,且自始至終,全是一片真切誠實的心,以貫徹於應事接物之間,而絕無一毫虛偽矯飾之意,這是信以成之。”夫以義為質,則固已得事理之當矣,而又備眾善之美,以此處天下之事,將何往而不宜哉?蓋非成德之君子未易及也。然此必學問深而涵養熟者,然後能之,有經世串物之責者,當知所從事矣。
原文 子曰:“君子病無能焉,不病人之不己知也。”
今譯 孔子說:“君子隻怕自己沒有才能,不怕別人不了解自己。”
張居正講評 病字,解做患字。孔子說:“今之學者為人,故每以人不己知為患。君子學以為己,其所患者惟在道不加進,德不加修,碌碌焉一無所能而已。若身有道德之實,而人莫我知,於我本無所損,於人果何足尤?故君子不以為患焉。”此可見自修之道,當務實而毋務名矣。
原文 子曰:“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焉。”
今譯 孔子說:“君子擔心死後沒有好的名聲為人所稱道。”
張居正講評 疾,是疾惡。沒世,是終身。孔子說:“君子學以為己,固無意於求名,然人德有諸已,則名譽自彰,是名所以表其實者也。若從少到老,至於下世的時候,而其聲名終不見稱子人,則其無一善之實可知。這等的人,虛過了一生,與草木同腐焉耳,豈非君子之所惡者哉?”然則君子之所惡,非惡其無名也,惡其無實也。修己者當知所勉矣。
原文 子曰:“君子求諸己,小人求諸人。”
今譯 孔子說:“君子求之於自己,小人求之於別人。”
張居正講評 孔子說:“君子小人,人品不同,用心自異。君子以為己為心,故凡事皆反求諸已,如愛人不親,則反求其仁,禮人不答,則反求其敬。即其省身之念,隻恐闕失在己,而點檢不容不詳,何嚐過望於人乎?小人則專以為人為心,故凡事惟責備於人,己不仁而責人之我親,己無禮而責人之我敬,即其尤人之念,隻見得闕失在人,而所求不遂不止,何嚐內省諸己乎?”夫求諸己者,己無所失,而其德自足以感人,求諸人者,人未必從,而其弊徒足以喪己。觀於君子小人之分,而立心可不慎哉?
原文 子曰:“君子矜而不爭,群而不黨。”
今譯 孔子說:“君子莊重自持而不與別人爭執,和以處眾而沒有偏向。”
張居正講評 莊以持己,叫做矜。不爭,是無乖戾的意思。和以處眾,叫做群。不黨,是無偏向的意思。孔子說:“大凡處己嚴毅的人,易至於乖戾,惟君子之持己也,視聽言動,無一事不在禮法之中,可謂矜矣。然其矜也,乃以理自律,而非以氣陵人也,何嚐矯世戾俗以至於爭乎?凡處人和易的人,多流於阿黨。惟君子之處眾也,家國天下,無一人不在包容之內,可謂群矣。然其群也,乃以道相與,而非以情相徇也,何嚐同流合汙以至於黨乎?”夫持己莫善於矜,而不爭乃所以節矜之過。處眾莫善於群,而不黨乃所以製和之流。古之帝王,檢身克己,而未嚐忿嫉求備於人,容民蓄眾,而不廢旌淑別慝之典。其善處人己之間,亦用此道而已矣。
原文 子曰:“君子不以言單人,不以人廢言。”
今譯 孔子說:“君子不憑借一個人話的說來舉薦他,也不因為一個人不好而不采納他的好話。”
張居正講評 孔子說:“君子聽言貴中,取善貴弘。其言雖有可取,而其人或未可信,則君子亦惟取其言而已。至於其中之所存,則有不可以言盡者。敷奏而必試以功,聽言而必觀其行,何嚐因言而遂舉其人乎?”蓋天下真才難辨,使以言舉人,則飾言以求進者眾矣,而可若是之易乎?其人雖無足取而其言或有可采,則君子亦姑置其人而已。至於其言之當理,則有不可以人棄者。狂夫或有可擇,芻蕘亦所當詢。何嚐因人而遂廢其言乎?蓋善之所在無方,使以人廢言,則嘉言之攸伏者多矣,而可若是之隘乎?夫用人審,既不至於失人,取善弘,又不至於失言,可以見君子至公之心矣,堯舜靜言是懲,邇言必察,正此意也。
原文 子貢問曰:“有一言而可以終身行之者乎?”子曰:“其恕乎!已所不欲,勿施於人。”
今譯 子貢問道:“有沒有一個字可以終身奉行呢?”孔子說:“那就是‘恕’吧!自己不願意的,不要強加給別人。”
張居正講評 一言,是一字。子貢問於孔子說:“學者必務知要,今有一言之約,可以終身行之而無弊者乎?”孔子教之說:“道雖不盡於一言,而實不外於一心。欲求終身可行之理,其惟恕之一言乎?蓋人己雖殊,其心則一。使把自己心上所不欲的事卻去施以及人,這便不是恕了。所謂恕者,以己度人,而知人之心不異於我,即不以己所不欲者,加之於人。如不欲上之無禮於我,則亦不以此施之於下,不欲下之不忠於我,則亦不以此施之於上。斯則視人惟己,而知之無不明;以己及人,而處之無不當。不論遠近親疏,富貴貧賤,隻是這個道理推將去,將隨所處而皆宜矣。然則欲求終身可行,寧有外於恕之一言者哉?”按,此恕字與《大學》“絮矩”二字之義相同。蓋平天下之道,亦不過與民同其好惡而已。推心之用,其大如此,不但學者之事也。
原文 子曰:“吾之於人也,誰毀誰譽?如有所譽者,其有所試矣。斯民也,三代之所以直道而行也。”
今譯 孔子說:“我對於別人,詆毀過誰?稱讚過誰?假如有所稱讚的,那一定是曾經考驗過他的。夏商周三代的人都是這樣做的,所以三代能一直走在正道上。”
張居正講評 毀,是毀謗。譽,是誇獎。試,是驗。直道,即公道。孔子說:“天下本有是非之公,而人間多徇於好惡之私。吾之於人也,惡者固未嚐不稱之以示戒,然但指其惡之實跡而言之耳。若將人沒有的事,而肆為誣謗,便是作意去毀人,非公惡矣。吾於誰而有毀乎?善者固未嚐不揚之以示勸,然亦據其善之實事而言之耳。若將人本無的事,而過為誇許,便是作意去譽人,非公好矣,吾子誰而有譽乎?然毀譽固皆不可有,而譽猶不失夫與人為善之公。故我之於人,容或有譽之少過者,亦必試驗其人,誌向不凡,進修有序,即今日之所造,雖未必盡如吾言,料他日之有成,決可以不負所許者,然後從而譽之耳。夫譽且不敢輕易,而況於毀乎?然我之所以無所毀譽者,何哉?蓋以天理之在人心,不以古今而有異者也。今之世雖非三代之世,而今之民所以善其善,惡其惡,一無所私曲者,固即三代直道之民也。民心不異於古如此,我安得枉其是非之實,而妄有毀譽哉?”孔子此言,蓋深為世道慮,而欲挽之於三代之隆也。要之公道在人,以之命德討罪、褒善貶惡者,都是此理。使在上者持此以操賞罰之權,則天下以勸以懲,而公道大行;在下者持此以定是非之論,則天下以榮以辱,而公道大明,尚何古道之不可複哉?
原文 子曰:“吾猶及史之闕文也。有馬者借人乘之,今亡矣夫!”
今譯 孔子說:“我還能看到史書上存疑的地方。有馬的人,能借給別人騎,而現在就沒有這種人了。
張居正講評 孔子說:“觀人心可以知世道。向當我生之初,去古雖遠,然質樸真率之意,猶有存者。如作史者,或聞見未真,考據未確,即闕其文而以疑傳疑,未嚐執己見以自是焉。有馬者,或彼此相假,有無相通,即借諸人而誌物忘我,未嚐挾所有以自私焉。這等風俗,猶為近古,今則不然矣。”執己自用,不顧是非之實,能知史文之當闕者何人哉?慳吝自私,全無公利之意,能以馬借人者何人哉?蓋人心日漓,而風俗日薄矣,有世道之慮者,豈不可慨也哉!
原文 子曰:“巧言亂德。小不忍則亂大謀。”
今譯 孔子說:“花言巧語就敗壞人的德行。小事情不容忍,就會毀壞大事情。”
張居正講評 孔子說:“凡持正論者,多尚實不尚文。惟那舌辯巧言的人,以是為非,以非為是,以賢為不肖,以不肖為賢。聽其言,雖若有理,而實不出於天下之公。一或誤聽之,則真偽混淆,而聰明為其所眩,是非倒置,而心誌為其所移,適足以亂德而已。至若謀大事者,必有忍乃有濟,使或小有不忍,而任情動氣,當斷不斷,而以婦人之姑息為仁,不當斷而斷,而以匹夫之果敢為勇。如此,則牽於私愛,或以優柔而養奸,激於小忿,或以輕躁而速禍,適足以亂大謀而已。”然則人之聽言處事,可不戒其意向之偏,而約之義理之正哉?
原文 子曰:“眾惡之,必察焉;眾好之,必察焉。”
譯文 孔子說:“如果大家都厭惡他,那麽我一定要考察一下;如果大家都喜歡他,我也一定要考察一下。”
張居正講評 察,是審察。孔子說:“好善惡惡,雖人之公心,而同聲附和之言,亦有未必盡實者。有人於此,眾口一詞,都說他是個不好的人,其所惡宜若公矣。然其中寧無特立獨行,而不合於流俗者乎?還要仔細審察,必真見其可惡而後惡之可也。有人於此,眾口一詞,都說他是個好人,其所好宜若公矣。然其中寧無同流合汙而取悅於流俗者乎?還要仔細審察,必真見其可好而後好之可也。”蓋天下有眾論,有公論,眾論未必出於公,公論未必盡出於眾,能於此而加察焉,則朋黨比周之人,不得以眩吾之明,而孤立無與之士,鹹得見知於上矣,此用人者所當知。
原文 子曰;“人能弘道,非道弘人。”
今譯 孔子說:“人能夠使道義發揚光大,不是道義使人發揚光大。”
張居正講評 弘,是廓大的意思。孔子說:“有此人,則有此道。道固不外於人,然人心有覺,而道體無為,故率其性分之所固有者,廓而大之,以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極之而至於參天地,讚化育,都是這個道理發揮出來,所以說人能弘道也。若道,則寓於形氣之中,而泯乎見聞之跡,不得人以推行之,則雖有修齊治平之能,參讚彌綸之妙,亦無由而自見矣,道豈能以弘人乎哉?”夫人能弘道,則道所當自盡,非道弘人,則人不可自諉矣。然弘之一字,其義甚大。理有一之未備,不叫做弘。化有一之來達,不叫做弘,故語修己必盡性至命,語功業必際天蟠地,斯足以盡弘字之義也,體道者可不勉哉?
原文 子曰:“過而不改,是謂過矣。”
今譯 孔子說:“有了過錯而不改正,這才真叫錯了。”
張居正講評 過,是過差。孔子說:“人之學問工夫,末到精密的去處,其日用之間,豈能無一言之差,一事之失。但知道是自己的不是,隨即改了,則可複於無過矣。若遂非文過,憚於悛改,則無心之差,反成有心之失。一時之誤,遂貽終身之尤,其過將日積而不及改矣,可不戒哉?”於此見人固以無過為難,而尤以改過為貴。故大舜有予違汝弼之戒,成湯有改過不吝之勇,萬世稱聖帝明王者必歸焉,自治者當以為法。
原文 子曰:“吾嚐終日不食,終夜不寢,以思,無益,不如學也。”
今譯 孔子說:“我曾經整天不吃飯,徹夜不睡覺,去左思右想,結果沒有任何收益,還不如去學習為好。”
張居正講評 思,是思量。益,是補益。孔子說:“我於天下之理,以為不思則不能得。固嚐終日不吃飲食,終夜不去睡臥,於以研窮事物之理,探索性命之精,將謂道可以思而得也。然畢竟枉費了精神,而於道實無所得,何益之有?誠不若好古敏求,著實去用工,以從事於致知力行之學,久之,工夫純熟,義理自然貫通矣,其視徒思而無得者,豈不大相遠哉?所以說不如學也。”然孔子此言特以警夫徒思而不學者耳,其實學與思二者功夫相因,闕一不可,善學者,當知有合一之功焉。
原文 子曰:“君子謀道不謀食。耕也,餒在其中矣;學也,祿在其中矣。君子憂道不憂貧。”
今譯 孔子說:“君子隻謀求道而不謀求衣食。耕田,也常要餓肚子;學習,可以得到俸祿。君子隻擔心道不能行而不擔心貧窮。”
張居正講評 謀,是圖謀。餒,是饑餒。孔子說:“人之所以終日營營而不息者,都隻是謀圖口食,幹求利祿而已。乃若君子之人,其所圖惟於念慮者,隻在求得乎道焉耳。至於口食之求,則有所不暇計者,蓋食之得與不得,不係於謀與不謀。如農夫耕田,本為謀食而求免於饑,然或遇著年歲荒歉,五穀不登,則無所得食而饑餒在其中矣。君子為學,本為謀道,固無心於祿,然學成而見用於時,則居官食俸,而祿自在其中矣。夫求者未必得,而得者不必求。則人亦何用孳孳以謀食為哉?是以君子之心,惟憂不得乎道,無以成性而成身;不憂無祿而貧,而欲假此以求祿而致富也。”君子立心之純有如此,人臣推此心以事君,敬事而後食,先勞而後祿,斯可以為純臣矣。
原文 子曰:“知及之,仁不能守之;雖得之,必失之。知及之,仁能守之,不莊以蒞之,則民不敬。知及之,仁能守之,莊以蒞之,動之不以禮,未善也。”
張居正講評 容貌端嚴叫做莊。蒞字,解做臨字。動是鼓舞作興的意思。孔子說:“天下道理無窮,而君子之學,必求其盡善而後已。固有資質明敏,學問功深,於修己治人的道理,已是見到這分際了,即拳拳服膺而勿失之可也,卻乃持守弗堅,以至於私欲混雜,有始無終,則向者所得終亦必亡而已,雖知之何益乎?此有其智者不可不體之以仁也。若夫智既及之,仁又能守之,則其德已全矣。乃於臨民處事之際,容貌或有末端,不能莊以蒞之,則自褻其居尊之體,而無威可畏,適以啟民之慢而已,此有其德者,又不可不謹其容也。至若智及之,仁能守之,又能莊以蒞之,斯則內外交修,宜無可議矣。然於化民動眾之間,條教法令之設,猶有未能合天理之節文,約人情於中正者,則細行弗矜,終累大德,雖能使民敬,而不能使民化,亦豈足為盡善全美乎?”是務其大者,亦不可不謹於小也。此可見,道合內外,兼本末,有一邊,不可缺一邊,而德愈全,則責愈備;進一步,更當深一步。體道之功,庸可以自足乎哉!
原文 子曰:“君子不可小知,而可大受也;小人不可大受,而可小知也。”
今譯 孔子說:“君子不能讓他們做那些小事,但可以委以重任;小人不能讓他們承擔重大的使命,但可以讓他們做那些小事。”
張居正講評 知,是我知其人。受,是彼所承受。孔子說:“君子小人,人品不同,材器自異。君子所務者大,而不屑於小。若隻把小事看他,則一才一藝或非所長,未足以知其為人也。惟看他擔當大事的去處,其德器凝重,投之至大而不驚;材識宏深,納之至繁而不亂,以安國家,以定社稷,皆其力量之所優為者,觀於此而後君子之所蘊可知也已。至於小人,器量淺狹,識見卑陋,譬之杯勺之器,豈能與鼎鼐並容,樸檄之才,無以勝棟梁之任,托之天下國家的大事,彼必不能堪也。然略其大而取其小,則智或足以效一官,能或足以辦一事,未必一無所長焉,觀此則雖小人亦有不可盡棄也已。”夫君子小人,才各有能有不能,則辨別固不可不精;而用各有適有不適,則任使尤不可不當矣,但大受之器厚重而難窺,小知之才便捷而易見,自非端好尚識治體則斷斷大臣。或以無他技而見疏,碌碌庸人,或以小有才而取寵,而蠹國僨事,有不可勝言者矣。欲鑒別人才者,必先有窮理正心之功焉。
今譯 孔子說:“百姓對於仁德的需要,比對於水火的需要更迫切。我見過有人跳到水火中而死,卻沒見過實行仁德而死的。”
張居正講評 足所踐履,叫做蹈。孔子說:“人之生理,莫切於仁,而養生之物,莫切於水火。然水火還是外物,沒了水火,不過饑渴困苦,害及其身而已。若沒了這仁,則本心喪失,雖有此身,亦無以自立矣。仁之切於人也,豈不尤甚於水火乎?況水火雖能養人,亦或有時而殺人。如蹈水而為水所溺,蹈火而為火所焚。吾嚐見其有死者矣,仁則天之尊爵,人之安宅,得之者榮,全之者壽,何嚐見有蹈仁而死者哉?”夫仁至切於人,而又無害於人,人亦何憚而不為乎?孔子此言,所以勉人之為仁者至矣!
原文 子曰:“當仁,不讓於師。”
今譯 孔子說:“麵對著仁德,即使是老師,也不必謙讓。”
張居正講評 當,是擔當。仁,是心之全德。孔子說:“人之為學,凡道理所當盡,職業所當修者,必須直任於己,勇往以圖之,不宜因循退托,而遜讓於人。莫說凡人不必遜讓,便是弟子之於師,他事固無所不讓,至於擔當為仁的去處,亦有不容讓者。”蓋仁者吾所自有而自為之,非奪諸彼而先之也,何讓之有?故有顏子之請事,然後能克己而複禮;有曾子之弘毅,然後能任重而道遠,此真足擔當乎仁者也。況人君體仁以長人,將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萬世開太平,又何讓乎哉?
原文 子曰:“君子貞而不諒。”
今譯 孔子說:“君子固守正道,而不拘泥於小信。”
張居正講評 孔子說:“人固貴子持守之定,然守一也,有見理明確,而守之不易者,叫做貞。有偏執己見而居之不移者,叫做諒。夫人察理不精,而體道不熟,鮮有不以諒為貞者。君子則審時措之宜,以端其貞一之守。”凡大而經綸顯設,小而酬酢雲為,義當行,則勇往直前;義當止,則特立不變。精明果確,惟歸於至當而已。初未嚐不顧是非,不達權變,言必於信,行必子果,而硿硿然執一己之小信也。蓋貞若有似於諒,然任理而無所適莫,不可謂之諒也。諒若有似子貞,然任己而不知變通,及有害乎貞矣。貞而不諒,此君子之所以異乎人,而疑似之間,學者可不深辨乎?
原文 子曰:“事君,敬其事而後其食。”
今譯 孔子說:“事奉君主,要認真辦事而把領取俸祿的事放在後麵。”
張居正講評 事,是職分之所當為。食,是居官的俸祿。孔子說:“人臣之事君,職任雖有大小不同,莫不各有所司之事。若祿以勸功,則係乎上者,使才任其事,而即有得祿之心;或先治其事,而隨有計祿之念,皆非忠也。必須一心敬謹,辦理所管的事務。如有官守者,則兢兢焉思以盡其職;有言責者,則兢兢焉思以效其忠。惟求職業之無忝,委托之不負而已。至於所食之常祿,則不必以是為先,而汲汲以圖之也。盡人臣誌存立功,事專報主,雖死生患難,有不暇計,而況爵祿能入其心乎?”知此義者,斯可謂之純臣矣!
今譯 孔子說:“教育人不要分別等類。”
張居正講評 類,是等類。孔子說:“人性雖同,而氣稟或異。其中有智的,有愚的;有賢的,有不肖的,種種不齊。然君子之心,惟欲使人人皆複子善而後已。”智的,愚的,賢的,不肖的,都是一般樣教訓化導他,何嚐分別等類,而有所揀擇於其間哉?蓋天地無棄物,聖人無棄人,故堯舜之世,比屋可封;文武之民,遍為爾德,亦有教無類之一驗也。
原文 子曰:“道不同,不相為謀。”
今譯 孔子說:“主張不同,不互相謀議。”
張居正講評 謀,是謀議。孔子說:“人必道同而後其心同,心同而後可與謀議。若各人行的道路不同,則心術異趣,意見相反,與之商量計議,必乖違而阻格矣,是豈可相與為謀哉?”凡圖議國事,與講明學術者,皆不可以不慎矣。
原文 子曰:“辭達而已矣。”
今譯 孔子說:“言辭隻要能表達意思就行了。”
張居正講評 辭,是詞命之類。孔子說:“凡宣上達下,與夫聘問酬答之類,皆必有賴於文辭,然古之為辭者,但以其意有所在,無以相通,不能不發之而為言。言之無文,行之不遠,不能不修飾而為辭。是辭也者,惟取其達吾之意而已,意盡而止,何必為虛談浮辭,而以富麗為工哉?”蓋是時周末文勝,真意日漓,故孔子言此以救其弊也。
原文 師冕見,及階,予曰:“階也。”及席,子曰:“席也。”皆坐,子告之曰:“某在斯,某在斯。”師冕出。子張問曰:“與師言之道與?”子曰:“然,固相師之道也。”
今譯 樂師冕來見孔子,走到台階邊沿,孔子說:“這兒是台階。”走到坐席旁邊,孔子說:“這是坐席。”等大家都坐下來之後,孔子告訴他說:“某某坐在這裏,某某坐在這裏。”師冕走了以後,子張就問孔子:“這就是與樂師講話的方法嗎?”孔子說:“是的,這就是幫助樂師的方法。”
張居正講評 師,是掌樂之官。冕,是樂師之名,蓋瞽目人也。古時樂師多用瞽者,以其聽專能審音也。昔樂師名冕者,來見孔子,孔子出而迎之。方其至階,則告之說:“這是階。”使之知而升也。行到坐席邊,則告之說:“這是席。”使之知而坐也。及眾皆坐定,又曆舉在坐之人以告之說:“某人在此,某人在此。”使之知同坐者姓名,便於酬對也。當時及門之徒,於夫子一言一動,無不用心省察。故師冕既出,而子張問說:“師冕一瞽目之人,而夫子待之委曲周詳如此,其所與之言者豈亦有道存於其間與?”夫子告之說:“然。古者瞽必有相,隨事而告詔之,使不迷於所從,我之所言,固相師之道也。”要之聖人矜不成人之情動於中,故扶持教導之宜詳於外,乃其盛德之至,自然而然。豈作意而為之哉?而其範圍曲成,欲使天下無一物不得其所之心,於此亦可見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