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亡者[1] 一
張振華將將轉過街角,突然聽見畢畢剝剝聲震天價響,中間混合著龐大的潮吼一般的嘈雜人聲,好像遠遠的那頭發生了火災似的。街這頭的各種行人都倉惶四顧,亂七八糟地跑了過去,其中有三四個麵紅耳赤的青年,還把拳頭抱在胸口兩旁,仿佛是賽跑似的,隻見他們的腳板在地上亂翻,塵土也隨之而驚起,翻騰在人們的頭上,空間,遮蔽了那儼然平靜地坐在雲端上的太陽,把它灑在人間的光輝攪得一團忙碌。許多車輛都在這忙碌中擠塞住了,車夫們怪聲地吵鬧著。每家鋪子裏的掌櫃徒弟們也都急急忙忙跑出街沿來,伸長著頸子,把視線投到那頭去。隻有一隊飛機,像悠閑的老鷹一般,各展著雙翼盤旋在那蔚藍色天空下,仿佛這麽咕嚕著:
“這是啥子事哈?這‘太平盛世’的後方城市也陡然大變了?”
張振華擠進人叢中,他的腦殼高出眾人的頭上,就像樹林裏的一支抽出樹,能夠毫不費力地望過去,但一個高長子擠到他的麵前,那黑蓬蓬的後腦勺就將將擋著他的眼睛,他心裏立刻感到一種不舒服。
“嗯!你擋著我!你哪裏想到你擋住的就是常常出現在會場高台上的人物!”他的意識這麽閃動了一下。
他把視線稍稍一移,就看見街那頭煙霧沉沉的,一大團灰白,舒卷著,吞沒了大半條街,連路邊的樹子和電線杆子也不見了。隻有掛在長竹竿上的火炮,長蛇一般忽隱忽現地閃著,爆響著,火星四射著。一候兒[2],才看見從煙霧中出現了一幅白布橫旗,在陽光下照得非常鮮明,那是撐在兩根竹竿上,由兩個漢子拿著的;歌聲,口號聲,就從門旗那兒洋溢出來,如雷的鼓掌聲也隨之響起,啪啪啪地連一連二響了過來,與火炮聲起著交響。漸漸近了,這才看見是好幾個人提著火炮,總是衝在門旗前麵跑。
“是送軍隊的!是送軍隊的!”人們嚷著。
果然,那橫布上寫著一排耀眼的大紅字:“歡送抗日將士上前線殺敵。”後麵拖著一條長長的莊嚴的隊伍:最先頭的,是穿雜色衣服的各救亡團體,各個張著不同形式的旗幟,接著是穿黃色童子軍服裝跟麻色製服的學生行列。又不知道拖了多少長,才隱隱約約看見軍隊的一飄一飄的旗幟,軍帽,槍尖,一連串很整齊地,望不見底,兩邊就是跟著亂跑的無數群眾……
“是的,這是一個很好引用的材料,一候兒我去演講的時候,一定加進我的材料裏麵!”張振華想。但這思想剛剛在他腦子裏閃過,很快又閃出了另一個思想:
“唔,這也是救亡工作!我應該把我周圍的人們領導起來!”
他立刻感到一種激動,周身血液都一下子沸騰起來集中到他臉上。他於是拿起兩隻手掌,做著要拍的樣子,向左右說道:
“喂,這是為我們去抵抗日本帝國主義的戰士,我們應該表示歡送嗬!他們過來的時候,大家都拍掌嗬!”
有幾個徒弟模樣的人點點頭,也把手掌拿起來;有幾個穿長衫的,卻隻看他一眼就又車過頭[3]去了。他這候兒才發現一些鋪子裏,也有人用長竹竿撐出火炮來。
橫布旗一過,那一個個滿頭流汗大張開嘴巴唱歌的隊伍,就看得清楚了,太陽把他們每個的臉照得通紅,灰塵也在他們的臉上撲著,被汗水粘結得亮晶晶的。無論瘦的,胖的,蒼老的,年青的,男的,女的,都顯得那麽興奮而激昂。張振華看見裏邊有好多都是熟人。
“那麽,李侃然也一定在的了!”他想。就兩手把眾人分開,擠在前麵一點,把眼光直向著那隊伍掃射,碰著的也盡是向他笑的眼睛,卻不曾看見李侃然的影子。他身邊的人們鼓掌了,他也下意識地跟著鼓掌了,但他立刻覺得:軍隊還沒有過來,還不是鼓掌的時候,正想車轉頭來向眾人說,不要忙,你們看我拍手的時候你們才拍手!可是那隊伍裏的人們也跟著鼓起掌來了,有些人還伸起手來一招一招地,大聲喊:
“歡迎同胞參加!”而那幾個熟人就特別向他招著。
王誌剛在眼前出現了。他是在馬路中心一退一步地走著的,在麵向著隊伍提頭唱歌,兩隻手杆用力地揮舞著。他沒有戴帽子,黑發零亂地在頭上分披著,隨著歌聲的節拍搖動。從背後望去,可以看見他那健康的圓圓的紅銅色的側臉,耳朵被陽光照得明亮。他那寬闊的肩膀罩著飛行師的黃色短裝,更加顯得他的結實,跳動而且活潑。
……
大家齊來歡送,
大家齊來歡送,
救中國,
救中國!
眾人將將唱完這一個歌,王誌剛就車轉身來了,立刻現出他那愉快的紅銅色圓臉的全部,一對黑色大眼瞳在那亮藍的眼中心射出極端興奮的光芒,跟那多血色的臉龐,亮晶晶的高額陪襯得越加年青而強旺。他一眼看見張振華,就像蝦子似的,動動他那柔軟的身段,一跳就過來了,將他的手一拉:
“走!去參加吧!”
張振華皺起眉頭,覺得他當著眾人的麵前做出這魯莽的舉動,簡直是太沒有把他尊重,但眾人都車轉頭來看他,他又覺得不好推托,就隻得跟著王誌剛向著隊伍來了。他把嘴鬥攏[4]王誌剛的耳邊說:
“李侃然哪?我要找他!”
“啦!在後頭!”王誌剛伸手一指。
張振華就停住腳步,讓隊伍過去。王誌剛就向著隊伍,高高舉起一個拳頭,眼睛,鼻孔,嘴呀的全大大地張開,喊著口號,一跳一跳地去了。
在救亡團體的尾巴上,就看見李侃然。
李侃然是一個長馬臉,兩道緞子樣的劍眉很明顯地擺在那一對帶著沉默味的眼睛上邊,一條端正的鼻子嵌在那臉部的中央,把他的態度顯得非常慎重,他那頭上的鋪滿灰塵的舊博士帽,他那身上的青布長袍,就像天造地設一般,跟他的態度配合得如此恰如其分。他文靜地跟著眾人唱著歌,劍眉也隨之而一揚一揚地。張振華走上前去,拉著他的手道:
“正有要緊事情找你!”
火炮聲在兩邊震耳欲聾地響著,歌聲雄壯地淹沒了一切,張振華的聲音就顯得非常渺小了。李侃然一點也沒有聽見,一麵唱著,一麵似懂非懂地點著頭。張振華隻得拍拍他的肩膀,一把將他拉出行列來。李侃然愕然了,兩道劍眉鬥得緊緊地,望著張振華的臉,仿佛要從他的臉上看出什麽來似的。而這時張振華的臉也有些不尋常,那在一頂博士帽下邊的瘦骨嶙峋的臉,仿佛心事很重的神氣,那本來很突出的眼圈骨和鼻梁骨更加顯然地突起著,瞳仁在那凹下的眼圈骨裏定定地看著他。他們這麽對視了幾秒鍾,張振華隻得再向他解釋;但眾人的歌聲太大,李侃然還是沒有聽清楚,但他想:
“也許他有什麽特別要緊的事,不便在許多人麵前說出吧?”
於是就同他在街邊的人叢中站著。學生的隊伍已唱著歌過去了,接著來的就是開上前線殺敵的軍隊,一個個武裝齊全精神抖擻地,一下一下喊出聲震瓦屋的口號:
“誓死抗日!”樹林般的手臂舉起來了。
“收複失地!”樹林般的手臂又舉起來了。
“中華民族解放萬歲!”樹林般的手臂又舉起來了。
李侃然跟著群眾一同鼓掌了。忽然一封厚厚的信塞進他拍著的手心裏來,他吃了一驚,車轉頭來望著張振華;張振華就給了他一個笑臉,那凹下的眼瞼都笑得眯了起來。李侃然於是意識到,這信封裏頭一定是自己擬的××抗敵會的簡章草稿,前天送請張振華修改的,他現在送還自己,也許已經改好了。
“多謝你!”他眉毛一揚,注目看他一下,表示感激。一麵將信封揣進懷裏,一麵就轉身打算追趕前麵隊伍去了。
“對不住!”張振華的耳根微微一紅,頓時蔓延到瘦頰上,連眼圈骨那兒也紅了。他把眼睛眯笑成一條縫,抱歉地拍拍他的肩膀道,“我沒有時間改咧!”
像什麽東西在腦殼上捶打一下,李侃然呆了。
“怎麽咧?”他腦子裏畫上了一個問號。軍隊在他麵前過著,火炮聲,口號聲,拍掌聲,雖然在他耳邊響著,但都好像離得遠遠的。他的心頭完全為一種責任問題攪動了:
“那天你不是說,我這簡章擬得太繁了嗎?你已經答應改,為什麽到此刻才說沒有時間?”他想。
“不是今天下午就要開成立會了麽?”他那長馬臉顯得更長了,兩道劍眉鬥緊著說道,“這時候哪還來得及?”
張振華仍然保持著他那笑眯了的眼睛,說:
“我就是想給你送到你家裏來的哈!想不到我們在這兒碰著……”
他見李侃然不說話,隻是呆呆地看著麵前走過的無數士兵的腿腳,覺得很傷了他的自尊心,臉色立刻變得嚴正,語氣也稍稍強硬:
“自然這回是對不住!但是我有什麽法子呢?要上課,又要給學生改卷子,又有些不得已的應酬……”
“應酬!”李侃然回聲似的。同時對那聲音感到一種重壓,於是一股氣憤在肚子裏湧起來了。心頭抱怨著:
“是你那應酬要緊?還是救亡工作要緊?”
但是另一種聲音卻在他耳邊響著:
“唉,李侃然!你在搞些什麽名堂哈!這樣幾天你連簡章都還沒有搞好麽?嗤,我們還以為你行咧!”
他仿佛就看見許多張麵孔,許多張嘴巴,在批評他,責備他,心裏感到不安起來。他立刻警醒著自己:
“是的,這是我自己的責任,我何必盡怪人家呢?”
他抬起頭來,隊伍已過完了,滿是耀眼的煙塵跟那把陽光攪得很零亂的奔忙的人影,車輛亂衝著,人叫著。一個癩頭孩子擠翻在地上了,他兩步上前,彎下腰去把孩子拉起來。那孩子咧開小嘴巴哭著,用一個拳頭滾著眼睛。他於是想道:
“是的,我們的將士是開上前線殺敵去了,然而我們這後方卻還是如此混亂!人與人間還是那麽的冷酷!……隻有工作,是的,這是我們的責任!”
“好吧!”他走回張振華的麵前說道,“這簡章我去重新刪改吧。不過還是請你幫我一下,一路到我那兒去如何?”
“唔,對不住!”張振華又把凹下的眼睛眯笑成一條縫了,“真的,此刻有一個學校請我去演講,我不得不去咧!”說著,他就把博士帽在頭頂稍稍提一提,踏下階沿,但遂又回過頭來,把手向空中一舉道:
“好,如果我來得及,等一會兒我一定來!”走了,他那穿著灰布長衫子的肩膀,一搖一搖地在人叢中擠著,他那博士帽仿佛是浮在人流的頂上似的,一高一低地動著,很遠都還看得見。但不久,也就消失在殘餘的煙霧裏了,剩下的就是混亂的互相推擠著的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