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地 一

這是一個西康的大雪山,這裏的人都叫著折多山的。

雪,白得怕人,銀漾漾地,大塊大塊的山,被那厚的雪堆滿了,像堆滿洋灰麵一樣。雪山是那樣光禿禿的,連一根草,一株樹都看不見。你周圍一望,那些大塊的山都靜靜地望著你,全是白的,不由你不噓一口氣。你站在這山的當中,就好像落在雪坑裏。山高高地聳著,天都小些了。其實你無論如何也看不見天。你看那飛去飛來的白霧,像火燒房子時候的白煙一樣,很濃厚地,把你蓋著。所以你隻能看得見你同路的前一個人和後一個人,在離你一丈遠走著的人,隻能很模糊地看見,好像**著一個鬼影,一丈遠以外的,就隻能聽見他們走路的聲音了。山是翻過一重又一重,老看不見一點綠色或黃色的東西,陰濕的白霧把你窒悶著;銀漾漾的白雪反射著刺人的光線,刺得你眼睛昏昏地有點微痛,但是你還得勉強掙紮著眼睛皮,當心著掉在十幾丈深的雪坑裏去。

在這個一望無涯的白色當中走,大家都靜悄悄地,一個挨一個地走。因為是太冷了,太白得怕人了,空氣太薄了,走兩步就喘不過氣來。那裹著厚氈子裹腿的足,一步一步很小心地踏下去,這一踏下去,起碼就踹進雪裏兩尺深,雪就齊斬斬地吞完你的大腿,就好像農人做冬水田兩隻足都陷在泥水裏,你得很吃力地站穩右足,把左足抬起來踏向前一步的雪堆裏,左足小心地站穩了,再照樣地提出右足來,又楚楚楚地踏下前一步的雪堆裏去。

無論你是怎樣強壯的人,照規矩你是不敢連走六七步的;要那樣,就會馬上暈死在這雪山上。他們照著規矩走三步息一口氣。抬起頭望望那模糊的白雪和白霧,心裏就微痛地打一個寒噤。他們那氈子裹腿,是和內地的軍隊用的布裹腿兩樣。那是西康土人用沒有製煉過的羊毛織成,像厚呢一樣。他們雖是裹著很厚的氈子,但是走了一些時候就已經濕透了。從大腿到足趾簡直冰冷的,足板失去了知覺,凍木了;但是有時也感覺著足趾辣刺刺的痛。粗草鞋被雪凝結著,差不多變成了冰鞋,縮得緊緊地,勒著足板怪不受用;想解鬆一下,但是在雪地裏又站不穩,隻好將就吧,咬著牙起勁再走。

他們身上穿的軍服,也是白氈子做的,已經黑了,還臭。身上是馱滿的槍支,子彈,軍毯……七七八八的東西,東西可算不少,但還是冷得要命,不過並不打抖,凍木了。手指凍得不能抬起來抹胡子。手像生薑樣。其實在這雪山上走怎麽也不能抹胡子;因為胡子被呼出來的氣凝結成冰了,你一抹,胡子就會和嘴皮分家。張占標那老家夥的胡子,就是那樣不當心抹掉的,好笑人[1]。

在走來累得喘不過氣來的時候,也要出一點汗;汗出來粘著軍服,馬上就在軍服上變成了冰。出一次汗,心裏會緊一下,肚子裏就像烏煙瘴似的怪不舒服,像是餓,又不大想吃。連著翻了四天這折多山,總是那樣又餓,又不想吃,滿滿的一袋糌粑[2]麵,並沒有減少多少。不過要走路,也得勉強吃點,填填肚子。

有二十來個弟兄的手指是已經被雪抹脫了的——他們不知道凍木的身體,應該睡在軍毯裏讓它慢慢地回複了活氣;他們才一歇足,就把手去烤火,第二天手就黑了,幹了,齊斬斬的十個指頭就和自己脫離關係。現在他們不能再拿槍,不能再捏糌粑給自己吃了——這都是他們為國戍邊的成績。在這調回關內換防的路上,隻能把槍背在背上,不能拿槍,就做背槍的動作,一個人五支,嗨呀嗨地踹著雪堆走。

本來他們是整整的一營,在上半年開出關去防藏番的。在出關的路上就凍死他媽的兩排人在山上;另外有一排人被雪連足趾都抹脫了的,成了廢人了。本來向錢上打算一下,一個月僅僅能領得幾角錢的零用,早就想“足板上擦油”,溜他媽的;但是不行。像這大山,雪山重重包圍的西康,溜是溜不了的,十個總有十一個捉回來,起碼請你吃把個外國湯圓。他們這大半營想逃的人,一想到外國湯圓,又隻好硬著頭皮開出關。在甘孜縣住不上幾個月,藏民就打起來。抵抗了幾個月後,連這二十來個沒有指頭的弟兄算在內,僅僅隻剩五六十個人了;不過營長還是一個,連長還是三個;排長雖也隻有兩個了,卻另外增加了兩個營長的蠻太太。

現在他們是奉命換防回來了,大家都覺得好像逃出了鬼門關似的。他們雖是也想起那雪坑裏凍死的弟兄,槍彈下腦漿迸裂的弟兄;但是想過也就算了,自己總算是活著回來了。

不過他們變多了,心裏老是憤恨著一種什麽東西,但是大家都不講,老悶在心裏。

李得勝的肚子餓了。但是他自己沒有手指,不能捏糌粑喂自己嘴的。他肚子裏非常地慌亂,就更加喘不過氣來。他差不多要暈倒了。他叫住他前麵的吳占鼇扶他一下。他們站著。吳占鼇開始幫他捏糌粑。

啪!啪!營長在馬上抽下兩馬鞭來,而且罵著:

“他媽的!他媽的要掉隊!他媽的掉隊!”

他兩個被鞭子打得呆了,痛苦地望望營長又走起來。

營長的確非常威嚴:皮帽子,皮軍服,皮外套,坐在馬上胖胖的,隨便哪一個弟兄看見他都要怕;再加上他那副黃色的風鏡把眼睛遮著,他究竟是在發怒,是在笑,看不出來,更可怕。不過大家都像不滿意,前麵走的更是有點好奇,於是就傳說起來了:

“營長又打人了!”

“營長又打人了!”

“……”

像傳命令一樣,從後麵一個一個地傳達到前麵。

營長於是喊道:“不準鬧!”

大家就靜默了。一個挨一個地在白霧當中小心地走。隻聽見踹得雪楚楚楚地響,刺刀吊在許多屁股上啪呀啪地擺動著,中間也來著幾匹馬頸上的串鈴聲,丁丁丁地。就好像夜間偷營一樣的,小心走著。

營長這次雖然還是皮帽子,皮軍服,皮外套,而且還增加了兩個蠻太太,而且也增加了四個“烏拉”[3],馬馱的真正雲南鴉片煙;可是他的心裏也懷著一種怨恨:他怨恨自己不是旅長的嫡係(他是老邊軍係被宰割後收編來的),他怨恨旅長太刻薄了他。他想:

“他媽的,他的小舅子營長為什麽不派出關來!一個月的軍餉又要四折五折地扣!說什麽防止英帝國主義的侵略,叫我的一營兵去死,他的小舅子坐在關內安安逸逸地享福!現在一營人給我死去兩連多,旅長用這毒方法來消滅我!”

他在馬上越想越憤恨。他悲痛他的實力喪失,他懼怕他的地位動搖,他就憤恨地抽了馬一鞭子。

馬在無意中挨了一皮鞭,痛得跳了,雪鹽像大炮開花樣從馬的腳下飛射起來落在前麵幾個兵的頸脖上;馬的頭向前猛衝一下,在前麵背著五支槍的夏得海被衝倒了。槍壓著了他,他趴在雪堆上叫不出來,昏死了。因為雪太深,陷齊馬的大腿,跳不動,所以營長還是安全地馱在馬上。

營長勒著馬,叫前麵的幾個兵把夏得海拉起來。

好半天了,夏得海才漸漸轉過氣來。營長叫他慢慢地在後麵跟著,叫前麵的幾個兵一個人幫他背一支槍。

隊伍又走起來了。

一些怨恨的聲音又像傳命令般從後麵一個一個地傳達到前麵。

夏得海一個人在後麵,痛苦地一步一步地爬著。冷汗不斷地冒。足不像是自己的,爬不動。隊伍已經掉得很遠了。他憤恨,他心慌,眼淚大顆大顆地從眼角擠出來。他抬起凍木的手去揩眼淚,他又看見他那沒有指頭的手,禿杵杵的,像木棒。他更痛苦了。亂箭穿他的心。他僅僅把那木棒般的手背在眼角上滾了兩下。

“老夏!來!我攙你走!”前麵誰在喊。

他抬起頭見是劉小二向他走來,心裏好像寬鬆一些。於是兩個人說起話來了:

“營長叫你來的麽?”

“他媽的!他不要我來呢!咱們弟兄一營人,已經隻剩他媽的五六十個了!死……我怕你一個人給老虎抬去,我要來陪你。他媽的營長不準我來。我給他媽的鬧了。不是張排長幫我說話,他媽的還不要我來!……”

“他媽的!把老子撞昏死他媽的啦!”

“他娘的!咱們弟兄死的死,亡的亡。他們官長還是穿皮外套,討蠻太太!克扣咱們的軍餉去販鴉片煙。打仗的時候,看見英國軍官他們臉都駭青了,藏民衝鋒來,他們躲他媽的在山後麵。咱們弟兄,患難弟兄。老子現在不說,進關去才三下五除二地給他媽的算賬!”

夏得海覺得問題的中心已經找著了,也說道:

“他媽的!算賬!算賬!……”

忽然後麵不斷地串鈴響,響得非常討厭。

“你們為什麽要掉隊!想逃?”是營副沙沙沙的聲音。

他兩個隻是攙著慢慢走,不理,也不回頭看。

漸漸地串鈴聲越響越多,已經到了麵前。

營副向來就和連上的士兵非常隔膜,遇事隻曉得擺臭架子。這兩個兵今天公然不立正回答他說“報告營副”,這已是有傷他的尊嚴,何況又是當著書記長,軍需長,司書們的麵前丟他的麵子。他也老實不客氣地抽下一鞭子,罵道:

“你想逃,你……你……”

劉小二痛得憤火中燒。不知怎麽,憤雖是憤,見著長官總是服服帖帖的。他那凍木的身體被鞭子抽得辣辣的痛,差不多痛閉了氣。他陷在雪堆上,瞪著好半天才訥訥地說明他們掉隊的原因。書記長們在馬上笑了,其實並不好笑,不過好像他們在雪霧當中騎著馬悶了半天,借事笑著好玩兒。

一會兒,營副們已經騎著馬走向前去了。還有五個勤務兵也騎著馬,押著幾匹“烏拉”馱的輜重,緊跟在後麵。漸漸地,那些人馬離得很遠,隱約地,在那紗一般的白霧中消失了。

“他娘的!他娘的!”

“狗子,這些混賬王八蛋!咱們弟兄送死,他們升官發財!狗養的勤務兵也騎馬。老子們一刀一槍地去拚命,拚命!……老子有田做,哪還當什麽兵!他媽的!”

夏得海似乎要說出什麽,但是又冷,又痛,又餓,肚裏麵空空洞洞的,又像烏煙瘴氣的,嘴唇顫動一下,又閉著了。

兩個對望了一下,心裏都衝動著一種什麽,隻是不說出。

他們攙著又在雪裏慢慢地顛起來。

白霧漸漸薄起來了。

太陽在山尖上射下來,對著雪反射出一股極強的光線,燒得擦滿酥油的臉皮火燒火辣地怪疼。眼睛簡直不敢睜大。

那幾十個的一隊已經慢慢地走了好遠。

蠻太太騎著馬在崖邊上擠著了,幾乎把陳占魁擠下崖去。陳占魁眼睛昏昏地向裏邊一擠,蠻太太在馬上一滑,滑下馬鞍來。她叫了。

營長叫連長們叫隊伍停止前進。他騎著馬走到蠻太太的身邊。他狠狠地踢了陳占魁一足。

嗬嗬!陳占魁就連人帶槍,稀裏嘩啦地滾下崖,落在雪坑裏去了!

因為霧子薄些了,大家都看得很清楚,哇呀哇呀哇地哄鬧起來。

連長和排長的臉都白了,白得怕人。

大家都感著一種沉重的壓迫,都在憤怒,說不出一句話,隻是鬧。

營長在馬上手慌足亂了。通身在發戰,他顫抖抖地拿出手槍來罵道:

“去他媽的,造反了!哪個敢再鬧!軍法……”

馬旁邊的李得勝忽然也跟著叫道:

“他媽的,營長!”

劈啪!營長打出一手槍,卻並沒打著誰。他憤怒地足一踢,李得勝又連人帶槍,滾下崖,落在雪坑裏去了。

“哇哇!”

“哇哇!”

“哇哇!”士兵們都叫起來了。

“不準造反!”李連長很威風地叫出一聲。

陡然,這空氣很薄的雪山,被這些聲音的震動,立時陰雲四合起來。太陽不見了。很濃的白霧又籠罩了下來,濃得伸手不見五指。密密麻麻的雪彈子往下落。人聲在這陰黯中,在這霧罩中,漸漸地又靜下去了。

雪彈子越落越厲害,大家的憤怒也到了極點。但是人總敵不過雪彈子的威襲,都被打得僵木了。沒有辦法,隻好把軍毯鋪在雪地上,裹著身體睡了下去。長官們也都下了馬睡著,靜靜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