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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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多倫多市警察局第六分局立案記錄

案件歸類: 失蹤/劫持類

個人檔案:

姓名: 溫妮·H.N.黃

性別: 女

出生日期: 1962年5月29日

出生地點: 中華人民共和國浙江省溫州市

身高: 五英尺四英寸

膚色: 黃

眼珠顏色: 褐

頭發顏色: 黑

婚姻狀況: 未婚

社會保險號碼: 575-156-579

駕駛執照號碼: H2987-47504-26229

職業: 注冊護士

住址: 多倫多市士嘉堡區勞倫斯街1793號

緊急情況聯係人: 多倫多布羅大街3596號金勺子餐廳雪梨·金

案底調查:無犯罪記錄

立案時間:1997年12月21日

報案人:凱倫·林(溫妮·黃的房東)

現場調查記錄:

溫妮·黃的住處在勞倫斯街和維多利亞街交界處的西南角,是一幢平房。注冊房主為托尼·林與凱倫·林夫婦。溫妮·黃在1995年10月以房客身份搬入該址。該址上層共有三間臥室一個客廳,下層地下室另有一室一廳加廚房廁所。溫妮·黃居住在地下室。地下室有獨門出入。地下室的門開入後院,緊挨車庫。

地下室入口處及臥室的鎖簧完好無損,窗戶是緊閉的。門窗上都沒有發現刮痕及其他強行破入的痕跡。**被褥淩亂,未經整理。床單上未發現任何可疑體液。枕頭上有少許長短不一的發絲。離床頭櫃三英尺處的地上發現一隻茶杯,似乎是從櫃上摔下,杯子裂成幾塊。杯內有少許呈深紅色的殘液,味似葡萄酒。杯上至少有兩人的指紋。錄音電話裏並無留言,按重撥鍵後發現最後撥過的一個號碼為:416-289-5432。經查詢證實為皇家銀行士嘉堡南區分行的號碼。經與皇家銀行核實,溫妮失蹤前一天曾從她的賬號裏提取過四千元的現金。搜索整個房間後未發現遺言遺囑之類的東西。在梳妝台小抽屜裏發現三封尚未郵寄出去的聖誕卡。一封是寄給西安大略大學英文係的哈裏·謝克頓教授的;另一封寄給中國浙江省杭州市省委宣傳部的龍海鯉先生;還有一封隻寫了“約翰”二字,並無詳細地址及內容。硬木地板上除了一雙七號半硬底女皮鞋印之外(經查實為溫妮本人的尺碼),還有一雙十一號深紋阿迪達斯牌的男網球鞋印。

溫妮的汽車仍泊在車庫外的後院裏。是一輛1992年出產的兩門豐田賽立佳跑車,車身灰色帶黑邊。車門鎖完好無損,車內沒有任何掙紮搏鬥跡象。車內發現一張士嘉堡醫院聖誕期間護士輪值班表和兩張蜂鳥劇場加拿大皇家芭蕾舞團的《胡桃夾子》戲票,演出時間為12月27日晚上。

綜合印象:

可以排除有人強行破入的可能性。從茶杯指紋和地板上的鞋印可以判斷溫妮·黃失蹤前有過來客,而且是熟人。屋內雖沒有發現凶器血跡,卻有破裂茶杯,因而不能完全排除曾經有過搏鬥的可能性。**發絲、杯內**、杯上指紋及地上的鞋印都需送實驗室進一步化驗。

5

勞倫斯街1793號是幢平房。在那周圍有很多這樣的平房,都是在一二十年前房地產炒得火紅的時候批量興建起來的。一式一樣的大小尖角組合屋頂,一式一樣的米字形窗台,連門前通往大路的石徑,鋪的都是一式一樣的碎石子。然而在那貌似的雷同中,1793號卻在默默地堅持著自己的獨特。那獨特首先是在草地上。確切地說,1793號並沒有草地。在若幹年前也許是草地的地方,如今隻是一片爛泥,泥上**著隔了些年代的草根。暮靄裏雪花輕輕地落下來,在凹的地方堆積起來,又在凸的地方融化開去。凹處便成了白的,凸處反成了黑褐色的。褐白二色相間,竟有些無緣無故的觸目驚心。1793號的左鄰右舍早已點上了聖誕燈飾。五顏六色的繽紛燈火,孩子似的向夜空訴說著對節日的期盼。1793號卻自甘寂寥地蹲在毫無色彩的黑暗之中。隻有客廳那一縷小小的灰黃色的燈光,疲軟地透過窗簾流到街上,被夜色急急地毫無痕跡地吞沒了。

馬姬登上台階,發現正門上方嵌了一塊裁成菱形的玻璃鏡子。便記起從前彼得說過,中國人臨街麵巷的屋子,都要裝一麵這樣的鏡子,為的是辟邪。想到溫妮曾經在這樣一麵鏡子下麵住過,馬姬突然間就有了一絲寒意。

來應門的是房東太太凱倫。凱倫是個五十歲上下的女人,頭發蓬鬆得像一棵菜花,穿著一條皺皺的花睡褲—— 顯然沒打算要見客。大約不怎麽看英文報紙,見馬姬把記者證亮出來,依舊木木的,並不知道馬姬是誰。愣了一會兒,才用口音很濃的英文問有什麽事。馬姬將身子擠進門廳,才說想去看看溫妮的屋子。

凱倫不語,將手指插進頭發裏梳了梳,便領馬姬走進屋來。屋很大,也很幹淨。壁爐裏熊熊地燒了一爐的火,柴火星子劈劈啪啪地爆著,將牆壁映得忽明忽暗的。旁邊的廚房裏,鐵鍋在爐火上噗噗地冒著氣,有一股洋蔥肉湯味,十分肥胖舒坦地鑽進鼻孔裏來,幾欲讓人打出噴嚏來。壁爐上方方正正地擺了一張鑲了銀框架的全家福相片。馬姬盯著那相片看過幾眼,才問:“先生這會兒還沒下班?”女人將兩手在衣袖上擦來擦去,說:“怕是堵車。平時這個時候,該到家了。”

兩人走過客廳,來到通往地下室的樓梯上。馬姬近近地跟在女人身後,聞見了女人身上隱隱的油煙味。又看見女人的衣肩上落著些細碎的頭屑,發根上冒出一星半點的白,反將那一整頭的黑襯得有些虛假起來。心裏便暗暗驚異房東太太竟有個這麽年輕的先生。

過道很窄也很暗,磕磕碰碰摸摸索索地走下樓梯,來到地下室,便有一股冷氣嗖地從衣領、袖口、褲腳邊上鑽了進來。女人急急地解釋:“從前住人的時候,暖氣總是開得大大的。現在沒人住,就把通風口都關了,開了也是浪費。”

臥室門口貼著警察局的黃色封條。馬姬順著不粘膠的勢頭小心翼翼地揭了,準備一會兒再粘回去。看見房東太太疑惑驚恐的眼光,便解釋說和警察局打過招呼了—— 當然不是真話。

推門進去,朦朦朧朧的夜色裏,有兩隻眼睛從屋的深處朝馬姬直直地看過來,看得馬姬一驚,心咚咚地跳了起來,跳得滿屋都聽得見。便急急地要找電燈開關。凱倫替她開了,燈光中才看清原來是梳妝台上的一張黑白放大照片。照片上溫妮裹在一件舊格子大衣裏,領子高高地豎著,兜起一張尖瘦的瓜子臉。雙手倒背在身後,身子斜斜地靠在一棵頹敗的老樹上,頭發揚得滿天都是。臉上卻無笑意,眼睛大大地睜著,流出來的全是涼意。

凱倫在身後歎了一口氣:“女人長得太出挑了,總讓人擔著心。”

馬姬將屋裏掃了一眼,地下室和樓上一樣,也是極大的。擺著一張雙人床、一個床頭櫃和一個梳妝台,卻依然寬寬地剩了許多空間。家具上撒了薄薄的一層灰塵,人在屋裏說話走動,四壁竟嗡嗡地有些回音。馬姬一時便很是感歎起來:從前隻聽說時間無情,誰知這空間也是同樣無情—— 才幾天的工夫,溫妮的空間就被密密實實地填補上了,平平服服的,好像世上從來就沒有存在過這麽個人似的。

馬姬把床頭櫃梳妝台裏的抽屜都開過了,一一翻檢了一番,居然沒有片紙隻字。有用的東西,大約早讓麥考利拿走了。門後掛著一件真絲睡衣,是“維多利亞秘密”牌子的,紫羅蘭的底色,小團小團白色的花。在手裏捏一捏,再鬆開,那袍子便像水似的從指縫裏流出來,再也攏不成形了。**很是淩亂,被子早已不成形狀,大約也被麥考利翻過幾翻了。兩隻素白枕頭交疊地放著,中間微微地凹陷進去,不知是不是溫妮的頭枕過的地方?馬姬拿起一隻枕頭,放到鼻子跟前聞了聞,有微微的一股香氣撲來,像是伊麗莎白·雅頓牌子的香水—— 也隻有這種牌子的香水,能夠維持得那樣久。

穿這樣的睡衣,抹這樣的香水的女人,曾經和什麽樣的男人同享過這張床呢?馬姬正胡猜著,枕芯裏突然掉出一樣東西來,落在地板上,很悶地響了一聲。忙撿起來一看,是一把小銅鎖。鎖是菱形的,上頭有個小圓環,用一根細項鏈穿過並拴住了。鎖的下方用石青、墨綠、赭石、嫩黃四樣顏色的絲線,細細地織出些絡纓來。那絡纓來回交織著,形成鴿蛋大小的一個“回”字。那銅鎖大約有些年頭了,青拓拓地落了層綠鏽。那絲線也早失卻光彩,隻有揭開線與線交疊的縫隙,才能依稀辨得出原先的顏色。那褪了色的絲線與那上了鏽的銅鎖相襯著,越發地有了些古色古香的韻味。馬姬依稀記起從前彼得寄給她看的那些舊照片,猜想這大概就是中國人家裏做給小孩戴的長命鎖了。便暗笑麥考利這條老警犬,也有打瞌睡的時候,竟漏過了這樣一件寶貝東西。忍不住翻來覆去地把玩著,擰來擰去地,不知怎的,竟把鎖給擰開了。這才大吃一驚:這鎖外表如此古樸舊式,裏頭竟是學西洋人的心匣子做的。一開兩麵,放的是兩張舊照片,紙已經泛黃,邊角微微地卷著。是一胖一瘦的兩個女孩。胖的那個頂多六七歲的樣子,穿了件厚厚的毛衣,一頂絨帽子將頭嚴嚴實實地包住了,隻露出一臉闊闊憨憨的笑。瘦的那個看上去略大一點,梳兩根細細的辮子,大約知道了些害羞,便不肯對鏡頭笑了。嘴巴緊緊地抿著,仿佛藏了個驚天動地的秘密。那胖的和瘦的,眼神裏頭,都多少有些溫妮的樣子。

馬姬就問溫妮平常都同哪些人來往?凱倫又搖頭,說:“平時樓上通到樓下的門是鎖死的,地下室有獨門出入,來的是誰我也看不見。就是見過,我那記性,十有八九是記不得的。溫妮那個年紀,哪能沒有個把朋友?她剛搬進來時跟我們共用一根電話線,我們倒成了她的免費接線生。後來實在接得煩了,讓她自己另裝了電話,才好些。”

馬姬又問:“溫妮失蹤前一天晚上,有什麽反常舉動?”

凱倫看看表,又朝窗外探了探頭,神色就有些不耐煩起來:“昨天警察局的人來,都錄過音了,你拿去聽聽,就知道了—— 反正都是一樣的話,翻來覆去地說過好幾遍了。隔了一層樓板,她在樓下,我在樓上。樓上的事,樓下聽得見。樓下的事,樓上聽不見。我哪知道她幹了些什麽事?隻記得那天夜裏刮大風,呼呼的很是嚇人,窗戶咣當咣當地響了一整夜。第二天早上起來,才知道雪下得這麽凶,車庫的門全讓積雪給堵死了。我出來鏟雪,看見她的車半截埋在雪裏,像個墳包似的,以為她是坐公車上班了—— 從前下大雪的時候,她也是怕路滑,不願開車的,我就沒在意。後來天大好了,雪都化成了水,她的車還泊在那兒不動窩,我才起了疑心。”

“溫妮在這邊有親戚嗎?”

“她媽媽好像住在蘇山馬瑞,在一個猶太人家裏當用人。溫妮得閑了就開車去那邊看她媽媽,倒沒見她媽媽來過這裏。我有她一個舊電話號碼,不知還有沒有用—— 那還是她和我們合用電話時,留在電話賬單上的。”

馬姬謝了凱倫,告辭出來。彎腰在門廳裏穿靴子,兩眼一斜,突然看見鞋架上有一雙阿迪達斯男網球鞋。便靈機一動,佯裝坐在地上係鞋帶,就勢將那雙鞋子碰翻在地上,一眼就看清了深紋鞋底上印的碼數。是十一號。心裏猛地一驚,也不敢在臉上露出一絲一毫的痕跡來,隻好扣上大衣轉身就走。

聽著馬姬的靴子咚咚地踩在石子路上,凱倫又追了出來,絞著雙手,反複叮囑著:“你寫文章千萬不要登我們家的門牌號碼和真實姓名。登出來,這房子就沒人敢來住了。我女兒還在上大學,我們家少不得這筆錢。”見馬姬答應了,凱倫突然就將眼圈紅了,“要是找著溫妮,告訴我們一聲。”

馬姬走在路上,腦子裏卻全是那雙鞋子,就想著如何盡快和麥考利警長聯係,仔細調查一下托尼·林的背景。這時天就完全黑了下來,雪花大朵大朵地飄落著,打到臉上,很肥也很重。橘黃色的街燈和五彩的聖誕燈飾像水彩畫裏的背景,濕濕胖胖地溶化開來,很是模糊起來。迎麵走來一隊唱詩班,一邊拉著琴,一邊唱著歌。男人穿的是老式半長黑色外套,身子鴕鳥似的弓在風裏。女人穿的是古典及地長裙,腰束得緊緊的,幾欲將身子裁成兩截。雪花落在提琴和詩歌本上,琴師和歌手一路行走,一路吹彈著。靴子踩著積雪,在歌與歌之間的停頓裏,吱嘎吱嘎地響著。

平安夜,聖善夜,

萬暗中,光華射。

照著聖母也照著聖嬰,

多少慈祥也多少天真,

靜享天賜安眠,

靜享天賜安眠。

馬姬這才想起,明天就是聖誕夜了。她摸著兜裏的那把銅鎖,用指頭探著那個用絲線編成的“回”字,將心匣子打開又合攏,合攏又打開。心想今晚大概會很冷的,應該把壁爐清一清,燒一爐熊熊的、凱倫家那樣的火。然後圍上毯子,在爐邊懶懶地睡上一覺。今晚老家的漢福雷莊園是否也生上了爐火?彼得的母親漢福雷夫人,一定又坐在那張磨得發亮的藤椅上,編織毛衣。漢福雷夫人老了,耳目不如從前敏捷,便讀不動書,也不愛四下走動了。得閑時就歪在壁爐前,用粗粗的棒針編織各式各樣的毛衣、圍巾、帽子、手套、襪子。從前給彼得織,現在給馬姬和安德魯牧師織。漢福雷夫人如今動作很是緩慢,針和針之間常常是令人昏昏欲睡的長久停頓。當然,那些幾乎停滯不動的夜晚裏,漢福雷夫人並不都是在孤獨地編織,有時她也會招待來客。

馬姬的父親安德魯已經退休了,早就不是漢福雷莊園的家族牧師了。可是這並不妨礙他成為漢福雷夫人的常客。當漢福雷夫人停下手裏的活計,閉上眼睛略事休息時,安德魯牧師就見縫插針地給她念上一段書。安德魯牧師家裏的藏書,漢福雷夫人大致上都聽他念過了。當然,他的書都是《天路曆程》《眾生之路》《十二門徒傳記》《戴德生和瑪麗》之類的。馬姬常常想,若是父親能略略改換一下口味,給漢福雷夫人念一些亨利·詹姆斯的小說,像《戴西·米勒》《鴿翼》和《一個婦人的肖像》那樣的,他和漢福雷夫人之間的故事,便可能會徹底改寫。

可是他沒有。所以他們的關係幾十年來也就沒有什麽大變更地延續了下來。這樣的關係太正常了,正常得使人生病。漢福雷夫人就是這樣得的病。漢福雷夫人的病,是那種去五十趟醫院,看一百個醫生也查不出來,卻又影子似的時時刻刻纏著人的病。漢福雷夫人患這種病,大概也有幾十年了。假若她糊塗一些,病也就不治自愈了。可她偏偏清醒得跟十一月裏結了霜的早晨似的。所有關於歲月的浪費都是在她極為清醒的時候發生的。不知道父親是否還像過去那樣,匍匐在油燈似的燭光裏,麵對那個布滿釘痕荊棘的十字架,為她的早日糊塗祈禱?他祈禱得已經太久,太久。上帝大概早已厭倦了他的喋喋不休。

該給加州打個電話,問候聖誕快樂了。馬姬想。

6

蘇山馬瑞是個小鎮,在多倫多的西北麵六七百公裏處。馬姬一大早動身,到了鎮上,已是下午兩三點鍾。下了高速公路,再拐兩個彎,遠遠地就看見一幢紅白相間的舊房子。車開近了,才看清楚那白的方是本色,那橘紅的原來是油漆剝落後露出來的底漆。就將車泊下,走進院門。隻見門前的小路上滿滿地堆積了些隔夜的雪,那積雪讓冷風吹了些時候,便都凍成了晶瑩透亮的大冰坨子。馬姬腳下一滑,雖說兩手緊緊抓住了路邊的圍柵,一隻膝蓋卻早已跪在冰上了。

起來揉了揉膝蓋,便一瘸一瘸地去開車後蓋,拿出隨車帶的一把雪鍬,鏟起雪來。沒鏟幾下,屋裏的窗開了條細縫。有個人影在窗簾縫裏一閃,又不見了。馬姬也不理會,徑自將那雪地鏟出窄窄的一條單人路來。放下鍬,已是一身汗了。背上的汗叫風一吹,又涼又癢,十分難受。隻好隔著大衣,胡亂地撓了幾撓。便上到台階來叩門。沒人搭理。再叩,便有篤篤的聲音傳來。仍不開門,卻見一根手杖從窗裏搗出來,在窗外舞了幾個圈。

“敲,敲,敲。前天是推銷報紙的。昨天是賣巧克力糖豆的。今天早上是推銷尿布的。我沒兒沒女的,要尿布做什麽?你知道那個混蛋說什麽‘老少皆宜,給你用也行’。”

馬姬忍不住笑將起來,趕緊將兩手大大地攤開了,說:“我不是推銷員。真的。我是專程從多倫多來找一個人,一個中國女人的。”

聽了這話,窗咚的一聲關上了。篤篤的聲音又響了起來。磨磨蹭蹭幾分鍾後,正門開了,探出一顆花白的頭。一個老太太拄著拐杖顫顫地走了出來。外頭的太陽明晃晃地照映著一地的白雪,老太太是青光眼,哪經得起那樣的光亮?早流出兩眼的淚來。就從毛衣袖口裏抽出一張卷得皺皺的手紙,來擦眼淚:“這麽滑的地,還有那摔不死的整天來推銷東西。你鏟那地做什麽,不是成心害我嗎?”

馬姬笑笑,扶著老太太在門廳坐下。便看見老太太的衣襟上灰一團黃一團地落了些菜汁,毛衣袖口有一條斷線拖拖拉拉地垂掛下來。見馬姬打量,老太太便歎氣:“金不在了,屋子大得把我吞了。昨天打碎了兩個盤子,今天把爐蓋給烤糊了。從前沒她的時候,都是怎麽過來的?”

馬姬吃了一驚,忙問:“金去了哪裏?”

老太太又歎了一口氣,才說:“大前天警察局打電話來,說她女兒失蹤了。金接完電話,呆呆的,也不說話。我就說了些勸解的話,明知無用,無非是寬她的心罷了。也不知她聽沒聽進去,倒是一直點頭的。第二天早上起來,見她臥室的門沒關,被褥也沒動過,猜想她是一夜沒睡。下樓來,聽見客廳裏有人說話,開始還以為金在跟人打電話呢,誰知是她一個人對著牆,在和自己說話。我嚇了一跳,就叫她。她回過頭來對我笑笑,沒事人似的,就幫我做早餐去了。一邊煎雞蛋,一邊又說起話來。這回說話就扮了兩個人,一個高聲,一個低聲。一個像是斥罵,一個像是挨罵。那罵人的越罵越凶,那挨罵的越來越蔫。說的大概都是中國話,我一句也聽不懂。心裏就有些害怕起來,怕她是得了失心瘋,就勸她別幹活了,上樓睡一覺。她倒是答應了,說洗個澡再去睡。進了浴室,鎖了門,也不開水龍頭,卻又自言自語起來。這回像是四五個人在吵架,各有各的聲音,各有各的語氣。我敲門,她死也不開。後來我實在怕了,隻好打電話叫警察來用萬能鑰匙開了門,拿條浴巾將她赤身**地包裹了,硬拖著送去了醫院。可憐的金,還不知怎麽恨我呢。”

馬姬聽了,愣在那裏,半晌無話。過了好久才問老太太,金的女兒在多倫多,又有份固定工作,金為什麽不回多倫多跟女兒住?老太太說當初金來加拿大,是女兒擔保的,女兒在移民官麵前簽字畫押,保證十年之內負責金的生活費用。所以金也不能去申請社會福利金。若回去跟女兒住,就得讓女兒養著。金如此好強的人,哪肯做兒女的累贅?總得幹到幹不動了才肯罷休。

馬姬從老太太那裏拿了醫院的地址,告辭出來。老太太送出來,又從袖口抽出手紙來擦眼睛:“見了金,告訴她,隻要她好了,就回來,我還收她。隻有她的雞蛋,能煎成那個顏色,心是軟的,卻又不流黃。”

馬姬回頭朝客廳瞟了一眼,隻見廳裏擺了一棵大大的聖誕樹,是新砍的幼鬆,滿屋子都是清辣的鬆香。太陽照在樹頂那顆包著金紙的大星星上,亮得甚是輝煌。大星星底下又有紅黃藍綠諸樣顏色的小星星。樹下胡亂堆著五六個禮物盒,包得花團錦簇的,卻沒有一張聖誕卡。馬姬心想著這個老太太沒了金,還怎麽過聖誕節呢?就問老太太金的中國名字叫什麽?老太太一字一頓地說了,馬姬聽不懂。老太太就顛顛地跑回屋去,拿出一個舊信封來。信是從中國寄來的,信封上寫著大大的中國字:“金飛雲”。

7

午後的陽光在雪的間隙裏溜進來,透過玻璃,無根無基輕軟綿長地抹在金飛雲的膝蓋上。醫院的袍子原本是白色的,上麵印了些藍色的條子。後來洗了又洗,那白的也不再白,那藍的也不再藍。每換一次人,袍子就多知道一個故事。故事越積越多,袍子漸漸地就兜藏不下了,便露出些蒼涼老舊的落魄樣子來。袍子本不是為飛雲量身定做的,極寬極大地將她包裹了起來,如同一張碩大的糖紙裹住了小小的一塊糖,隻露出領口的一顆頭來,很有些張冠李戴似的滑稽。飛雲頭發已有些稀疏灰白,卻梳得一絲不苟。臉依舊是一張精彩的臉,隻是那精彩讓歲月洗蝕過,便有些模糊不清起來,不再有溫妮那樣的明了喧囂。同樣是花,母親是霧起時分的花,女兒是霧落之後的花。霧裏霧外的花是有些不同的。霧裏的要靠那似有似無的來猜度想象那也許有的,而霧外的就省卻了那猜度想象的工夫。

會客室很大,除了馬姬和飛雲,還有兩個人。一個是男人,另一個是女人。男人坐在鋼琴前,將衣兜裏的紙幣掏出來,攤在鋼琴架上,按著麵值的大小擺平了,從左到右地數了一遍。又翻了個麵,從右到左地數了一遍。再從左到右。再從右到左。女人並不看男人,自己一人在兜著圈子走路。拖鞋不跟腳,吧嗒吧嗒地響著。女人一路踩著自己的影子,一邊走,一邊回頭張望,嘴裏不停地嚷著:“可憐的傑米,放了他吧,放了他吧。他礙著誰啦?他誰也沒礙著呀。”一個年輕的護士端著藥盤子,好脾氣地追著那女人吃藥。一圈又一圈。

“他們是瘋子。”飛雲看著馬姬,靜靜地說,“那個男人第一次去賭場,一夜之間就輸完了家底。那個女人的兒子叫警察給抓去了—— 說是因為販毒,還是個小頭目。”馬姬很吃驚地聽懂了飛雲的英文。飛雲的英文文法不太好,卻用詞簡潔,口齒清楚。聽見稱讚,飛雲便笑了,露出兩排白淨整齊的牙齒:“金甌中學,羅莎霖太太教的。聽說她先前在上海教過宋家的小姐們。”

“老太太讓你快快好起來呢。”馬姬說。

飛雲隻是不信:“她哪是想我好了,一定是又煎糊了雞蛋吧?”兩人便一同笑了起來。

“上次見到溫妮,是什麽時候?”馬姬不敢看飛雲的眼睛,低垂著頭,便看見飛雲在將衣袍上的帶子仔細地卷成一個圓圈,緊緊地在手心捏了一會兒,然後又鬆開來。飛雲的手指很長,皮膚很薄也很白皙,顯出底下淡紫色的血管,蚯蚓似的蠕動著。

“算命的說過,她活不過三十五歲。上天給你多少,你用多少。少了不行,多了也沒有。她跳過了多少個坎,卻沒跳過這個坎。”

馬姬聽那話像瘋話,又像是清醒話,一時也不知如何對應,便又囁嚅地問了一遍上次是什麽時候見到溫妮的。飛雲抬頭仔細地看著馬姬,神色就有些狐疑起來:“她要走,怎麽也沒告訴你?你果真是她的朋友?”

馬姬隻好做了個慚愧的表情,飛雲的臉色才漸漸和緩下來。

“溫妮出走之前,去銀行取了四千塊錢,你說她拿了這麽多錢能幹什麽去呢?”

飛雲也不理會,徑自拉過馬姬的右手,將掌心向上對著燈光,捏攏,又攤平。攤平,又捏攏。又拿自己的手指來追溯那些深深淺淺的掌紋。看了許久,才歎了一口氣:“沒見過這麽塌陷的金星,也沒見過這麽飽滿的火星。你這個女人可是個奔波勞碌的命呀。停不得,停不得,停下你就死。”又抬起頭來,細細看馬姬的麵相,“你命裏有一個男人,我是說,兩個半個加起來才是一個。你注定不能有一整個的男人,你總得和別人分男人。那是命啊,不認不行,誰鬥得過命。”

馬姬聽飛雲說話十分斯文有條理,並不像是得了病的樣子,突然觸動了心裏的那一點事,就將眼睛避了開去。飛雲卻露出一個溫軟的笑:“幸好你沒有孩子,倒救了你了。沒有好,沒有好。省得操心哪。”飛雲這幾年興致與從前不同了,有時愛看些麻衣相術之類的書,也能說出幾句內行話來。

馬姬聽得越發驚駭起來,連忙把手抽出來,從兜裏掏出那把舊銅鎖來,放到飛雲的膝蓋上。飛雲卻不去拾。馬姬就將那把鎖打開了,把裏頭那兩張舊相片,高高地舉到飛雲眼前。“這是溫妮什麽時候照的?”

飛雲草草地溜了一眼,喃喃地說:“鎖。大鎖小鎖。這是小鎖。”

馬姬就勢盯著問:“還有一把大的,是不是?那把大的在哪裏?”

飛雲不回話,隻顧低頭擺弄她的衣袍帶子。

馬姬又試著挑了幾回話頭,飛雲卻再也不肯搭茬。兩人就呆呆地坐了會兒,眼見得窗外的天色漸漸地暗了下來。這時便有兩個小護士過來,請飛雲回病區去,說聖誕晚會就要開始了。飛雲看著馬姬,眼裏隱隱地竟有一兩分的不舍。馬姬心裏牽了一牽,就答應飛雲過了節再來看她。飛雲這才不情願地站起身來,跟著護士走了。袍子上的銅鎖滾到了地毯上。馬姬忙走過去撿起來,揣進兜裏。

意外就在這一刻裏發生了。

突然間飛雲轉過身來,猛地抓住了馬姬的手。馬姬沒有防備,朝右一仰,摔在地上,額角碰在茶幾角上,微微地有點疼。就伸手去揉,卻摸到了一些濕濕黏黏的東西。馬姬心裏有些驚惶,便想支撐著茶幾坐起身來。這時她發現天花板和天花板上的燈突然都變成了紅色的。這樣的光線和背景交錯會合在一起,產生了一種朦朦朧朧的奇異幻覺。馬姬突然感覺到自己正置身在一片極厚極深完全看不到底的棉花堆中。在這樣巨大溫軟的包圍中,馬姬無比舒適地昏了過去。

在這之後發生的事是馬姬醒來時才聽說的:飛雲像一頭齜牙咧嘴的獅子,撲到她身上,又咬又抓。飛雲的牙齒和指甲都很尖利,這一點完全可以由馬姬身上的傷痕來證明。值班護士的聲氣裏全是歉意:“每個病人入院時都要經過精神科專家的評鑒。她是文瘋,沒有暴力傾向。不知道為什麽今天卻出了這等事。”

馬姬沒有說話。馬姬卻完全知道原因。馬姬的傷口都在大腿上,正是褲兜的所在。其實褲兜裏並沒有東西。東西在馬姬手裏。馬姬的手心濕得如同溪流。溪流中間,安然無恙地躺著那把銅鎖。

馬姬問護士飛雲在哪裏?護士說在特別隔離室,注射了鎮靜劑,剛剛睡著了。

馬姬起身,說要去看看。護士攔不住,隻得叫了值班醫生來。醫生見馬姬很是固執,就讓馬姬簽了字,出事全由她自己負責,這才引著她去了隔離室。

飛雲果真睡得很沉。白床單齊齊地蓋在頜下,露出清清水水的一張臉。頭發被汗濕過,東一絲西一縷地爬在額上。歲月的溝壑被夢神點過,瞬息之間柔順地平展開來。眉眼低垂著,像在長長的征戰之後突然決定棄守那一刻般地疲軟和如釋重負,滿臉是遠離塵囂的決絕和寧靜。

馬姬一時看呆了,情不自禁伸出手來,在床單底下捏住了飛雲的手。手也是鬆鬆軟軟的,仿佛被抽去了骨和筋,剩下的隻是一大堆沒有意誌的皮肉。突然,馬姬摸著了飛雲腕子上的一段金屬鏈子,鏈子的那一端,銬在床頭的鐵架上。那鏈子上,暖暖的都是飛雲的體溫。

這時候她看見飛雲的嘴唇輕輕地動了一下。她將耳朵湊了過去,卻聽不真切。過了一會兒,飛雲的嘴唇又動了起來。這次馬姬聽清楚了。

飛雲在說“小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