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老馬識途

連日破陣,都是以宋軍敗北告終。尚思圖苦思數日,知道已到了最後一戰的時候了。正如在荒地上的那些約定,這一戰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出發前一晚,尚思圖來到太守府內。

呂邈正閉目凝神,尚思圖沉重地道:“大人,如果我葬身敵陣,你會怎麽處理?”

“不,”呂邈毅然地道,“你不會死的,至少在我這裏,你永遠是不死的英雄。你如果死在敵陣,敵人將你的首級掛上轅門示威。我會找一個和你樣貌相似的人當眾出來辟謠,再將他調去遠處,然後消失。雖然此舉會被金兵唾棄,宋軍也有不少人心存懷疑,但是我軍兵弱,憑一股高漲的士氣才能與金兵周旋。我不能讓這股士氣受到任何的挫折。”

沒有英雄末路,隻有英雄不敗,這英雄計他會一用到底。

尚思圖點點頭,向他拱拱手道:“今日我將與黃文珠最後一戰,生死都交給了老天爺。大人請多保重。”說完,尚思圖大步轉身就走。

呂邈沒有挽留他,這一戰無論生死,尚思圖都得去麵對,不然他就愧對“英雄”二字。

他回到回雁長廊,和弟兄們痛痛快快地喝了一場烈酒,便出發了。他看似沒有什麽策略,也分不清什麽是生門,什麽是死門,帶著弟兄們朝陣門走去,看起來似乎要硬闖。

大唐建議,大夥都是步行,既不是騎馬衝殺,也不是居高躍下,不如舍棄細長的梨花槍,改用短刀、飛索之類的武器,再配以火藥、火器,這樣行動才更迅捷。

但是,尚思圖否決了他這個想法,道:“黃文珠奪走的那些馬匹,會全部歸還我的!”

“全部歸還?”大唐百思不得其解。

尚思圖道:“破陣之道,以本為先,必須先找到陣眼。”

大唐道:“我也明白,可是你知道陣眼在哪裏嗎?”偌大的陣,陣裏又千變萬化。他怎麽知道陣眼在哪兒?

尚思圖爽快地道:“黃文珠在哪兒,陣眼就在哪兒!”

“可是,”大唐追問,“你知道黃文珠在哪裏嗎?”黃文珠身為一陣之主,自然將自己藏得誰也找不到,要找她如大海撈針。

“不用問了,”尚思圖胸有成竹地道,“相信我的人,就把性命交給我。”他轉身向著梨花兵們叫道:“你們願意把性命交與我嗎?”

弟兄們信服他,聽他此問,齊齊回道:“我們都願意跟隨尚大哥!”

尚思圖更是豪情萬丈,對著眾弟兄說道:“一會兒敵陣中有戰馬衝出來,弟兄們隻管搶上去掉轉馬頭,狠狠地抽馬屁股,不用管它們往哪裏跑,它們跑到哪裏,你們就殺到哪裏,這樣一定能夠破這陣!”

這時,幾十個弟兄背來一大捆稻草,堆放在一起。火把一點,立時黑煙滾滾。天吹著獵獵的東南風,正好將黑煙往大陣內送去。

稻草裏傳來一股奇異的香氣,可見裏麵應該是放了一些特製的藥粉。那氣味有點甘香,人若聞了便覺神清氣爽。

“想熏死敵人嗎?”大唐暗忖。一般在敵人處於密不透風的地方,才用煙熏之計。在這般露天的大陣裏,送過去的濃煙已比較稀薄,毫無殺傷力,他真想不明白尚思圖要做什麽。

忽然,一陣隆隆的響聲從迷天鎖魂陣中傳出。漸漸地,響聲越來越大。陣內沙塵滾滾,如衝天的一朵灰蘑菇,遮天蔽日。

無數的戰馬從陣內狂奔出來,似受了驚嚇,全部不受控製,掙脫了韁繩。

尚思圖大叫:“搶!”他飛身上前,看到心儀的戰馬,立刻跳了上去,正是數日前被黃文珠奪去的“烏龍豹”。他立刻掉轉馬頭,手舞梨花槍,衝殺入陣。

弟兄們也搶到了合適的戰馬,回身殺入敵陣。一進大陣,眾人放任戰馬沿著原來熟悉的道路狂奔。

“烏龍豹”發了狂地向前衝,尚思圖揮舞梨花槍,發誓要找到陣眼,找到黃文珠,破了這迷天鎖魂陣。陣內旗幟障目,道路交錯,但是他知道這樣一路殺過去,就如撥開雲霧見青天,一定可以找到她!

很快,前麵出現一個台子。尚思圖縱馬躍上,那黃文珠正在台上。她手足無措,舉槍來迎。尚思圖馬快槍快,槍尖已抵在她的胸前。

黃文珠瞪大眼睛看著他,沒想到他這麽快就找到了這裏。是早就知道這個地方,還是純屬巧合?

而陣內沒有黃文珠的命令,各種巧妙的機關無法施展,已然陷入混亂。打亂戰,又是梨花兵的拿手好戲,到處都是激烈的廝殺聲,大陣很快就毀了。

黃文珠命懸一線,瞪著尚思圖問道:“你識得此陣?”陣眼如人身的關節,尚思圖和他的弟兄們都能非常準確地找到各處陣眼,並迅速將它們破壞掉,若不清楚各處陣眼所在,怎麽能夠做到?隻是她這迷天鎖魂陣是其師父鬼穀大師晚年研究所得,從未公之於世,尚思圖又從何處識得?

尚思圖知道她想什麽,道:“我不懂什麽陣法。我和弟兄們都是江湖閑人,若非金兵殘害我們家人,我們才不會投身疆場。你不奇怪嗎?破陣之前,你們陣內為什麽會有這麽多戰馬狂奔出來?其實是我點燃混有迷魂草的稻草引它們出來的。這迷魂草對人無害,卻能迷惑馬匹的心智。

“當它們跑出陣來,我們搶了馬後,便給它們聞甘芝草的氣味,它們便會清醒過來,又會興奮狂奔。你聽過老馬識途的故事吧?我們不加控製,放任它們向原來所處的地方跑去。我相信,它們原來所處的地方,便是這陣眼所在。特別是這匹‘烏龍豹’,它是你父親的愛駒,你辛辛苦苦地奪回去,肯定將它牽在身邊。我一直堅信,你就是陣眼所在,‘烏龍豹’一定會幫我找到陣眼!”

黃文珠暗暗歎息,那些逃回去的戰馬都是那日從梨花兵手上搶來的,想來這些馬早已被做了手腳,是尚思圖故意引誘她去搶奪的。加上這些馬看上去都是精挑細選的好馬,她忍不住都分給陣內看守各個陣眼的將官,那更中了尚思圖的下懷。他利用迷魂草將馬勾引回去,又利用它們識途的特性,將這大陣踏平。

黃文珠發現它們逃脫的時候,知定是事有蹊蹺,但沒等想明白,這梨花兵已打亂了她的陣法。破陣有大破、巧破之分,這尚思圖不懂陣法,隻能巧破。這她早已想到。她想不到的是,這人行事詭秘,超乎她的想象。

“我霹靂堂世代流傳一項獨特的馴馬之術,它們隻需到過那個地方一次,便會識路重返。”尚思圖從“烏龍豹”上下來,但他並不想殺黃文珠,平靜地道,“我贏了。”

“不,”黃文珠叫道,“殺了我,你才算贏!”當初的約定是分勝負,見生死,輸了就要死。黃文珠似乎要履行諾言,猛地挺胸向著他的槍尖撞去。

尚思圖卻將長槍收回,背在身後,道:“我不想殺你,跟我回去吧!”

“回去?”黃文珠疑惑地瞪著眼。

“你是宋人,你不能幫金兵殘殺你的同胞!”尚思圖深情地道,“隻要你跟我回去,為宋效力,我保證誰也不能傷害你。”雖然破了此陣,但黃文珠依舊令他十分佩服。若她日後能與自己並肩殺敵,弟兄們之死他可以既往不咎;而且隻要她誠心殺敵,他相信弟兄們也不會怨恨她。

黃文珠悠悠地歎了一口氣:“我父親本是徽宗舊臣,自二帝被俘,一直力主北伐,迎回二帝,卻屢遭昏君佞臣的迫害。我全家上下就隻剩下阿爹和我了,無奈才投靠金兵。這些年,阿爹不想正麵與宋兵相對,隻做些押糧主禮的差事,沒想到……”

尚思圖道:“你爹是我一槍刺死的,你若是心中怨恨,我也可任你刺一槍。刺完之後,你歸順大宋好嗎?”說完扯開衣襟,露出結實的胸膛,示意黃文珠來刺。

要知道,黃文珠並不是弱女子,她殺人隻用一槍,絕對不用第二槍。尚思圖若非心中坦**,怎敢做出如此舉動?黃文珠舉起槍,刺完這一槍,真的可以歸順大宋嗎?

黃文珠不禁輕輕歎道:“是非難辨,忠孝難全,我……”猶豫再三,她竟是遲遲無法推動這一槍。

“不許傷了尚大哥!”大唐拍馬趕來,見此情形,以為黃文珠要傷害尚思圖,嗖的一箭,射中黃文珠的左肩。黃文珠負痛,轉身便走,消失在混亂之中。

尚思圖暗叫可惜,眼看黃文珠就要動搖了,這大唐不明所以,反而破壞了他的計劃。

梨花兵大破迷天鎖魂陣,氣勢逼人。金帥哈迷花見勢不妙,宣布撤兵,雲州之圍又一次被解。全城軍民在城頭目睹這一盛況,皆是歡欣起舞。

沿途軍民都出來迎接梨花兵,不少人還自發準備酒席到回雁長廊裏為他們慶祝。尚思圖也是十分歡喜,弟兄們雖然以他馬首是瞻,但他們不是什麽正規的軍隊,沒有成法約束。這回慶賀勝利,自是逸興橫飛,醉得不知東南西北了。

大唐對尚思圖破陣前的疑惑全部解開了,一時間對他佩服得五體投地,連連向他敬酒。

尚思圖喝得醉醺醺。

忽然傳來一陣廝殺聲,那些前來為他們慶賀的百姓、士兵不知從哪裏抽出兵刃,向他的弟兄們展開瘋狂的屠殺。他大吃一驚,怎麽這裏也會有敵人?

他拔出長劍,準備迎敵。誰知手腳無力,原來這酒裏麵下了蒙汗藥!

弟兄們顯然喝了不少,在沙場上英勇殺敵無數的他們,這時竟然毫無還手之力。更諷刺的是,殘殺他們的不是金兵,而是宋人!

尚思圖氣運丹田,將酒吐出來,稍微恢複了一些知覺,一連殺了兩個偽裝的百姓。見大唐躺在地上不省人事,幾個殺手正手執刀劍要殺他,連忙飛身過去,將那些人殺掉。

他扶起大唐,叫道:“大唐兄弟,你快醒醒。我們殺出去!”忽然一股銳風撲來,尚思圖隻覺右臂一痛,連忙將大唐推開。

大唐哈哈大笑,非常清醒,哪裏像中了蒙汗藥?尚思圖捂住右臂,鮮血從指縫間流出,他不解地看著大唐手上的短刀,非常疑惑,喝道:“你是金兵派來的奸細!”這個大唐從雲州入軍,一心要加入梨花兵,長期以來英勇殺敵,是尚思圖出生入死的好兄弟,可是他為什麽要在此刻背叛他呢?

“我不是金兵的內應!”大唐高聲叫道,“我是大宋雲州太守呂邈呂大人麾下侍衛!”

“胡說!”尚思圖大怒,“呂大人怎會叫你做這勾當!”

大唐冷笑道:“不錯,是呂大人安排我靠近你的,所為的便是今日之事!”

“呂大人早有除我之心?”尚思圖不敢相信,腦海裏又再想起那個當日被擒上山寨,卻又正氣凜然的呂邈,想了又想,還是將信將疑。弟兄們不都像他那樣功力深厚,能把黃酒吐出來,手無寸鐵的梨花兵被屠戮殆盡。尚思圖大喝一聲,一震長劍,想把大唐殺了,忽然全身一麻,倒在地上。

大唐橫過短刀在身前,得意地笑道:“我這刀塗了劇毒,你右臂中了一刀,很快就會毒發身亡!”

尚思圖腦中混混沌沌,眼前發黑,耳邊弟兄們的叫聲仿佛越來越遠。眼睛將合之際,大唐飛身撲來,用短刀抹向他的脖子……

不知過了多久,尚思圖醒來,一睜開眼,便看見滿地屍體。“我還沒死?”他還沒明白過來,就看見他的弟兄們全部躺在血泊之中,不禁悲從中來。那些縱橫疆場、和弟兄們風風火火地殺敵的日子竟然一去不複返了!

他看見大唐和那些偽裝成士兵、百姓的殺手的屍體堆在地上。昏迷之前,他和弟兄們已為魚肉,是誰把大唐他們殺了?

“你醒了?”一個柔和的聲音傳來,尚思圖定睛一看,卻是滿身血汙的黃文珠。他恍然大悟,原來大唐欲殺他的那一刻,黃文珠及時趕來救了他,並將所有殺手殺了。

“我……”尚思圖喉嚨哽塞。殺他的是自己信任的宋人,而救他的卻是投敵的人。他不知該說些什麽。

黃文珠臉色蒼白,指著大唐的屍體淡淡地道:“那日你縱馬破陣,所有人都放馬由韁,唯獨這人控轡前行,跟在你身後,我知道這人肯定有問題。我逃了出來,不想再回金營了。我想你們此刻定然沉浸在勝利的歡樂之中,也是你們最放鬆警惕的時候。於是我繞過山脈,悄悄潛入回雁長廊看個究竟。沒想到,卻看到你們遭此大劫。”

尚思圖心中佩服,在那麽混亂的情形下,她竟還能注意到大唐這麽細小的異常,可見她確實臨危不亂、心細如發,是難得一見的將帥之才。

“按現在的情形,呂邈既然出賣了你們,也就會出賣雲州城。這件事比較機密,連我也沒聽說過,你還是快逃吧!”黃文珠的臉色越來越白,尚思圖覺得有點不對,他明明中了大唐的毒,但到現在還沒毒發,反而腦中的陰翳一掃而空,精力充沛。

驀地,黃文珠軟癱在地。尚思圖將她扶起,猛地明白。他心中感動,看見自己的右臂已經包紮完好,明白黃文珠為了救他,定是用嘴將他右臂的毒吮吸出來,而自己卻身中劇毒,性命垂危。

“陣破之後,我不想回金國,可我也回不了宋國。唉,我總是不知何去何從,也罷,我欠你一條命,現在還給你,我也就沒有什麽欠你的了……”小時候汴京淪陷,她跟著父親顛沛流離;父親投敵,她又跟著父親流落異鄉。這世上,她隻有父親一個親人,父親死後,她落得個無家可歸、無國可報、無人可靠的困境。她本不想為金國做事,但她必須得為父親的死做點什麽,便決定傾盡生平所學,殺了尚思圖。三番五次的較量後,她發現自己原來並不想殺這人。她一生都處在迷茫之中,不知做什麽才算正確,但尚思圖卻是個明白自己要做什麽的人。他的愛恨那麽分明,她羨慕,甚至是喜歡這樣的人。

再也不會迷茫了……她氣若遊絲,不一會兒便香消玉殞。

尚思圖對她有一種難以形容的情愫,可是他沒有想明白,也沒有表達什麽,她的生命便已隨風而逝。他有氣難平,向著太守府的方向發出一聲怒吼!

黃文珠臨終前要他快逃,但是有些事情不弄清楚,他絕不罷休,他更不能讓數百個弟兄死得如此不明不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