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趙莊事件[1]

趙莊事件發生在大革命失敗後的第二年——一九二八年。

趙莊是離上海不遠的一個縣境裏的著名的莊子。莊裏住著十多戶有錢的人家。一道峻削的圍子環繞著莊子的四周,莊裏遍地種著茂密的竹林,把一座座白牆瓦屋全遮掩起來了。圍外還有條水清見底的護莊河,岸邊勻稱地種著合抱的楊柳,前後都有吊橋。從前一到天黑,就抽起吊橋,借此保護他們的身家財物;現在因已成立了保衛團,有人站崗放哨,勢頭更大了,就不再幹這些麻煩的事。離莊南一裏多地有個交叉路口,一條斜路通向桃源村。

趙莊確很美麗,到春天桃紅柳綠,翠竹搖曳,真令人向往。然而趙莊的人,並不滿足於這樣的享受,他們整天忙著收租、討債、打麻將、抽大煙、玩女人、鞭打窮漢子。鄉下人辛辛苦苦種出來的糧食,喂肥了這批吸血鬼。當地人都很羨慕趙莊這個好地方,但沒有一個老百姓不痛恨趙莊的地主,特別是對趙四,更是恨之入骨。曾經有人給趙莊編了一首歌謠,這首歌謠雖然出於一個文人的手筆,但由於它體現了群眾的看法,所以人們把它當作自己的呼聲,到處傳播著:

上有天堂兮,下有趙莊;

目擊趙莊兮,烜赫而堂皇;

彼厭乎珍饈兮,吾乃食其糟糠;

彼唯積金累銀兮,安問世之饑荒?

噫!趙莊之人兮,如虎如狼;

趙莊之主兮,賽似閻王!

孰敢正視兮,家破而人亡;

含怒含怨兮,眾俱啜泣而徬徨!

趙莊的主人趙四,在前清末年曾做過一任知縣,結識了幾個有錢有勢的官僚,在地方上曾烜赫過一時。辛亥革命後,趙四太爺“歸隱林泉”,充當地方紳士,依然聲勢迫人。他以遺老自命,頭上一直拖著一根長長的發辮,穿著長袍馬褂,踏著朝天厚底青靴,跨著八字方步,保持著他那忠於清廷的氣派。軍閥當道的幾年裏,縣長大人上任之前,總得先來孝敬孝敬趙四太爺,才能紮穩飯碗的根子。大革命失敗之後,他的兒子因反共有功,成了蔣介石手下的紅人。於是素稱“膚發受之父母”不肯剪發辮的趙四太爺,這時也學起時髦來,革掉了他那根尾巴。從此,這個小麻麵、吊眉毛的趙四太爺就變成了“趙四先生”。但是這樣一來他更紅了,成了這地區的“土皇帝”。前些日子,他收買了三十多個流氓、慣匪,組成了“保衛團”,說是保護地方安寧,向家家戶戶攤捐派款,窮人拿不出錢,就捉去吊打一頓。趙四依靠了這批看家狗,任意捉人、殺人、公報私仇,甚至去打家劫舍,把當地居民舞得鬼哭神號。

一天,趙四正坐在花廳裏的太師椅上,閉目養神,庭院裏幾盆殘菊,隨風散出一縷幽香,送進趙四的鼻子裏,他感到特別舒服,漸漸沉入朦朧之境。

“四先生!”突然一個聲音把他驚醒。他一肚子不高興,正待發作,但仔細一看,叫他的是他最得意的當差,他才捺住性子,“唔”了一聲。

當差的必恭必敬地站在他麵前,低聲下氣地說:

“外邊廳裏有位姓倪的小子要見四先生,說是有要緊的事情。”

趙四皺了皺眉頭,心想倪二叫兒子來幹什麽?這不成材的東西隻知討錢喝酒,一樁事情也沒辦好,今天必定又來耍花槍,討錢花的。

“倪家小子再三說有要緊的事,而且說是很機密的呢!”當差的又補充了一句。

“既然如此,叫他進來!”趙四沒精打采地說。

門開處,走進來一個二十多歲的人。他雖麵黃肌瘦,穿著一件破爛不堪的夾襖,但看起來倒是一個精明的家夥。他一見趙四,就一躬到地請了個安。

“你來做什麽?……”趙四見小倪的舉止雖有幾分高興,但是不肯放下威嚴的架子,隨便指指邊門角上一張凳子叫小倪坐下。

小倪望了望趙四,一麵告罪坐下,一麵恭而敬之地說:

“四先生,我爸叫我來稟告一樁緊要的事,……”說到這裏,他機警地看了看站在旁邊的當差。

“沒關係,他是我的親信。”趙四看見小倪那副謹慎而又緊張的神色,知道一定有重要的事情了,連忙叫當差的倒了杯茶給他。

這種例外的款待,反使小倪不安起來,連忙誠惶誠恐地站著道了謝,然後把倪二交代他的話,一五一十地告訴了趙四。

趙四聽了小倪的話,頓時怒氣衝天,麻臉上一塊紅,一塊白,豎起眉毛,眼露凶光,狠狠地拍著桌子。

“這還了得,殺不淨的共產黨!”趙四直著嗓子,對當差的叫道:

“快把隊長找來!”

小倪心裏高興極了。他想,以前趙四老說我爸爸對他不忠實,這回,總要記上一個大功了吧!

“很好,這才顯出你父親是盡心著力的!”不出小倪所料,趙四稱讚著倪二,同時,慷慨地從腰包裏掏出十塊大頭叫當差的遞給小倪說:“這款子給你爸爸零花!並告訴你爸爸,隻要他好好幹下去,將來我一定保舉他,給他升發的機會!”

小倪拿著白花花的銀洋,謝過了趙四,扭轉屁股,歡天喜地的走出了趙家的院門。

自從這天以後,趙莊的情況忽然起了變化:保衛團的人不常出現了,夜裏更不見他們的蹤跡。趙四也不多露麵。人們都不明白是怎麽一回事。莊裏的人,最近偶爾聽到保衛團的人在偷偷地埋怨:

“該死的狗東西,想邀功討賞,害得人家白白地挨了多少天苦!……四先生偏偏要相信他,還主張……真是莫名其妙!”

保衛團的人員在暗地裏埋怨,趙四又何嚐不在咒罵倪二呢!他真恨不得把共產黨一網打盡,可是看來這回又落空了。於是警戒一天一天地鬆弛下來。

十月的天氣已經轉冷了。在離城不遠的北郊,有所古老的住宅,大門的油漆已經斑斑剝落了。宅前幾棵梧桐樹飄落著片片的殘葉,棲息在樹枝上的小鳥不時發出悲秋的啼聲,這情景十分蕭索。

一天傍晚,宅上先後來了幾個神秘的客人。有的象書生,有的象農民,有的象商人似的士紳,老老少少,長袍短套,真是形形色色。

他們進入了這所古老的院落裏,說笑著,互相評頭論足地討論著各人的打扮。主人老劉把大家迎進了自己的書齋。這間房子的四邊安放著幾個破爛的書架,架上亂七八糟地擺著不少線裝書,書上覆蓋著一層厚厚的灰塵和密密的蜘蛛網。向陽的窗子下,擺著一張書桌,上麵放著兩個籃子和其他零星的用具。從那套擺設看來,主人早已不攻讀詩書了。大家並不注意這些,邊說邊笑地圍著屋子裏的一張圓桌坐下。

區委會議開始了。

於是,金真傳達著上級黨的新決定:

“上級黨委估計了當前的新形勢,特別強調了黨的工作重心必須從城市轉入鄉村,用鄉村包圍城市,才能徹底取得革命的勝利。特別象我們處在這樣一個沒有現代化工業的小縣城裏,無從獲得工人階級的支持,黨的工作一直漂浮著,生不下根來;但敵人在這些城市裏的統治卻很有力,因此,我們的組織容易遭到敵人的破壞。農村呢,地區廣大遼闊,我們依靠群眾,容易活動,生活也不成問題;而敵人在農村的統治比較薄弱,社會基礎也沒有我們那麽強,奈何不了我們。根據黨的新方針,我們必須把黨的工作重點迅速轉入農村。當然,我並不是說我們就不要城市了。……”

大家靜靜地聽著金真的傳達。區委書記感到這個報告那麽新穎、正確,哪怕一句話,一個字,都盡量地把它記住。

金真彈了彈香煙灰,望著區委書記繼續說:

“要加強農村工作,我們想從你區開始。上級並決定我率領武裝工作隊轉入你區,具體幫助你們突破工作中的障礙,主要的任務是發動群眾,消滅最惡毒的地主武裝。”

“對於上級黨決定,必須加強農村工作的方針,我完全同意,但具體的做法,……”區委劉蘇皺了皺眉頭,有點把握不定的說,“我認為可以研究。當前首先要解決的地主武裝,是惡霸趙四收買的一批流氓、土匪、慣盜,不但有豐富的戰鬥經驗,而且很頑強,消滅它可不怎麽容易!”

“劉蘇同誌說得對!”區委書記說,“敵人是比較頑強的,槍枝好,人馬多,又是些不怕死的家夥;而我們的隊伍隻有二十來個人,幾支破槍,子彈又那樣少,如何敵得過人家?”

金真聽了劉蘇和區委書記的意見,覺得他們都有信心不足的弱點,於是,他又強調地說:

“目前客觀形勢逼得我們不能不照上級的決定去幹!其實,上級對我們這裏的情況早有足夠的估計:如果我們不先下手,敵人勢必更加猖獗,群眾看到我們軟弱無力,也決不會再靠近我們。到那時,同誌們,恐怕真要死無葬身之地了!”

屋子裏的空氣顯得異樣的緊張。大家默默地抽著紙煙,滿屋子的煙霧。金真銳利的目光,不時從每個人的臉上掠過。

停了一會,金真望著區委書記和劉蘇平心靜氣地說:

“如果區委確有困難的話,我們不想要求區委更大的幫助,隻希望能給我們多搞些確切的情報。”

“那我們一定能辦到,你放心!”最熟悉該區情況的區委劉蘇說,“我有一個可靠的關係,待我介紹給你,情報問題就完全解決了。”

“這個人政治上是否完全可靠?能不能取得正確的情報?”

“保證可靠。”

“好吧,這任務就由你負責!”金真又向劉蘇加重了語氣說:“情報必須迅速及時。按照上級的決定,下星期我們就要行動!”

“今天這人恰巧進城來了,會後,你就在這裏等一下,等我去把他找來。”

散會後,金真又仔細地訊問這個情報員的可靠程度,劉蘇拍胸說保證沒有問題,金真才讓他進城,並叮囑他說:

“進城得當心點!前些日子,縣委會給敵人撲上了,餘直他們都被捉了去。”

“我知道!”

區委書記和其他同誌一個個散去了,金真獨自留下來,心裏很不平靜,考慮著如何完成黨的緊急任務。他踱向窗口,眺望著秋天的田野,莊稼都收割過了,遺下一片無際的平原,風過處,揚起一陣陣的塵土和植物的殘枝敗葉撲向他的麵前,他不自覺地扭轉頭去,避開了它。然後,擦了擦眼睛,又抬頭向遠處望去,隻見晴空中浮著一朵烏雲,飄向漸漸西沉的太陽,陰影很快地蒙住了陽光。

他看得出神了,老呆在窗前不動。忽然,隱約望見劉蘇奔來了,後麵跟著一個中等身材的人。等他們跑近時,他才看清跟在劉蘇背後的人,約莫五十多歲,穿著一件青布長衫,跑起路來歪歪斜斜的,深眼眶,瞟白眼,尖鼻子,長下顎,頭上還留著一小撮鴨尾巴似的頭發,叫人看著很不順眼。從外表上看,便是個很不老實的家夥,金真心裏有些吃驚,區委怎麽把這樣重要的工作和他商量?

“這位同誌姓倪,因他在兄弟輩中排行第二,人們便把他叫作倪二。他有個兒子名保忠,也是黨內的積極分子。他父子倆一向替人家念經拜懺過活,家裏很苦,我們時常幫他的忙,他很感激我們,自願協助我們搞情報工作。”

金真仔細打量著那姓倪的人,一時沉入了深思中,好象在什麽地方曾見過他,但倉猝間又回憶不起來,所以一聲也不吭,更沒有聽清劉蘇的介紹。

倪二興衝衝地跑來,斜眼一瞧,也吃了一驚,但他還是強作鎮靜地說:

“啊,你好!我說金真是誰,原來是你!”

“他現在就是我們的隊長。”劉蘇指著金真向倪二說,“我還不知你們是舊相識,那很好,你就把趙莊保衛團的情況談談吧!”

這時,金真已經想起倪二是曾在武工隊裏呆過的,後來被清洗掉了。金真和他雖隻見過一次麵,但從組織上了解,他是個壞透頂的忘本之徒,而他的兒子倪保忠也因破壞縣委會的嫌疑給黨開除的。於是他打算用話立即阻止劉蘇再談趙莊的事,可是一聽口氣,劉蘇似乎早已把風聲透露了,金真便隻好無可奈何地聽著,暗裏打算補救的辦法。

倪二一聽到老劉的吩咐,覺得自己有了賣弄的機會,立刻指手劃腳地匯報了眾所周知的趙莊保衛團的情況和駐地的形勢,並繪了一張簡單的地圖,雙手捧給金真說:

“我看,打保衛團並不困難,隊長同誌!”他故意抬起頭來,望了望金真。“那裏樹木竹林很多,不但可以起到隱蔽的作用,而且可以掩護我們前進。……包抄莊後……前後夾攻,不就全部解決了嗎?……”

“唔!唔!”金真注意地看著地圖,勉強點了點頭。隨後,指著地圖問:

“趙莊後邊的路上,原有許多障礙物,難道現在全拆除了嗎?”金真銳利的目光直盯著倪二的臉。

“啊!啊!”倪二搔著頭皮,揉著袍角,一時答不上腔來。半晌,他才尷尬地說:“怪我沒頭腦,平時沒有注意這些……不過,”他做了個鬼臉,阿諛地說,“不過,憑隊長的機智和武工隊的實力看來,勝利是可以保證的。倪某平時受共產黨的照顧,正想報效,如果隊長需要作進一步了解的話,那我願拚這條老命,再跑一趟。”

“不用再去了,謝謝你的好意。”

這場不愉快的談話,就這樣結束。臨了,倪二偷偷地瞟了金真一眼,回頭對劉蘇說:“那我先走了。”說完一溜煙走開了。

“怎麽,你對倪二似乎很不信任?”倪二走後,劉蘇帶著不平的口氣向金真說,“象這樣一個出身貧苦,又受過我們恩惠而願意為我們效力的人,你還不放心,那我們再有什麽辦法找到可靠的對象?”

“不錯,他是個窮漢子!”金真激動地說,“可是,他已經變質,成為唯利是圖的流氓無產階級。他可以狠心強奸孤苦無依的侄女兒,然後把她賣給人家做小老婆。象這樣惡毒的無賴,哪會真心為革命辦事?”

“有這樣的事?”劉蘇驚訝地說,“怎麽我一點也不知道?”

劉蘇呆呆地站在陰暗的屋角裏,圓圓的臉上露出難堪的神色。金真了解劉蘇是個行動稍嫌粗疏,但是工作非常積極的同誌,怕自己嚴厲的批評會影響他的情緒,於是又冷靜地對劉蘇說:

“這不全是你的責任,我和區委同誌都對這個問題不夠慎重。倪二被清除出武工隊和他的兒子給開除出黨的事,恰巧都發生在你生病離開這地區的時間裏,你不清楚這些情況,是可以諒解的。我隻是希望你今後隨時提高警惕,特別在這個鬥爭的嚴重關頭,用人更須審慎,免得黨和自己遭受不必要的損害。”

劉蘇含著滿眶的淚水,注視著金真,無法說出自己那慚愧懊悔的心情。

天晚了,金真因工作關係,不得不匆匆離開這地方。在路上,他獨自考慮:上級的指示必須執行,但因區委和劉蘇的疏忽,泄漏了機密,現在,為了順利地完成任務起見,不得不及時請示上級,修改先前的決定,主要是把行動計劃推遲,借此麻痹敵人,另外選擇適當的時機。

離開區委會議差不多快兩個月了。

在一個隆冬時節的傍晚,天下著暴雨,西北風刮得那麽厲害。在這荒野的農村裏,已見不到一個行人的蹤跡,間或從遠處傳來幾聲斷斷續續的狗吠聲,突破無邊的沉寂。這時,桃源村已經沉醉在睡夢中,隻有那村前幾棵老榆樹兀立在黑暗裏,冒著風雨搖曳不定,不斷發出呼呼的吼聲。

金真正在村中一間空屋子裏等待著武工隊的同誌們。

六點鍾了,人還沒有來。他感到時間好象故意和他作對,心裏十分煩躁。

西北風越刮越猛,雨也愈來愈大,村後的竹林子憤怒地呼嘯著,破屋子被震撼得吱吱發抖。金真推開門來,站在屋簷下麵,好讓冷風吹一吹發熱的腦袋。這時,黑暗中突然伸過一隻手來,抓住了他的肩膀,他全身的神經立刻緊張起來。

“幹嗎?金真!”對方怪聲怪氣地問著。

“搗蛋家夥,快進來!”金真立刻辨認出那是熟悉的聲音,又氣憤,又歡喜地說。

二十來個武工隊員跟著跑進屋子,抱著破槍和刀子,在板凳和桌子上擠著坐下來。他們每個人的衣服都濕透了,屋子裏又是冷冰冰的,大家不由自主地連連打著寒戰。

“你們辛苦了!”金真打量著大家說。

“這也算得苦,還革什麽命!”

在暗淡的燈光下,黑黝黝的人叢中,實在看不清發言者的臉,可是金真一聽,就知道那是劉蘇。

“你不是武工隊的成員,幹嗎也來趕熱鬧?”

“我是區委,又是最熟悉這兒情況的人,怎能不來參加行動?是區委書記決定讓我來的。”

金真完全了解劉蘇的心情,就不再說什麽了。

四十多隻眼睛都看著金真。他還隻是一個二十來歲的青年,中等身材,不很壯健,白白的臉上長著濃濃的眉毛,烏黑的瞳人晶晶發光。他善於發現問題,勇敢堅強。在他任武工隊隊長期間,部隊幾次陷於絕境,由於他指揮得當,能依靠群眾,充分發揮集體力量,所以縱然遭受了些損失,還是完成了任務。每個隊員都很信任他。有時他還有些年輕人的性子,但他待人誠摯,處處體貼別人,因此大家均樂意和他生活、戰鬥在一起。這樣,金真所率領的武工隊,便顯得格外團結,雖然他們還是一支缺乏鍛煉和經驗的黨的地下武裝隊伍。

預定的行動時間,越來越逼近了,金真不能不抓緊時間,對隊員們進行必要的動員。

“同誌們!今晚我們要討論並完成上級交給我們的一樁工作。……”說到這裏,金真的話停了一下,聚精會神地觀察著隊員們的情緒。大家明知道今晚要有行動,急於想知道具體的任務,但又不便追問,所有的眼睛都盯住金真。

“大家還沒有忘記吧?”金真接著說,“地主逼得我們沒法生活了,大家才拿起槍杆子來革命,爭取我們生存的權利。但地主是不甘心的,他越來越狠毒地用種種手段來對付我們。前些時,我們已有兩個年輕的同誌被惡霸地主趙四殺害了。最近,趙四又組成了號稱‘保衛團'的反動武裝,口口聲聲要消滅我們,簡直猖狂透頂了。……”

老工人柳繼明,頭發已經花白,脾氣可真戇,容易動火。一聽說自己的同誌被害,便想起了曾和他在一起工作過的那兩位生龍活虎似的小夥子:一個沉默寡言,不怕苦,埋頭工作;一個常眯著眼睛愛說笑,到哪裏,哪裏就活躍起來。現在他們竟慘死在敵人的屠刀下!老柳想到這裏,真忍不住了,忽的從人叢中擠出來,望著大家憤怒地說:

“我們要給被害的同誌們報仇!我是個共產黨員,刀山劍林,我都不怕!誰不願犧牲自己的一切,那就把他攆出我們的隊伍去!”

“老柳說得對!”

人叢中發出一片憤怒的呼聲。熱血在沸騰,大家再也不考慮別的什麽了。

狂風怒吼,暴雨傾盆,英勇的武工隊員們掮起刀槍,投入風雨之夜,急急向趙莊進發。

桃源村離趙莊不過十多裏路,在平時,隻要一個鍾點就可到達了,但今夜可不行:迎頭的西北風把他們頂住了,三步一滑,五步一倒,加上每個人身上都濕淋淋的象下過水似的,潮濕的棉衣壓在身上,越來越重,無形中也增加了行軍的困難。

柳繼明白發蒼蒼,頂著風雨,走在最前頭。過去他在報館裏呆了十多年,他當過印刷廠的工人,舊社會的黑暗,千樁、萬樁從他的眼裏滾過。這些經曆,激起他對舊時代的憎恨,也激起他對革命的熱愛。他不時停下腳步,背著風,給年輕小夥子們打著氣。

“老柳真行!不愧是一員老將!”

“哈哈!這就叫做老當益壯!”柳繼明不留神腳下一滑,摔了個斤鬥。後麵的人收不住腳,一下碰倒了好幾個。他連忙從地上爬起來,仍然有說有笑的。

“摔痛了沒有?老柳!還能走嗎?”金真和他並肩前進著。

“沒什麽,沒什麽!”老柳摸摸腿節骨,繼續邁著大步向前跑去。

隊伍在惡劣的條件下行進,暴風雨象在為他們奏著雄偉的進行曲,使大家都忘卻了疲倦和困難,隻管向前猛進。

隊伍到了趙莊南麵的交叉路口,他們要分路前進了。金真緊緊地握著兩個組長同誌的手,重複叮嚀著:

“一切按計劃進行,保證完成任務!”

武工隊立刻分成了兩個小隊:一個小隊攻取前莊,消滅保衛團;一個小隊打進莊後,捉“土皇帝”趙四。

他們撲到趙莊,見前後兩座吊橋,平平正正地放在橋梁上,圍子的大門敞開著,守望的屋子裏並沒有燈光。看樣子,敵人的防守非常鬆弛,今晚似乎不需要費多大的勁,就能把任務完成了。於是一個組長率領著五個隊員,機警地匍匐前進,漸漸靠近了吊橋。在這緊張的瞬間,忽然有一隻灰色的大狼狗“呼呼”地向他們猛撲過來,柳繼明“啐”了一聲,一槍柄把它打到河裏去了,它狺狺地叫著,大家沒去理它,一個接一個地衝進了莊子。

另一個小隊繞過莊後,也很順利地突過了吊橋,向竹林子裏散開,守牢趙四家的大門,隻等打開大門,捉拿趙四。

第一步計劃,順利地實現了。

金真帶著剩下的幾個隊員,小心地警戒著圍子外邊。當他看到大家衝進莊子之後,裏麵平靜得一點聲息也沒有,不由得懷疑起來,唯恐出了什麽岔子。他急於要了解莊裏的情形,但又不好隨便離開他的位置。他瞪著眼睛向莊裏看,好象時間已過了很久,還沒得到莊裏的報告,而狗子的狂叫聲,卻從四麵八方傳來,他愈來愈感到事情的不妙了,心裏也越來越著急。其實,那隻不過是幾分鍾的時間,當部隊一撲進莊子,發現情況並不象原來想象的那樣,有些反常,便立刻派柳繼明來向隊長報告。老柳性急大意,跑出大門時,一跤跌在門檻上,閃了腰,不便走動,組長隻好另派了一個新隊員,他慌慌張張地衝到莊外來,黑暗裏正好和金真撞個滿懷,兩人都跌倒了。那個隊員痛得難受,心裏又著慌,上句不接下句地說:

“隊長,事情……糟了!事……事情……糟了!”

“冷靜點,同誌!”金真爬起來,抑製住緊張的情緒,把那個同誌扶起來說,“你把情況講清楚些。”

金真鎮靜的態度,感染了這位新隊員,他好象從隊長身上獲得了力量,也慢慢地平靜下來,開始報告莊裏的情況:

“我們進莊後,發現敵人的營房裏一個人也沒有。後來在邊屋裏找到了一個老夥夫,可是他已嚇得連話也說不清楚。他隻曉得前些時,保衛團和趙四一到天黑,就離開了莊子。以後,就漸漸鬆了些。今夜,據說趙四因天時不好,又聽見縣城附近出了事,他們又全部走掉了。另一隊打開了趙四家的大門,可是,裏麵也隻剩下一個老媽子,一樣問不出個頭緒來。”

奇怪,敵人傍晚時還在家裏,是什麽時候跑掉的呢?金真暗暗地懷疑著。

“大家等著隊長的指示……”

正在這時,四周忽然傳來了鑼聲、人聲、狗叫聲,還夾雜著尖銳的槍聲。聲音漸漸地向趙莊逼近過來。金真一楞,馬上明白過來:沒有完全弄清情況便忙於下手,結果上了敵人的圈套了。情勢十分緊急,看樣子,上級交給的任務是沒法完成的了。眼前頂主要的,是設法把已墜入陷阱的、新近整理組成的武工隊撤離險境,盡可能減少損失。

在這千鈞一發的時候,金真顯出超人的毅力和氣魄,冷靜地考慮著目前的情況:估計敵人大部在莊北,可能有一小部分在莊東;莊西是一片開闊地帶,再過去不遠,就是一條兩縣分界的豎河,這一線似乎還沒有敵情。莊南十裏路是個小集鎮,駐有警察隊,通那裏的電話線已經給割斷。即使警察隊聽到消息趕來,武工隊還來得及向西偏南的鄰縣地界撤退。他自己意識到:必須充分發揮一個指揮員的作用,從容不迫,有計劃地撤退自己的隊伍。他隨即指定在他身邊的一個隊員,傳令給突進莊內的隊伍:

“進入趙四家的隊伍迅速轉移到保衛團的營房附近,警戒著北邊的敵人;另外的隊伍趕快把老夥夫和老媽子帶來,撤到圍子外邊,警戒著東西兩方!”

通訊員跑去後,金真向東邊一望,見莊東遍地是火把,鑼聲、呐喊聲一直向西奔來。這時,雨仍然下得很大,西北風刮得頂凶,沒一忽兒,火把全熄滅了,槍聲也比較稀落了些。

敵人在這樣漆黑的雨夜裏,看不見目標,弄不清我們的力量,決不敢冒失地撲上來的。金真看準了這點,稍稍寬心了一些。

柳繼明和他的組長、隊員們帶著老媽子、老夥夫來了,交給金真後,便迅速撤到圍子外麵去,按照指定的位置,選好地形,準備打擊敵人。外麵的槍聲又緊起來了。金真進入橋頭右邊的兩間屋子裏,同老媽子和老夥夫談話。老夥夫嚇昏了,還沒全清醒,老媽子隻是跪著磕頭:

“老爺!饒我一條老命吧!”

“不要怕,老媽媽!我們不是土匪,是給窮人打天下的,決不傷害你一根頭發!”金真拉著老媽媽的手,扶起她,溫和地說。“你不也是窮人嗎?不是和我們一樣給有錢人欺侮的嗎?你知道趙四和保衛團到哪裏去了嗎?”

“窮人給人家欺侮,是命裏注定的。”老媽子看見金真這樣和氣,不再象起初那麽害怕了,嘴裏嘮叨著:“那是快兩個月的事了,趙四先生的太太和姨太太帶著少爺、小姐到娘家去了,四先生自己每到天黑便也到外麵去。前幾天,四先生已不那樣東宿西住的了,聽說還想把太太他們也接回來的,不知今夜為啥又走了!……”

“那是小倪——倪二的兒子在兩月前來過以後的事。”老夥夫慢慢地清醒過來,聽見老媽子和金真的談話,便撐起身子插嘴說,“保衛團每天晚上都隱蔽在莊北的大道兩旁。這幾天已經隨便得多了。”

事情弄明白了:正是不可饒恕的叛徒倪二和倪保忠出賣了武工隊。僥幸他們還沒有完全中敵人的毒計。現在看樣子,不可能再在兩個老人身上了解到什麽了,於是便讓他們在屋子裏躺著,金真命令駐守在保衛團團部裏的一部分武工隊立刻撤下來。

暴風雨還是那樣猖狂。槍聲、鑼聲、呐喊聲,更加逼近了。

接連幾聲短促的槍聲,子彈穿進窗戶,從金真頭上和身旁飛過。金真剛走出門,一個被派來向隊長報告的新戰士,中彈倒在他的麵前。這時,東邊有幾十個敵人,向圍子前衝來,幾個隊員迅速地爬到敵人側麵,“砰砰”幾槍,幹倒了兩個敵人。這下,他們嚇破了膽,隻好重新縮了回去。

駐守在保衛團團部裏的武工隊正要撤退,卻碰上從北麵撲來的敵人。大家依靠竹林和住宅隱蔽自己,東一槍、西一槍地擾亂敵人。不巧,一個隊員腰裏中了槍彈,不能走動了,同誌們要背著他走,但他怕影響隊伍的行動,堅決叫大家不要管他,他反倒掩護著部隊撤退下來。最後,敵人包圍了他,他咬了咬牙,對準敵人,把僅剩的子彈一顆一顆射去,接連打倒了幾個敵人。直到他打完了所有的子彈,敵人才敢衝上前去。他準備肉搏,可是已經精疲力盡,結果,在敵人的刺刀下,這位英勇的同誌壯烈犧牲了。

金真站在橋頭屋子的角落裏,觀察著敵人的動靜。他明白,在這個時候拖延時間,便等於束手待斃;於是,他馬上命令他的部下向西南鄰縣地界突圍,他親自帶著幾個勇敢的隊員斷後。

這時,一部分保衛團,喊殺連天,聲勢洶洶地逼近過來。金真順手把吊橋摔到護莊河裏,擋止敵人的追擊。東邊的敵人想攔腰阻擊武工隊,跟著金真的幾個隊員看出苗頭不對,便不顧一切的向敵人猛衝過去,以便隊伍向西麵退卻。他們衝了一陣就伏下了,等待敵人逼近。恰好一個大個子的敵人帶頭撲上來,險些踏在一個隊員的頭上,他看得分明,一匣子槍便把那大個子送上了西天。可是,槍裏沒有子彈了,於是,他立刻抽出腰間的刀子,衝進敵人的隊伍裏,東砍西劈,把敵人殺得七零八落,抱頭逃竄。這樣,才製止了敵人的追擊,敵人不敢再逼近過來,隻好遠遠地放著槍。他們趁這個空子,擺脫了敵人,沿著隊伍撤退的方向趕上前去。

黑夜裏的混戰是那麽殘酷,這些沒有經過戰鬥考驗的新戰士,第一次碰上這樣的場麵,不免有些著慌,但當他們看到金真站在一邊,好象沒事的一樣,鎮定的指揮著隊伍的行動,心裏敬佩隊長的英勇,便也鼓起了膽子,抵抗著敵人。

保衛團的包抄圍擊落了個空,等他們覺察時,武工隊已快要接近鄰縣境界了。

隊伍走得非常迅速。金真偶然回頭,看見劉蘇扶著柳繼明在艱難地行走著,顯然要掉隊了,便連忙退過來,幫著劉蘇扶著老柳向前追趕隊伍。突然,南邊傳來一陣槍聲,火力很猛,金真臆料一定是警察隊趕來攔擊了。隊伍為了爭取突過界河的機會,不得不加速前進,可是金真他們再也追不上了,很快就望不見隊伍的影子了。

他們三人落入敵人的包圍中。敵人的包圍圈愈來愈小,他們三人沒走多遠,劉蘇的腿部負傷跌倒了。正當金真彎腰看他的傷口時,有個敵人挺著槍直向金真胸口刺來,金真避開了,敵人用力過猛,一頭衝了過去,金真趁勢一拳,把敵人摔倒在一邊。他想就此賞他一顆子彈,可是槍枝發生了故障。

劉蘇的腿傷勢不太重,他們繼續向前,有時在麥地裏滾著,有時爬著。……

“金真、劉蘇,感謝你們對我的關心!但你們還是快走吧,不要為了我一個,白白送掉兩條命!”柳繼明感動地說。

“哪有這個道理?”劉蘇插嘴說。

“再堅持五百公尺[2],就可以脫離危險了!”金真鼓舞著柳繼明和劉蘇。

已經到了與鄰縣劃界的南北豎河,豎河彎彎曲曲象條臥龍般的躺在原野上。隻要繞過這個地段,爬過蔡家小木橋,就可以脫身了。四周除了狗叫聲和稀稀落落的槍聲外,別無動靜。風和雨較前小了些,東南三百公尺遠近的地方,偶然有手電筒光照射出來,說明敵人正在向這個方向搜索前進。如果沒有意外,金真他們完全有把握按預定計劃撤退到河西去的。離界河小橋越來越近,劉蘇的心情更興奮了,格外使起勁來,象已忘掉了自己的創傷。金真還是很細心地攙著兩人,放輕腳步走著。河邊的路又狹,又泥濘,三個人不知跌了多少跤,渾身都是泥漿。正走到拐彎的地方,劉蘇不小心腳下一滑,把金真和柳繼明一齊拖下河去,大半個身子陷在冰窟裏,河岸象刀切過的一樣陡,再掙紮也是徒然。

唉!一切都完了!這時,他們三個同樣動了絕望的念頭。

敵人衝過來了,打著手電筒,四處探照著。有時,幾道白光從金真他們身上掃過,但他們忍住寒冷,緊貼在岸邊上一動也不動。恰巧,一個敵人拿著一枝裝有刺刀的槍,向河邊亂刺,差一點碰到劉蘇的頭上,劉蘇沉不住氣,用臂一架順手把敵人的槍杆子往下一拉,敵人驚喊了一聲,倒栽下河來。於是,幾十隻手電筒光集中在金真他們三人的臉上,照得眼睛也睜不開。

“土匪在這裏,土匪在這裏,這回可不能給他們逃掉了!……”

柳繼明拿起槍就打,但是沒有打響。

“現在,真是接受考驗的時候了!堅持立場,不投降,不招供!”金真抓緊這最後的時機,低聲嚴肅地勉勵著自己的同伴。

“就地槍決!”趙四走上來,對著金真他們惡狠狠地嚷著。

柳繼明憤怒的目光直對著趙四,忍不住罵了出來:

“你這殺人不眨眼的畜生,總有你惡貫滿盈的一天,你……你……”

柳繼明罵聲未絕,一陣拳頭、巴掌紛紛地落在他身上、臉上。門牙被打掉了,額角也打爛了,麵孔鮮血淋漓。

金真偷偷地用肩頭碰了柳繼明一下,暗示他:

“現在還沒有到時候,且看他們的吧!”

金真他們被簇擁著進入趙莊,來到趙四家裏。

趙四和警察局長一定要追問金真他們的組織和黨羽,用盡了種種酷刑,幾次把他們搞得死去活來。

“誰是你們的同黨?”趙四和警察局長用腳狠狠地踢著躺在地上僅剩一口氣的金真他們說,“不說,就要你們的命!”

“天下善良的人,都是我們的父老、兄弟。”劉蘇聲嘶力竭地回了一聲。

“該死的土匪,還是殺掉幹淨!”趙四發了狠勁。

這時,趙四家的那個老媽子,也擠在人叢裏,聽趙四這樣說,竟不知厲害,傻頭傻腦地講出了自己心裏的話:

“好好的小夥子,殺掉,不……”

趙四聽了,怒火衝天,不待她說完,就伸出手來,給她兩記重重的耳光,並大聲罵道:

“不識相的老東西,明天送你進棺材!”

老媽子嚇得魂不附體,一麵哭,一麵掩著臉躲開了。

於是,趙四指著金真他們對警察局長說:

“象這些慣匪,還是就地處決了好。不知老兄意下如何?”

警察局長打算向上級邀功,婉轉地對趙四說:

“當然,四先生的話是不會錯的。但象這樣的要犯,鄙人的意見,還是送到縣裏去斬首示眾,更妥當些,而四先生的功績、威聲,也就更深入人心了!”

趙四被警察局長恭維得太高興了,便不再堅持自己的意見。

時間已過午夜,警察隊綁著金真、柳繼明、劉蘇走出趙莊,向縣城進發。風雨還沒停,他們很快地消逝在夜的黑暗中了。

武工隊過了界河以後,發現隊長他們不見了。從派出的偵察員的報告中,知道金真他們已經落入敵人的手裏。

武工隊無法營救他們的隊長,隻好臨時推舉了一個同誌代理隊長職務,並連夜和上級黨委聯係,請示今後的行動。上級黨委立即決定武工隊暫時分散隱蔽起來。

這樣,他們在這地區裏,仍然留下了武裝鬥爭的種子。

[1]《監獄裏的鬥爭》是茅珵的代表作。其作品在字詞使用和語言表達等方麵均具有鮮明的時代特色。此次出版,根據作者早期版本進行編校,文字盡量保留原貌,編者基本不做更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