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災難臨頭

入秋以來,蘇州看守所的氣氛異常緊張,人們的血液和情緒,變得象危險的爆烈物一樣,隻要遇到一點震**,就會立刻燃燒起來。

最近,獄中又新收進許多政治犯,他們帶來了種種新聞:全國紅軍已經發展到×萬人了;毛澤東、朱德同誌已攻下長沙城;……勝利的消息不斷傳來。獄中部分黨員的輕敵思想也跟著發展滋長,以為衝出監牢易如反掌,一出獄,就可以在江南開辟新戰場,任他們縱橫馳騁了!激昂的呼聲到處可以聽到,他們主張:行委會不該再拖下去,與其死等上級的決定,不如自己動手幹起來,憑這幾千人的力量還怕不能解決問題嗎?……隻要起義一勝利,可能促使某些遲疑不決的城市或鄉村也很快地行動起來。……如果把京滬杭三角地區——蔣介石的巢穴搞翻、搞垮,就可以轉變全國的總形勢。……

“死等不如硬幹”的思想象一股不可遏止的洪流,在群眾中蔓延開來,原來一些悲觀失望的人,也興奮起來了,要求立即行動,並且提出了口號:

“寧可拚死,不願等死!”

這種盲動情緒的延續,使金真等幾個負責的人十分著急。

金真正病著,但仍得硬撐起來工作。秋天的悶熱,特別不好受,躺在號子裏,活象擱在鍋爐上。盲動的情緒,好象一個沉重的包袱,壓得他氣也喘不過來,體溫往往升到三十九度以上。大家都為他擔心。

今天,當他照例躺著的時候,值班看守老宋在號子門口偷偷地向他招手。金真困難地跟著他,擠過坐滿、睡滿人群的走廊,跑到他那站崗的空地方,挨著小桌邊聽老宋的匯報。

“這幾天,你們得格外注意!……”老宋望了望相隔一定距離的人們低聲地說。

“有什麽消息嗎?談得具體些!”

“有個所長的親信曾和我講:所長最近到南京還不知是鎮江去過,回來後,似乎很高興。”

“還有什麽?”

“也是那個家夥向我講的:現在是‘外寬內緊'!”

“外寬內緊”!怪不得最近看守所裏的管理這樣鬆弛!這倒是大大值得注意的。

老宋沒等金真想下去,又向四周瞥了一眼,緊接著說:

“我看這幾天以來,凡是所長的親信,都在暗中忙著……”

老宋的話還沒有說完,忽見看守長飛快地跑來,金真已來不及躲開,老宋露出了不安的神情。

金真馬上對老宋使了個眼色。然後,粗聲粗氣地對老宋發起脾氣來:

“我病得這樣子,你不替我報告請醫生,真不講理!”

“看病有時間,再胡鬧,我報告看守長!”老宋立正在看守長麵前憤憤地說。

“病有輕重緩急,我突然間難過得要死,等不到明天了!”說著,金真又回過身來對看守長講:

“你看他講不講道理?”

看守長見金真確是病得很重,不由得不信,釋了疑團,以例外開恩的口吻說:

“這次就通融他一下吧!”

“報告看守長,醫師不在了!”

“那隻好由他去了!”他向四周看了一下,很快走開了。

老宋送看守長出了大門,拐了彎,才輕鬆地走來,笑著說:

“你這辦法真好!這老家夥頂會猜疑人,最近開除了兩個黨員看守,全是他的鬼把戲!”

“你先前的話,還未講完吧?”

“是的!他們忙著查問裏邊幾個主要幹部的行動,對我們看守人員也很注意!”

“你要特別注意,如果情勢不妙時,立即給我匯報!”

兩人講完話,金真正想跑回號子去,忽然在他身旁出現了一個既不熟悉,而又似曾相識的囚徒,殷勤地扶著他。金真十分詫異。但在他的記憶中無論如何搜不出這個人的印象來,他是什麽人?在哪兒遇見過的?

“謝謝你,朋友!”金真回到號子裏,坐下來和那個似曾相識的人閑扯著。

“說哪裏話,互相幫助是應該的!”他謙恭地笑了一笑說。

“你叫什麽?為什麽案子?”金真又仔細地打量著他說。

“唔,我叫萬真甫,人家誣陷我敲詐,縣裏不講道理,判了我三年徒刑。我實在不服氣,上訴到蘇州來。前兩天,才轉到這裏的。”他低聲下氣地說,似乎抱著一肚子冤屈似的。

“你住在哪個號子裏?生活慣不慣?”

“我住在十三號。這裏的難友真好,照顧新來的人象親兄弟一般,我不知怎樣報答才好哩!”他眉毛一閃,同金真交了一眼,似乎很誠摯地說。

從談話中找不出什麽破綻來,但他這種態度確有些不入眼。“似曾相識”的印象結合著“外寬內緊”的消息,金真實在放不下心來,晚上,翻來覆去地從記憶中挖掘,但苦苦想了一夜,找不到一點點線索。天明了,立即找關在十三號裏的一個黨員來一起研究。

“看這家夥的樣子,是個奸猾惡毒的人!”那位素稱細心的黨員說,“不過從他的罪名和行動上來看,目前還沒有發現什麽。”

“我所以注意他,並不是因他的樣子,而是似乎曾經認識過他,但又無論如何想不起來,因此,請你們多多注意他,防備獄吏布置什麽新陰謀!”

金真談到這裏,正好看見萬真甫走過去,神經猛地又振動了一下,從他後邊仔細端詳,這個背影實在太熟悉了……

萬真甫很能耐:他的身體雖然看來並不結實,但好勞動,到處替人家打掃號子,倒馬桶,服侍病人,凡是別人怕做的事,他樣樣肯幹;並且從來不得罪人,象狼一般難看的臉上,總是堆滿笑容。所以沒有多久,他在看守所裏混得很熟,和任何人都能交上朋友。他常常和人講,他出身如何窮苦,如何受人欺侮,如何被人瞧不起;進了牢,大家對他很好,他簡直願意死在牢裏也不想出去了。當他激動的時候,說得更動聽,說什麽父母兄弟雖親,也隻能各管各的,哪照應得了牢裏的人,所以難友比骨肉的情誼更深、更厚。他的甜言蜜語,博得了許多難友的歡心。

萬真甫對任何一個囚徒都很和順,但對獄吏卻是另一副態度:三天兩日就要鬧一回。一次,同號有個犯人要移送到病監去,他出頭反對,同看守長爭吵不休,看守長賞他兩個耳光,他不知厲害竟也還了一手,結果,被拖出去,過了幾天,才送回到七號裏。據說,他遭了吊打,又關了禁閉。

從此,他鬧得更凶了,說:獄吏盡是狼心狗肺的家夥;天下當官的沒有一個好人。又說:自己吃了一輩子窮苦頭,不知要到哪天才能伸冤複仇!……他亂罵一起。大家以為他神經失常了,怕鬧出大亂子來,硬拖他呆在號子裏,不讓他出來。當他氣憤稍稍平靜後,就向大家介紹他痛苦的身世:父親如何被鄉紳活活打死。他不服氣,到衙門前喊冤,反吃了冤枉官司。“天下烏鴉一般黑”,現在看來獄吏們和那些人也是一個娘生的。這樣的世界,做老百姓的實在活不下去了!他看見有人同情他,就連哭帶訴地說,“要參加共產黨,聽說共產黨講一律平等,沒有貧富之分……”但他見並沒人回答他這問題,便抹抹眼淚,向一個政治犯說:

“你是共產黨員,請幫助我這可憐蟲吧!”

“你不要那麽激動,休息休息,以後再談吧!”

“你不同我談,我就去找金真!”嘴裏這樣講,但屁股卻坐著不動。

從此以後,他老愛找黨員談話,逢人便說要參加共產黨。因他是生意人出身,世故太深,人們雖然對他有些好感,卻仍然沒有對他暴露獄中黨的秘密。他很失望,時常在歎氣。每看到幾個人在一起談話時,他總要插進去客串幾句。金真給他纏得非常為難,有事或開會時,隻好布置一些人輪流和他閑扯,叫他不能來回亂竄。

經過了一個時期,萬真甫這種怪僻的性格,漸漸被人熟悉而不以為奇了。金真也感到“似曾相識”的疑慮太可笑,不再把它和“外寬內緊”的消息聯係在一起了。

行委會的準備工作一直在緊張進行,並未發現獄吏有任何新的陰謀活動。

九月廿二日的早晨,一個負責交通的看守向金真傳達了一個口信,說上級已經決定他們三天後行動。但正式文件因這幾天獄吏檢查得緊,沒能帶進來,待明天再說。金真的心一陣劇跳,但很快就靜下來了。他見那位看守如此慌張,臉漲得紅裏發亮,眼睛呆了,說話上句不接下句地,生怕他搞錯了,又特別鄭重地問他:

“這是大事!你到底弄錯沒有?”

“不錯,一點也不錯!”交通發急道,“這樁事還能弄錯?文件封著,我雖沒見內容,但來人和我說得明明白白的。”

“不管怎樣,總得把文件拿進來!”

“好,明天……我一定……”

但第二天,他仍未把文件送來。

這可把金真急死了:口信是否確實?會不會有錯?而當前使他感到最為難的,是準備工作究竟應該怎麽做?要不要傳達下去?不傳達,怕臨時部署趕不上;傳達吧,又怕口信有出入,闖出大禍來。最後,他決定召開主要幹部會議,且不談那個消息,而隻要求大家在兩天內準備好一切,必須做到臨事不慌不亂。但無論金真的措辭如何謹慎,大家都很敏感,都認為行動的日期就在眼前了。於是,那股原來已滾熱的血液,越發沸騰起來了,人們用理智硬壓抑住感情的衝動,作了最艱苦的努力。而正巧這時的天氣也壞透了,長空布滿灰暗的陰雲,風吹不動樹梢的葉子,沉重的氣壓,窒息著人們的呼吸,逼得大家叫苦連天。誰都感到:這日子真比綁赴刑場砍頭的瞬間還要難熬!

“嗬,我的心著火了……”

“衝呀……殺呀……”

靜悄悄的深夜中,常會聽到那些可怕的喊聲。

在蒙矓中,王子義象很清楚地接到了行動的命令。他們大夥兒衝開了號門,於是他擎著長槍,和冒子仁搶上隊伍前頭,猛烈地同敵人展開衝鋒肉搏,並不費多大勁,便消滅了敵人,衝出了“活人的墳墓”。人們在呼喊,他也跟著叫了起來。

他正高興,突然覺得有人狠狠地捶了他一拳,他怒衝衝地睜開眼睛,卻聽到難友在他旁邊喊著:

“王子義,王子義,醒醒!”

他被人推醒後,惶惑地不相信自己仍然在監獄裏。

“你怎麽搞的?大聲叫著,把別人嚇壞了。如果給獄吏聽見了,可真不得了!”一個和王子義要好的難友善意地對他說。

這不是王子義一個人的情況。因此,金真嚴厲地批評他們:要提高警惕!

“做夢怎麽能警惕呢?”

“不冷靜,不警惕,才有這樣的夢!”

話雖如此,金真內心裏也非常焦急煩躁,睡也不是,坐也不是,整日夜在號子裏團團轉。他疑惑交通的口信有誤,但又沒有充分的理由。他憂慮萬一不幸他的猜測成為事實,那麽,他將如何收拾這可怕的局麵?反之,又當如何完成這一艱巨的任務?於是,他狠狠地詛咒著交通太不負責了。好容易,又挨過一天,才接到上級的決定。金真顫抖著急急地把它打開。啊呀!這一下,可把金真急壞了,他的臉色蒼白得那麽可怕,接連吐了幾口鮮血,險些兒昏了過去。

原來文件的內容,和交通的口信完全不同。上級黨因對獄中最近的情況還不十分清楚,要求金真他們在三日內作出詳細的匯報。至於行動的問題,上級還得根據匯報作詳細的研究。看來,行動已不是眼前的事,但群眾可不能忍受了,而前次金真布置了的工作,也必須改變。這一混亂的情況,雖然經過黨組織的努力,總算克服了。同時,他又擬好了對上級的匯報材料,交朱之潤暫時保管,待機會給交通送出去。但金真的心情,還是象被置在烈火上那樣難受……

今夜,整個監獄象死一般的沉寂,嗅不到一些生的氣息。看守的腳步聲很均勻地不斷從號子麵前走來走去。囚徒們被幾天來的緊張情緒累倦了,都酣然進入了夢鄉,發出或高或低的鼾聲,偶然因身子的轉側,腳上的鐵鐐鏗鏘作響。戶外的秋蟲不停地發出惱人的喧噪,金真由於長時間的失眠,心煩意亂,獨自和漫漫的秋宵鬥爭著……

大約已過十二點鍾了。突然遠處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金真猛的吃了一驚,頓然忘掉渾身的不適之感。他斷定難友們不會胡亂動起來的。那麽,這些動亂聲是從哪兒來的?他希望不是敵人……但是腳步聲迅速地在七號門口停住了。七號是朱之潤住的號子,所有的文件和急待送出的材料全在他那裏。他是頂細心的人,一直負責保管文件的工作。這一次,會不會發生意外?金真提心吊膽地諦聽著,緊張地連連打著寒戰。

敵人把七號的難友全趕在走廊裏,一個個全身搜查著。朱之潤和往常一樣,悠然地站在那兒,任憑敵人翻衣脫襪,不吭一聲。他很放心,他那藏文件的地方,從來沒被人注意過。可是,另一批進了號子的敵人,一下就找到了朱之潤的秘密機關——鑿空的床腿子。

“報告,證據找到了!”

賈誠、公安局長滿麵獰笑著。

“打開來看!”賈誠命令道。

全部材料落到了敵人手裏。朱之潤斜裏看見,不自主地驚叫了一聲,憤怒、絕望!……而那個最近調到七號去的萬真甫站在一旁,用勁閉著樂滋滋的嘴巴,一副吃人的心腸已不可掩飾地暴露出來了。他想:我倪保忠憑今天的功勞,該有……

從號子裏捧著一堆文件跑出來的看守長和書記員他們,按照賈誠的命令,一份份仔細地檢查著。局長和賈誠得意忘形地站在一旁瞧著。朱之潤離檢查的人不遠,看清他們就要打開一份頂重要的文件——給上級的匯報材料了,於是在萬分危急的刹那間,朱之潤表現了偉大的布爾什維克的精神,出其不意地猛撲上去,把那看守長摔得老遠老遠,一把奪下他手中的文件望嘴裏就塞,一時咽不下去,便死命地咀嚼。野獸們慌了,有的鉗緊他的牙關,有的扼住他的喉嚨,亂做一團。朱之潤被圍在中間,竭力抵抗著,掙紮著,一直到完全失掉知覺,野獸們才從他的口裏掏出了些已經嚼爛了的、隻剩下個別人名的紙團。

局長和賈誠睜著凶狠的眼睛,又急又怒,瘋了似地狂叫著:

“賊囚徒……”

“該殺的共產黨……”

朱之潤決心犧牲個人,保衛著黨的利益,拯救了多少同誌和難友的生命,這種偉大的表現,感動了所有在旁的難友。當朱之潤重新醒過來時,從喉間迸出一聲驚人的呼號,震撼了獄中的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