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通不過的渡口

這時,在龍溪場取得勝利的部隊,正在一條大路上向湖南洶湧前進。敵人形成了全線崩潰,兵團命令他們這個師急速進入湖南,與兄弟部隊協同作戰。

師政治委員梁賓,沉默地,在平坦的公路上一麵走一麵考慮問題。他想他們從江邊開始十幾晝夜艱苦進軍,現在要和兄弟部隊一起作戰了,——很好團結友鄰,才能戰勝敵人,——可是在極度艱難條件下,這個團結問題往往就容易被破壞,因此現在它就特別重要,……他考慮目前政治工作的新方案,他決定今天要立即召集政治工作會議,預先提出這個問題。

當他們往前走的時候,逐漸發現這裏的情勢:前麵部隊正像疾風一樣英勇地捕捉敵人,這是非常重要的,隻有前麵部隊能抓住敵人,他們才能上去攻擊敵人。但由於急速地猛進,——大路上堆滿了彈藥、輜重和籌糧隊隊員,個別的傷員、病號、掉隊人員,誰都要向前去作戰,誰都有自己認為最重要的任務,誰也不想讓誰。炮兵超過步行的人,在空路上趕著馬匹奔跑,塵土飛揚。忽然前麵一片泥塘裏誤著一輛車,車上裝得滿滿的手榴彈木箱,一匹紅馬壓在軛下喘著氣,苦痛的一再掙紮地爬不起來了,於是所有的車輛、人、牲口都擁在這裏不能前進了。拉炮車的馬,濕得像錦緞一樣閃光,站在那裏,喘著氣。今天天氣是這樣炎熱,天上一片雲也沒有,——地球上好像發生了巨大火災,空氣燃燒,像要爆炸。路邊連一株樹也沒有,人們流著汗,曬得頭昏,在那裏喊叫、張羅。在這時,部隊開到大路上來,看看這情況,他們為了保持急速前進,拋開大路,順著窄窄的田坎繞一個圈子。前麵三裏地就是大河,據偵察員說,渡口的情況不大好,恐怕渡河不會順利。團把這些情況報告師,師長氣昂昂地趕向前麵去,一腳踩到水裏,跳起來又往前走。

梁賓也往前走,可是田埂上擠不下兩個人,他就無法過去。

正在這時,——猛地從空中傳來一陣轟隆轟隆的聲音,梁賓向天空尋找,在火熱刺目的空氣中,他發現飛機白色發光的銀片,一片,兩片,朝這麵飛來,可是他回頭看看戰士,戰士們低著頭,滿身是汗,對於這種空襲似乎並不感覺興趣,隻管一步步走自己的路。他想:“部隊無論如何不能停止。”兵團的命令就在他軍裝的小口袋裏,命令上寫著:“急進。”戰鬥連隊是很容易隱蔽自己的,但,他十分關心的是大路上的彈藥車,六匹馬拉的榴彈炮(那是戰鬥部隊心愛的寶貝),他爬上附近一個小山包包,他站在那上麵可以看清楚大路那邊,——啊!炮兵真是能幹的人,他們一發覺空襲,馬上把炮車疏散了,拉上偽裝網,有兩小群人在路旁草棵子裏安設高射機槍。泥塘那裏的人不顧一切從大車上往下搶運彈藥箱子,跑來跑去,看樣子,除非炸彈炸飛了他,他們無論如何是不能放棄職守的。政委從心裏欽佩這一批運輸人員。可是他立刻又發現了不滿意的現象,——那些掉隊人員,卻滿不在乎地在炮車旁邊搖搖晃晃走他的路,仿佛在說:“飛機——算什麽?!打錦州戰遼西,比這多多了。”這惹怒了政治委員,他覺得他們這是毫不必要的給炮兵惹禍,飛機的轟聲已經迫近了,他就大聲喊叫:“你們要暴露目標嗎?你們!”命令他們停止,那聲音特別響,那是一種不可抗拒的聲音,平常誰都不相信政治委員會這樣暴怒,會這樣罵人。經他這樣凶狠狠一喊,那些人也就終於停止,蹲在稻田邊邊上隱蔽了。部隊頂著偽裝樹枝在田埂、路邊停止不動。

飛機來了,帶著嚇人的聲響,從頭頂上唰唰飛過去,盤旋一周向渡口低飛,……

梁賓紋絲不動地站在小山包包一株小樹旁,往上望著。這小樹實際還沒有他人高。突然他心中產生了一種希望,希望飛機把炸彈扔到靠這邊一點,可千萬不要炸毀渡口。這時,他猛然發現渡口上有一個目標太突出了,很不好,就是那高聳空中的電線杆,當初為了把電線橫掛過寬闊的河麵,當然這杆子聳立得愈高愈好,可是敵機卻很容易按這目標找到這一帶渡河的每一個渡口。他立刻想到今後我們過河選擇渡口,應該離這根電線遠一點,至少一千米,一千五百米,……他正這樣想著,忽然他全身都重重震動了一下,先是一聲巨大的轟響,然後緊跟著“轟”“轟”兩聲,前麵突然向天空豎起一股可怕的黑煙柱。旁邊有人喊:“渡口炸了!”“渡口炸了!”這時梁賓挺立在那裏,他臉上嚴峻地劃著幾條皺紋,兩眼發射著怒火,——他記起三下江南、四平、錦州、遼西,——敵機一低頭飛下來就是一陣瘋狂掃射,他記起血肉模糊的屍身,他又聯想到南下路上看見所有被破壞了的橋梁,焚燒的房屋,他自語著:“毀壞吧!——我們會記住你!”他立起身觀察了三處彈著點,決定自己立刻到渡口去。他想渡口一定混亂了,按這裏的情形判斷,渡口很可能有損失。他拐到大路上來,因為大路上隱蔽得靜無一人,他倒很容易就走到渡口附近去了。

太陽極熱,他覺得地皮像火爐一樣燙腳掌。渡口附近空中黑煙彌漫不散,硫黃氣息刺人流淚,他看見一顆巨型炸彈把路中間炸了一個大坑。飛機不知在哪裏轟隆——轟隆響著,愈來愈遠了。一大群戰士圍在那裏講話。據說有一輛彈藥車被崩起來落在旁邊屋頂上,壓塌了屋頂。數千斤重的大車突然飛進屋中,奇怪的是車上炸藥並未震響,不過還是壓死了人。梁賓聽見人群裏麵有一個女人在哭泣,聲音悲慘極了。……這聲音這時十分擾亂他,他很痛苦,他沒往那邊看,他加緊了腳步,發怒地跑向渡口。

渡口確實混亂了,——大車橫一輛豎一輛地擁塞在路上,人們擠來擠去,有兩輛車車把向天空翹著,——人們躺在車蔭涼裏睡覺。梁賓心中咒罵:“真是些不怕死的人呀!”他看還有人把白木板的彈藥箱擺攤子一樣擺在地下,人們在炎日之下都不愛動彈了,——牲口身上給馬蠅子咬得流著一條條黑色的血印子,牲口拴在大車上沒人管,它們把屁股掉來掉去,把唯一能夠過人的地方也堵死了,……“總之,這裏沒有組織,混亂!”河邊更是炎熱,不但沒一絲風,河麵上反而像有悶熱的水蒸氣,河水晃動著日光,有如萬道金針,令人張不開眼睛。河的對麵有一片綠樹林的堤崗上,樹林後麵漸漸在散開兩團煙霧,——很明顯,國民黨的航空員把炸彈又投得太遠了。

梁賓冷笑著,走到最前麵去,他才發現了問題嚴重性何在。原來炸彈並不是嚴重的事情,嚴重的是這幾天河水暴漲,把前麵部隊過河架設的碼頭衝毀了。這些車輛在這岸上已經蹲了兩日夜,後麵隻管往前擁,前麵眼看河水在漲、在漲。河上的船隻並不少,不過大家都在指揮船隻,反而等於沒人指揮船隻,因為哪一個都想自己和自己這一部分先過去。水手們忙碌不堪,疲累無力,船動得十分遲緩,效率很低。為了勝利,為了前進,戰士們急躁得想不出辦法來,不過,不管怎樣說,渡口變成了通不過的渡口。

師長站在那裏叉著腰在查問什麽。

梁賓過去站了半天,低著頭,流汗,他任什麽也沒聽見,好像是一種沉重打擊正落在頭上,他在忍受,他感覺到這是新形勢下的新問題。這叫什麽問題呢?也許叫作“勝利當中的問題”,最恰當不過,——你以為勝利就像你晚飯後散步那樣得來的嗎?不,勝利就包含這樣一種阻礙、困難,去克服它,就叫“一次勝利”。梁賓冷靜地想:——在東北大平原上作戰,什麽都靠鐵路、公路,吉普車能開到宿營地窗戶底下,現在這裏又是另外一回事了。——師的指揮車早扔在長江以北幾百裏外,現在麵前是河流,僅僅湖南一省就橫著湘、資、沅、澧四條大江,那麽,同誌,問題很簡單,不能渡河就不能戰勝敵人,這就是頭等重要的軍事工作,也就是頭等重要的政治工作。他對自己說:“咳,同誌!誰看不見這問題,就搞不出什麽名堂來!”他勸師長到後麵去掌握部隊,他要和這裏的混亂現象做鬥爭,他決心親自在這裏指揮渡河,他留下參謀長幫助自己。

這時,突然啪啪兩聲槍響惹怒了他。

他跳起來,——他記起部隊初到東北的時期,曾經有過這種現象,在戰場上甚至火車上,時常有新參加的人胡亂放槍。他記得那時,為這種無組織現象,不知提了多少意見,“哼,從前在敵後打遊擊苦得一支槍十幾顆子彈,因為缺乏彈藥不曉得犧牲了多少同誌,現在倒浪費起來了,拿子彈打響兒聽了。”後來很快糾正了這種現象,為什麽現在又出現了這種現象,為什麽在幾千裏外的江南勝利前進中,又聽到這種並不是打敵人的槍聲。他憤怒得麵色蒼白,他派警衛員立刻把放槍的人抓到這裏來。

他轉過身即刻命令無論哪個單位的人員車馬一律停止休息,他又立刻叫自己部隊派出一個連來修理渡江的木碼頭。他昂著頭站在河邊的木堆上,他大聲叫喊,讓所有的人聽見他的聲音,然後,他又斬鋼截鐵地去組織擠在路上的彈藥車、輜重車。

不久,三個偶然隨意放槍的人被帶來了。政委怒不可遏,臉頰上的傷疤都赤紅起來,他喝問:

“你們是什麽人的隊伍?是反動派統治階級的嗎?”

三個人立正,低下頭。

“你們在打水鴨子嗎?——那子彈是老百姓的血汗換來的,不是叫你們打敵人的嗎?”

可是當他注視戰士們經過日曬雨淋,衣服襤褸了,臉又黑又瘦,顴骨上隻剩一層皮,眼睛大而失神。他記得,今年春天從北京附近出發,戰士們一個個紅光滿麵,最近這將近二十日的艱苦作戰,是多麽嚴重地消耗了戰士們的體力呀!忽然他心疼起來了。不過他在思想中馬上批駁自己:“你要姑息嗎?——紀律,難道是破布條嗎?在最艱苦的時候就應該廢弛嗎?就應該降低我們階級部隊的品質嗎?”他又望了望那三個戰士,他心中對自己說:“你受黨的委托,難道你是這樣執行黨的政策?——嗬,嗬,你倒會原諒起來了!”那三個戰士羞愧地低下頭。他也到底改換了聲調對他們說:

“你們這樣幹,給新區群眾什麽印象?他們在敵人長期壓迫之下,天天膽戰心寒,你們還要嚇唬嚇唬他們嗎?你們應該回到連裏自己去請求處分!”

他沉默很久,他臉上的赤紅色才漸漸消退下去,他揮揮手叫他們去了。他回過頭對站在身旁的參謀長說:“同誌!什麽時候,我們能把這一切組織好,我們就真正正規化了。”

現在,他馬上要著手處理兩件事:一是組織渡船運輸全師部隊過河;一是組織大車和閑雜人員,建立渡口秩序,修好碼頭。他把第二件事交給參謀長,——參謀長是一位精明強幹的人,他有堅強組織手腕,無論多麽雜亂無章的場合,他能在幾刻鍾裏糾正、整理得有條不紊。政委對他說:“同誌!我們要管。在這裏我們就是最高機關,對這一切負責,我們組織渡河指揮部,不管他什麽天王老子都要聽指揮,——我們就這樣自己來委派自己吧!同誌!”他說完舉起手看看表,對一對陽光,陽光開始西斜,他說:“我們黃昏以前要渡河。”如果從混亂的現場來看,誰都會認為他這句話是無法兌現的。

他說完,自己就向河邊走去,他請求一隻小船把他送到一隻大船上去。

梁賓在十五分鍾以內,立刻在大船上召集了渡口上所有船戶的代表會議。

他坐在船上,那樣自然,那樣緩和地微笑著和水手們商量問題。他特別以無限同情注意著一位赤腳老婆婆的談話。那老婆婆說:“官長!……我們都是沒衣穿沒飯吃的人,——你們將來好了,我們不就都好了。”政委糾正她說:“你說的‘你們’,就是革命好了。”老婆婆說:“對呀!我給國民黨抓在長江上支差兩個月,——沒給一顆米,討飯過活,——這回他們跑了,強迫我把槳、把櫓都丟在江裏,把船燒了、沉了,——我從十五歲在船上,活這麽大年紀,我抱著根槳哀求,——他們打我,把我十五歲的孫子拉走,我兒不放心也跟去了,就剩下我跟我兒媳婦,——聽說你們解放軍要過河,我們趕了來,沒有我們你們怎麽過河追敵人!我在這兒擺渡了三天三夜,——官長!同誌們都對我那麽好,不讓我動,幫我搖船,還說:‘老大娘,把敵人最後打倒就好了!’……”她笑眯眯還想說下去。

梁賓可插了話:“那麽,現在你有什麽困難?”

“困難?——你們也困難啊!……”

還是一個年輕人替她說:“有什麽困難?就是米不夠了。”

原來前頭部隊過河時發給船夫每人每天三斤米,可是現在河水一漲,後麵隊伍沒有組織好,籌糧隊又到遠鄉去籌糧沒回來,就還沒有糧食發給他們。

政治委員跟大夥兒商量之後,他決定立刻每人每天發五斤米做為工資,他要求師直屬隊節約,立刻把糧送給船上工人。

聽了這個決定,老婆婆喜得眉開眼笑,她親熱地抓住政委的手說:“還有,——裝牲口,裝大車,你說會不會把船砸壞啊!”

這時政委霍然明了了問題關鍵所在,他終於發現了秘密,他高興地笑起來:“哈,原來問題在這裏!問題在這裏!這也是合理的呀!”

他馬上擬了一個方案出來,他要建立兩個渡河點,一個渡河點組織幾隻大船專渡車馬彈藥,一個渡河點專門渡人,如果哪一隻船損壞,部隊照價賠償修理。同時他發現隻有這樣分開才有秩序,戰鬥連隊跟牲口大車擠在一起隻有混亂,浪費時間,他這個方案得到了船夫們熱烈拍手擁護。他後來說:“我們在半個鍾點裏決定了一部法律。”他腦筋裏興奮地閃出幾個輝煌的大字:“遇事要和群眾商量”,毛主席這話是千真萬確的真理呀。他和大家商議停當以後,他就站起來對大家提出要求:“部隊有緊急任務,我們天黑前要開始渡河,你們看辦得到辦不到?”一片喜悅的應聲:“辦得到。”“辦得到。”船工代表們紛紛回到自己船上去,政治委員也輕鬆而愉快地回到岸上。

岸上好像刮過一陣巨風,把一切吹掃得幹幹淨淨,大車整齊排列了次序,零星趕部隊的人們大部分動員起來,在幫忙扛木料修碼頭。

梁賓急急趕到碼頭那麵去,他看見在蒸熱的陽光中,參謀長隻穿著一件白襯衫和戰士們一起釘木樁子,他勝利地大聲說:“我的組織好了,你的怎麽樣?”參謀長抹一把汗水笑嘻嘻地說:“隻差十幾根了。”好,混亂的局麵終止了。他要參謀長把工作交給連長,他就走近參謀長問:“同誌!……你知道,咱們靠什麽戰勝敵人?”參謀長用袖口擦著額頭上的汗水跟他走上岸,隻是笑而不答。他說:“我們靠這個,——有覺悟,有領導,有組織,一切一切在於有新鮮事物感,咳!什麽問題不當做問題,不從實際出發,不研究新的情況,困難就永遠是困難,……”

陳興才師長從三科臨時架設電台的房子那麵走來,他把兵團和軍部的電報拿給他們看。

戰爭常常是變化的,這變化,對局外人來說有時簡直是奧妙難測的。但軍事家是從一開始就掌握了變化的規律,一切條件都在變動,從敵我各方麵,一切主觀努力的正確與錯誤又常常促進變化表麵化,或者完全消失。現在,由於部隊渡過長江以後,不顧驕陽暴雨、絕壁懸岩,一切一切的艱難困苦,奮勇向前,敵人被迫撤退,除了沿途一部分一部分被消滅掉以外,現在敵人一大部分主力終於被捕捉住了。前頭那一師兄弟部隊日夜不停地追擊已經牽製了敵人,那麽,現在就將達到這一戰役的**了。如同把鐵已燒紅,鉗子也夾緊了它,現在隻等——錘子打下去!……上級督促他們迅速從側翼山地前進,實行側翼進攻,執行這“打下去”的任務。師長、政委和參謀長都體會到一種共同的喜悅。世界上還有什麽比戰場上真正的喜悅更值得喜悅的呢?——萬裏進軍,無論日夜,不顧饑渴,受了一切的苦,挨了一切的磨難,現在抓到了,抓到了,現在抓到了,真的把敵人抓到了。

熟悉戰爭生活的人,從周圍一切征候可以得到預感,——前線在緊急變化。你看!飛機很緊張、很頻繁,一個下午來了三次,但都繞一繞,偵察一下,又趕緊飛走了。從這裏可以看出,敵人是很焦急、很懼怕我們續進部隊神速趕到,——飛機每一次飛來,梁賓都大聲嘲笑著、咒罵著、昂頭望著,他的內心為一種巨大快樂震顫著,他天真地大聲說:“你們——你們任什麽也阻止不了我們!”

這一天,由於克服了巨大困難,通不過的渡口變成為通得過的渡口,下午五點鍾部隊開始渡河了。

戰士們愉快地、有秩序地登上渡船,洶湧渡河。梁賓在這整個下午談的話特別多。現在由他們坐上一隻船**漾過河的時候,水皮上抹著紅色玻璃似的陽光。師長突然問政治委員:

“仗打完了,老梁,怎麽樣?!”

政治委員不加思索地回答:“我們要建立一支強大的國防軍。”

“那麽你自己呢?”

這一回政治委員沉默了一下說:“那就說不定。”

這答話使師長略微失驚:“為什麽說不定?”

政委深沉地,一字一字說:“黨,決定我做什麽,人民需要我做什麽,我就做什麽。老陳,——我們建立了一個新的中國(聲音是十分熱情的)!我常常想,——這個新的中國,該有多少工作要做呀,有一天黨也許調我到一個工廠,也許搞外交……”

“那你怎麽辦?”

“那我就向工人、向工程師、向同誌們學習,”政治委員多少有些興奮地抬起兩眼望著遠方:“同誌,在鬥爭前線上的人總會學會一切的,我原來也不會打仗呀,……我從前還害怕過打仗。……”

師長忽然露出真要分別似的心情說:“你不歡喜軍隊生活了嗎?”

政治委員堅決搖頭:“不,不是這樣,——軍隊生活我已經習以為常了,到旁的崗位上去嘛,一下子倒會不習慣,還一定很困難,可是如果需要,——那就去熟悉吧!”

這種對話,在這前進作戰路程上,是充滿熱情與信心的,他們不是隻千憂萬慮於麵前的困難,而是著眼於光輝燦爛的無邊遠景。

太陽即將西沉,光芒還特別耀目。梁賓回頭看了看彩色繽紛的水波,然後跳下船闊步走上河岸,他看見無數戰士一登岸就立刻按照組織序列洶湧前進了。他站在旁邊,注視著每一個從跟前走過去的人。他們黑了,瘦了,眼睛大了,草綠色軍裝深一塊淺一塊了,他們沉默不語,但他們都昂著頭,兩眼閃著光,在零下四十度嚴寒下成長起來的部隊,又在江南零上四十度火焰中鍛煉成熟了,因此他們就變得更堅強了。梁賓沉靜地聽著嚓嚓、嚓嚓的腳步聲,他好像第一次聽到這聲音,他從這聲音中感到一種深沉的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