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山訪鬆(上)
自古以來,被譽為“歲寒三友”之一的青鬆,就有著經寒霜而不凋,遇冰雪而不折的凜然氣質。青鬆雖沒有幽蘭的風流自賞、清芬宜人,沒有水仙的冰肌玉骨、冷豔飄逸,亦無蓮荷的淡愁含露、清雅秀美。然而青鬆卻能在寒風凜冽之際、萬物皆枯之時,迎霜傲雪,鬱鬱蔥蘢。世人愛鬆,愛它在皚皚白雪下的巍然挺拔;愛它在炎炎夏日裏的濃蔭蒼翠;愛它在蕭瑟秋風裏的淡定從容;愛它在靜穆冬日裏的蓬勃生機。
古人愛鬆,以鬆柏喻己不變的天性,青鬆是真誠偉岸人格的剪影,牽引著人們景仰的視線。在漫長的人生曆程中,青鬆耐寒高潔的品質錘煉出壯美的人格理想,在人們的品咂中閃現出共鳴的火花。
《詠寒鬆詩》南朝齊·範雲
修條拂層漢,密葉障天潯。
淩風知勁節,負雪見貞心。
範雲以精巧的語言詠出寒鬆的節操與貞心,修條與密葉乃青鬆之形,勁節與貞心乃青鬆之神。青鬆傲雪獨立,流經千年的歲月依然青翠挺拔。那風雪不動的巍然,那穩若磐石的堅毅,實則寄寓了範雲理想的人格。鬆的魅力,於入塵出塵中,猶為令人神往。有時,雪枝怒展,白甲披身,儼然立馬沙場的武將,颯爽英姿;有時,儼然自處,遁跡白雲,卻似形跡飄忽的隱士,不與紅塵同步。
《詠鬆》清·陸惠心
瘦石寒梅共結鄰,亭亭不改四時春。
須知傲雪淩霜質,不是繁華隊裏身。
陸惠心的鬆,更多幾分難言的飄逸,猶如雪中獨臥的高士。萬物榮枯皆有定數,盛衰浮沉不可丈量。青鬆用其堅韌的品質,在冰雪中鍛造著瑰麗卓絕的風景,無須繁華的背景,卻有永恒的真淳。這不就是雪中獨立,與青鬆相看兩不厭的詩人自己嗎?瘦石、寒梅,一樣清臒而賦靈性。青鬆卻立影重岩之上,鐵骨丹心,傲雪淩霜,雖無嫣然留笑的花朵,也無輕煙起**的纖枝,穿著青衫,就那樣立於雪中,雲為笠,風為蓑,遠去紅塵,高韻淡然。
《鬆》唐五代·成彥雄
大夫名價古今聞,盤屈孤貞更出群。
將謂嶺頭閑得了,夕陽猶掛數枝雲。
鬆的孤傲悠閑,更是人生的一大至境。相傳秦始皇登泰山避雨於五株鬆樹下,後來封五樹為“大夫”。大夫鬆,雖有奇名,卻不為名束,卓爾不群,獨然一枝。如此名價,卻仍閑於蒼茫的山巔,就如同一位成功之士,或處官道,或處利場,雖具名卻不棄孤貞。大夫鬆,不為虛浮的高名,隻是將心靈擱淺在熔金的夕陽裏,任由光陰消逝得無影無痕,它依然棲居在山嶺。想世人身處塵寰,為碌碌功名羈絆,心蒙塵埃,隨世流俗,雖飽讀詩文仍難以真正的覺醒。一旦得勢,則為富貴名利拘束,不能持以素往之心。千古人事相同,將悲喜一次次重複地上演。唯有青鬆高風亮節的情操,可以滌**世俗名利的侵擾,在穎悟超脫後尋得半盞閑逸,幾分清涼。
《長鬆標》南北朝樂府
落落千丈鬆,晝夜對長風。
歲歲霜雪時,寒苦與誰雙。
鬆針落地,寒月敲窗。回首處,人生有失意,世事費思量。依稀記得種植還在瞬間,長成卻已有數年。古拙的青鬆,宛如飽經風霜的老人,獨立於蒼茫的大地,煢煢之影,誰可與同。日日夜夜的長風相對,歲歲年年的霜雪相摧,千載輪回,不與人說。那千丈的長鬆,遙掛在斷垣殘壁,醞釀著卓然離俗的淡泊情懷。苦寒中,凝聚著無奈與失落,孤單的留在岩邊,仰望白雲來回,空山夜靜。蕭然在崖邊,是誰還在獨力支撐岑寂的寒冬,那孤獨的背影記載了多少風霜的印跡?在離合悲歡的人生故事裏,是誰以清絕的姿態靜看月圓月缺。回憶一段與青鬆相關的往事,仿佛還在昨天。
《小鬆》唐·杜荀鶴
自小刺頭深草裏,而今漸覺出蓬蒿。
時人不識淩雲木,直待淩雲始道高。
千丈老鬆,因久居山林,霜雪浸染,難免心生寒涼。然而未長成的小鬆,卻期待早日掀去深草,得以撥雲逐日。試想為人亦是如此,在黑夜期盼黎明,在黎明等待黑夜。蒼鬆固然有巍峨挺拔的氣韻,然而剛出土的小鬆卻需要頑強地衝出蓬蒿,才能長成淩雲的參天大樹。出身微寒的杜荀鶴,雖有曠世才華,豪情壯誌,然而仕途坎坷,宦海浮沉,他最終隻能在冷峻的現實裏徹底地清醒。滿腔淩雲之誌,寄之翰墨,寫出歲歲年年不朽的詩章。
《南軒鬆》唐·李白
南軒有孤鬆,柯葉自綿冪。
清風無閑時,瀟灑終日夕。
陰生古苔綠,色染秋煙碧。
何當淩雲霄,直上數千尺。
與杜荀鶴相比,被杜工部稱作“飛揚跋扈為誰雄”的李白,亦有直上千尺的期待。隻是在生滿古苔的角落裏,闌珊醉去。李白就如這南軒的孤鬆,有著翠綠的生命,堅持仰望蒼穹,離天很近,又離天很遠。他終究沒能若青鬆般直上數千尺,抵觸寥廓的雲霄;他終究還是醉倒在遷徙的古道,令後人歎息不已。大唐盛世,圓不了他濟世情懷;謫仙之筆,填不滿他追夢之心。
同樣心存追夢的情懷,卻隔著遙遠的時空,隔著不同的日月星辰。詠絮才女謝道韞有林下風之氣韻,她筆下的青鬆因其品、其性、其姿而為人所賞。
《擬嵇中散詠鬆詩》東晉·謝道韞
遙望山上鬆,隆冬不能凋。
願想遊下憩,瞻彼萬仞條。
騰躍未能升,頓足俟王喬。
時哉不我與,大運所飄颻。
高山仰止,遙望中,雲漫遠山,有鬆獨立,卻不能近遊,隻是在期待中,等待仙人借我仙履,去那鬆前遊憩。在這裏,青鬆成了一種象征,一種超越凡俗的信念。謝道韞是一道至美的風景,隻是沒有心的嗬護,至美的風景也隻是一種簡單的存在。縱有詠絮才華,也會湮沒在茫茫的風煙裏。她脈脈的情愫,飄逸的心懷,隻能遙寄給亙古長存的青鬆。
《新秦郡鬆樹歌》唐·王維
青青山上鬆,數裏不見今更逢。
不見君,心相憶。
此心向君君應識。
為君顏色高且閑,亭亭迥出浮雲間。
與謝道韞的青鬆一般,曾遙望,曾相憶,王維詩中的鬆,卻是數裏不見,今卻相逢。對這日思夜想的鬆樹,畫中之境油然而生,是為了鬆的閑雅與淡然,“亭亭迥出浮雲間”的氣質。鬆再次成了隱士,成了詩人心中思齊的尺度。富貴榮華如同水中清露,功名利祿亦如一紙空文,若能淡泊世事,與青鬆為伴,與山水為鄰,摒棄煙塵浮華,才是心靈最真的澄淨。
悠悠過往,百代浮沉有數;渺渺紅塵,滄海幾度桑田。縱然興盛騰飛,橫空出世,也會有低落沉寂之時;縱然衰亡頹敗,山河破碎,也會有風華再起之日。唯有青鬆,以挺拔的身姿、高潔的品格,雖流經曆史的長河,卻依然淡定從容。傲岸的青鬆,不知承載了多少文人墨客的婉轉情懷。風雪中那一剪煢煢的背影,不朝天子,不羨王侯,也不解讀世情風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