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天佛影金山寺

在紅塵轉彎的路口,撐一支長篙,獨上蘭舟。順著東流的江水,一路上打撈消逝的人文風景,揀拾沉澱的曆史舊跡,亦收存悠遠的佛光山色。煙霧中的樓台佛塔,在江天流雲下兀自蒼茫。把船停泊在揚子江岸,攜帶一身的風塵向金山古刹走去。其實紅塵與佛界隻隔著一道門檻,檻外是滾滾的煙塵舊夢,檻內是渺渺的雲水禪心。

如果說生命裏載著一段空靈的記憶,那麽這段記憶應該參透著高深的禪意與清醒的了悟。行走在梵音衝洗過的石徑,會被大朵大朵縈繞而來的煙火熏醉。從生命之初到生命之終,一路匆匆不能回頭,沒有一個季節可以省略,沒有一段過程可以遲疑,其間的風景與故事卻是屬於自己的。這裏最早走過的是東晉的先賢與高僧,之後又留下了唐宋元明清的煙火與痕跡。超脫者不少,困頓者也很多。站在時間的簷下,感受被歲月衝洗過的金山寺,山水還是山水,古刹依舊是古刹,而行客永遠隻是風,風過無痕。縱然那些王侯將相、名人雅士留下讓後人景仰的故事與筆墨,卻也隻是物是人非,不能如山水那般真實永恒地存在。更況是平凡的過客,平凡的隻是佛前的一粒渺小的粉塵。然而,無論你是高貴的生命還是平凡的粉塵,一樣可以感染廟宇的禪機仙氣,可以觸摸佛主的銅像金身。

《金山寺》宋·王令

萬頃清江浸碧山,乾坤都向此中寬。

樓台影落魚龍駭,鍾磬聲來水石寒。

日暮海門飛白鳥,潮回瓜步見黃灘。

當時戶外風波惡,隻得高僧靜處看。

【夕照閣】

一輪紅日落在帝王的腳下,燃燒了整個大清王朝的天空。那位俊逸風流的乾隆皇帝,六次下江南,他來到金山古寺,留下一瓣心香,也留下了禦筆寶墨。

當年滿洲八旗精兵的鐵騎,踏平了中原遼闊的疆土,開拓出一條大氣磅礴的古禦道。那個收複天下的君王就這樣用馬鞭改寫了曆史,擁有了整座盛世江山。曾經奔騰的戰馬湮沒在黃塵古道,曾經閃爍的刀光黯淡了日月星辰,曾經帝王的霸業消逝成昨日風雲。天地間回歸一種亙古的靜穆,隻有浩**奔流的長江水,還在抒情一段遠古的輝煌。

同樣是大清的帝王,卻有不一樣的人生抉擇。順治皇帝勘破紅塵世事,放下了祖宗南征北討打拚而來的江山,放下了萬萬千千的臣民,也放下人世間的愛恨情仇,從此黃袍換袈裟,玉璽換木魚,奏折換經卷,芒鞋竹杖,潛心修行。他所頓悟的,是那些所謂千秋萬代、永世長存的基業自有盡頭,而百年富貴、紙上功名也終歸塵土。莫如靜坐蒲團,不惹俗世塵埃,在幽靜的山林尋得清樂,又何須榮封萬戶王侯,接受輪回六道的循環命運。

佛渡有緣人,看似清閑悠然的了悟,卻是曆經了滄海桑田的的變遷。如今,這座亭閣靜默在夕照下,仿佛在提醒著世人,這兒留存著帝王尊貴的背影與佛國空靈的禪意。

《題薦慈塔》宋·王安石

數重樓台層層石,四壁窗開麵麵風。

忽見鳥飛平地上,始驚身在半空中。

插雲金碧虹千丈,倚漢崢嶸玉一峰。

想得高秋涼月夜,分明人世蕊珠宮。

【慈壽塔】

走過一道深邃的風景,又會落入另一道悠遠的風景中。從江頭到江尾,究竟是你在看風景,還是風景在看你?抬頭仰望,那一座巍峨挺立的慈壽塔以從容淡定的姿態,矗立於金山之巔,禪坐於蓮花之境,悠閑度日,無意春秋。

登塔而上,踏著一階一階古舊的木樓梯,幾處轉彎,仿佛與曾經的某段時光交錯,又與許多擦肩而過的身影相撞。佇立在高高的塔頂,憑欄遠眺,看星羅密布的田埂阡陌,看重巒疊嶂的煙樹雲海,看風雲浩**的大江激流。一縷遊走的閑雲自身邊飄過,這如夢如幻之境會讓你忘記身在何處,忘記了先人的背影足跡,忘記了塵世所給你的一切。

許多行客在塔頂的木欄上留下自己的名字,亦有一些多情的人刻下了地老天荒的諾言,人情百態,盡現其間。不免想起了慈壽塔外花牆上刻著“天地同庚”四個大字,據說是清代光緒年間湖南一位八歲兒童李遠安所寫。當年慈禧太後六十壽辰,兩江總督劉坤一特地進京為慈禧賀壽,而其壽禮就是在鎮江金山修建了一座寶塔,取名慈壽塔,祝慈禧長壽萬歲。慈禧聽後不由心喜,卻問道:“你祝我長壽,看我能活多大?”而劉坤一卻無言以對,正為難之時,一小孩卻敏捷遞給他一張紙條,寫著“天地同庚”四個大字。慈禧看後喜笑顏開,後來這四個字便刻於慈壽塔下,供後人瞻仰。

攜帶著故事去看風景,多了一層華美與內蘊,而思想也在故事的趣味中得以升騰。暫別了樓台古塔,讓記憶引領著步履去追尋另一處情境。在煙火裏悟禪味,於流水中聽梵音,穿過紅塵紫陌,夢一段西竺遺風,喚醒迷失在俗世的靈魂。

《遊金山寺》宋·蘇軾

我家江水初發源,宦遊直送江入海。

聞道潮頭一丈高,天寒尚有沙痕在。

中泠南畔石盤陀,古來出沒隨濤波。

試登絕頂望鄉國,江南江北青山多。

羈愁畏晚尋歸楫,山僧苦留看落日。

微風萬頃靴文細,斷霞半空魚尾赤。

是時江月初生魄,二更月落天深黑。

江心似有炬火明,飛焰照山棲鳥驚。

悵然歸臥心莫識,非鬼非人竟何物。

江山如此不歸山,江神見怪警我頑。

我謝江神豈得已,有田不歸如江水。

【妙高台】

細碎的陽光從禪房兩兩相望的瓦簷遺漏下來,像是陡落一束束經年的舊事。尋覓妙高台,亦是尋覓普照在廟宇間的佛法,還有沉沒於流光中的古韻。

妙高台又名曬經台,是宋朝金山寺高僧佛印鑿崖建造,高逾十丈,上有閣。想象當年眾多僧侶從藏經閣取經書到此台晾曬也禪韻萬種,也許這兒並不曾曬過經書,而賞月的閑情卻是存在的。那些寺中的僧人,在明月霜天的夜晚,於妙高台賞月品茗,參悟佛學的精深空遠。相傳當年蘇軾遊金山古刹,便在此處賞月吟詩,臨著月光俯仰古今,感慨宇宙浩瀚,沐浴千秋佛光。當夜色悠然來臨之際,還有誰在明月下唱一闋乘風歸去,今夕何年的歌?

妙高台不僅收存著詩意的風雅,亦記載過豪情的氣勢。傳說“梁紅玉擊鼓戰金山”的故事也發生在此處。南宋名將韓世忠用四千水兵將幾萬入侵的金兵圍困在金山附近,其夫人梁紅玉登上妙高台親擂戰鼓,為將士壯氣助威,成功擊退金兵。這段曆史故事從此登上了中國傳統的戲劇舞台,唱遍大江南北,英風千載,流芳百世。

妙高台幾經興廢,一種滄桑在時光裏彌漫。世事遠去,風雲已改,隻有晝夜流淌不息的揚子江水沉澱著曆史的重量,漂浮著歲月的馨香。

《遊金山登頭陀岩》宋·範仲淹

空半簇樓台,紅塵安在哉?

山分江色破,潮帶海聲來。

煙景諸鄰斷,天光四望開。

疑師得仙去,白日上蓬萊。

【白龍洞】

一波一波的夢境衝洗著浮世的心,沉醉在金山悠然的禪意裏,忘卻了凡塵的聚散悲歡。行走在蓮荷綻開的湖畔,不問歸期,想著水中浮現過許多行客的影子,而你又會與哪個影子有著一段濕潤的交集。

佛家講究緣分,與景物的邂逅也需要緣分,也許是百年,也許是千年的一次輾轉才能換取今生的一次相逢。許多情緣淡然如水,隻是在生命中悄然走過,不留薄淺的回憶,也不留深沉的糾纏。

邂逅白龍洞,也牽引出一段沉積在歲月深處的淒美傳說。白龍洞裏並沒有白龍,隻是塑有千年蛇妖白素貞與小青的石像。據說金山寺曾經演繹過一段水漫金山的僧妖之戰。當年得道高僧法海因一己私怨,囚禁了許仙,逼迫白娘子水漫金山,頃刻間風雲巨變,江河翻卷,使得鎮江百姓流離失所,生靈塗炭。白娘子也因此犯下天戒,被關入雷峰塔底修煉二十載才得以重見天日。如今金山寺祥雲普照,一派寧靜悠遠,而白娘子與許仙這段愛情神話也仍被世人津津樂道。

無邊的佛法如清風拂過世間的每一處角落,他容忍過錯,普渡生靈,他淡漠離合,超越生死。在浮躁苦悶的人生麵前,他留一份曠達明淨。

人間過客,且留浮萍蹤跡;紅塵俗子,難抵世態澆漓。如果你悟不透紛擾的世俗,就在思想裏種植一株菩提吧,它無須開花,也無須結果,隻是在精神的境界中永遠留有一顆淡定的禪心。

踏出寺院的門檻,被禪佛淨洗過的生命悠然而輕靈。離別的步履在鍾聲裏漸行漸遠,於匆匆的時光中結束了金山之旅,讓這千年古刹,成了一份出塵的守望。乘一葉來時的輕舟,漂遊在滾滾的江濤上,看奔流的江水將紅塵與金山寺隔絕在兩岸,此岸是煙雲的夢境,彼岸是禪意的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