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節

笠森對露屋解釋了給齋藤定罪的依據後,接著說:“開始時我真不該懷疑你,今天我給你道歉。不過,趁著今天這個機會,我們也可以放鬆地聊一聊。”

笠森讓用人泡了紅茶,給露屋倒上,大家邊喝邊無拘無束地聊了起來。明智偶爾插上幾句。笠森解釋說,明智和他十分熟悉,因為這次被害的老婦人的遺產由她住在鄉下的侄子繼承,而明智是做律師的,所以受了囑托前來催收款項。這其中雖有部分是編造的,但大部分符合事實。

他們圍繞著齋藤這個話題,興致很高地聊了不少。因為放鬆的談話氛圍,露屋並沒有設防,所以就誇誇其談。

因為聊得比較投入,所以天色漸漸晚了,大家竟也沒有發覺,還是露屋自己突然間意識到的,他起身對大家說道:“如果沒有別的事兒,我就先回去了。”

“哦,我竟然忘了這事兒……”明智笑著說,“其實也算不得什麽,正好今天碰上你了……被殺的老婦人房間裏有一個對折的貼金屏風,你曉不曉得?不知道怎麽回事兒,上麵被碰掉一塊皮。那個屏風是別人跟老婦人借錢時抵押過來的,並不是老婦人的。現在物主堅持說是在殺人時被弄壞的,強烈要求給予賠償。可老婦人的侄子,也是惜財如命,當然不肯承認,也不答應賠償他。你看這事兒,我也不知怎麽辦。這屏風如果普通還好說,好像還挺值錢的。你去過她家,你應該記得這個屏風吧?你回憶下,以前上麵到底有沒有被損壞?我問過齋藤,可沒有結果。這家夥估計嚇壞了,什麽也想不起來。老婦人死後,女傭回到鄉下,去問她似乎也不太妥當,何況她未必知道。我現在真是發愁啊……”

那個屏風的確是別人抵押給老婦人的,不過小五郎講的其餘部分就是信口開河了。露屋猛然聽到“屏風”一詞,心中便咚咚直打鼓,但聽完小五郎的話,就把心放了下來。

“真是沒出息,有什麽可怕的?再說案子不是已經快了結了嗎?”

他略微思考了一下,覺得自己還是誠實地進行回答才是最好的辦法。

“哦,我隻到過那個房間一次,是在案發的前兩天,對,就是上個月的三日。”他笑了。這麽回答問題他自己都感覺好笑:“我當然記得那個屏風,當時的確還是好好的。”

“真的這樣嗎?你沒記錯?可是小野小町的臉部的確是損傷了啊!”

“唔……是啊,我都回憶起來了,”露屋裝出一副努力思考後恍然大悟的樣子,“屏風上畫的是六歌仙,小野小町我也記得。如果屏風被損壞了,我不應該沒發現的。再說那屏風那麽漂亮,小野小町的臉上如果被損壞了,我肯定能及時發覺。”

“真的啊,那你方不方便幫我做個證?你要知道,屏風的主人是個很難纏的家夥,我真打怵啊!”

“噢,當然可以,您什麽時候需要,通知我就是。”

露屋一興奮,不假思索就答應了。

“多謝啊!”小五郎顯得很開心,他把手伸進自己的一頭濃發中,要知道這個動作他隻有在十分激動的時候才會做。

“其實,我早就猜測到你了解關於屏風的事兒。你是不是很疑惑我怎麽猜到的?在昨天的測試結果裏,對應著‘畫’,你說出了‘屏風’,真讓人奇怪呢!看,就是這裏。我想你所住的地方肯定沒這東西,而且你隻有齋藤一個朋友。如果不是發生了什麽很特別的事情,你的腦海中是不會對屏風有如此深刻的記憶的,是不是啊?”

露屋驚呆了,這個律師所說的完全正確。我昨天怎麽會那麽大意說出“屏風”這個詞呢?我自己竟然一點兒也不知道,這簡直就是在自掘墳墓啊!我會有危險嗎?我記得當時反複檢查過那道劃痕的,那也證明不了什麽的。不要慌,沒什麽的!他思考了一會兒,又冷靜了下來。然而,他犯了一個無法彌補的錯誤,卻絲毫不知。

“對啊,您說得對。我沒發現呢,您看得可真仔細啊!”

露屋又開始若無其事地偽裝自己,慢慢地回答道。

“沒什麽,我也是碰巧發現罷了。”小五郎顯得很客氣,“但是,我還發現了另外一件事兒,昨天進行聯想測試時,預審員用了八個和案件有關的詞,您都回答得相當完美。倘若做了壞事兒,就不會回答得這麽圓滿。就是這幾個被我打著圈的詞,喏。”小五郎把那張紙拿了出來,“然而,雖然你的反應時間都不長,可是比起答其他的詞用時卻都短得多。你看啊,對應著‘花盆’,你回答了‘鬆樹’,僅僅用了零點六秒鍾,快得簡直過分了呀。而‘藍’是三十六個詞中最簡單的,你答了‘綠’,竟然用了零點七秒鍾。”

露屋的心裏恐慌不已。這個律師究竟居心何在?他是在誇我呢,還是在嘲諷我?還是他從一開始就抱著什麽不良的目的?露屋使勁兒體會著小五郎所說的話。

“總之,‘花盆’‘油紙’‘犯罪’這樣的詞語有些難對啊,你卻回答得十分迅速。像‘頭’‘綠’這樣簡單的詞,你反而回答得慢了些。這難道不說明什麽嗎?我發現的隻有這些,你現在心裏怎麽想的啊?嗬嗬,要不要講一講?真是有意思。如果我的發現是錯誤的,請你諒解。”

露屋有些發抖,情況怎麽莫名其妙地就發展成這樣呢?

“因為你對心理測試早有防範,為了防止可能發生的錯誤,你肯定做了很多準備工作。對於可能被問到的和這次案件有關的詞,你都精心進行了練習。你的做法並沒有什麽問題。隻是你要知道,人不能太迷信心理測試這種東西,因為它不能百分之百準確。誰知道會不會因為它而讓無辜的人獲罪呢?然而,你準備得過於充分了,雖然想裝作在隨心所欲地進行回答,還是免不了脫口而出。你忽略了這一點。你隻是想著要讓自己回答得盡量快些,殊不知速度太快也是致命的表現。如果不是經過仔細察看,一般人都不會發現這點差異。謊言終歸是謊言,是會露出馬腳的。”小五郎憑這一點,就認定露屋是凶手。

“你之所以隻選擇對‘錢’‘殺人’‘藏’這些詞進行練習,是為了證明你的胸無城府。你認為別人會覺得如果你真的犯罪了,那麽,就不會針對‘油紙’做出‘藏’的回答。對這類詞語,你選用一種平和的心態,就是為了洗脫自己幹壞事兒的嫌疑。我說得對不對,你表個態好嗎?”

露屋呆住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小五郎。此刻,他感覺自己已經有些靈魂脫殼,整個臉都變得無比僵硬,什麽也做不了,甚至哭和笑這樣的簡單動作,對於此時的他也變得十分艱難。幸虧他已經無法出聲,否則他肯定會嚇得驚恐萬狀地號叫起來。

“說白了,裝無辜是你最高明的手法。因此,我才問了你那些問題。你是不是已經清楚了?關於屏風,我早就相信你會如實回答,事實證明也的確是這樣。那麽我再問一下笠森先生,老婦人家的屏風是什麽時候搬到她家中的?”

“就是發生命案的頭一天,上個月的四日。”

“怎麽會是頭一天呢?這似乎講不通啊,露屋先生之前不是說兩三天前就在房間裏看到它了嗎?我徹底糊塗了,你們倆是哪個人弄錯了吧?”

“是露屋先生搞錯了吧?”笠森冷笑了一聲,“那個屏風在四日天黑之前,還沒有被抵押。”

露屋的臉上浮現出一種欲哭無淚的神情,他的內心發出一聲哀號。小五郎饒有興趣地一直盯著他的臉看。其實,這就是小五郎挖好的陷阱,隻等著露屋上鉤,在謀殺案發生的兩天前,老婦人的房間裏並沒有什麽屏風,他早就通過預審員調查好了。

“事情複雜了啊!”小五郎做出一副迷惑不解的樣子。

“你怎麽能疏漏了這點呢?你沒看到東西,反倒知道得這麽清楚!你說過案發當天,你沒有到過老婦人那屋。可是你竟然清晰地記住了六歌仙的畫像,天哪,你怎麽會犯這麽低級的錯誤?你一直讓自己說著案件的真相,可是不曾想在這裏卻無意間撒了謊。是不是啊?你兩天前去老婦人那裏的時候,根本沒注意到有沒有屏風。那個屏風的顏色並不鮮亮,不可能那麽引人矚目。現在你一定在心裏說,案發那天我確實在現場看到屏風了啊,兩天前它應該也在那裏吧?我今天的提問,就是想讓你想當然地進行回答。我們身邊經常會出現類似這樣的情形,平常人犯罪,總會絞盡腦汁地想法兒回避事情的真相,而不會像你一樣如實回答。你的頭腦很聰明,比起常人甚至法官,都要高明不少。但是正是這點對我十分有利。也許你的觀念是這樣的:在一定的範圍內,盡量選擇坦誠的態度,這樣才不會讓自己處於危險之中。你熟練地運用了否定之否定的規律。可是你沒想到我會把這些全盤推翻,因為你根本沒意識到,一個律師,和這個殺人案沒有什麽關係,卻會設下圈套,誘你上鉤。哈哈……”

露屋的臉變得慘白,額上滲出了冷汗,渾身發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再說,即使是為自己進行辯護,又有什麽意義呢?隻能多一些罪證罷了。他如此聰明的人,卻馬失前蹄,栽在失言上,簡直就是天大的笑話。可是,他的腦海中,卻不住地浮現出童年時代的畫麵,一會兒之後,那些畫麵又全都消失不見了。露屋隻能長時間緘默著。

“你有沒有發覺?”過了一會兒,小五郎又開始說,“旁邊的屋內一直有人在聽我們的談話,你沒聽到寫字的聲音嗎?……你不是答應可以為我做證嗎?一會兒就給你看看。”

旁邊的門打開了,一個拿著文件夾的人走了出來,那人顯得十分斯文。

“請你把內容讀一遍!”

小五郎的話音剛落,那個男子就大聲讀了起來。

“露屋先生,現在請把你的手印按上吧。剛才,你不是答應我隨時都可以為屏風一事做證嗎?這樣的做證方式,是不是讓你感到很意外啊?”

事已至此,露屋也無法抵賴了,他隻能乖乖地按上自己的手印。這也相當於承認小五郎所做的一切推測都是正確的。他垂頭喪氣,感覺渾身無力。

“和我講過的一樣,”小五郎最終又補充了幾句,“明斯達貝希所說的心理測試,隻能測試嫌犯對於犯罪事件的地點、人物、有關器物是否了解。這次的殺人案,關鍵之處就在於確定露屋是不是真的看見了那個屏風。如果不針對這點,做再多的心理測試也會失敗。因為露屋是一個十分狡猾的對手,他的思維縝密,並且準備充分。我還想說的就是,使用心理測試,必須借助於某些刺激性的語言和必要的器物,就和今天一樣,即使是再怎麽普通的交談,也能得到我們想要知道的結果。曆史上的那些出名的審判官,像大罔越前守等人,他們也並非時刻都是有意識地去運用心理學的手段,很多情況下,都是無意識地在進行運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