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三起悲劇 一、凶手的名字在呂岑會戰的戰死者名單中

Salamander soll gluhen.(火精啊,猛烈燃燒吧!)

漆黑的雙翅掩住黑死館,藏在暗處的惡魔,第三次送來浮士德博士的一句五芒星咒文,這讓熊城感到被狠狠侮辱。事實上,另外那四位降矢木家人,已經被熊城的手下猶如罩上防暴盔甲般嚴密地看守著,無法自由行動。即便如此,凶手仍然偏執地宣布了他大膽的殺人計劃,在丹尼伯格夫人和易介的死亡事件之後,預報了第三起慘劇。這樣的話,熊城所構築的人工壁壘會不會出現破綻?他精心打造的、防止犯罪發生的完美壁壘,對於凶手而言,也許隻不過猶如輕薄的灰塵。不僅如此,凶手冒著極其容易幻滅的巨大危險,強硬地實施計劃,這表明凶手若不是瘋狂,就是有必勝的把握。麵對如此猖狂的舉動,難怪這三人一時間都啞口無言。

這是連續幾天以來難得的晴朗天氣,和煦的陽光照射在掛著《倫敦大火圖》的牆壁的下方,也就是布裏克斯頓附近,然後慢慢跨過泰晤士河,眼看就要爬到彌漫著黑煙的金格克洛斯。

房間裏的空氣緊繃得幾乎能發出敲擊金屬的聲音。法水一直閉著眼陷在冥思之中,但從他的神情可以看出他心中已做好打算。他不斷頷首,不時微笑。

一會兒,熊城勉強擠出聲音,說道:“我不是真齋,不會被虛幻的烽火嚇到,但那位冒失惡徒的行動馬上就可以結束了。你們想啊,現在我的手下都在那四人周圍,如盾牌一樣堅實,相當於也負擔了見證凶手行動的工作。哈哈哈!法水,你說這是何等的諷刺啊,大家能想象凶手也有貼身保鏢嗎?”

檢察官一臉憂鬱,對熊城過度的自信抱有不同的見解:“看樣子這樁慘劇不會因那四人的分散而結束,我總感覺這不是憑人力能夠製止的。而且,我始終認為,在這座黑死館的某處,還潛伏著某個未知的人物。”

“那你的意思是戴克斯比還活著?他沒有死在仰光?”熊城雙眼圓睜,上身前傾,“請別再開玩笑了。如果真的執著於算哲的遺骸,可以在這次事件解決之後再把它挖掘出來進行檢查。”

“不,也許是我神經過敏,可我敢說這絕不是小說裏麵那種幻想的情節。我總覺得這樁神秘事件必然會到達那樣的結局。”檢察官沒有再訴說他的臆想,不過他仍然認定有某種奇妙的力量在事件背後緊追不放,猶如夢魘一般。

就算是頗具幻想特質的法水,對於戴克斯比的死亡真相和是否挖掘算哲的遺骸這兩個問題,也在某一瞬間感到不安。

檢察官向後靠著椅背,歎息道:“啊!這次是該火精出場了嗎?這麽說,出現的會是手槍或是拋石炮吧?也可能是老舊的線膛槍或者四十二磅的大炮。”

法水忽然睜開眼睛,上身猶如被吸住一般向前靠著桌子,說道:“沒錯,支倉,是四十二磅的加農炮。你能注意到這一點,真是不簡單。我認為這次的火精絕不會如前幾次那樣陰險含蓄,根據凶手喜好古典的特點,估計會讓洛德曼的炮彈炸裂出如海星般的白煙。”

“啊?難道還會有一出豪華的搞笑歌劇?”熊城不高興地嘟囔著,改變了坐姿,“既然如此,請說出你的根據來。”

“當然有依據,”法水隨意地點點頭,無法抑製的亢奮也隨之浮現,“因為此次的火精沒有像先前的水精與風精那樣轉換性別。要知道,五芒星咒文中出現的四大精靈—— 水精、風精、火精和地精,分別代表了物質構造的四大要素,並且也是中世紀煉金術士幻想中的元素精靈。到目前為止,隻知道這些是符合要素的,即水精對應開門的水、風精對應高八度音演奏,但如果加上性別的轉換,立刻就能揭示其內部含有的神秘性,並將其公式化。熊城,水精轉換成了男性,才有辦法打開那扇門,對吧?所以,之前我們怎麽會忽略這一部分如此精密的犯罪方程式呢?真是不可思議!”

“什麽,犯罪方程式?”法水的話太令人意外了,熊城忍不住叫出聲來。

但是,通常所謂的真理不就是極度生拉硬拽而產生的滑稽劇嗎?而且隨時可能露出平凡的模樣。那麽,法水所揭露的究竟是什麽事實,以至於讓兩人啞然失色呢?

“貝克林描繪的史比爾登格湖水精的裝飾畫,你見過嗎?在蒼鬱的冷杉樹林裏,冰蝕湖發著幽暗的光,那是一種類似把靛藍溶入黏土的色彩,濃稠且汙濁。水麵上像鮫背一樣的東西就是水精披散開的金色長發。熊城,我不是專業的鑒賞家,也並不試圖啟發你們,把它同狩獵小屋或獨木橋之類的東西聯想在一起。我隻是想問問,如果水精要變成男性,最先需要變化的應該是什麽東西呢?”

說到這兒,法水的臉上微微泛起紅潮,引用了一句梅菲斯特指出五芒星不全的台詞[130] :“看吧!咒印沒有完全布滿,如你所見,朝外側的角略微張開。”

“啊!原來是這樣,頭發、鑰匙的角度,還有水!我要向博學的教授致敬,看您這滿頭大汗的樣子。”檢察官同樣以梅菲斯特的台詞回答,語氣也同樣灑脫,隻是表達了不同的含義,因為他完全被凶手與法水所震撼。

那天晚上,丹尼伯格夫人陳屍的那個房間,注入房門鎖孔的水的濕度使毛發產生伸縮,使房門變成可以自動開關的德恩博士的隱形門。這個設計所必需的水和頭發的秘密就隱藏在迦勒底古老的咒文裏,這一點不足為奇。然而,該設計在力學上奏效所用到的鎖扣角度,卻以機械圖般的精密性,存在於梅菲斯特破解五芒星封鎖的台詞中,這才是最令人感到驚訝的。這樣一來,破解該方程式自然必須得轉到事件中疑點最大的風精上。然而,尋求答案的檢察官臉上卻表現出失落。

“那麽,共鳴鍾室裏的風精與高八度音演奏之間又有什麽關係?λ呢?θ呢?”檢察官喘息著問。

法水突然變了臉色,悲哀地搖了搖頭,冷酷地說:“開什麽玩笑,那不可能是遊戲般輕率的產物!那一定是惡魔最正經的麵孔,不是嗎?支倉,專心致誌與極度運用所釋放出的幽默,可能是極端恐怖的。所以,剛才那樣的邏輯推演並不能擊潰風精的幽默,並且風精還具有與水精完全不同的狂暴和幻想性。不僅如此,風精本來就是無法用眼睛看到的氣體精靈,也可以說它毫無特征。”

法水轉過身麵向熊城,臉上露出殺氣,說道:“不過,凶手的玩世不恭終會自掘墳墓。你們可以試著比較一下水精與沒有進行性別轉換的火精。會發現火精的行凶方式一定會與前兩例正好相反。凶手使用了明目張膽的手法,擯棄之前的隱秘手段,采用了布勒根堡火術的精華部分。當然,用線連接準星與扳機,使之射向相反方向的方法,或者在手指上纏上棉紙,利用汗水收縮來偽造指紋之類的卑鄙手段,他應該也不會使用。換言之,他的手法一定是光明磊落的,具有騎士精神。如果我們沒有做好心理準備,仍采取之前的複雜且微妙的技巧和態度,毫無疑問會產生錯覺。也就是說,凶手正是有這樣的企圖,才給出了相反的暗示。這一次,我一定要反過來嘲弄他一番。”

當然,這句話對今後的護衛方式具有決定性的指導作用。不過,法水的智慧看起來在罪犯的下次行動上已占了製敵先機,特別是跟火精相關的一句話,極有可能導致凶手被毀滅。可是,回顧一下目前為止他與凶手之間反複較量的謀略軌跡,他這次的推斷是否過於急躁了?不過,對五芒星咒文的探討,他似乎還有更多見解。

“而且,我相信五芒星咒文中還隱藏了更深奧的核心秘密。可能不僅僅是表現在這次事件的犯罪動機上。從廣義上做出解釋,就是在黑死館的地底深處還埋藏著秘密,因其交錯重疊而無法了解其動機。於是,我嚐試從多個角度,把它反映在咒文上。”說到這裏,法水露出疲憊之色,充分證明了他昨天一整天的勤奮和悲愴。

如他所言,因為認定凶手是個表現狂,所以他將調查的方向先指向傳說學方麵。他甚至研究了阿納托勒·布拉茲的《不列顛傳說學》和古爾德[131] 的《惡魔》,試圖從中歐的死神傳奇裏,找到潛伏在性別轉換深處的犯罪動機。另外,他也嚐試在舒拉豪恩的《史亞爾茲堡》與其他書中,了解妖精名稱在語源學上的相關轉變。他認為,水精(Undinus)與水魔(Nicks)如果有一致性的話,那麽在被認為是弗麗嘉女神[132] 化身的白夫人的傳說中,也許能發現雙重人格不同的意義。然後他又試圖比較宣傳用的小冊子和葛符列的神秘詩、哈根和海斯德巴哈,最後還看了歌德的《浮士德》初稿、第二稿和第三稿,最終發現在初稿中有地靈(包含水精、風精、火精、地精等大自然的精靈)宏大的哲學性形態,而之後的那兩稿則完全沒有對比進行詳細闡述。

然而,在法水如演講般解說五芒星的相關咒文之際,之前極度緊張的氛圍也漸漸緩和,朦朧的睡意開始在曬著陽光的兩人之間流動。

檢察官發出諷刺的歎息:“唉,暫時先擱置這件事吧!現在不應該在這裏談論彈藥塔,這種話題應該到薔薇園去談。”

下一秒,法水的臉上閃現出光輝,深吸兩三口煙後開口了,那吼聲像鋼鞭一樣驅走了內心的沉鬱:“開玩笑吧!讓這般華麗的魔王外衣存在於彈藥塔和炮牆之中,誰受得了啊!支倉,我終究沒有在魔法史的研究上白費功夫。從路易十三世的秘要宮闈史中,我已發現神秘且困擾我多時的五芒星咒文的真正麵目。我還是換另一種說法吧。雖然當時貌合神離,但是,新教徒的保護者古斯塔夫·阿道夫二世(十六世紀瑞典王),麵對的是著名的紅衣主教宰相黎塞留。支倉,你知道黎塞留秘要宮闈史的內容嗎?還有暗號專家弗朗索瓦·韋達或洛西紐,以及煉金術士兼暗殺者的歐吉裏攸?這位叫歐吉裏攸的邪惡主教就是問題的來源……啊!這是多麽恐怖的一致!受害者和凶手的名字,都出現在殺死騎馬步兵之王的呂岑會戰(注)的戰死者名單裏。”

(注)一六三一年,瑞典王古斯塔夫·阿道夫在德國新教徒的擁護下,與舊教聯盟在普魯士發生戰鬥,攻陷萊比錫和萊希,又在呂岑同華倫斯坦的軍隊戰鬥。他雖然獲得勝利,卻在戰後被一名受到歐吉裏攸指使的輕騎兵狙擊,該暗殺者也被薩克斯·勒文伯格侯爵射殺。時間是一六三二年十一月六日。

檢察官與熊城瞬間感到自己被卷入了難以控製的旋渦之中。凶手的名字被揭示的同時也意味著事件的落幕。縱觀古今中外犯罪調查史,通過史實揭發凶手、解決案件的例子還前所未見。兩人驚愕地呆住,特別是檢察官,他的臉上露出強烈的責難之色,嚴厲地指責在妄想世界越陷越深的法水。

“這又是你精神錯亂的表現嗎?請別再繼續賣弄了,如果說憑借頭盔或加農炮就能解決事件,那麽請你認真說明這種絕無僅有的證明方法。”

“當然,就刑法的價值而言還不夠完整,”法水吐出煙霧,平靜地開口,“但最受懷疑的人卻遺落在許多令人迷惑的疑點之中。就是說能從每個疑點中找到共同之處,而且可以將它們歸納成一點,這樣一來,你們應該不會把它視為偶然了吧?”

法水對著桌子大力一拍,強調自己的觀點:“我斷定,凶手是猶太人。你們覺得呢?”

“猶太人?你到底想說什麽?”熊城一愣,聲音有些嘶啞。他也許是覺得自己聽到的聲音如雷鳴般不諧調吧!

一、關於四位異國音樂人

包含受害者丹尼伯格夫人在內的這四個人,出於何種緣由在嬰兒時期就來到日本?另外,他們歸化入籍的事也令人費解,目前真相仍同封鎖的鐵門般完全沒有眉目。

二、黑死館以往發生的三樁事件

在同一房間內接連發生的三樁不明動機的自殺事件,法水似乎已經完全放置在了一邊,尤其是去年發生的算哲自殺事件,雖然他以此震懾了真齋。但這些果真與此次事件毫無關聯嗎?法水從黑死館的圖書中找出威茲的《皇室的遺傳》,不就是為了對這一連串的事件進行遺傳學上的分析和調查嗎?

三、算哲同黑死館的建築師——克勞特·戴克斯比之間的關係

在藥物室中發現的藥瓶,說明算哲在尋找戴克斯比留下的某種藥物,但並沒有找到。而他在一個瓶子上留下了個人的意誌。另外,法水通過解讀棺材上的十字架的含義,證明戴克斯比這個人具有詛咒的意誌。根據上麵的兩點可以推斷,在建造黑死館之前,他們兩人之間應該已存在某種奇怪的關係。

四、算哲和《維基格斯咒語法典》

在黑死館建成後的第五年,算哲修改了戴克斯比的設計,當時應該已經存在德恩博士的隱形門和運用了黑鏡魔法的古代時鍾室。但是按照算哲的奇特個性來推測,他所喜愛的這些中世紀特異邪術如果隻實施了這兩項,真是難以置信。另外,他在自殺之前焚燒所有咒術類書籍這件事,是引起此次混亂的原因嗎?

五、事件發生前的氛圍

四位外國人士歸化入籍,算哲寫下遺囑不久後自殺,隨之而來的是出其不意的腥風血雨。到了第二年,這種險惡的氣氛更加濃烈,可不可以認為這不隻是遺囑所引發的精神矛盾?

六、神意審判會召開前後

丹尼伯格夫人點燃“榮光之手”上的屍燭後沒多久,嘴裏叫著“算哲”然後昏倒;易介表示在那時看到隔壁凸出的窗戶旁出現了奇怪的人影,但與會者並沒有人離開;還有,凸出的窗戶的正下方留下了兩行鞋印,那是違背人類規律的存在;兩行鞋印的會合處散落了照相幹板的玻璃碎片,且用途不明。以上四個謎題在時間上幾乎是接連發生的,性質卻各不相幹,目前無法把它們結合起來。

七、丹尼伯格夫人事件

屍光現象和刻有降矢木家徽紋的傷痕——都是超乎想象的情況。法水表示傷痕的製造時間隻有一兩分鍾,同時這兩種現象都指向摻有零點五克氰化鉀(完全不可能致死的量)的柳橙,被受害者吃進嘴裏引發死亡的後果。也就是說,這兩種現象的助力,把原本不可能的事變成了可能,甚至強調了結果。但是,就算他的觀察細致無誤,估計也隻有神明才能證明其正確性並找出凶手。更何況,幾位家族成員都沒有特別的行動,含毒的柳橙也來曆不明。

德蕾絲玩偶——丹尼伯格夫人在臨死之際,把視為邪靈的算哲夫人的名字寫在了紙條上,房間的地毯下還留下了玩偶帶水的腳印。然而,作為隨從之一的久我鎮子卻表示,並未聽到該玩偶身上特殊的共鳴裝置所發出的鈴聲。雖然法水對玩偶的房間還持有一些懷疑,但那是他自己也無法確定的。就是說,那美妙顫音存在於是與否的交界點。

八、算哲繪製的啟示圖

法水用獨到的眼光斷定這張圖代表特異體質。這是因為,關於易介的圖所繪製的夾住其身體的上下兩端的情況,確實從他的屍體現象上呈現出來。但伸子昏倒的情形與關於賽雷那夫人的圖相似,又是什麽原因呢?另外,法水從楔形文字推斷出啟示圖還存在神秘的另一半,雖然具有一定的邏輯,卻缺乏真實性,所以隻能認為是他狂妄精神的產物。

九、浮士德的五芒星咒文(略)

十、川那部易介事件

法水認為,易介的死是因為凶手把盔甲穿在了他的身上。從時間上分析,該時段隻有伸子沒有不在場證明。而且,伸子昏倒時手中握住的短刀正是劃傷易介咽喉的那一把,她還在經文歌的最後一節演奏出了奇異的高八度音。此外,易介是否為凶手的共犯,這一點還留有疑問。易介被殺是否因為凶手想滅口?做出這些推斷當然是很有難度的,因此,在如此曲折離奇的混亂狀況下,隻能推測令伸子昏倒是凶手的奇特演出。在無法做出公平論斷的情形下,紙穀伸子仍然是唯一的嫌疑人。

十一、押鍾津多子被幽禁在古代時鍾室

這一點才是最令人驚詫的。雖然法水推測她已變為屍體,但事實上她卻全身包裹著保溫物而保持昏睡狀態。她離開自己家回到娘家的理由自然有必要追究,可是,法水卻擔心凶手沒有殺害津多子這一點可能是一個陷阱。並且可以肯定,神意審判會時易介見到隔壁凸出的窗戶旁的人影絕不是津多子,因為當晚八點二十分的時候,真齋已用數字盤鎖上了古代時鍾室的鐵門。

十二、當天零時三十分的時候,闖入克利瓦夫夫人房間的人

易介在入夜後所看見的出現在凸出的窗戶旁的奇怪人物,半夜也出現在克利瓦夫夫人的房間。據夫人所言那人是男性,而且身高和其他特征都跟旗太郎一致。伸子醒來的瞬間親筆寫下以降矢木為姓氏的名字,若以格登堡事件為先例的潛意識來解釋,那麽使伸子陷入昏迷的風精的真麵目,最有可能是旗太郎。但這種推斷和伸子的昏迷之間的矛盾,卻是這樁事件中最可疑的難點。

十三、關於動機

一切都是為了遺產。首先,因為四位外國人的歸化入籍,旗太郎不再是遺產的唯一繼承人。值得注意的一點是,作為除旗太郎之外的唯一血親,押鍾津多子並不在繼承人的範圍之內。雖然旗太郎與三位外國人的隔閡已經很難消除,但這樣的重大矛盾還是難以解釋。就是說,看似具有動機的人在表現上並沒有可懷疑之處,而像伸子這種讓人懷疑是凶手的人,卻找不出絲毫殺人的動機。

讀完之後,法水將它放在桌上,手指著第七條(“屍光現象和刻有降矢木家徽紋的傷痕”那一段)。此時陽光從小窗戶的欄杆間隙射入房內,正好落在《倫敦大火圖》的泰晤士河周圍,畫麵上的黑煙變得生動起來。即便沒有如此情形,檢察官與熊城也早已口幹舌燥,麵對法水所提出的顛倒世界的奇異說辭,他們幻想著能用翅膀般的回旋給予它重重一擊。

室內充滿了異樣的殺氣,法水又點燃了一根香煙,慢慢地說:“起初關於那種難以想象的屍光與傷痕,問題總是停留在形式的循環上。在我看來,隻要無法確認有毒的柳橙是如何進入丹尼伯格夫人口中的,就無法通過實證來解釋該現象。但是,著名的《猶太人犯罪解剖證據論》(柯特菲爾德的作品)裏記錄了類似的出現屍光與傷痕的犯罪情況。”

說著,法水從書架上拿出這本書,書中簡略描寫了猶太人的犯罪習慣。

一八一九年十月的某個深夜,在波希米亞領地柯尼克拉茲發生了一起悲慘的案件,當地有錢的農夫在**被人刺穿心髒,屍體和房屋一起被燒毀。當時路過的人向警方提供證詞,稱自己在十一點半從窗簾的縫隙間看到受害者用手比畫十字架。這樣看來,行凶的時間應該在那之後,而具有強烈殺人動機的一名猶太製粉業者,卻有明確的不在場證明。事件因此陷入僵局。半年之後,布拉格市的警察迪尼凱終於揭穿凶手的伎倆,將最初的嫌疑人——那個猶太製粉業者捉拿歸案。而案件偵破的關鍵線索來自《漢謨拉比法典》,上麵記錄了猶太人的犯罪風俗和習慣:猶太人認為在屍體或受害者的周圍點燃蠟燭,他的罪行就永遠不會被人發現。因此那晚發生火災的原因就是點燃的蠟燭。

啊!法水引用的這個例證真是毫無亮點。但接下來他加入了自己的見解,雖然具有偶然的創意,也漸漸露出一絲讓人無法反駁的微光。

“所以,若要追查屍光與傷痕形成的原因,我們必須得追溯至神意審判會。在柯尼克拉茲點燃的蠟燭中,或許算哲的幻影隻向丹尼伯格夫人顯露了。支倉,偶然中出現的東西經常呈現出數字性規律,因為所謂的恒數通常是以假設為最初的出發點,之後才會決定不變的因數。”

法水的臉上閃現出奇妙的暗影,在他的闡述中,屍光問題在地理上發生了奇妙的契合。然而,這種隔離的對比隻是增加了混亂程度。

“爾後,我注意到屍光現象在天主教聖徒中的記錄。《聖人奇跡集》中有這麽一段文字,一六二五年至一六三〇年這五年間,是新舊兩派紛爭最嚴重的時期,席恩堡(莫拉維亞地區)的德伊瓦迪、齊陶(普魯士)的葛洛哥、弗賴施塔特(奧地利高地)的亞諾登、普勞恩(薩克森領地)的穆斯哥威登,這四人的屍體均出現發光現象。熊城,盡管這看起來是偶然的,卻又存在著不可言明的巧合!你看,若將上麵這四個地點連接起來,會發現什麽?是的,這會形成一個明顯的矩形(見下圖),並且把柯尼克拉茲事件的發生地——米亞領地環繞其中。那麽因數是什麽呢?我自己雖然也越來越不明白,但是,我認為猶太人把屍體照亮這個習俗,可以看成凶手迷信的象征。”

說完,法水仰望著天花板,發出無力的歎息。聽完法水這番話,檢察官的希望徹底幻滅了,他嘴角扭曲著,發出冷笑,從身後的書架抽出了一本瓦特·哈德(威斯敏斯特教堂的一位修士)的《古斯塔夫·阿道夫》,隨手翻閱著書籍,在找尋著什麽。之後他手上的動作停了下來,他把手指著的書上的某部分朝向法水。他在以此嘲諷法水的胡言亂語。

這本書中有一個故事:魏瑪大公威廉·恩斯特率領的部隊軍紀敗壞,在阿納姆戰爭中潰敗,並延誤了對國王的支援。然而在諾岩霍安城內因此受到責難時,威廉·恩斯特依舊是麵不改色。

檢察官似乎還意猶未盡,又固執地補充道:“啊!真是一本可悲的書呢!這該是你所獨有的知識性錯亂吧?你對那些令人驚歎的現象的解釋過於兒戲了吧。這種遊戲式的炫耀,你認為有價值嗎?如果你沒辦法更為精準地解釋共鳴鍾室的現象,就請你別再發表什麽演講了。”

“支倉,如果說凶手不是猶太人的話,那麽伸子當時為何會產生強直性昏厥[133] 呢?伸子是在某個瞬間變得如雕像般僵硬,所以旋轉椅的位置並不重要。”

“強直性昏厥?”檢察官控製不住自己,激動地搖晃著桌子大聲叫了出來,“胡說些什麽!這都是什麽搞笑的詭辯!法水,那可是極其罕見的疾病!”

“當然,這絕對是在文獻中才會出現的罕見疾病。”

法水表示肯定,聲音裏卻回**著嘲諷:“假設可以人工排列這種罕見的神經結構呢?由杜興創造的醫學術語‘肌肉失養症’你應該知道吧?歇斯底裏症患者在發病時閉上眼睛,全身會產生僵硬狀態,跟強直性昏厥十分相似。就是說,除非這是猶太人的某種特定習俗,不然很難把這種病理性的雜耍動作表演出來。”

一直默默抽著煙的熊城突然抬起頭來,說了一番不像是出自他口的話:“伸子和歇斯底裏症?啊,你的洞察力確實很厲害,不過,還是請你把問題從精神病院轉移到別處吧!”

法水卻試圖將病理解剖學應用在黑死館的建築上,以此強調其可能性的存在:“熊城,我不得不提醒你,這樣的事件發生在黑死館。所謂的犯罪,尤其是智慧型殺人,通常不會隻出於動機,還會受到內心理念的驅使。雖然這種方式帶有淩虐性質,但如此一來,也會出現因為無法從感性產生的錯覺中獲得釋放從而受到持續性壓抑的實例。就像黑死館這種陰鬱的城堡型建築,我一直認為它恰好具有這種非道德性,甚至自帶惡魔屬性。那麽,一臉正經的惡作劇的始作俑者,究竟會怎樣改變人類的神經排列呢?在此正好有一個最合適的例子。”

法水提出例證,似乎是為了盡快證明自己那怪異的推論:“這起事件發生在二十世紀初的哥廷根,一位名叫歐托·普洛梅爾的來自西伐利亞的敏銳少年,就讀於多明尼哥修道院附屬學校。沒過多久,青春期少年脆弱的神經開始被那裏低矮的波尼貝式拱廊、昏暗的光線,以及壓迫感十足的建築所侵蝕。起初,他會偶爾看到不可思議的殘留的影像—— 這大概是因為室內外差異懸殊的光線亮度,後來甚至逐漸出現幻聽症狀。這是由於鐵軌就在他房間的窗外,從旁邊經過的列車的聲響在他的耳朵裏不斷重複。後來少年的父親發現了兒子的症狀,匆忙帶他回家,於是普洛梅爾的精神才幸運地免於崩潰。

“當他離開宿舍時,幻視與幻聽的症狀同時消失,並很快恢複了健康。這不能不稱為奇跡。熊城,刑法方麵的專家可能會清楚,有些監獄因獨特的建築形式,可能會產生囚禁性精神病患不斷出現的狀況,而有些監獄則完全不會。”

說到這裏,法水又點燃一根香煙吸了一口,他依舊站在高高的知識塔尖上,繼續引用更為離奇的例證:“十六世紀中葉,也就是腓力二世在位時,發生過一個淩虐的殘酷特例。西班牙塞維利亞市有一個宗教審判所,裏麵的候補審判官是一名叫霍斯柯洛的年輕修士,他的審判技巧可以說是拙劣不堪,而且他還十分恐懼萬聖節焚殺異端的遊行。副審判長史比諾莎不得不將他送回故鄉聖托尼亞的莊園。一兩個月之後,霍斯柯洛給史比諾莎寫來一封信,信上畫的瑪茲奧勒塔(中世紀意大利謝肉祭中最具獸性的殘酷刑罰)的機械圖形令人震驚。信中說:

——塞維利亞的刑事法庭有多種十字架與拷問刑具。如果神要點燃地獄陰火,讓它永恒地綻放光芒,首先要做的是拆掉刑事法庭那種伊斯蘭教式的高大拱門。我回到聖托尼亞,住在以前高盧人住過的老舊莊園裏。這裏的特別之處在於,它匯集了人類全部的苦悶思想,我在這裏總結、比較各種酷刑,終於完全熟悉並掌握瑪茲奧勒塔的原理和技術。

“熊城,這段淒涼的獨白到底在訴說什麽呢?霍斯柯洛為何在美麗的畢斯卡歐灣的自然風景中產生了淩虐的習性,而不是在殘酷的拷問刑具之間?所以我想說的是,請注意建築之間的差異,就像塞維利亞市的宗教審判所同聖托尼亞的莊園。”

法水激動的語氣緩和下來,他的例證隻是為了說明上述兩件事與黑死館的狀況基本相符,想讓人了解建築風格中潛藏的恐怖魔力。

“雖然我隻在昏暗的天色去過一次黑死館,但卻很容易注意到黑死館的建築樣式呈現出各種異常的現象。而且那種感官的錯覺具有某種力量,讓人幾乎難以捕捉,也就無法從中獲得釋放,這便是造成病態個性的緣由。熊城,我幹脆說明白吧——黑死館裏的人絕對都患有心理性精神病,最多隻是程度上的差異而已。”

在人類精神區域的某個角落,一定潛伏著精神病的基因,所有人都是這樣的,隻是輕重程度不同而已。將它們一一挖掘出來,並在犯罪形式的焦點排列出來,也算是法水不同凡響的一種調查方法。隻是目前,伸子歇斯底裏症的發作與猶太人的犯罪還存在著巨大的差異,不具備統一性。

但是,華倫斯坦的左派比國王的右派更分散,當國王命令魏瑪大公重新整理隊伍時,大公再次犯錯,延誤了加農炮的使用時機。

檢察官仍用威廉·恩斯特大公的笨拙遲緩來比喻法水,並加以沉默的諷刺。但熊城卻忍不住開口了:“反正,不論是羅斯霍爾特還是洛森菲爾德(猶太姓氏)都不重要,請讓我看到那位猶太人的麵孔吧!伸子症狀的發作不會被你當作一種意外的巧合吧?”

“開什麽玩笑!如果是那樣,為何當時伸子會反複彈奏早晨的讚美詩?”法水加重語氣反駁,“熊城,你應該知道,共鳴鍾的彈奏需要極大的體力,而那女人卻反複彈奏了三次。這樣一來,即便不引用莫索[134] 的《疲勞》中的觀點,也會發現誘發催眠或促使神經病發作的極為有利的條件,那就是在這個時機,某種東西誘導那女人進入朦朧狀態。”

“那究竟是什麽怪物呢?畢竟鍾樓裏的生死簿上並沒有記載任何死亡的人類。”

“不,那不是什麽怪物,當然也並非人類,那是共鳴鍾的鍵盤。”法水的弦外之音,讓另外兩人深感意外。

“這其實是一種錯視現象。比方說,在一張紙上打出縱向的方形孔洞,把圓形的紙放在其後麵移動,隨著移動速度加劇,圓形的紙看起來會慢慢地變成橢圓形。上下兩層的鍵盤也會出現類似的情況,假設下層鍵盤使用頻繁,這時從上層靜止的琴鍵縫隙往下凝視,下層不斷上下的琴鍵兩端便會產生斜向上層琴鍵的視覺效果,並逐漸變細。而且這種遠觀式的錯視一旦產生,之前因疲勞導致的朦朧意識也會融入其中,從而自然地引發了特定的症狀。所以,熊城,說得更清楚些,當時命令伸子反複演奏三次的人,搞清楚他是誰,也就能直接找到凶手了。”

“可是,你得出的這個結論並不高深。”熊城變得嚴肅,像是在反駁法水的破綻,“當時讓伸子閉上眼睛的人是誰呢?還有,導致她全身猶如蠟像般僵硬的具體過程,你也沒有說清楚。”

法水看起來像是同情對方想象力的欠缺,臉上露出明朗的微笑,接著在紙條上畫出附圖(見下圖),並做出說明:“這叫‘貓爪結’,是猶太人犯罪時使用的特有的結繩方式。熊城,憑這個獨特的結繩方式,就能夠產生肌肉意識喪失的症狀,也就是類似強直性昏厥的狀態,並使旋轉椅與身體的方向產生矛盾。就像你見到的這樣,下方的繩子一拉動,繩結便會逐漸往下移動。但是,被繩結勒住的物體一旦掉落,繩子隨即恢複成一條直線。所以,凶手事先測定好琴鍵的使用數量和最初繩結的高度,在係了琴鍵與敲鍾棒槌的繩子的上方,再綁住短刀的刀把,隨著演奏的進行,繩結會讓刀刃一邊旋轉一邊下降。等到伸子陷入迷蒙的演奏狀態後——估計是第二次演奏讚美詩的時候,短刀刀刃在她眼前發出閃爍的光芒,並同時左右晃動著下降。用這種變戲法般的光芒輕撫她的眼皮,這便是所謂的‘眩惑操作’,控製催眠中的婦人閉上眼睛。於是在她閉上眼睛的同時,那種類似強直性昏厥的狀況發生了,肌肉立刻喪失意識,失去重心,如雕像般往後倒下。此時凶手趁機從其背後踢掉繩子,短刀自繩結脫離掉在地板上。當然,在症狀終止的那一瞬間,伸子也陷入深深的昏睡之中。”

說到這裏,法水睜大眼睛回應檢察官輕蔑的眼光,臉上卻浮現出悲痛之情:“可是,伸子為何會握住那把短刀?極端變態的高八度音是如何發出的?我除了想象,別無他法。”

他的歎息聲有氣無力,爾後疲憊的表情立刻又一掃而空,他灑脫地高聲說道:“不,我準備算出天狼星的視差,還有δ和ξ!假如能將這些歸於一點,應該就行了。”

這時,房間的空氣變得異常悶熱,與法水相處甚久的兩個人,也感覺到事件終於到了可以解決的階段。

熊城似乎有些恐懼,臉朝前傾,直直地注視著法水:“那麽,請你直截了當地指出黑死館的怪物吧!你所說的猶太人到底是誰?”

“輕騎兵尼古拉斯·布勒埃。”法水說出一個出乎意料的名字,“這男人接近古斯塔夫·阿道夫的方式是,國王進入蘭登休塔德城的時候,在猶太窟門旁邊遇到雷鳴,國王的坐騎受到驚嚇而狂奔,他便上前控製住了馬匹。支倉,我希望你多了解一下布勒埃英勇善戰的事跡。”法水把剛才檢察官翻看的哈德的《古斯塔夫·阿道夫》拿起來,手指著呂岑會戰的尾聲部分。

檢察官與熊城的臉上不約而同地閃過驚愕。檢察官發出呻吟聲,嘴裏的香煙無意識地掉落在地上。

——戰鬥打了九個小時,瑞典軍死傷三千人,聯軍剩下的七千人潰敗逃跑。黑夜阻礙了敵人的追擊,於是傷員們當晚在空地上過夜。拂曉時分,一場冰霜突降,沒法逃走的傷員全部凍死。就在前一天夜裏,布勒埃跟著奧赫姆上校巡視戰鬥中最為激烈的四風車地區,途中,他說出了自己將要狙擊的對象,那就是貝托爾德·瓦爾斯坦伯爵、佛爾達公爵兼大修道院院長巴亨海姆……

讀到這裏,熊城仿佛被什麽打了一巴掌似的將身體縮回,一時啞口無言。檢察官也是一言不發,過了好一會兒,才以細微到幾乎聽不清的聲音接著往下讀……

“迪特利西斯坦公爵丹尼伯格、阿瑪第公爵司令官賽雷那,還有佛萊貝希的法官雷維斯……”檢察官咽了一口唾液,用渾濁的眼睛望著法水,“法水,這裏的妖怪庭院到底是什麽情況,請你說明一下。我完全不明白這些角色的意義,呂岑會戰為何會引起黑死館的命案呢?也許是我庸人自擾,在我看來,名字沒有出現在這裏的旗太郎和克利瓦夫,這兩人之中必定有一個人是凶手。”

“對,那是惡魔般的玩笑,越思索越令人戰栗。最重要的一點,導演這場空前精彩的劇情的人絕不是凶手。也就是說,演出的情節其實就是五芒星咒文本身。就好比呂岑會戰中輕騎兵布勒埃同他的暗殺指示者——魔法煉金術師歐吉裏攸的關係。若挪到這樁事件裏,便是公式‘凶手+X’。”

一切似乎在這個瞬間完全靜止。終於揭下了凶手的麵具,這預示著這出瘋狂的戲劇快要宣告結束。法水經常使用的具有美感的調查方法,也在此利用初期火術的宗教戰爭,裝飾出極端華麗的結局。

可檢察官依然半信半疑,沒去撿掉落在地上的香煙,隻是茫然地注視著法水的麵孔。法水麵帶微笑,翻開哈德的史書,翻到某一頁遞給了檢察官。

在古斯塔夫王死後,魏瑪大公威廉·恩斯特的步兵先鋒在霍耶斯韋達露麵,他對西雷吉亞(Silesia)的野心才昭然若揭。

“支倉,魏瑪大公威廉·恩斯特其實是一個具有諷刺性的怪物。但是,在我的破城錘麵前,克利瓦夫所建造的壁壘障礙,絕不是難以攻破的。”

“可是,你的論調有些不清不楚,”檢察官不服氣,提出異議,“我感覺自己像在觀賞稀有的昆蟲標本,但我最希望的還是你能詳細說明克利瓦夫個人的情況。我希望能從你的描述中聽到那女人的心跳、聞到她芬芳的呼吸。”

“那是《白樺森林》。”法水冷淡地說出曾在那三位外國人麵前說過的莫名其妙的話語,似乎又想炫耀其技巧。

“首先,請你們回憶一下那張啟示圖。你們應該記得,克利瓦夫夫人的雙眼被麵紗遮住。按照我對那張圖的解讀,它顯示出一種特異體質,它所描繪的屍體的模樣應該是克利瓦夫夫人最容易出現的症狀。支倉,所謂‘被蒙上眼睛殺害’,其實就是脊髓癆的症狀。而且,該病症的潛伏期比較久,初期的症狀非常不明顯,有的會持續十幾年。其中最為顯著的表現應該是洛姆伯格症候群,就是蒙住雙眼或者周圍的環境突然變黑時,身體會立即失去重心,步履踉蹌。

“那天半夜發生在走廊上的正是這樣的情形。克利瓦夫夫人前往丹尼伯格夫人的房間時,從打開的隔間門走進前麵的走廊。走廊兩邊的牆壁上有長方形壁龕,裏麵放有壁燈,為了避免自己的臉被人看到,她關閉了隔間門旁邊的電燈開關。在光明突然消失,陷入黑暗的那一瞬間,她的身體肯定產生了洛姆伯格症候群,當然這可能是她自己從未留意過的。接連幾次身體踉蹌,使牆壁上長方形壁龕裏的壁燈殘像在她的視網膜上產生重疊的影像。

“開什麽玩笑,你的意思是你能聽到那女人的腹語嗎?我不這樣認為。”熊城疲乏地丟掉香煙,心中的幻想破滅了。

法水無聲地笑了,說道:“熊城,那時我可能真的沒聽到什麽,因為,我一直專注地盯著克利瓦夫夫人的雙手。”

“什麽,那女人的手?”這回是檢察官震驚地開口,“我記得曾在寂光庵[136] 聽說過,好像是關於佛像的三十二相或是密宗的禮法規矩……”

“不,雖然都是雕刻的手,我這裏指的是出現在羅丹《大教堂》裏的手。”

法水仍然是一副正經的樣子,又輕巧地拋出一段離奇的話語:“當我說出‘白樺森林’時,克利瓦夫夫人雙手輕柔地合放在桌麵上,那雖然稱不上密宗的淨三葉手印,至少也跟羅丹《大教堂》裏的手部動作很接近。尤其是右手無名指呈現出彎曲的形狀,透露出她非常不安。於是我一直觀察著她,想看她的心理會發生何種變化,隨即我便在心中奏響了凱歌。因為,當賽雷那夫人說出‘白樺森林’時,她的雙手絲毫未動,爾後在我緊接著說出‘他並非做夢,但不知道該怎麽說’,顯示出‘那男人’的意義時,克利瓦夫夫人那隻不安的無名指,不可思議地產生了奇異的顫動,同時她的態度突然轉變並開始大叫。我估計,當時一定是發生了幾個矛盾相互撞擊的情況,她無法運用法則進行克製,於是才失控吧!如果不是從緊張的狀態下獲得解放,她為何不將當時激動的心情表露出來呢?”

說到這裏,法水停下了腳步,他打開窗戶的鎖扣,讓彌漫在房間裏的煙霧輕輕飄出去之後,繼續說道:“然而,普通人和神經異常者,由末梢神經導致的心理表現有時會產生完全相反的情形。比如歇斯底裏症患者在發作時,如果放任不管,該患者的四肢會肆意伸展;但如果把注意力放在某一部分上,那該部分的動作將會完全停止。就是說,克利瓦夫夫人身上出現的正好是相反的情形,這大概是因為那女人在努力避免行為暴露出內心的惶恐吧!

“因為我說了‘他並非做夢,但不知道該怎麽說’這句話,她的緊張情緒得以解放。將被壓抑的東西釋放出來後,她把注意力集中在自己手上的可能性也就產生了,於是她才會在右手的無名指上泄露出內心的不安,因而無名指出現了難以理解的顫動。支倉,那女人在用自己的一根手指進行自白啊!展現了那片在黑暗中才能顯現的白樺森林。也可以說,有關‘白樺森林—— 他並非做夢,但不知道該怎麽說’的下降曲線,已經完全描繪出克利瓦夫夫人的心相。

“借著詩句說謊,是什麽意思?”熊城用力地咽下一口唾液。

法水聳了下肩膀,彈掉煙灰。他的說明具有如此充分的力量,讓人感覺這樁慘劇至此應該可以畫上句號了。他首先指出猶太人特有的用以自衛的說謊習慣,從最初的《米西尼·特勒經典》(十四卷猶太教義典籍)中的以色列王掃羅之女米甲(注)開始,逐漸轉至現代,到了猶太街內組織的長老聚會[137] 。最後,法水得出論斷,認為這是具有民族性的習慣,這種習慣也暴露了同風精之間的密切聯係。

(注)以色列王掃羅的女兒米甲得知父親要殺死自己的丈夫大衛,於是使用計謀讓他逃走。等到事情敗露時,她撒謊道:“大衛說,如果我不讓他走,他就會殺了我,我很害怕,才讓他逃走了。”結果,掃羅女兒的罪過得到赦免。

“正因如此,在猶太人看來,這不過是一種宗教性的默許,就是說,容許為了自衛而說謊。我當然不會因此就要對克利瓦夫夫人嚴懲不貸,我根本看不起所謂的統計數字。重點在於,那女人虛構了一個故事,事實上她的臥室並沒有被人入侵。這一點絕對可以肯定。”

“什麽!那是個謊言?”檢察官挑起眉毛大聲叫道,“你又是如何斷定的?又是在某場宗教會議中知道的嗎?”

“不必如此大驚小怪吧?”法水加重了語氣做出回應,“法律心理學家史特倫著有一本《供述心理學》,其中有一段是布萊斯洛大學教授告誡預審法官時說的話:‘請注意訊問中所使用的每一個字或詞語,因為,智慧型的罪犯能在現場從你的話中挑出必要的字,綜合成一段謊言。’所以,當時我想反向利用分子性的聯想力和結合力,嚐試詢問雷維斯風精的相關情況。因為我發現,在圖書室裏,波普、法爾凱、雷諾等人的詩集有近期被人閱讀過的痕跡,而波普的《劫發記》中記述了如何虛構風精的故事。當然,我所探求的是凶手的天賦,搜集了對風精的印象再與虛幻世界進行對比,因為我認定那位瘋狂的詩人不會隻滿足於描繪一個回憶的畫麵。結果呢,在我硬生生地咽下一口唾液之後,終於在陰險又殘酷的克利瓦夫夫人的陳述中,找到了凶手的身影。”

“實際上答案非常簡單。《劫發記》第二節風精手下的那四個小妖精:第一個是Crispissa,是梳頭發的妖精,即所謂的綁住克利瓦夫夫人頭發的奇怪男人;第二個是Zephyretta,就是輕輕吹風的妖精,代表那個男人離開時走到房門;第三個是Momentilla,是指在不停地移動的妖精,相當於夫人醒來想看枕邊的時鍾;最後的Brilliante,是發光的妖精,正好對應克利瓦夫夫人形容奇怪的男人有著如珍珠般發亮的眼睛。此外,還存在另一種解讀,要知道所謂的珍珠,恰好是古語中形容白內障的詞語,那麽最大的可能便是暗示押鍾津多子夫人,要知道她離開舞台正是因為右眼患了白內障。不過,無論如何,就結論來看,都足以使克利瓦夫夫人的心像變得更加明晰。可以說,以上四個已知條件,都指向了某一點。這便是夫人所特有的病理表現——脊髓癆的症狀。當時,克利瓦夫夫人描述她胸口的睡衣有被人拉住的感覺,考慮到她的病症所特有的輪狀感覺(胸部有被輪狀物體纏繞的感覺),可以懷疑她這種裝飾性的敘述是憑借日常經驗中的感覺,才會有如此真切的形容。而我也確信這就是她堆砌謊言的基本定數。”

熊城抽著煙凝神思考了一會兒,他用飽含著責怪的眼神望向法水,卻用難得的平靜語氣說道:“原來如此,我總算理解你的觀點了。但是我們需要的是完全的刑法意義,就算隻有一個也好。也就是說,重點並不在於天狼星的最大視差,而是組成物質的實質性內容。說得再明白一點,希望你能解析明白每一個犯罪現象。”

“那麽……”法水從抽屜裏拿出一張照片(見下圖),“我就出示最後的王牌吧!這是共鳴鍾室頂上的十二宮華麗的圓窗的照片,同時我也注意到,它與棺材上的十字架一樣,都是設計者克勞特·戴克斯比留下的神秘暗號。如果按照常理,圓的中心應該是春分點的白羊宮,這裏卻被摩羯宮取代。而且依我看來,交錯縱橫的空隙,不僅對共鳴鍾的餘響起到緩和的作用,應該還具有別的意義。

“另外,在布克史托夫[139] 的《希伯來語略解》中,使用了Athbash法、Albam法、Atbakh法[140] ,以及有關天文算數的數理釋義的方法。古代的天文學家也曾用希伯來字母代替獅子座的大鐮刀或處女座的Y字形,均有記錄可查。當然,有些也成為當代英文字母的起源。隻是,如果從整個黃道十二宮的角度考慮,會發現有四個形體記號並未被記錄。於是,在我麵前出現了出乎意料的障礙。

“但如果回溯曆史上的猶太記號秘法,會意外地在十六世紀的猶太工會組織以及共濟會[141] 暗號的方法中找到對其欠缺部分的補充。熊城,令人吃驚的一點出現了,猶太記號秘法的曆史竟然全部被這黃道十二宮所包括。這樣的話,克勞特·戴克斯比——這位謎一般的人物,無疑是出生於威爾斯的猶太人。那麽,這樁事件涉及的明暗兩麵的世界裏,就出現了兩個猶太人。”

解析結束,法水沉靜地說:“我嚐試思索‘在樓梯後麵’這幾個字的含義,然而,幾乎沒有懷疑的餘地,樓梯後麵隻有德蕾絲玩偶所在的房間和相鄰的小房間而已。所以,答案應該是‘大時代的秘密建築’—— 密道、暗門。

“哈哈哈!看來,戴克斯比留下黃道十二宮記號,並沒有什麽重要意義。現在我們趕緊前往黑死館,好好找一下克利瓦夫夫人的殺人證據吧!”法水在煙灰缸裏熄滅了香煙。

檢察官的臉緋紅得如少女一般,對法水說道:“啊!今天的你就是羅巴切夫斯基(非歐幾何學的創始者),因為你最終計算出了天狼星的最大視差。”

“要說功勞,那是屬於施尼茨勒[143] 的,”法水表現出如戲劇般誇張的態度,“不在場證明、搜證、檢測……這些維也納第四學派以後的調查法,已經毫無意義了。重點在於心理分析,在於發現凶手神經病性質的天性,以及將其虛妄的世界當作心像進行觀察。調查是在這兩個要點的基礎上進行的。支倉,心理現象就如同一個國度,非常廣闊,‘既混沌又存在些許人為的痕跡’。”

他即興吟詠出施尼茨勒的詩句,大大地打了個嗬欠,站起身來說:“熊城,現在該去掀起最後一幕的帷幔了。那麽,接下來就應該是我的加冕儀式了!”

這時,意外的喝彩聲不合時宜地出現——電話鈴聲忽然響起,幾秒鍾之後,事態急轉直下。法水之前把克利瓦夫夫人指證為凶手的超強解析,在這場持續深陷的恐怖悲劇麵前,瞬時變成一場虛妄的鬧劇!

法水默默地放回話筒,用慘白的麵孔麵對那兩人,接著以不可名狀的悲痛語氣開口:“我不是施萊爾馬赫[144] ,卻在全力以赴地追逐痛苦,鮮血淋漓地演出著鬧劇!這次,被狙擊的人是克利瓦夫夫人。”

法水的眼神逐漸變得空洞,他沉默地凝視著那幅陽光變得昏暗的《倫敦大火圖》,其模樣就像目睹自己親手堆砌的雄偉知識高塔,輕易崩潰倒塌的慘狀。

法水遭遇的這種曆史性潰敗,才真正是調查史上前所未有的宏偉奇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