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詩、甲胄與幻影 一、去往古代時鍾室

乙骨醫師是在給伸子診斷完之後來到此處的。他大約五十歲,身材瘦削,麵孔似螳螂,兩眼炯炯有神,他的禿頭散發著某種剛正的氣質,總之是讓人印象深刻的一位老人。他在廳裏是出名的資深法醫,僅是在對毒物的鑒識方麵就出版了五六本著作,而且與法水也很有交情。

他一坐下來便立刻表示要抽煙,點燃香煙深吸一口後,他才心滿意足地說:“法水,很遺憾,我的心像鏡證明法已失去效用。不管旋轉椅的情況,單憑她那蒼白透明的牙齦,我敢打賭那絕對隻是單純的昏迷。但是,有一句話我要專門告知熊城,聽說那女人手上握著的短刀就是凶器,我似乎感覺到自己窺見了骨牌的背麵!不得不說,那種昏迷實在是陰險狡詐,時機拿捏得太準了。”

“原來是這樣。”法水點點頭,有些失望地說,“那你有仔細查看過嗎?說不定會因為你的疏忽而產生什麽遺漏呢。對了,你用的是什麽檢測方法?”

乙骨醫師的回答夾雜了不少專業術語,但語氣盡可能平淡:“存在吸收性很快的毒物是毫無疑問的。另外,對於某些體質特異者,哪怕是不夠中毒劑量的微量番木鱉堿[102] ,也會引發類似肌肉彎曲震顫、間歇性僵硬的症狀。但是,中毒的症狀並未在末梢神經上反映出來,胃裏除了胃液沒有其他。也許此處有點可疑,但如果那女人是在死亡前兩個小時攝取食物並消化,那麽胃內沒有東西自然也是合理的。尿液也沒有異常,就是說沒有能夠進行定量證明的東西,隻是充滿了磷酸鹽。據我判斷,那是身心疲勞造成的增量結果。你怎麽看?”

“確實明察秋毫!如果不是因為劇烈的疲勞,我可能會放棄對伸子的觀察吧。”

法水肯定了對方的見解,卻又似乎在暗示什麽:“不過,你隻用了這些試劑嗎?”

“怎麽可能!隻是到最後還是徒勞無功。我以伸子的疲勞狀態為要素,做了某項婦科觀察。法水,法醫學的意義在今夜就以普列薄荷(一種有毒的除蟲菊植物)為終點了。如果讓那種X·XX對健康且沒有懷孕的子宮發生作用,服下後大約一個小時,子宮會產生劇烈的麻痹,同時幾乎在一瞬間出現類似昏迷的現象。然而,其成分中的Oleum Hedeomae、Apiol根本檢測不出來。據檢查那女人沒有做過婦科手術,其內髒器官也沒有顯現出中毒的特異性。法水,我采集的毒物信息隻有這些。我的結論是,昏迷的法律意義隻能到道德的感情為止。就是說,所有的跡象來自故意或自然。”乙骨醫師最後在桌子上用力一敲,以強調他的見解。

“那就是純粹的精神病理學問題了。”法水的神色有些黯然,“不過,你也查看過頸椎吧?盡管我不是昆克[103] ,卻也認同他的至理名言‘恐懼與昏迷來自於頸椎的痛感’。”

乙骨醫師咬緊煙屁股,一臉驚訝地說:“哦,我也讀過堯雷格[104] 的《關於病態衝動行為》和讓內[105] 的《驗觸野》。第四頸椎受到壓迫而猛然吸氣時,會引起橫膈膜發生**性收縮。但是,那女人身上並未出現所謂的肝腎性佝僂症的症狀。之前有一位佝僂症患者不是已經遇害了嗎?”

“可是,”法水的呼吸變得急促,“雖然目前沒有確切的結論,但我想旋轉椅的位置變化與奇妙的高八度音演奏這兩項,還是值得深入探究的。我認為昏迷的原因,應該就是所謂的歇斯底裏性反複睡眠。”

“法水,我本來就不屬於幻想型。”乙骨醫師以諷刺的語氣回應道,“一般來說,癔症發作時,對嗎啡的抗毒性會產生亢進現象。但是,皮膚的濕潤現象總是無法避免的。”

乙骨醫師特意以嗎啡為例提出鎮靜亢進神經的話題,一是諷刺法水,二是指出他企圖突破人類思維極限的妄想。但所謂歇斯底裏性反複睡眠這種精神病態現象,是極為罕見的。日本在明治二十九年(一八九六年)時,福來博士[106] 第一個發表相關論文。至於現在,最近出現的一位喜歡以寺院或病態心理為題材的偵探小說家小城魚太郎,在他的短篇中曾描寫一個監獄醫生,故意讓作為勞工的患者聽到其醫學術語,並讓他在後來發病的過程中說出來,以證明自己不在現場。據魚太郎所寫,自我催眠一旦發作,自己說過的話或做過的動作,其最近的部分會被一模一樣地重複一遍,所以又叫作歇斯底裏性無暗示催眠現象。目前所遇到的狀況正與之相符。難怪乙骨醫師內心雖然為法水的高度敏銳而激動,表麵上仍然用諷刺的語氣強烈反對。

聽到這些話,法水發出自嘲似的歎息,隨即他表現出少有的躁狂性亢奮,說道:“當然,那是罕見的現象。但這一點才能說明伸子在昏迷之中仍緊握短刀的原因。乙骨,亨利·皮隆[107] 列舉過幾十個由疲勞導致的歇斯底裏性知覺喪失的病例。另外,那位叫伸子的女人昏迷之前,又重複彈奏了早上已經彈過的讚美詩。難道你不認為她當時是由於某種原因使腹部受到壓迫,因此陷入無意識的狀態?這不就是夏爾柯的實驗嗎?”

“因此,你才特別在意頸椎的情況?”乙骨醫師不由自主地被法水的說法吸引。

“是的。雖然這可能隻是把自己看成拿破侖之類的幻覺,但從剛才開始,我心中已有了一個印象標本。你難道不覺得這樁事件裏也存在著齊格飛與頸椎的關係嗎?”

“齊格飛?”乙骨醫師聽到這個名字,一時也愣住了,“沒錯,我知道這個瘋狂的男人,他是個範本式的存在。”

“不,最終還是比例的問題。不過,我還是相信知性也具有魔法效應。”

法水的眼眸充滿血絲,卻浮現幻想的影子。他接著說:“還有,瘙癢感達到強烈的程度時,與電流刺激的效果一樣,這一點你是知道的吧?那也應該知道阿爾茲在著作中所寫的,如果麻痹部分的中央仍存在知覺殘存點的話,該處就會產生強烈的瘙癢感。你說伸子的頸椎沒有任何受力的痕跡,那麽隻有一種方法能使昏迷者產生動作反應,那是生理上絕不可能發生的,但可以借助不可思議的刺激,喚起緊握的手指做出反應。用‘齊格飛+樹葉’的公式可以表示這種方法。”

“是這樣啊,”熊城諷刺地點點頭,“你所說的樹葉可能是指堂吉訶德吧?”

法水歎息了一聲,接著振作精神,開始分析伸子奇跡般的昏迷,做出最後的抵抗:“請仔細聽明白,這是一種惡魔般的幽默。如果讓乙醚以噴霧狀吹向皮膚,該處的感覺會在乙醚慢慢滲透的過程中消失。假如對一個昏迷的人全身都噴上這種噴霧,此時控製手部運動的第七和第八頸椎,會像齊格飛的樹葉般知覺尚存。因為昏迷時皮膚的觸覺雖然喪失了,皮膚下麵的肌肉、關節卻很容易受到刺激,這樣一來,該處產生的劇烈瘙癢,就會有如觸電般的刺激,從而傳導到頸椎神經,造成手指無意識的活動。所以說,我已知道伸子握住短刀的基本公式。乙骨,你剛剛說過‘所有的跡象來自故意或自然’,我想說的是,應該是出自故意或替代乙醚的某種東西。看來,真相大白還需要十分精妙的分析神經啊。”

他又浮現苦悶的表情,聲音低沉下來:“啊!雖然我可以解釋這個部分,不過,旋轉椅的位置和高八度音的演奏又該如何解釋呢?”

法水的眼睛凝視著縈繞的煙霧,似乎在平複剛才的亢奮。一會兒,他再次麵向乙骨醫師,換了一個話題:“這件事應該已經委托過你了吧,伸子的親筆簽名拿到了嗎?”

“是的,不過我覺得有必要問一下,為什麽要讓伸子在清醒的一瞬間寫下名字?”乙骨醫師這時拿出紙條。

三人的視線都集中到紙條上。紙條上寫的是降矢木伸子,而並非紙穀伸子。

法水眨眨眼,隨即解釋由他引發的狀況:“乙骨,我的確想要伸子的親筆簽名,不過,龍勃羅梭沒有必要竊取克雷比艾的《筆跡學》,隻是為了知道水精與風精。老實說,因為昏迷而喪失記憶的情況時有發生,我擔心如果伸子不是凶手的話,她很有可能會忘掉這一切,這樣真相將永遠被掩蓋。還有,我嚐試這樣做的依據是《瑪莉亞·布爾尼的記憶》一案(注)。”

(注)克羅斯的《預審推事要覽》中有關潛意識的一個例子。一八九三年三月,巴伐利亞的迪特基爾亨的布爾尼教師家,兩個兒子被殺害,妻子與女仆受重傷,布爾尼因為有重大嫌疑被逮捕。妻子蘇醒後在偵訊調查報告上簽名,寫下了“瑪莉亞·格登堡”,而不是“瑪莉亞·布爾尼”。格登堡並不是她娘家的姓氏,她想不起來緣由。後來發現這是女仆情夫的姓氏,立即將他逮捕。就是說,布爾尼的妻子寫下“瑪莉亞·格登堡”的名字,是因為她在凶案發生時見過凶手的樣子,但由於頭部受傷造成昏迷,喪失了記憶。這些記憶卻在她偶然清醒的朦朧狀態下化為潛意識呈現出來。

“瑪莉亞·布爾尼……”這幾個字似乎喚起了三人的靈感,他們的臉上出現一致的神情。

法水接著又點燃一根香煙,說道:“所以我才特別要求在伸子在一睜開眼的時候立刻簽下名字,目的就在於讓她處在與瑪莉亞·布爾尼夫人同樣的朦朧意識狀態下,盡可能記錄瞬間消失的潛意識。法律心理學家的案例集果然全麵,伸子的先例其實就是奧菲莉亞。略有不同的是,奧菲莉亞是單純性發狂,然後回憶起幼兒時奶媽所唱過的歌《明天是情人節》,而伸子卻給自己冠上了降矢木這個姓氏,真是戲劇性的諷刺啊!”

這個簽名具有的吸引力竟然如此恐怖。在短暫的凝神後,直率的熊城情緒高亢地最先開口:“看來,格登堡就等於降矢木旗太郎?那麽,也正好完美印證克利瓦夫夫人先前所說的話。法水,旗太郎的不在場證明已經被推翻了。”

“不,做出這樣的結論還為時過早,能確定的是凶手為降矢木X。”檢察官提出了反對意見。

降矢木算哲這個不可思議的人物從法水的腦海中飛快掠過,他隨即點頭,表示讚同檢察官的說法,並且臉上浮現出錯亂的表情,似乎受到了強烈的諷刺。如果那真的隻是幽靈似的潛意識在作祟,那將是法水的勝利。但如果隻是心理性的錯誤,那就絕對是推理測定無法超越的怪物。

乙骨醫師看了一下時間,起身準備離開。這位刻薄的老頭在臨走前,還不忘嘲弄地補上一句:“估計今晚不會再有死者出現了。法水,重點在於邏輯推斷,而不是幻想。如果你能把這兩者的步伐協調一致,你就是拿破侖了。”

“成為湯姆森(丹麥史學家,解讀貝加爾湖畔南邊鄂爾渾河上遊突厥古碑文的內容)就夠了。”

法水也毫不退讓地反唇相譏,然而,他接下來的話卻引起了一場軒然大波:“我雖然在史學方麵沒有高深的造詣,但在這樁事件中卻可以找出價值遠遠高於鄂爾渾河古碑文的東西。你可以暫時留在客廳,等待本世紀最偉大的發現。”

“發現?”熊城不禁變了臉色。

盡管法水心中的打算不為大家所知,但他眉宇之間的毅然卻是一目了然的,很明顯他想孤注一擲,進行一場豪賭。

乙骨醫師離去後不久,在這種令人窒息的緊張空氣之中,田鄉真齋被再次傳喚過來。

法水直言不諱地開口:“我直接問你吧,昨夜八點至八點二十分這個時段,你在宅邸巡查時,古代時鍾室的門是鎖上的吧?但有一個人應該自那時起就消失了。這樣說吧,田鄉先生,昨夜進行神意審判會時,出現在這座宅邸裏的降矢木家成員應該不隻五位,而是六位!你說對嗎?”

真齋的身體瞬間如觸電般顫抖起來,像是在尋找可依靠的東西。他向四周望了望,隨即采取了反擊:“哈哈,如果你們想在這暴風雪中挖出算哲先生的遺骸,那要請你們先出示搜索令。”

“如果真是那樣,搜索令一定不會少的。”法水冷冷地說道,似乎也並不打算與真齋辯駁一番。

他接著陳述自己的觀點:“事實上,你不會一開始就坦白一切,這也在我們的意料之中,那麽先由我來證明這位消失之人的存在吧!‘盲人聽觸覺標型’這個詞,你聽過嗎?盲人把眼睛以外的其他感官傳來的零散資訊綜合起來,再結合自己的想象塑造出類似的形象。田鄉先生,我當然不可能見到這個人物的影像、聽到他的聲音,更沒聽過任何關於他的隻言片語。但從我踏進這座黑死館開始,就已經預感到某種類似的征兆。也就是說,有一種離心力在這樁事件開始之際,也同時在發生作用,並且這力量也作用於關係圈外的某人,從仆人們的行為也可見一斑。”

“這麽說來,我之前問過……”檢察官的聲音也異樣地亢奮起來,感覺到懸念即將被揭曉。

法水衝檢察官笑了一下,繼續講述:“這出精神默劇,是從最初仆人領我們爬大樓梯時開演的。當時警車的引擎聲十分喧囂,但當我的鞋子不經意地發出輕微聲音時,前麵的那位仆人卻下意識地做出側身躲閃的動作。我注意到這不尋常的一點,於是在爬樓梯的過程中,我反複做了好幾次同樣的動作,而仆人也都做出同樣的反應。這種無聲的身體語言,其實已經很明顯了。於是可以推斷,他應該是聽到了某種理應被引擎聲蓋過,正常狀態下不可能聽到的聲音。當然那既不是什麽奇跡,也不是我的身體出現問題,隻是醫學上的威裏斯症候群,所謂的在巨響的同時也能察覺到細微聲音的聽覺病態性過敏現象。”

法水點燃香煙,緩緩吸了一口,接著說:“這種症候群其實就是某種精神障礙的預兆。不過,奇恩[108] 在《恐怖的心理》中,經過多次的研究實驗後,把它稱為受到極端恐怖感刺激導致的生理現象。其中印象最深刻是托姆道夫的《假死與早期的埋葬》中的一個事例。一八二六年,波爾多的監察主教德尼猝死,醫學上也認定他已死亡,於是裝棺入葬,之後德尼卻在棺材中蘇醒,因為沒法出聲求救,隻能用盡力氣把棺蓋推開一絲縫隙,最後精疲力竭地躺下,再也動彈不了。就在他恐懼地以為自己即將被活埋時,他的兩位朋友在震耳欲聾的經文歌合唱聲中,還是聽到了他低微的泣訴聲。”

接著,法水將這一現象應用到這樁事件上:“這樣的話,目前的狀況就有一個疑問。一般來說,即使宅邸裏的仆人會因為旁觀而產生亢奮感,也不該在現場的調查人員因詢問而靠近時,產生畏懼感。當時我就有即將發生某種事故的不祥預感。當然也可以把它看成一種神經過敏的戲劇遊戲,卻又總有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異樣。正因為說不清,那種力量才更加強烈地引導我即使掙紮著也要去接近它。後來,在知道你的禁言令產生的影響時,我已經明白你們想要盡力隱瞞的是一位重要人物,而我測量出了他的身高。”

“身高?”這次連真齋也驚訝得瞪圓了雙眼。

三人都燃起一種前所未有的激奮。

“是的,可以說‘盔甲的前立星見到了此人’。”

法水深深地坐進椅子裏,沉靜地說道:“你也聽說了吧?拱廊那裏靠門廊一側的窗邊,有一具緋緘綴的盔甲,它的頭盔上有三隻凶猛的黑毛鹿角,而它前麵則是用鞣製皮革所做的盔甲,上麵戴著漂亮的獅子齧台星前立細鍬頭盔。從兩者的位置來看,明顯是被調換過了,通過仆人的證言也可以確定調換是發生在昨夜七點過後。另外,我在看見圓廊對麵的兩幅壁畫後,才明白這個調換所表現出的細微的心思。你們也知道,右邊的那幅壁畫是《處女受胎圖》,聖母瑪利亞站在畫麵左側,左邊的壁畫是《加爾瓦略山的翌晨》,被釘死的耶穌和十字架在畫麵右側。就是說,在兩具盔甲調換之前,就成了聖母瑪利亞被釘在十字架上,難以想象吧。然而,調換盔甲的目的十分清楚。田鄉先生,圓廊窗邊的六瓣形壁燈,是用打磨了光澤的玻璃做成的平麵與凹麵的花瓣組合起來的,我在朝向緋緘綴的平麵燈瓣上發現一顆小氣泡。你知道眼科檢查用的驗光儀吧?就是在平麵反射鏡的中央打一個細孔,在對麵的軸上放一個凹麵鏡,聚集在該處的光線通過平麵鏡的細孔傳送到眼睛。用在這裏的目的是把天花板上吊燈的光線匯集到凹麵燈瓣,再通過那個平麵燈瓣的氣泡反射到對麵的前立星。就是說,清楚了這一點,就能以前立星的反光位置為基礎,測出眼睛位置的高度。”

“可反射光線是為了什麽?”

“為的是引起複視。人在被催眠時,如果眼球遭受側麵的擠壓,會因為視軸混亂產生複視,從側麵遭受強烈光線照射也會產生同樣的效果。結果就是左邊的瑪利亞與右邊的十字架重疊,出現瑪利亞接受十字架釘刑的假象。顯而易見,調換盔甲的是個女人,原因就是雖然瑪利亞受刑的畫麵隻是假象,但也象征了女性最悲慘的結局。同時,仿佛也受到了上帝視角的影響,產生了審判或懲罰的原罪恐懼。這種宗教情感大致上屬於一種潛在本能,並不是擁有足夠偉大的智慧就可以克服的。雖然看起來很主觀,卻絕不僅僅隻是思維辯論,因為,一直以來都有刑罰與神合為一體的論點。在聖奧古斯丁提出末日審判時,天主教的精神就已經超越了個人的力量,並且個人的力量無法與之抗衡。所以不管是不是意外,那種巨大的魔力都會打破精神的平衡,尤其是在人意圖異常之時,其衝擊更是讓人無法承受。

“田鄉先生,也就是說,這個女人為了杜絕這種心理動搖,將兩具盔甲的位置進行調換。通過與前立星平行的位置大致已經知道她的身高,那麽,身高為五尺四寸的‘她’到底是誰呢?仆人們的嫌疑基本可以排除,因為他們應該不敢擅自移動重要的裝飾品。那四位外國人的可能性也不大,伸子和久我鎮子的身高都矮了一兩寸。所以,田鄉先生,那位潛藏在宅邸內的女人,她究竟是何人呢?”

盡管法水反複暗示,想促使真齋自己吐露實情,可是對方依然一言不發。

法水以充滿挑釁的聲音說道:“接下來我開始進行一個逆向思考的過程,並慢慢在腦海裏形成推論。想不到就在剛才,你終於說出了真相,那麽我的推論也得以證實了。”

“什麽?我說出了真相?”真齋不隻是驚愕,更因為對方語氣的突然轉變,覺得自己受到了嘲諷而氣憤不已,“扭曲的幻想讓你脫離正軌,這是你唯一的阻礙。你休想製造虛幻的烽火來嚇我!”

“哈哈哈!虛幻的烽火?”

法水爆發出一陣大笑,語調還是一貫地冷靜:“不,應該是‘受傷的母鹿在哭泣,沒受傷的公鹿在嬉戲’吧?先前我說‘不管怎樣,都是你午夜摘下的臭草’,你的回答是‘魔女的詛咒令其三度凋零,被毒氣浸染’[109] ,那麽當時的你說完‘三度’之後便失去了韻律感,是為什麽呢?還有,再次反複時你卻在With Hecate′s之後斷開,把ban和thrice連在一起。最讓人驚訝的是,說出ban thrice時,你的臉色突然變得慘白。

“當然,我並不是想對文獻學進行深層次的批判,而是想讓你說出事件開端的那句其實隻是嚇唬傻瓜的‘魔女的詛咒……’。就是說,我借用了布勒東[110] 的那句‘用詩的語言展示強烈的聯合力量’作為假設,應用於殺人事件不同形態的心理測驗,借由暗藏玄機的詩文形式,嚐試了解你的神經運動,終於從中找出一個幽靈般的強音。

“巴貝基(愛德蒙·基恩之前的莎士比亞劇著名演員)指出,在莎士比亞的作品中,極多地使用律語,即希臘式量化的韻律。該韻律的法則是以一個長音節等於兩個短音節,固定分配頭韻、尾韻、強音而創作出的抑揚調,把音樂的旋律展現在詩的形式上。所以當其中一個字的朗誦出現錯誤,整個音節的韻律節奏便都會亂掉。你在‘三度’之後亂掉韻律感,絕不是偶然出現的意外,而是因為,那個字對你產生了匕首般的心理效果。你在情急之中試圖拿它刺激我,卻突然意識到對你自己的影響。於是才會出現慌張的狀況。而且,問題在於你必須忽視我所說的韻律法則。

“要知道,你原本是為了混淆我,結果卻導致你自己失控。因為,thrice與前麵的ban連接成了banethrice,其中含有Banshee(凱爾特傳說中的報喪女妖)化身成站在離奇死亡大門前的老人的意義。田鄉先生,我所說的‘不管怎樣,都是你午夜摘下的臭草’這一句便具有雙重的意味和三重的陷阱。當然,我並不認為在這樁事件中,你扮演的是預告死亡的報喪老人的角色,隻是,那‘魔女的詛咒令其三度凋零,被毒氣浸染’的‘三度’,到底是什麽意思?如果那代表了丹尼伯格夫人和易介,那麽,第三人是誰呢?”

說完這話,法水凝視著對方的臉。真齋的臉逐漸被絕望所籠罩。

法水接著說:“之後,我再次將《貢紮果謀殺案》的‘三度’拿出來試探你的反應,而這回觀察到的卻是正好相反的下降曲線。這樣一來,我更加確定那個字對你的供述心理具有決定性的可怕力量。因此,我援引亞曆山大·波普的《劫發記》中最惹人發笑的那句‘在異常幻想中,男人自信能懷孕生子’,向你暗示我的內心根本沒想什麽。你說出接下來的那句‘女人以為自己是翻轉的瓶子,大叫三次找尋栓塞’,但你好像沒有覺察到自己在念thrice這個單詞時,朗誦的方法平淡且非常正式。當然,這是心理放鬆時通常會產生的盲點。接下來,我試著對二者進行比較,發現同樣用thrice這個單詞,在《貢紮果謀殺案》與《劫發記》裏,會因心理的變化而出現顯著的區別。

“所以,為了進一步確定結論,我嚐試通過賽雷那夫人之口套出昨夜有多少家族成員在這座宅邸裏。不過,當我說出葛符列的‘誰能夠妨礙我即刻與惡魔合體’,她卻回了一句‘那把短劍的印記使我的身體戰栗不止’。並且,在提到sech(短劍)時,不知什麽原因,她的臉上浮現出狼狽的神色,還在sech(短劍)與stempel(印記)之間沒有必要地停頓了一下,因此,隨後的韻律就很自然地出現混亂。那麽,賽雷那夫人為什麽要采用這樣不聰明的朗誦方式呢?因為她對Sech stempel(第六宮)的回憶感到恐懼。出現於那首神話詩的後半部、進入‘神的城堡’(毗鄰現在的梅斯)的領主,那位憑借魔法在瓦布吉林斯森林裏的第六座神殿顯現的人,從此消失不見了。因此,賽雷那夫人在不經意間暗示的第六號人物——不,即便隻憑你們兩位留在我腦海裏的印象,就已經可以說明昨夜定然還存在第六個人——這個人是從這座宅邸突然消失的。這樣一來,我虛構的形象已經塑造完畢。”

真齋雙手握緊椅子的扶手,不停地顫抖著,問道:“那麽,你心頭的那個人究竟指的是誰呢?”

“押鍾津多子,”法水忽然很嚴肅,“她一度被稱作日本的莫德·亞當斯[111] ,是一位偉大的女演員。如果身高是五尺四寸的話,那就肯定是她。田鄉先生,當你發現丹尼伯格夫人很奇怪地死亡時,自然會懷疑津多子夫人,因為她從昨夜就不見蹤影。然而,如果不希望這位殺人凶手存在於這個擁有光榮曆史的家族中,就必須想辦法來掩飾,因此你才命令所有人閉口不談,並且把夫人的隨身用品隱藏在一個很難被找到的地方。事實上,別的人不可能這樣處置此事,唯有你這位掌控著這座宅邸的實際支配權的人才能辦到。”

押鍾津多子—— 這個名字自事件開始至現在,完全沒有出現在大家的視線之內,在此刻突然被提出來,宛如晴天霹靂!這可能也是因為法水的神經在持續釋放著微妙的作用,終於達到巔峰。然而,檢察官與熊城的臉幾近麻木,說不出話來。因為法水的推斷太過神奇,已經是恐怖的假設,令人難以置信。

真齋用力地倒退手推輪椅,發出激烈的嘲笑:“哈哈哈哈哈!法水先生,請停止你的造謠惑眾吧!津多子夫人可是在昨天一早就離開這裏了。你說她躲起來了,可是這裏可以躲藏的地方,應該都被你們徹底地調查過一遍了。如果你能指出她躲藏的地方,我一定主動把她這個凶手拉出來。”

“為何要把這個凶手交給我呢?”法水冷笑著說道,“鉛筆與解剖刀才是我需要的。我之前曾以為津多子夫人便是風精的自畫像,然而,田鄉先生,隻能說這又是一出可怕的悲劇。在她成為屍體的同時,喝彩的時機也隨之消失了。昨夜八點以前,她應該已被帶到遠處的精靈世界。所以,她才是這樁事件的第一個犧牲者,死於丹尼伯格夫人之前。”

“你說什麽,她死了?”真齋仿佛五雷轟頂,不由得追問,“那麽,她的屍體在哪裏?”

“啊!你聽到之後似乎有了一種殉道者的心情,對嗎?”法水誇張地歎了一口氣,然後肯定地說,“其實,你是親手把屍體關入鐵門之內的人。”

另外三張麵孔此刻不知道該做出什麽表情。法水仿佛愈發投入在這樁事件的幻想遊戲之中,每一次推論無不添加上傳奇色彩,此時已經超越了三個人的感知極限。

法水繼續解說這場哥特式悲劇的下一幕:“田鄉先生,昨夜七點左右,仆人們正好在用餐,恰好也是拱廊的盔甲被調換的時刻。在這個時間前後,兩具擺放在樓梯兩側的中世紀盔甲‘上’了樓梯,站在《解剖圖》前麵。如果隻憑這一點來說明津多子夫人的屍體就在古代時鍾室內,可能……我看在這裏講理論,不如直接找出證據,請你再打開那扇鐵門吧!”

接著,他們往古代時鍾室走去,這段陰暗的走廊感覺相當漫長。外麵猛烈的風雪使勁搖晃著窗戶,發出劇烈的聲響,然而他們似乎都充耳不聞,三個人的眼睛如發熱患者般充血,上半身前傾,身體似乎已經喪失協調功能。法水冷靜沉著的步伐一定讓他們覺得很沮喪。

不久,第一道鐵柵門被推開,麵前是如黑鏡般散發著亮光的鐵門,真齋彎下身子,用鑰匙打開右邊門把手下麵的鐵盒,轉動裏麵的數字盤。先向右轉,再向左轉,之後再向右轉一次,然後便聽見插銷移動的輕微聲音。

法水注視著數字盤的雕紋裝飾,略微失望地說道:“這是維多利亞時代盛行的羅盤風格[112] ”。他的聲音裏有空洞的回響。

法水幾乎不信任所有鑰匙的性能,然而這道鐵壁的雙重封鎖絕對顛覆了他心中的某種信念。

“它確切的名字我不清楚,隻知道它是將密碼對準關門時相反的方向,連續操作三次後門就打開了。就是說,關閉時的最後一個數字就是開啟時的第一個數字。不過,這個數字盤的操作方法和鐵盒鑰匙的存放之處,算哲先生死後,也就隻有我知道了。”

下一秒,法水用雙手握住了兩側的門把手,大家再次感受到窒息般的緊張,連一口唾液也不敢咽下。因為……他開始推動沉重的鐵門。

裏麵漆黑一片,猶如地窖,一股濕冷的陰暗的空氣撲麵而來。不知道什麽原因,法水的動作突然停止,全身僵住,仿佛在屏息傾聽著什麽。除了沉悶的鍾擺聲,還有一種異樣的聲響似乎自地底噴薄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