笨家夥

“笨家夥:

“我真不願意寫信給你,因為你太不懂得道理,所以隻好給你一個痛快的忠告。別的不說,隻說你寫給朋友們的信吧,無論這個朋友與你有無關係——所謂關係,當然是你從前有過利益的事件於他的——你都是不客氣,不是說自己窮,便是說要借錢……在朋友之前宣布自己的醜狀,引起朋友們討厭的心緒,而不知道‘難乎為情’!窮人與借錢是世界最羞恥的事呢!要知道:世界上的人,便是要有錢,有錢便什麽也有,至於借,哼!這真是窮人的笨想!

“唉!我說,你真是莫明其妙,過於笨拙!你也做文章,寫詩,作小說,但是,你是一個笨家夥,你能了解幽靈美化,高尚神聖的藝術嗎?雖然從前某小報上也登載了你一篇《死的屍》這算得什麽呢?這那裏是藝術呢?你笨拙的腦筋,你不知道自己的笨,卻依然的寫著小說,終日的,用著笨的頭腦,笨的手指,在紙上亂畫著,你卻不知道在紙上你找不著出路。而且,誰要看你的大著呢?隻要看著笨得可笑的字,眼睛都壞了!

“你天天有稿子大包的寄來,你要知道我是很忙的,唯美派王爾德的《陶林格萊之肖像畫》我正在翻譯著——這個你不懂,這個才是美的,藝術的藝術,超人生的藝術呢——所以我是很忙的,而且我要寫信給我留學在各國的文學家,討論唯美派的藝術,以及請女學生們去吃菜,這種交際是很要的啦!我那有功夫來玩賞你這些談不到藝術,專寫著農民工人的一些笨的藝術之著作呢?我不要看你的文章和字,隻要看了你那一封信,便要皺著眉頭罵笨家夥了——我不同你客氣,因為同你客氣你不懂,而且我是你的表兄,你的哥哥是一個著名的律師,和我很好,他要我教訓教訓你,不然我也不寫信給你了——你說如何窮困啦,乞求似的口吻,和不用退回限於某月某日等字樣——在事實上也未嚐不可寫,不過人們都是這樣,窮人都覺得討厭——當然的,我不能受你這個家夥命令式的妄求!

“最初,我都可說和你客氣,一包包仍然將那些笨的藝術白紙上塗得很大很大可怕的字的東西(實在不像字)退回給你。後來,因為你不知道這是客氣,太麻煩了,天天遇著笨家夥來掙擾,所以隻好將那些東西向字紙籠裏拋了!

“今天又得了來稿,我沒有看——老實說,你的稿子我每次都不願意看——來了一頭的火,而寫了這封信來,請你以後別要再投稿吧!

“編者,九,十二。”

笨家夥看了這樣的一封來信,氣壞了!眼淚都掉了下來。

他真是一個笨家夥!隻要你看見了他那愚魯的麵孔,和終天含著淚水現著懦怯與遲鈍的眼睛,以及和人講起話來好像生硬不能運動的那張嘴,你就知道他是一個笨家夥!

笨家夥從來沒有和人家講過三句以上有係統的話,都是半天半天的張開那個運動十二分困難的大嘴,露著怯弱而蠢得討厭的笑;表現著奴隸的情調,沒有一點反抗的精神。也沒有看見他正式和人握過手或是行過禮,都是見了朋友便不自然起來,呆立著好像木偶一般。也沒有一個人把他看做朋友,是一個“活屍笨貨”,誰也是如此的去看他。

笨家夥真是笨得可憐,他依然是餓著了肚皮,做著文章,想借稿子賣幾文錢來維持他笨的身軀。並且在他的稿子裏,還帶著有宣傳他的主義的色彩。錯字,不通的句子,異想天開有點神經病之意趣的造意……塗得滿紙。編輯先生退回了他的稿件,他卻怒著持了藝術之光的編輯先生,說他“偏見”,“主觀”,“武斷”,“反流的編者”……寫信大罵,同時因為肚皮餓得太可憐,又哀求編輯先生給他一個大……。

笨家夥今天得了編輯先生一封痛責的來信,他卻不灰心,流著淚兒而寫他的文章。他寫道:

“世界上隻有笨家夥,會餓著了肚皮倦伏在草堆裏沒有飯吃;世界上也隻有笨家夥是最討厭的東西!同是一個人,有心靈有手還有足,然而卻有些笨家夥在街道上討飯,伸出他那齷齪而且臭得難堪的手,喚出蠢笨如同豬吼的聲音:‘太太,老爺,大人,先生……給我一個大……’還有一些人,他願意做奴隸,受人家的欺侮,打,罵,……他媽的,麵包不是那一個專有的,自由是先天付與人們的權利!他媽的,為什麽不去做土匪?為什麽不去做暴徒?做土匪,做暴徒,雖然也有不幸的時候,可是比奴隸,丐兒要痛快得多了!

“現在的世界就是一個鬥爭的世界。有錢的人在計算著如何可以擴大了黃金之宮,如何可以減少工錢奴隸工人的工資,而增加勞動的時間……軍閥天天在犧牲為飯碗問題而去當兵的弟兄們的血與頭顱,而玩弄著刀槍炮和地盤的把戲,少爺,小姐在紗羅帳中做著英雄與美人的幻夢……總之:人們在運用著他聰敏的腦筋鬥爭著的。隻有笨家夥他們在現代社會下做奴隸,做丐兒,不去以熱血灑在自由之花,不去以頭顱創辟自己的世界!

“他媽的……”

笨家夥顯然在發牢騷,寫感想錄了。不過這樣的東西寄到報館去,編輯先生當然又要搖擺著身體說神經病了!

說到笨家夥的曆史,那末,顯然是無什可記載的;這個,那就是他的愛人和當排長的事了。說也奇怪,這個笨家夥他還有一個妙齡女子的情人!

這是幾個月以前的事了。

幾個月以前,笨家夥他曾穿了一套灰色的軍服,帶著了幾十個灰色動物,充任某新軍閥統治下的一個小排長兒。那時,有個女郎,在某咖啡店認識了他。知道了他的大名是笨家夥,便欣然起來,要做他的朋友。因為那個女子曾在某小報上看見他的大著,已經羨慕他了。現在,居然看見了他,而且做了官——雖然是排長,究竟是官——英雄與美人的思想在小姑娘的胸懷中奔騰起來了!

笨家夥雖然不漂亮,一副黑而大的麵孔,著了幾點的麻子,鼻子異常高大,和一雙小得如同一條黑線在眉下微微動著的眼睛……要是用唯美派文學家的筆來描寫的話,一定會說是一隻豬!但是騎在一匹肥大的白馬之上,倒也有些新英雄主義的色調!能做文章(?)又是革命的(?)而且做官(?)還有馬騎……小姑娘確是愛他了!

他究竟是一個笨家夥!小姑娘雖然愛他,他卻是寂然。除了請小姑娘在咖啡店吃點心,喝咖啡茶以外,他心中簡直不記得有個愛他的小姑娘。但是在馬路上走著的妓女,少婦,小姐,和笨得難看的鄉下婦人,他卻時常以小眼睛去偷看著她們的背部,腰部,以及美術家所注意的模特兒的臀部……。

笨家夥和他的情人簡直沒有談過心愛的話。隻有一天的夜間,他和小姑娘在普海春喝著汽水,小姑娘忽然說道:

“你不愛我嗎?”這句話是何等的驕養而動人!

“愛你……”他笨得真討厭,以這樣不和平粗魯的聲音去答著愛人。

“為什麽你不……”小姑娘的臉紅了,唯美派的文學家來描寫的話,一定要說是“含苞的桃花”。

“我們結婚好嗎?”

“那一天呢……”小姑娘臉更紅得好看了。

“就是今天。”

“那可以呢!社會上的人們不是要笑我嗎?”

“你是我的妻子,妻子和她的丈夫結婚有什麽好笑呢?”

“因為不正式結婚不是人家要笑嗎?”

“什麽正式不正式,隻要我們愛,要形式做什麽呢?”

真是笨了!笨!真笨!那有結婚不用形式呢?社會上舊禮教應當打倒與鏟除了,難道新禮教也不要了嗎?還是小姑娘不錯,結婚當然要形式,不打鑼坐汽車,然而在耶穌前麵念“我愛你,我保護你”,這也是要的呀!因為他笨,那懂得社會上的哲學與公式呢?因此,女郎雖然是他的愛人,每月向他拿牛馬生活換來的幾十元錢去維持女郎的父母生活,結婚可就沒有希望了!

不幸的笨家夥,他不知道拍主帥的馬屁,高喚幾聲“擁護”卻大罵主帥是軍閥!原來他這次在徐州打奉軍是很出力的——笨人什麽也沒用,伸出笨的手,拿起槍來,咬緊了牙齒,去送死,打衝鋒,那倒不錯呢——主帥見他是可笑的忠實走狗,可以升他一個連長,隻因他不討好,主帥怒了!把他送在黨化圄囹中過了一個多月的囚徒生活,幾乎要了他的腦殼,後來有人證明他是神經病,才幸而進長了笨家夥的生命,出了牢獄,可是官是沒有得做了!

笨家夥卻是一點也不苦惱,將所有的東西拋給了情人,和情人別離了。情人的臉上似乎在流著眼淚,他呢?板著麵孔,好像沒有知覺的木頭,大步的上了輪船,一句情話也沒有,心中還在說道:

“他媽的,你別要做出花樣騙老子,老子走了,你也騙不到了,老子什麽也給了你……”

於是笨家夥就如此無情地離別了他的情人。

情人也知道他太笨了!簡直是一塊粗糙的石頭!而且又不做官了!而且他的東西也完全給了她了!而且說不定他要討飯了……很聰敏的女郎不再愛他,也不再寫信給他了……真的,寫情書給這樣的笨人做什麽呢?

笨家夥並不是沒有家庭,他有很富足的兄弟,有錢的姐夫,還有養得很胖的老婆。他真笨,不知道回家去做福太爺,卻流落在上海做乞兒般的生活。他從黨化圄囹裏出來以後,便別了情人到家中去了一次。這次回來,真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一年以前,家中人們和有錢的鄉紳們真不滿意於他,他不知道錢是一樣神聖的東西,去掙錢,他還要罵他的父親和鄉紳們是守財奴,不應當去欺侮窮人。(不欺侮窮人們鄉紳那會有錢?)甚且他和演說一樣,在無聊的失業的鄉民前麵宣傳起來。說什麽打倒大地主,還要打倒土豪劣紳,說這些東西就是欺負他們的魔王,要打倒他們窮人才能生存,才有飯吃……如此,引起了他的父親和鄉紳們的討厭了!因為他的宣傳確是有了效果,失業的流氓,叫化子,沒有錢給地主的窮光蛋,簡直準備暴動了!於是,就是那時,笨家夥被鄉紳們和他的父親指為“逆畜”,“下流東西”,用棍頭打了出來——鄉紳們和他的兄弟打他好像打野狗一樣……

他這樣的笨貨,離開了家庭,還有什麽辦法呢,除了自殺?這個笨家夥他還不願意去死呢!他在月光照著的江岸上,樹影珊珊的深夜裏,默念著人生的苦惱,他要摧毀現在的社會,他主張消滅社會階級,世界大同……叱!笨家夥,他卻想起社會問題來了。他上了船,還不願意把這笨家夥丟在水裏去,卻把笨家夥帶到上海來了。笨家夥到上海來幹麽呢?資本主義集中之焦點的上海,要他嗎?他媽的!

笨家夥在上海做乞兒,在那很冷的天氣裏,他穿了一件齷齪臭得不堪的單衫子,也沒有鞋子,頭發很長,亂蓬在頭上。臉上的汙塵,簡直不像一個人了——是個鬼——活鬼!他的聲音也叫不出來了,見了人咱咱的喚著,伸出黑鬼般的臭手。晚間是睡在馬路上,身體是冷得打戰,紅頭阿三來了,在他瘦得隻有骨頭的身體上,用木棒亂敲一頓,他失去了知覺似的,勉強張開朦朧的眼睛,爬起來向前走了幾步。骨頭冷硬了,再也不能行走,於是又倒了下去,失去了意識似的好像死了一般,幾次幾乎給汽車壓死。

笨家夥在上海做工,在跑馬廳裏割草,做洋大人的奴隸,將草割了給洋大人打球,跑馬……。

笨家夥在上海做文氓,寫著幾篇莫明其妙的文章,什麽打倒帝國主義……什麽打倒民族資產階級的軍閥,……什麽非資本主義的社會革命……什麽打倒資產階級德漠克拉西的孟雪維克黨……以這些不合時宜的東西,甚至要因此類文字而入獄的東西,送到編輯先生那裏去,跪在地上,流著眼淚,求售……。

後來,笨家夥知道這樣的笨人,在現代社會上實在不夠生存的程度——因為討飯是失望的,做工也沒有得做了,文章那更是學者的生活與他不宜——他太無掠奪私產的程度了!這時,剛剛來了一個機會,一個好機會,當兵。他知道隻有當兵還可做一個動物,不然,隻有在馬路上餓死了!於是他去當兵了。並且他還夢想著如果他有機會還要去革命呢!

果然,他當兵,官長因為他忠實,勇敢,愚笨,不知道怕死,給他由兵升了官——排長。

家人早已知道他在外做官了,卻不知道他的官早已丟掉,還在牢裏坐了一個多月。家人那知道呢?見了官回來了,那還了得!從前怨他的,罵他的,打他的……都來了,都來看官了。

人們告訴他,他的父親已死了,老婆還比從前更美麗了,……他卻和石頭一樣,動也不動,一點感覺也沒有,別要說眼淚吧,隻沉悶著那副笨得可笑又可憐的麵孔!

然而笨家夥還是個笨家夥,官的笨家夥並沒有什麽別樣,大得可怕的麵孔更其蒼老枯黑了!笨家夥他不會撒謊,也不會吹牛皮,更不會擺官架子,他直直地說了一大堆的話,無非在宣布他過去的曆史了……。後來,人們知道笨家夥還是個笨家夥,沒有什麽了不得,而且官也沒有了。就是做官,當一個小排長兒,簡直比狗還臭,誰怕他幹麽?誰來看他呢?鄉紳們的一腔熱忱——如同從佃戶那裏騙來了十石穀子一樣的熱忱——都由一百二十度降到零度以下了!大家隻留了一個印象,是“真是個笨家夥,討厭而且莫明其妙,不做官了吧,為什麽不弄一些錢回來呢?”

笨家夥太不自悟了!他不安本分,在家裏有飯吃,有衣穿,還有胖子老婆——雖然胖子老婆和他的感情不好,另外有個美貌少年情人,可是在形式上究竟有個老婆——何嚐不好呢!他呀!還是和一年前離開家鄉時一樣,和一般流氓,失業的鄉民,組織什麽農民自衛軍,要打倒土豪劣紳,大地主,土地還給農民……鄉紳們當然和他不客氣,有一天,在日兒已西斜的時候,西風瑟瑟地吹著,梧桐的落葉在吟著秋意的歌音,他從農民自衛軍裏開了會回來,鄉紳們一把抓住了他又長又高的鼻子,說:

“他媽的,送你縣長那裏去,暴徒!”

笨家夥雖然反抗,叫,跳,罵,說他們是豬,不應當欺貧民,討很多的小老婆——他媽的,你為什麽在外麵找情人呢?你不是有胖子老婆嗎?——打麻雀牌,不應當吸鴉片,以貧民為他們的奴隸……

終究,這些話一點也沒有用處,笨家夥被兩個警察送上了輪船,還有一個縣黨部的常務委員——是一個有錢的劣紳——在監視著他。

於是,笨家夥又重來上海了。

在上海,笨家夥是做文章,當東西,發牢騷,餓著肚皮跑馬路……資本主義製度的社會給與他的恩惠是如此。

已經是冬天了!北風在屋頂上狂吼著,好像要把笨家夥吃了下去似的!天空布滿了灰色的流雲,露著了怒的麵孔,雪,一陣陣地飛了下來。

笨家夥什麽也沒有了!大衣是丟在當鋪裏,冷氣向他壓迫著,使他打戰,牙齒“得得”的發出聲音,他倒在榻上,擁著了一條破爛的被窩。雪從破窗上打了進來,他已沒有抗抵的方法;也不能做文章了!

這時,笨家夥被勢力,金錢,和滑頭心理征服了!他笨的腦筋,發現了現社會全部構造上的生活定律來,他回憶著他過去的曆史,家庭,朋友,愛人……都是假的,隻有錢是真的!例如從前有幾個喝酒的朋友,由他介紹了去做副官,便很和他要好,現在這幾個副官,都做了大官,住的是三層樓的洋房子,他去的時候,他們也不理了……

什麽事,都擁在他的胸頭上來,但是,他好像又發現了以上的定律的錯誤似的,在喉裏哼道:

“他媽的……享樂的個人主義,近代資本主義社會矛盾病的公式……消滅社會階級……智識階級是靠不住的東西……別要做學者……到農工群眾中間去……以偉大的火花送資本主義到墳墓裏去……哼……”

笨家夥不住地哼著,但是以下再哼的些什麽,隻有天知道!

風仍然在吹著,雪下得更大了,窗上,窗下,屋內,被上,都堆滿了白色的雪花。

笨家夥的身體已冷硬了不能再動,血已不能再循流了!眼睛裏也不能再看見什物,失去了光芒,思想也停止了,哼聲也從細微到隻見紫色的唇在微微的動。

在笨家夥的眼睛裏發現了一個火花爆發的時候,於是,笨家夥死了!

從此,這個世界上已不再見這個笨家夥,然而在世界上的這些笨家夥正多著呢!而且都感著現社會的不安,矛盾,在抗爭著,蠕動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