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讀了這裏,明白了景印子的自殺並不是為了戀愛,實在是為了思想和行動的鬥爭,這種自殺,可以說是思想戰勝了矛盾的行動吧!

總之:我很失望地,丟開了未讀完的稿件,吸了一枝紙煙在樓前徘徊起來。

而鏡還沒有來!

我不免有些焦躁了!總算景印子自殺的事件有些引誘我的所在——雖然我不表同情於他的自殺——於是我又讀起來:

——“昨天,我沉思了一夜,和我別離已四年的‘自殺’,又偷偷的徘徊於我的意識界!我知道,我一談了自殺,一定有人咒罵我,不同情於我這種蠢笨動物下意識行為!但是,我並不要得著資產階級的先生們給與我的同情,我的確不能到反革命的陣線上去!

“在我模糊恍惚精神上受了重大打擊的時候,朦朧的眼睛,看見那天天在我窗前偷偷跑過的太陽,又走到我窗上來了,好像要告訴我什麽好消息似的呢!正是這個當兒,同房的翼君,叫道:

‘不得了!B地是多數黨的了!’

“這句話給了我一個很大的刺激,我忽然從被窩裏跳了起來:

‘呀!什麽?’

‘多數黨占領了B地。’

“我走下床來,衝到翼君的前麵,拿了他手裏的報紙讀了起來,一行大字直刺著我的眼睛裏來:

‘多數黨暴動占領B地……’‘弓圭氏逃亡C南……’

“呀!熱血衝流著,興奮占領了我的胸懷,我跳了起來,我高聲叫著:‘呀!英特爾,納雄維爾……呀!’我忘卻同房擁有家財百萬的翼君了!他兩目深深地注視於我,他……

‘怎麽?你?……’翼君的話止於此了!

“我忽然驚醒了!恐怖占領了我的胸間,於是我說道:

‘很可恐怖的多數黨呀!’

“翼君沒講話,我想他一定說我是多數黨呢!

“我始終拿著那張報紙在室內徘徊,那‘B地多數黨暴動……’幾行的字兒,永遠永遠刺在我的眼裏,深深的印在我的腦中……

“直到茶房來的時候,他說道:

‘景印子先生不怕冷嗎?今天很冷呢!’

“我才知道身上沒有穿衣服,腳上沒有穿鞋子……。我走上床去,在穿衣服的時候,我含著笑容呼了三聲……革命勝利萬歲!B地限於豔色恐怖的世界,屠殺,焚燒……呀!偉大呀!無產者也有出頭的時候!曾記得反革命黨人枉死了成千累萬的無產者,他們的腥血永遠漫流,他們的雙目永遠沒有瞑閉的時候,他們是布爾喬亞宰割的傀儡……呀!也有時候,也有時候,也有我們報複的時候呀!

“我正要洗臉了!忽然接得一封來信,那是平君的來信,他說昨天因為有事,今晚會來看我。我欣然,他並沒有看我是一個反革命派!

“我如同魂魄衝在天穹,如黑夜間長途孤旅者看見了明燈的照耀,隻等待那黑夜的到來,聽平君的好消息呀!

“自殺的影兒,又暫時的離開了我跑向天邊去……

“燈光灑在房內了!樓下帝國主義文化侵略的機關——教堂——充塞了紅裙綠衫的女郎——人妖——以及穿著西裝,頭發梳得光光的才子(?)青年——怪物——和一些希望上帝給與他更大的幸福的老人們,他們——他們在聽得耶穌‘有人打你左邊耳光,你右邊的耳光也給他打’的奴隸主義的吩咐!接著,是傳出了資產階級黃宮座上愉快的歌聲……

“十丈紅塵的N市已經浸占在夜色之中——那是N市黎明的時候,資本家,買辦,官僚,妓女……這時候正現在各大街市,遊戲場,菜館,旅店……平君要來了……

“平君來了!我欣喜異常,因為房間之內有翼君的原故,我便和他向江濱公園走去。平君開始說了:

‘……這次的失敗,是軍事計劃上的失敗,但是整個的革命並沒有失敗,……現在我們第一個口號是土地革命……’

“平君說著,麵孔是露著誠懇的微笑,但是他始終懷疑我是反革命派!他很機警,不敢暢談,言詞間無非是一些出於不得已的句調——我們當然無心思去賞玩江濱和月色了——我於此種環境之中,不覺空虛占在心頭,我要說的話完全消失了!我也無心聽他的話了!我若是在此種神秘環境中吐露我的一切,在他一定會覺得我是欺騙他的,於是我完全失望,我們便在公園的門外握手悵然而別了!”

——“近來,我恍恍惚惚的過著機械的灰色生活,我的頭腦差不多到了停止了思想的狀態。如此,我當東西,寫著不能成篇的作品——當編輯退回原稿時,我總覺得編輯先生是瞎了眼睛的,但過了幾天以後,自己又知道自己的作品太不藝術了!

“我漸漸地到了不能生活的時候了!一天,我受了公寓主人逼迫到不能自已的時候,我正希望著稿費的一篇稿子,正是這個時候,茶房送來了一大包的雙掛號郵件,我知道原稿又退回了!我頹然拆開了那郵件,那編輯先生附了一封來信:

‘景印子先生:

‘大稿《到何處去》接到,又仔細讀過兩遍。材料確佳,隻是表現不見深刻。各人言語,似未能充分表達其內心。作者又未能於此點多所發揮。是以隻成普通敘述苦生活之小說矣。

‘屢承惠稿,頗欲采用,未能如願。又知亟需費用,無能為力,實深愧恧!幸予原諒,即請旅安。

‘弟草勺子上。’

“我讀完了來信,籲了一口長氣。我覺得草勺子固然是熱心,忠實,但是信中的‘愧恧’與‘無能為力’一定是有用意的!……——怕我借錢。總之,我的文藝生活是破產了!”

——“胖子公寓主人,今天又來了兩次了!他那一副幾何式的麵孔,加上短的八字胡子,聲音很高而並不十分用力的嘴唇,使我見了便失去了自主的能力!在他第二次走來時,我憤憤的說道:

‘等一個星期,不給你的房錢,送我到巡捕房去。’

“於是,公寓主人才悸悸然的走了!

“我在室內徘徊了一遍,我的右手不住地去抓著頭皮。下午的時候,我伸開一張白紙,拿起筆來颼颼的寫道:

‘昂格爾主義之矛盾與錯誤

‘自經濟史觀的昂格爾主義,第一次在……試行,便遭了一個大大的失敗。雖然,現代的資本主義,發現了矛盾點,在掘著最後的墳墓。但未來的世界也決不是昂格爾主義可以占領著曆史上之重要區域的;因為昂格爾主義的本身便有很多的矛盾和弱點的存在!

‘……的革命以後,國際的黨人高叫著昂格爾主義的勝利,以消滅國際間反昂格爾主義的學說戰勝了昂格爾主義,而進長昂格爾主義之……’

“我寫到這裏,我並找不出昂格爾主義的解點和矛盾,我的手顫動起來,我的心震**而跳躍,我的麵孔變成了死灰的顏色……我不能——不能再往下寫了!我不能因為生活問題而製造許多騙人的謠言,做思想上的叛徒,淪落了意誌,喪失了良心,去做反革命派!我為什麽現在居然喪心病狂一至於此呢?我為什麽意誌如此的薄弱呢?我為什麽要借這卑鄙的行為而為解決生活問題的進身之階呢?我常說近來有很多青年為了官位,金錢,美人,而去做狼,做豬……現在為什麽我自己要去做狼做豬呢?‘矛盾’刺在我的深心,我流了清滴滴的眼淚!

“我受了理智的裁判,我受了心的責備,我便想著如何去解決‘生活’問題了。但是,現在已沒有解決我生活的事件,我在上次準備自殺的時候已經想過。而且,我自己非常恐怖自己,假使我依然如此的生活下去——即使生活上沒有什麽問題,而意誌薄弱的我,恐怕終於有一天,有這麽一天,我受了金錢的引誘,我會跑到反革命的陣線上去,我會做假革命派的俘虜!我這樣‘矛盾’的人,我這樣已經殺了自己的思想,殺了自己的意誌的人……

“北風從屋頂上呼呼的叫了過去,灰黯的雲籠罩在天空,鵝毛似的雪片飛了下來……現於我眼前的,是一張稿子,稿上的字給我越看越大,越看越大!我拿起了桌上裁紙的一把短刀,咬緊了牙根,兩眼放大突出了眶外,血漲紅了頸項與麵龐,刀頭直指在喉間……

“我準備自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