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命般地從湖濱跑回來,放好桶,曬好衣裳,走進臥房的時候,梅春姐已經身疲力軟了。她無心燒飯,無心飲牛,無心飼喂雞和鴨……懶洋洋地躺在木**,去推想她那命運中的各種不幸的根源。

田野中的男人們的穢語和湖上的婦人們的嘲諷,就像一個多角的、有毛的東西似的,在她的心中翻滾。她想起了母親臨終的前夜和父親死時所對她叮囑的那些話來:“在家從父,出嫁要從夫。如果丈夫有什麽不正當的行為的時候,隻能低聲地溫語地,夜間在枕頭上去勸慰他……”她覺得她對丈夫是太少勸慰了,她應當好好預備一些溫軟的話,在夜間,在枕頭上,去勸慰她的丈夫才行。這樣,她便深深地歎了一歎,把心思勉力地鎮靜了一會兒,就又慢慢地開始她那日常的、好像永遠也做不完的家中的瑣細事務。

在夜間,丈夫陳德隆回來了。他喝得醉醺醺的。在一線微弱得可憐的燈光底下,可以看到他那因長癩子而脫落了發根的光頭上,有幾根被酒力所激發著的青筋在凸動。他的麵孔通紅的,在刷子般的粗黑的眉毛下,睜大著一雙帶著血絲的、發光的、螃蟹形的眼睛。

他一聲不響,歪歪倒倒地走到了床邊,向梅春姐做成一個要冷茶的手勢,就橫身倒了下來。

夜—是很長的。當他喝冷茶喝足了的時候,當梅春姐正要用溫軟的言辭去勸慰他的時候,當村上的賭徒們正待邀人去賭錢的時候,丈夫陳德隆的酒醒來了。他突然像一根發條似的從**彈了起來,伸手到小櫃中摸出他那僅有的幾塊放光的洋錢和銅板,一隻熊似的衝到村中去!

梅春姐拖著他的手,哭著,叫著:

“德—隆—哥!你,你不在家,人……家……要……欺侮我的!”

“誰呀?”他停了停腳步,“放心吧!沒有人敢在老子頭上動土的!”就扔下梅春姐的手,跑開了。

夜—是很長的。

梅春姐張望著丈夫的陰影,在無涯的黑暗中消逝著,回頭又看著那像在打哈欠似的洞黑的床鋪,她的心兒不能抑製地戰栗了好久。被子裏還遺留著丈夫的酒氣,可是—沒有了丈夫。小櫃中還遺留著洋錢和銅板的空位置,可是—沒有了洋錢和銅板。她想哭,可是—她連哭都哭不出來了。

她又慢慢地走到了窗口前,她在那裏站立了好久好久。她想不出一個能夠使丈夫回心的辦法。歎氣,流眼淚,一點也不能打動丈夫的那顆懵懂的心。她漸漸地,差不多要沉入到一種絕望的無可奈何的悲哀中了。

站著……歎著……之後,她就推開窗子伸出了頭來,想看一看她那從小就歡喜看的夜空,想借著星星和月明來解一解心中的愁悶。可是,忽然地,像有一個什麽暗號似的,那埋伏在她左右,專門為勾引她而來的,浮**的粗俗的情歌,立時間便四麵飄揚起來了。

最初是一個沙聲的唱道:

十七八歲的嬌姐呀—

沒人瞅啦!

跪到情哥哥麵前—

磕響頭!

梅春姐向窗前唾了一口,把頭縮了回來。她覺得這些人都是卑汙、下賤的、太可笑的家夥。也不想想他自家是什麽東西!但悲痛是無情的,她睡不著。她把耳朵輕輕地貼在窗口邊,無聊地又想聽下去—她是想趕去那快要把她全身都毀滅掉的悲哀:

哥說:“我的姐姐呀!

不怕你膝頭骨跪得浮浮腫,

額頭叩得沒有皮。

你呀!要想情哥……萬不依!”

接著,又有一個人裝著女人的聲音唱起來了。這聲音,梅春姐一聽就知道是那個身上髒得發黴,還常常佩著一個草香荷包的、小眼睛的獨身漢老黃瓜唱的。喉嚨尖起來就像那餓傷的貓頭鷹一般地叫著:

姐說:“我的哥呀!

你要黃金白銀—姐屋裏有;

要花花綠綠的荷包子—慢慢送得來。

你鐵打的心兒呀—想轉來!”

沙聲的又唱道:

哥說:“我的姐呀!

不怕你黃金白銀堆齊我的頸,

花花綠綠的荷包子佩滿我的身……

父母的遺體呀—值千金!”

梅春姐越聽越覺得下流了,她離開了小窗,準備鑽進那洞黑的**。可是那歌聲的尾子,卻還是清清楚楚地可以聽得出來。尖聲的在後麵接著:

姐說:“我的哥呀!

我好比深水壩裏扳罾—起不得水啦!

我好比朽木子塔橋—無人走啦!

隻要你情哥哥在我橋上過一路身,

你還在何嗨[1]—修福積陰功!”

沙聲的沒有再唱了。一陣一陣的嬉笑湧進了梅春姐的小窗,她用被頭把耳朵捫得繃緊,她暗暗地又使力地唾了兩回。她想:“你們能算什麽東西呢?癩蛤蟆……”

然而,痛苦、悲哀、空虛、孤獨……卻又是真的。梅春姐隻能盡量地抑製自己,她總還滿望著丈夫有回心轉意的一日。然而這一日要到什麽時候才來呢?梅春姐不知道。因此,她的痛苦、悲哀、空虛、孤獨……也就不曉得要到什麽時候才能夠解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