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寒潮襲來,天空陰陰沉沉的。寒風猛烈地刮著,枝葉飛揚,不時一股旋風卷向山穀,凍僵了的樹木、新架起的電線顫抖著,嘶叫著。古尚清穿著老羊皮褂子,戴著毛茸茸的狗皮帽,風這麽大,天這樣冷,他也不把帽耳子放下來,凍得耳朵通紅。他是礦裏的第一流電工,別看他身材高大,可是爬起電線杆子來像猴子一樣靈敏,挺高的電線杆子,他轉眼工夫就能爬到頂;接電線、安絕緣器又快又好,找毛病、查斷線也很有本事,所有的電工都佩服他的技術,因此他在電工裏威信很高。在他的帶動下,大家起早貪晚地進行突擊,此刻他正爬在電線杆上招呼助手郎金魁拉電線。

郎金魁拉著一大盤電線,氣喘籲籲地走來,愁眉苦臉地說:“古師傅,這樣的熊天還能幹哪!”

“幹,不幹還行?”古尚清跳下來,幫著郎金魁拉電線,迎風大踏步地走著,毛茸茸的帽耳子一搧一搧的。他暗在心裏罵了一陣老天爺,向郎金魁說:“小郎,你把電線給我,快去告訴那兩組人,讓他們兩組合並在一起,不要鬆勁,要堅持幹下去,架一空少一空,不管刮風下雪,今天晚上一定要搞完!”

郎金魁剛走,薛輝由山麓跑來,看見了他老遠就喊:“古師傅,唐礦長讓我來問問你,架線有什麽困難?”

古尚清迎前幾步說:“別的沒啥,就是風太大,電線拉起來又蹦又跳,架一空好不容易。”

薛輝穿著黃色大衣,腰間係著皮帶,頭戴棉軍帽,腳穿大頭鞋,打扮得整齊利落。由於走急了,再加上凍的,臉色紅通通的。他望了望嘶叫著的電線,皺起眉頭說:“那麽說,今天晚上不能通電啦!”

古尚清也望了望嘶叫著的電線,用鎮定的聲調說:“別看風刮得凶,沒關係,哪怕幹到半夜也要叫它通電!”

薛輝高興地說:“好啊!古師傅,需不需要支援?”聽古尚清說如果有人,來幾個也好時,他就立刻往山下跑去了。

古尚清他們剛架上一空線,薛輝領二十多個人來了。古尚清立刻把人分給各組;現在人多了,隔不遠就站著兩人,用長杆子把電線挑起,電工們爬上電線杆子去架設。風在呼嘯,電線在空中摔打,雖然人多,架一空還是要費很大的勁。

到了下午,風小了些,但下起了雪,鵝毛似的雪片往下直堆,風卷雪花打得人睜不開眼睛。這時焦昆又領一些人來支援了。他和古尚清分了工,讓古尚清領一部分人從東向西突擊,他帶領一部分人由西向東突擊。

古尚清在電線杆上爬上爬下,一邊架設一邊指揮大家幹。薛輝成了他的得力助手,一邊幫著他,一邊跑前跑後替他傳達命令;每架設一空他就喊:“同誌們,再加一把勁,爭取晚上送電哪!”

大家跟著呼應,互相鼓勵著,冒著風雪挑電線,不時一陣狂風吹來,電線嘶叫著,猛烈地在空中摔打。人們高喊:“撐住!撐住!”撐著撐著,有一個人跌倒,拉著好幾個人也都跟著跌倒。他們罵了幾聲老天爺就爬起來再幹。大家的情緒高漲,勁頭很足,克服重重困難,把電線一空一空地架起。

陰天裏天黑得快,下午五點來鍾已看不清周圍的群山,這時才把線路架完。收工後,古尚清同薛輝一齊往回走。路上薛輝稱讚地說:“古師傅,你的本領真高,若不是有你這樣一個有本領的老電工,今天的電線架不成。”

古尚清最喜歡人誇獎他的本領,聽薛輝誇他,咧嘴笑笑說:“不是你大叔吹牛,要講外線的活,我老古可算是個高明的老把式,找上千兒八百的電工,都敢跟他比比,要文的咱可以跟他講道理;來武的電線杆子上見。外行看熱鬧,行家看門道,有沒有真本事,一眼就可以看出來。”

薛輝看古尚清那種自豪的樣子,覺得很有趣,說:“你的本領確實不壞,天氣好還看不出來;可今天,你大顯身手了!”

古尚清哈哈笑起來,震得眉毛和胡子上的白霜紛紛落地。通過在一起幹活,他覺得薛輝跟自己很投緣,越發喜歡跟薛輝嘮扯:“小薛,你大叔的本事也不是輕易練的。我剛跟班的時候,比你小多了,任嘛不懂,爬起電線杆子笨得像個狗熊,摔了好幾次,摔得鼻青臉腫,師傅罵我是個笨蛋。人有臉,樹有皮,為啥叫他們說我笨呢!我要練出本事讓你們看看。離我家不遠有個小學校,操場上有杆很高的旗杆,我就天天晚上偷著去爬,一爬就是半夜。練了三個月的時候,那麽高的旗杆,我一口氣就能爬到頂尖。這一手在平常時候沒露,有一天架高壓電線,電線杆子很高,老師傅們爬起來很吃力,我說:‘讓我來吧!’師傅們都用白眼珠瞧我,我不管他,往手心裏吐了兩口唾沫,故意不綁腳鐙子,一口氣就爬了上去。我在頂上往下望望,師傅們都望著我發愣。從那以後,他們就不再小瞧我,都愛教給我技術。我幹這一行有十七八年了,真是白毛狐狸戴禮帽,有了道行。

薛輝注意聽他講著,想象著當年古尚清爬到電線杆子上那個自鳴得意的勁頭,情不自禁地笑了。

雪繼續下著,風仍然刮得很緊。古尚清同薛輝邊說邊走,不大的工夫來到鎮子裏。路過牛家酒館門前的時候,古尚清見酒館裏燈光明亮,送出陣陣酒香,他拉了薛輝一把說:“走,進去喝兩杯暖暖身子。”

薛輝說不會喝,推辭了,但古尚清不讓,“走吧,陪大叔喝幾杯,咱爺兒倆好好嘮扯一下。”說著把薛輝強拉進了酒館。

屋裏有幾個酒客,有好幾個是獨身工人,郎金魁、蘇福昌都坐在這裏。他們走進去,酒客都站起來跟他們打招呼,薛輝感到很不好意思,臉紅了。古尚清拍打掉身上的雪,領薛輝在一張空桌子邊坐下。翠花走過來,嬉皮笑臉地說:“喏,老主顧,你可有好多日子不來啦,是不是叫老婆給治住啦!”說著在兩個人麵前擺上杯筷。

“瞎說,老子沒空!”古尚清轉臉問薛輝:“你看來點什麽?”

薛輝看翠花正在好奇地打量他,臉更紅了,忙搖搖頭說:“我不會喝酒,你隨便來吧!”

古尚清沒理會薛輝的神態,向翠花說:“切半斤豬頭肉,來四兩花生米,再來兩壺酒。”

“好的。”翠花響亮地應了一聲,又瞟了薛輝一眼,幹部來喝酒他是第一份。她邁著輕快的步子,邊走邊嬌聲嬌氣地喊:“豬頭肉半斤,花生米四兩,好酒兩壺!”

少時,翠花端上酒菜。古尚清摘掉皮帽子,敞開老羊皮褂子,先給自己倒上一杯,然後給薛輝倒上一杯,說:“這酒不壞,喝兩盅!”

薛輝為難地擺擺手說:“我確實不會喝,你喝你的吧!”他心裏有些煩躁。

古尚清把酒杯往薛輝跟前一放,說:“哪能不喝呢!男子漢大丈夫,不能不喝酒。”他端起酒杯一口喝幹,又滿滿地斟上一杯說:“古時候的英雄好漢都是有酒量的,景陽岡上打虎的武二郎,喝了十八大碗還過岡,遇見猛虎,全仗借酒力打死猛虎;他醉打蔣門神的時候,一路上喝了好幾壇酒,那真夠樣!”

薛輝聽古尚清胡扯,禁不住想起那天討論吸收老工人入黨的事。大家認為古尚清家庭出身很苦,本人是個老工人,技術較高,有一定階級覺悟,是個建設骨幹;主要的缺點就是過於貪酒,再就是愛冒炮吹牛,因此要進一步培養。想到這裏,就向他指出說:“喝酒可不是英雄行為,你喝得太凶,影響生活,鬧得家庭不和,還會耽誤正事,今後你要少喝才好!”

古尚清嘿嘿笑著說:“酒是好東西,喝上一壺非常提神,這是人人所好,越是體麵人越要能喝。”

翠花湊過來,笑嘻嘻地向薛輝說:“對呀,酒是好東西,喝上幾壺酒,活血脈,暖身子,又提神。若是你高興了喝起酒,會使你滿身舒暢,喜上加喜,頭腦清爽,使你更加高興。若是你有愁事,喝上酒,會使你什麽都忘了,醉乎乎的,躺下便睡,那真是一醉解千愁。酒還能使人聰明,給人壯膽,英雄愛美酒,自古以來,哪個英雄都有海量,喝下幾斤酒,人借酒氣,就會幹出驚天動地的大事。喝吧,一個走南闖北的人,哪能不喝酒呢?”

薛輝從小就在軍隊裏,很少接觸過這些不三不四的人,聽翠花快嘴尖舌地說了這些,感到驚異,又感到厭煩,便把臉轉到一邊,根本不理她。翠花可不管那個,直往薛輝的身邊湊,斜眼溜著他,巧嘴花舌地說:“薛同誌,你是第一次到我們這裏來,還沒有嚐過我們的酒味和我們的菜味,今天你是貴客,特意給你們拿的好酒,六十度的高粱燒,味美勁大,這豬頭肉選的是豬腮上的,又爛又香,你嚐嚐,保險讓你滿意。”

薛輝聽翠花知道自己的姓,感到意外地看了她一眼。

翠花見薛輝看她,更放肆了,滔滔不絕地講起酒館的好處來。薛輝被糾纏得很惱火,暗暗埋怨古尚清領他到這裏來,很想馬上抬腿走開;古尚清見薛輝不高興,也煩了,向翠花擺擺手說:“翠花,你別賣你那張貧嘴了,去吧!”

翠花也看出薛輝不高興,一麵暗自在心裏罵他,一麵仍然嬉皮笑臉地說:“薛同誌真靦腆,像個大姑娘似的,真是個好人!”

古尚清這時也覺得不該拉薛輝到這裏,方才跟他吹喝酒也不適當,改口說:“我愛喝酒,這是多少年的事了。當然啦,喝多了不好,特別是年輕人,還是不喝的好。”

薛輝說:“我們年輕人不該喝,你也不該多喝,這個毛病該改了!”

古尚清說:“你大叔不好別的,就是好點酒,這有什麽不好;自那次唐礦長說了,我就喝得很少,今天線路完了工,是個大喜日子,應該喝幾壺慶賀一下嘛!”說著嘿嘿笑了兩聲,舉杯一口喝幹,又倒滿一杯向薛輝說:“來,陪大叔喝兩杯!”

薛輝勉強地喝了兩口,古尚清見薛輝陪自己喝了,心裏很高興,大喝特喝起來,不大的工夫,兩壺酒都喝幹了,又續了一壺。幾壺酒下肚,話匣子就打開了,親切地說:“你大叔是走南闖北的人,出名的古大炮,嘴快心直,不會耍心眼。你大嬸也是個實心眼的人,誰給她一分熱,她會給你百分暖。俺們月娟像她媽一樣,也是心直口快,幹起活來爽快利落,孩子的心很靈,可惜隻念三年書,文化少,現在她有空就學文化,說是要追上你,……”

薛輝聽他提起古月娟覺得不自在,又注意到翠花站在旁邊轉動著眼珠意味深長地瞧著他,他臉上燒得通紅,坐在那裏如坐針氈。他發愁地瞅著那壺酒,盼望古尚清快喝完它,好離開這裏。

這時,古月娟滿身雪花地闖了進來,見她爸爸和薛輝在這裏喝酒,心裏很不高興。她瞅了薛輝一眼,向古尚清說:“到處找你,你跑到這裏喝酒來啦!”

古尚清看女兒沉著臉子,察覺到今天喝多了,回家免不了要挨她們娘兒倆訓斥;他怕月娟在這裏嘮叨,就故意板起麵孔說:“找我幹什麽?薛輝要跟我在一起喝杯酒,在一起嘮嘮,你快回去吧,一會兒我就回去!”

古月娟聽說是薛輝拉爸爸來喝酒,感到意外,她打量了薛輝一眼,噘著嘴巴說:“焦主任到咱家去找你,電還沒有到,怕是線路上有毛病,找你想想辦法;我就估計你會在這裏,果然沒錯。哼,人家急得團團轉,你們在這裏又是喝又是嘮的。”

薛輝聽月娟把自己也給捎帶上了,心裏更加慚愧。他麵對著臉色很不高興的古月娟,有口難辯,就呆呆地坐著,一句話也說不出。

古尚清聽月娟一說,知道線路上有毛病,著起急來,趕緊站起一邊拿帽子,一邊係羊皮褂子上的扣。翠花過來向他要酒錢,他兩手空空,說:“記在賬上吧!”

薛輝掏出錢交給翠花,招呼一聲古月娟,一同走出了酒館,古尚清隨後跟了出來。他已喝過了量,加上心裏一急,酒往上湧,有些醉了,腦子有些發暈,腿腳有些不聽使喚。兩個青年人走得很快,他有些跟不上。

古月娟看她爸爸落下了,便挨近薛輝埋怨地說:“瞧你幹的好事,在這個時候請他喝酒,讓他喝得醉醺醺的,還怎麽幹活!”

薛輝連忙解釋說:“哪裏是我請他,是他硬把我領進去的,我還不會喝酒呢!”他說著回頭望望,覺得對這位大叔真是無可奈何。

古月娟相信薛輝的話,一定是爸爸拉他去的。她看薛輝跟爸爸親近,心裏暗暗歡喜,她說:“你可不要再跟他去了,照這樣,你很快就要跟他學會了,你呀!”

薛輝聽月娟說得這樣親熱,感到很溫暖。他想說些什麽,看古尚清已經趕上來,沒有再說,領著兩個人奔向變電所。

焦昆正在門前等著,見古尚清他們來了,說:“古師傅,電路不通啊!”

古尚清說:“怕是線路上有毛病!”他走進屋,連身上的雪都沒顧得拍打。焦昆看他臉色通紅,酒氣噴人,知道他又去喝酒了,心裏暗暗著急。他想:外麵風雪很大,線路那麽長,他喝得醉醺醺的,今晚難以通電了。

古尚清雖然發暈,腦子可很清醒,見焦昆沉思,說:“你不用發愁,我去檢查!”

焦昆為難地說:“外邊風雪那麽大,天又黑路又滑,你又喝得暈乎乎的,怎麽能去檢查呢?”

古尚清急了,臉色更加紅,拍著胸膛說:“我老古喝這點酒不算啥,別說喝這些,就是再喝三五壺也沒啥。喝點酒倒提精神,幹起活來更有勁,我去檢查,你放心好了。”他又轉向薛輝和女兒說:“現在找別人不好找,你們倆跟我走一趟吧,把電線和工具拿著。”

焦昆不放心地說:“你暈得腿腳都不大好使,別去啦!”

“我去!”古尚清摸摸腰裏的工具,看工具都在,抬腿就往外走。

焦昆攔住古尚清說:“古師傅,先等等。你們去檢查線路,用什麽聯絡呢?搞好搞不好這邊也不知道,你們來回跑太費時間了。”

古尚清站下來,對這個問題他沒想。

焦昆思索了一下說:“我看這樣吧,讓薛輝背一杆大槍。你們發現了毛病,需要停電就向這個方向對空打兩槍,我們就打電話通知供電單位停電;你們接好後再打三槍,我們好通知供電單位供電,若是太遠,你們估計聽不到槍聲,再往回跑。”

古尚清見焦昆把這個都想到了,心裏有些慚愧,便應了一聲,領薛輝和古月娟走出去。

山野裏一片漆黑,寒風猛烈呼嘯,大雪往下直堆。古尚清拎著一盞氣死風的馬燈,古月娟和薛輝拿著手電,沿著線路檢查。走不遠,古尚清的胡須上結滿冰瘤子,眉毛上也凝滿了白霜,老羊皮褂子上披滿雪花,全身白花花的。由於野外呼吸著新鮮空氣,風卷著涼冰冰的雪花直往臉上撲打,他的醉意逐漸消散,來了精神。他不用看,聽聽電線的響聲,就可以知道電線的情況。薛輝和古月娟用手電照,他就揮手說:“不用照,毛病不在這裏,往前查!”

古尚清領他們沿著線路檢査了四裏地,來到了一個大溝邊,發現了毛病。因為當中是條大溝,溝兩邊立著電線杆子,間距較長,這地方又招風,電線頭沒接牢靠,被吹斷了。

古尚清爬進大溝,找到溝那邊的電線頭,用電筆一試,嗤嗤冒火星,知道前邊的線路完好無損,這使他喜出望外,確信今晚通電有了把握,忙向上邊嚷:“小薛,到高崗上去放槍!”

薛輝跑到高崗,衝著礦山的方向,對空砰砰放了兩槍。

古尚清在溝裏等了一陣,試了試,見停了電,忙接上線頭,拉著爬上溝邊。可是風很大,電線不肯馴服,薛輝和月娟也幫不上忙,他站在電線杆子下,用馬燈照著電線杆沉思了一陣,搖搖電線杆,見它埋得很牢靠,就把線頭綁在腰間,自己爬上了電線杆子。

他吃力地一把把一步步往上爬著。風刮著,電線嘯嘯響著,跳動著,摔打著,時刻想把他摔掉。他攀緊電線杆子,拉扯著電線,堅持著往上爬,越往上風越大,雪花迎麵撲來,打得他睜不開眼睛。突然,頭上的帽子呼的一聲飛了很遠,驚得古月娟在下邊喊:“加小心!”他一聲不響,繼續跟狂風搏鬥著,爬著,邊爬邊鼓勵自己:不能含糊,一定要在今晚供上電!

薛輝隨後爬上去,但他幫不了別的忙,隻能為他照個亮。防風燈滅了,他又打起手電筒。電線杆增加了重量,開始搖晃起來。古尚清在上邊喊:“下去!快下去!”薛輝隻得滑下來,同古月娟一起扶著電杆,好像這樣就能扶住它,減少老古的危險似的。兩人屏著呼吸仰臉望著,黑暗中隻見高個子老古,始而被電線拉得傾斜身子,繼而緊抱電線杆,不斷向上移動。

爬到頂端,關鍵時刻到了。古尚清感到累了,抱著電線杆子緩口氣。這時,他情不自禁地眯縫著眼睛往礦山望望,黑茫茫的,什麽也看不見。他想象到此刻焦主任正在盼他修複好,唐礦長在盼望通電,全體礦工和小鎮居民都盼望通電,覺得不通電是他做電工的恥辱,決心非在今晚通電不可。他低頭往下邊望望,兩個年輕人手扶著電杆,正仰臉往上望著,暗想:一定要給他們做個榜樣。他把腳鐙卡住,又掛上一條安全帶,用雙腿夾緊電線杆子,騰出雙手,解下腰裏的電線。電線猛勁搖擺跳動,拉得他整個身子都傾斜著,伸著兩臂跟暴跳的電線搏鬥,身上的老羊皮襖被風刮得呼搧呼搧地飛上飛下。古月娟和薛輝在下邊同聲喊:“加小心!加小心!”

古尚清無暇顧他們,運了一口氣,使出渾身的力氣,猛地把電線拉直,繞住電杆,不大的工夫把它接上了。他鬆一口氣,低頭向薛輝說:“你快去放槍!”

薛輝拿起槍向山崗跑去。古尚清從電線杆子上滑下來,精疲力盡地倒在地上,用雙手抹一把臉上的汗,無力地向女兒說:“月娟,快捧點幹淨雪給我吃,我的嗓子幹得冒煙!”

薛輝跑到高崗上,對著礦山的方向放了三槍,然後走回來。古尚清吃了幾把雪,精神好一些,靠著電線杆子歇了一會兒,立起來說:“走,我們到那個山頭去望望,看看電通了沒有,如果不通,咱們好再去檢查。”

他們爬到山頭上往礦裏望望,雪霧茫茫,黑沉沉的什麽也看不見。他們肩並肩地站著,焦急地盯著礦山的方向。山頭上風大,吹得他們站立不住,薛輝讓古尚清和古月娟到山坡的鬆樹下去避避風雪,自己留在這裏望著,古尚清沒有同意,讓薛輝和月娟蹲下幫他擋住風,費了很大勁點起煙,吸著煙同兩個年輕人一起遙望著礦山。

望著,望著,突然亮光一閃,出現一片燈光。光亮雖然很弱,但很顯眼,閃爍著像夜空中的星星。薛輝和古月娟同時高興地喊:“電通啦!”

古尚清沒有聲響,隻抹了一下胡子上的冰霜,向兩個年輕人說:“這就好了,咱們回去吧!”說著揣起煙鬥,踏著深雪,大步地向山下走去。薛輝和古月娟隨著他走下山,越近,燈光越明顯,明晃晃,亮閃閃,這使兩個年輕人格外高興。

電通了,礦山的獨身宿舍、工人住宅區的電燈都亮了。長久沒有電,突然一亮,顯得特別亮堂。人們高興極了,到處都在歡呼。

唐黎峴正在煤油燈下看文件,忽聽有人喊:“通電了!”他趕緊站起來擰開電鈕,強烈的電燈光芒刺得他眯縫起眼睛,油燈變得像個螢火蟲。他把油燈吹滅,走到窗前往外望望,遠遠近近的燈都亮了。變電所那裏的燈光像一群星星,鎮裏的路燈,稀稀拉拉地排成行,附近宿舍的窗戶都射出亮光。雪繼續下著,雪花在亮光處飛舞。

電燈光使礦山的夜顯得有生氣,使小鎮增加了色彩。唐黎峴興致勃勃地望著,覺得眼前的景色異常美麗,心裏非常愉快。他是個喜歡思考的人,望著那美麗的夜景,暗想電燈亮了,說明礦山的恢複工作又前進了一步,有了電就有了動力,為展開恢複工作創造了有利條件,而這種物質將會變成精神力量,使全體職工受到鼓舞,這是礦山工人階級在建設上獲得的第一個成就,礦工們會永遠記住這一天,大家更會積極努力去改變礦山的麵貌。

接著他又想到實際工作,電路提前修複了,其他工作也要緊緊地跟上去,原先的計劃安排已不適應目前情況,工作部署要進行調整,下一步的工作重點要放到修複坑道上,要盡快排除坑道裏的水,改善安全狀況……他思索了一會兒,很快就把工作的部署意見形成了,單等天亮再同有關幹部商量。

薛輝由山上回來,路過唐礦長宿舍,見唐黎峴站在窗邊,他上前調皮地敲了敲玻璃,臉貼著玻璃衝裏邊笑笑。唐黎峴讓他進去,他全身是雪,一進門就摘下帽子拍打,唐黎峴拿起枕巾幫他拍打,並讓他在火爐邊坐下。

“你們走了多遠發現問題的?”等他坐下了,唐黎峴問。

薛輝說:“不太遠。古尚清喝得醉眼惺忪的,一到線路上卻就來了精神,黑洞洞的,他的眼睛好使,耳朵也好使,真是個老把式,有兩手。”

唐黎峴說:“老古的本領達到這種程度,那是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是經過長期練成的。”

“唐礦長,你讓我去學一門技術去吧,搞工業不懂技術哪成?”薛輝趁機要求說。

唐黎峴聽他要學技術,感興趣地問:“你打算跟誰學呢?”

薛輝想了一下說:“就跟古尚清學電工吧,不然跟蘇福順學打眼放炮也行。”

唐黎峴微笑著說:“你選的人不錯,我也想拜他們為師呢。”

薛輝挑挑爐火,又添進兩鏟煤,爐火呼呼地燃起來。他非常願意跟首長坐在一起談天,可是盡管長期在一起,因為首長的時間總是安排得很緊,像今天這樣的機會是不多的,因此他很高興。

唐黎峴向來重視培養幹部,凡是在他跟前工作的幹部,他都有長期安排,從各方麵去培養他們。他認為薛輝是個苗子,如果培養得當,將來是一把手,眼前因為工作需要暫時把他留在礦長辦公室,等幹部多了,就把他放到基層去鍛煉。他思索了一下說:“你的想法很好,我們缺乏工業生產建設知識,都應該下去當學徒,可是暫時工作還離不開。就是在機關,我們仍然要拜師學藝,要向一切有知識的學,隨時隨地學,利用一切時間學,我們幹工作實際上也是在學,小薛,時間非常寶貴,我們要搶著學啊!”

薛輝知道唐黎峴白天整天工作,晚上坐在煤油燈下,既讀馬克思、列寧的書和毛主席著作,又鑽研生產建設知識,啃采礦學。他擔心首長累壞身子,有時不得不敲窗子催首長睡覺,他禁不住地提醒唐黎峴說:“學是該學,可是要注意身子,像你那樣每天搞得很晚可不成。”

唐黎峴說:“你不要亂幹涉,我會很好安排時間的。小薛,我們在戰鬥的年月裏,戰鬥緊張起來,就連宿趕夜地跟敵人戰鬥,現在離開戰場到了工業戰線,也應該和在戰爭的時候一樣,搶到時間就是勝利,分秒必爭。”

薛輝看時間太晚了,不願意再打攪首長,嘟囔說:“分秒必爭也不能不睡覺,搶時間工作也要搶時間休息,列寧說過不會休息就不會工作。”他把爐火搞好就出去了。

薛輝出門來,正趕上焦昆由變電所回來。焦昆披著軍大衣,頭戴棉軍帽,在飄著雪花的燈光下顯得威風凜凜。薛輝跑上前,向這位打了勝仗的指揮員祝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