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女人永遠比男人喜歡耍心機。”鄭航一邊往法醫室走,一邊不動聲色地想。方娟要用摩托車送他去,他拒絕了。家屬院到辦公樓不到五百米。

離開誌佬的住處,鄭航和方娟回了各自辦公室。雨後新晴,清新空氣從窗子裏湧進來,令鄭航感覺十分愜意,樹葉上似乎還帶著中午的雨滴,他可以看到不遠處森林公園大片大片正在伸展的樹林。

工作效率很高,兩個小時,一天的工作全部處理完畢。所長辦公室一直關著門,徐放可能去分局開會了。這樣也好,懶得囉唆。這時,手機響了。

“晚上來我家吃飯吧,反正你也是一個人。”方娟的聲音。

鄭航驚愕了一下,爽快地答應了。

穿著家居服的方娟顯得十分斯文,長發披散,略施淡妝,笑起來很恬靜。

鄭航走進去,左右環顧一下房間,然後很客氣也讓人感覺很真誠地說:“方娟,你的房間真漂亮!”

“謝謝!”方娟笑著回應,然後把鄭航讓到沙發上。鄭航落座之後,方娟略略寒暄,便走進廚房,給他倒茶。鄭航則主動要求做一種飲料,讓方娟嚐嚐鮮。

他打開帶來的紅酒,醒了一會兒,又從水果袋裏拿出梨子、火龍果等,去皮,切成丁兒,然後從方娟的冰箱裏找出一瓶水果飲料,一股腦兒倒進一個大玻璃器皿,再放入冰塊,不一會兒,一大瓶五顏六色的水果酒做成了。

悶了十分鍾之後,他倒出一杯遞給方娟。方娟一喝,“哇”地叫出聲來。“這飲料太有小資情調了!你真是出手不凡。晚餐我來做,也露兩手。我的炒雞蛋無人能敵。”

鄭航一聽就說:“好啊,我最喜歡吃炒雞蛋了。”說完,兩人一起愉快地笑起來。

這樣的交往比工作接觸,更容易讓他們熟絡。兩人說著,說著,漸入佳境。方娟提到前不久有人向她介紹一男朋友。鄭航說:“不是高富帥,我都不同意。”

“別提了,一個特猥瑣的家夥,人長得像一鞋幫子,可他從頭到尾跟我講對女生的要求,要如何溫柔,如何賢惠。我聽著特想抽他,他憑什麽啊!我看介紹人的麵子,咬牙忍了半天,後來趁著去洗手間的工夫溜了。”

“這個談戀愛吧,確實什麽鳥都遇得上。不過,我建議要忍就忍到最後,待他講完,教訓他如何對待女生,再離開。”

方娟哈哈大笑。“確實,要把話語權掌握在自己手裏。”

說完笑話,方娟問鄭航還想吃什麽,鄭航開玩笑要吃“龍肝鳳舌”。

方娟一聽,瞪大眼睛說:“你怎麽知道我就是請你來吃‘龍肝鳳舌’的?簡直是當代劉伯溫。”

“不是百瘟便行,還伯溫呢!我倒要看你怎麽有‘龍肝鳳舌’。”

方娟一點兒停頓都沒有,就從冰箱裏拿出幾個小碟,分別是切好的薑、蒜、蔥、辣椒,隨後是兩個保鮮袋。但鄭航沒看清裏麵是什麽,方娟便把他趕出了廚房。

鄭航無事可做,就以自己的眼光幫著收拾屋子。擦桌、掃地、墩地板,是他常做的活兒,但方娟家確實太幹淨,他幾乎找不到活兒幹。

在客廳轉了兩圈,他一邊擦著桌子,一邊打開音響,一首耳熟能詳的歌劇片段傳來。在音樂聲中,他偶然轉過頭看見方娟在廚房忙碌著,他的心中有那麽一種異樣的感動。這是一種樸素而寧靜的生活,也是一種需要選擇的生活。他想到自己的那個家,想到姨媽的嘮叨,到底自己的房間裏需要一個什麽樣的女主人呢?

此刻,方娟在廚房裏也聽到了音樂,她若有所思。一個男人在不遠處收拾屋子,這太平凡了,但是這種平凡對她有一種無法抗拒的**,這不正是所有女人都渴望獲得的那種本質生活嗎?

一個小時後,方娟把飯做完了,兩人把飯桌搬到陽台上靜靜地吃。鄭航一邊吃,一邊讚揚方娟的菜做得好。這時方娟說出了今晚的真正目的。

他本來可以拒絕方娟。走進辦公大院的時候,他依然在思考這個問題。他並不了解她,撇開她美麗的外表和迷人的眼睛,她其實並沒有指使他做事的權力。鄭航甚至有些懷疑她說的那個關於係列殺人的故事。

是的,沒錯,辰河市這幾年發生過多起吸毒人員殺害吸毒人員的案件,但那是正常的,每座城市,甚至歐美發達國家,吸毒人群命案率是最高的。為什麽辰河吸毒人員被殺,就是連環殺手所為?更奇怪的是,為什麽他還要嫁禍給另一個吸毒人員?鄭航想不通。

他不清楚為什麽在徐放明確告訴他遠離這樁案件後,他還要跟著方娟去現場,去探訪受害人的家,現在又答應方娟的請求往法醫工作室去。這樣做,隻會毀了他在徐放心中的形象,隻會徒增姨媽的煩惱,讓姨媽進一步不放心他,或許會將他從升職考核中踢出去。但是在方娟提出要求的一瞬間,他就同意了。他是被這起案件迷住了,他想參與這起案件偵查的每一個過程。

鄭航想的太多太多。

他想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想知道方娟怎麽看出案件疑點的,想知道普通的殺人手法裏藏著怎樣的機巧——至巧若拙。他想了解那個不明身份的凶手有沒有遺漏什麽線索,好讓他加以利用,追蹤他。那樣,他就可以為這個收容幫助流浪者的好人誌佬伸張正義。他應該是吸毒者戒毒從善的典型,他自己貧困艱難,卻收容那麽多困苦無助的人,用善良的心地,照亮了流浪者的一片天地。

同時,鄭航有自己的私心。他刑事偵查專業畢業,工作後一直沒有放棄學習,並加修了心理學,對國外刑事偵查裏的心理分析術有所了解,能夠看到種種別人察覺不到的跡象。他父親死於暴力報複,聽說涉及的凶手跟吸毒人員有關,他就算想讓自己停下來也做不到。

是他發現了那個受害人,是他陪著他待在樹蔭裏等待警察的到來。他做不到就這樣不管不問地走開。

鄭航沒去過市公安局法醫室,但方娟給他畫了詳細圖紙。他繞過機關辦公樓,穿過刑偵治安所在的附樓,後麵有一道小山坡,坡溝裏有一棟小樓。那是技術樓,法醫室就在樓裏。

他想找歐陽偉,卻得知齊勝也在,正好給了鄭航一個旁觀屍檢的正當理由——他是去找齊勝做筆錄的。管他呢,隻要能讓他待在那兒,隨便怎麽著。

但是,這也有不好的一麵。齊勝是大隊長,經驗豐富,看到他使勁兒往案子裏鑽,一定會察覺到什麽。他的警覺要比歐陽偉敏銳得多。

這也是方娟希望鄭航承擔這個任務的原因。沒人願意自己的案子裏多一個指手畫腳的人,但如果是協助調查的派出所民警就另當別論,他們搶不了功,又可以隨便指使。

何況他是一個什麽案子都沒辦過的新手。

鄭航敲了敲門,接著做了個深呼吸,心想,父親過去麵對案子時會不會跟他一樣緊張?他有沒有做過出乎他人意料的選擇?就像現在的鄭航一樣,冒盡風險,隻為參與案件,學習辦案經驗,檢驗自己的能力;隻為揭示真相,為可能受冤屈的底層四處奔波。

遙遠而陌生的父親,已經有些想不起模樣,但令他勇氣倍增。他再次敲了敲法醫室的門,徑直推開,走了進去。

一股特別的氣味迎麵撲來,都是福爾馬林藥水味,一聞就知道裏麵存放著什麽。裏麵有一個法醫助手,看到穿著製服的鄭航,問都沒問,便打開了內門,直接放他進去。

鄭航順著長長的走廊往裏走,四周是有些斑駁的白牆,地上鋪著地毯。寂靜無人,走廊裏隻回響著他本人的腳步聲,那回聲令人心驚。

找到解剖室的門牌,裏麵傳出響聲。鄭航感到垂在兩側的手有些顫抖。窗外漆黑一片,走廊裏孤影無伴,他無法放鬆自己,汗水順著後背慢慢滑下來。

他又敲了敲門,忽然發覺門首裝著門鈴。他準備去按鈴,門卻突然打開,不過他並不感到吃驚。接著,刑偵大隊長齊勝探出頭來。

“你找法醫嗎?今晚恐怕不行。”

“不,我來找你。我到了刑偵大隊,他們說你在這裏。”

齊勝挺直身體站著。鄭航比他身材高一些,兩人離得很近,可以看見他那已經頹得有些發亮的頭頂。但齊勝沒有退卻,隻是仰了仰頭,眼神淩厲,似乎看穿了鄭航的小把戲。他飽經風霜,久曆世情,雖然不桀驁,但也不通達,絕對是個難以對付的人。

他得小心從事。

“我是城磯派出所的鄭航。”鄭航一邊說,一邊伸出右手。

齊勝握住鄭航的手,體現出應有的禮貌,但保持著警覺。“辛苦你,找到這肯定不容易。”

“你上午說了要問我的話,我想你很忙,有不少問題要問我,所以主動來了。我時間多,過來找你更方便些。”

“徐放知道你要來嗎?”

“他讓我配合好你的工作。”鄭航不急不慌地說,“上午他找我談過,我向他保證一定會協助做好工作。畢竟屍體是我發現的,又在我們轄區內。”

“嗯。”齊勝從鼻孔裏噴出一股氣,算是回答。

“我知道你搜了屍體。”齊勝緊盯著鄭航,突然說。

“旁觀時,我看到屍體腰部有一絲黃色,便忍不住好奇。”他明白年輕刑警會如實匯報。

“年輕民警都不敢近前。”

“確實,他們以前缺乏鍛煉,沒看到過屍體。害怕死人是一種本能。”

齊勝的嘴角終於放鬆,黝黑的臉膛可以看出一絲白色。“我讓他們看過照片。”他說。兩人似乎已經達成某種一致。可惜,這種放鬆隻在一瞬間。“你想參與偵查這起案子嗎?徐放會不會放你?”

鄭航的心揪了一下。他明白徐放跟齊勝說了什麽,但依然故作無知地說:“我隻是按他的指示做好自己分內的事情。如果能從你這裏偷學些什麽,那當然是意外之喜。”

聽到這話,齊勝皺起了眉頭。“鄭副所長,我不希望有人找我的麻煩。”

“不會的,我保證。”

“你保證不了。”

“這個案子因我而起,善始善終是應該的,沒有人能夠割斷我與它的聯係,何況發生在我轄區內,怎麽說也沒人幹預得了。”

“這麽說,這個案子隻有由你來辦囉!”

“案子當然隻有你能辦,我不過觀摩學習而已。上麵的話隻是用來應付麻煩的。”

聽到這裏,齊勝終於笑了。

鄭航跨過兩道門,走進了那個冰冷無菌的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