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不叫打槍憋得慌

這東莊,是阜平城東二十三裏沙河沿上的一個村。村南是一片河灘地,一年裏,春天麥苗,夏天稻秧,的確茂盛。村邊盡長著一摟粗的白楊。把村子堵得嚴嚴實實的。村西,小五裏,是西莊。富庶的地方兒,村子稠,道兒平,裏又小。幹活兒的時候兒,兩村人們常在一個堤壩上休息,一根火繩上點煙。晚邊,早晨,兩村作飯的煙,可以接起來。兩村牛兒合犋,豬狗**,雄雞打架,小孩吵嘴。兩村人們在一個戲台下看戲,一個學校裏送子弟上學。西村大葉煙,遠近馳名;東村種的,也叫西莊大葉煙。村後北梁,是一條七八裏長的大石頭山,挺險。山的周圍,小溝小嶺無數。多年以前,東西二莊的人們在這裏打兔子、打狐狸。抗戰以來,鬧情況兒的時候兒,就在這裏打遊擊。一個鍋幾家煮飯吃,一個窯洞,炕上兩戶,地下三戶,分不開東西二莊。他們就為了打遊擊,在那荒溝溝裏掏了窯洞。東西二莊的人們,彼此都熟快,就連兩家娘兒們裹腳帶子有多長,也騙不了誰。

東莊的人們著實了不起,抗戰開頭那年,就出了個家家戶戶父子兵的故事。阜平全縣的民校都打課本上念過這一段書。現在東莊的人們也還忘不了這個光榮。東莊的人們不服輸。

這賈希哲,年不滿三十,中等個兒,相貌平常,一看就是個老實莊戶主兒,不長胡髭,眉眼挺和善。他哥哥賈希順,比他還要老實,也不長胡髭。兩兄弟都是老父親帶著打兔子、打狐狸,打出來的好槍手,賈希順當過兵。賈希哲一直在家務農,一九四三年,是村裏遊擊組組長;賈希順是遊擊組組員。還有個叔伯兄弟叫賈希賢,當過區遊擊隊隊長,後來在村裏當農會主任,打仗能行,反“掃**”開始後,也到遊擊組裏來了。還有個排行小一輩的賈國才,他還年輕,不到二十歲,樣兒長得挺俊,瘦瘦的。還有兩個姓陳的小夥子,個兒比賈國才要矮些,身材要肥些。還有個陳國儒,是一個三十來歲的莊戶主。他們隻有一條破槍,打一回,得通一回,才能再打。

一九四三年秋天,日本鬼子“掃**”北嶽區,一開頭就占西莊,平常時候兒是五百人,多到一千,少到兩百,直到反“掃**”結束才撤。西莊有個遠近馳名的西莊寺,好漂亮,好寬敞,住上這麽一團二團人不成問題。日本鬼子的司令部、醫院、廚房、馬房、羊圈,都住在寺裏。廟門口的鍾鼓樓上放了哨,門外做了工事。廟後山上是軍事哨,把北梁南邊一帶大小山溝瞭得顯顯的。村南村北做了工事、鹿砦,再在河灘裏放上一個軍事哨,整個河灘也給瞭得顯顯的。日本鬼子剛占下,就接二連三地搜山。

別的村遊擊戰、地雷戰都搞得挺好,西邊城廂還打了一個大白山戰鬥,就這東西二莊不頂,日本鬼子天天搜山,中隊部就不吭氣。真想不到,東莊不爭氣吧,西莊也不爭氣!賈希哲去問中隊長,中隊長懶心無腸地說:

“打吧!”

就再也不說什麽了,領著家裏人們逃荒。

日本鬼子又散播謠言說:“你們民兵要動彈,我們就燒盡殺絕。”

一部分人膽兒小,怕了,每天天不明就往遠處跑,天黑再回小溝裏來作飯吃。膽兒大的,在近處轉悠,見了民兵,就說:“別打槍啊!別埋雷啊!”

中隊長更懶得管了,民兵們就見不著他的麵。

賈希哲,有什麽辦法?隻好背著那條破槍,在山上轉。

那日本鬼子搜山沒受到打擊,就越搞越凶。兩個人也敢進一條大溝去捉人,三個人就敢進村裏燒房子。

賈希哲的父親,六十多歲的老頭子,看不過眼了,把手一伸說:

“小子,你們不打給我!”

賈希哲說:“爹,我打吧!”

他就端起他那條破槍。父親說:

“那,打這個,你瞧!”

下邊一個日本鬼子正追一個婦女,那婦女抱著一個娃娃,娃娃在哭,婦女跑不動,掉下了一塊布。

父親說:“打!”

賈希哲手指頭放在扳機上。後麵一個人說:

“打不得!”

賈希哲回頭一看,那人臉嚇得雪白,眼睜睜看著他的槍。那人後邊,還有好多人,張張臉都嚇得雪白,都眼睜睜看著他的槍。有人象在呻喚,說:

“打出了事,誰負得起責任?山上這麽些人命!”

爺兒倆氣了半天,也沒打成,蹲著,一句話也說不出。

天黑,吃了晚飯,賈希哲又去找中隊長,問:

“打不打呀?”

中隊長抱著小孩兒在喂飯,聽見他問,也不叫坐,懶心無腸地說:

“哼,打不打吧!”

賈希哲說:“打吧?”

中隊長說:“打吧!”

賈希哲說:“怎麽打呀?”

中隊長說:“看著打吧!”

賈希哲是個結巴嘴,急了就臉紅脖子粗,說不上一句話來。悶了一肚皮氣往回走,越想越冒火,到了自個兒窩鋪跟前,老父親睡覺了。在窩鋪跟前坐一陣子,他又起來在溝裏轉遊轉遊,滿山溝人們全都睡去了—打一天遊擊,也著實乏人;人們還準備第二天打遊擊嘞。—賈希哲又翻回去,坐在窩鋪跟前,打火鐮,抽煙。抽了一袋又一袋,嘴巴抽得發苦,摸進窩鋪裏,悄悄睡覺。

心裏不舒展,睡覺不合眼。睡來睡去,哪睡得著?外麵明晃晃的月亮地,窩鋪又窄又矮;一家人跑了一天,呼呼睡得正香。他盤算:

“看哥哥去!”

一骨碌坐起來,摸著槍,鑽出窩鋪。一麵扣衣服,一麵看著月亮地說:

“別看月亮大,毬,五丈開外,就看不清人。這時候兒下去,還怕?”

走到哥哥窩鋪跟前,叫:

“哥哥!”

那賈希順也沒有睡著,在生氣,聽見叫,也一骨碌坐起來,問:

“兄弟,什麽事兒?”

弟弟在窩鋪外說:“哥啊,心裏憋得慌!”

哥哥在窩鋪內說:“我就出來!”

三下兩下,賈希順就披著衣裳出來了,哥哥比弟弟高些,臉比弟弟的長,皺紋也多些。

哥哥說:“你把槍也拿上了,那我們下去吧!”

哥哥把衣裳扣上,把肩上搭的毛巾,往頭上一係,就跟弟弟走。

弟弟說:“哥啊,人家不叫我們打,我們隻有黑間偷著打!”

哥哥說:“可不。”

弟弟說:“哥啊,我們天天黑間下去。”

哥哥說:“對。”

兩人出了溝,就看見河灘裏日本鬼子弄了一大堆火。兩兄弟順腳就向火走去。一路上,兩兄弟就斷不了說話。

賈希哲說:“哼,把我們趕到村外邊受製,他倒舒服,還烤火嘞!”

賈希順說:“可不!我們在外邊,燈還不敢痛痛快快地點,怕暴露目標。”

賈希哲說;“打他狗日的!”

賈希順說:“看不見人嘞!”

賈希哲說:“有火就有人。”

賈希順說:“走近點。”

又走了幾步,賈希哲說:

“夠著了!”

賈希順說:“那你打吧。通過沒有啊?別出危險。”

賈希哲說:“哼,早通得不待通了!”

說著,賈希哲舉起槍來,放了一槍。放了,就提著槍看。

賈希順說:“走吧!不要出來了!”

賈希哲不走,說是出來了,他倆就鑽莊稼地。賈希順也隻得陪著他立著看。慢慢兒,那火,小了,沒有了。

賈希哲說:“哥啊,打著沒有啊?”

賈希順說:“誰知道?”

賈希哲說:“唉,真日蛋!白天看得見不叫打,黑間要打看不見!”

回來的道兒上,賈希哲直歎氣,嘮叨個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