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雷陣[1]

地雷象個大西瓜,

翻開地皮埋上它;

澆上了鬼子的血和肉,

讓它開一朵大紅花!

這是晉察冀[2]民兵唱的“地雷歌”。多少民兵都學會了埋這玩意兒—抱著大大小小的“西瓜”,口裏不言語,心裏笑眯眯的。這“西瓜”是鐵的,裏麵還有火藥,“西瓜”藤子又十分細。你要觸動了“西瓜”藤啦,就請你扭一下秧歌舞,跌倒地下,不拉你,你再也莫想起來,起來還得進棺材。這號鐵皮藥餡“西瓜”,大的要幾個人抬,小的一個人能拿上三五個。

一九四三年春天,日本鬼子已經吃虧吃夠了,怕了地雷,寫信給武裝部講條件。武裝部不跟他講條件,卻說:“你來吧,不會嫌少的,夠你吃的啦!”

瞧吧,日本鬼子走大道,大道寸步難行;走小道,小道的雷也響得一樣的厲害。他就隻有竄啦,在麥苗上竄,在水裏頭拖著那雙牛皮靴蹄子竄—就沒有走的樣兒,隻好叫他是“竄”嘛—慢慢地,麥苗、水邊也會咬人啦。日本鬼子看好地形,說是:“好架機關槍啦!”扛著機關槍上山頭,一架,“轟!”連機關槍帶人飛上去又跌下來,槍使不得,人也使不得啦。日本鬼子進村也好,走道兒也好,學會了畫圈圈,還壓上“小心地雷”的紙條兒。一個村,他可以畫上百十個圈圈。圈來圈去,還是走不得,動不得,挪不開腳步,一碰就響。爆炸手們都知道:

管你騎馬坐轎,

管你費盡心機;

我要埋上地雷,

你就寸步難移。

可是,出了李勇,地雷戰那才算得更有聲有色。

李勇是阜平五丈灣人氏,從小就跟著父親養種著不大點子不打糧食的嘎咕地[3],吃著多半樹葉,少半糧食。長到抗戰開始,是個又黃又瘦,個子不高的少年。

他一看見八路軍,就嚷著要當兵去,父親把他關起來,他鑽了一個空子,總算溜出來了。騙著八路軍,說是:“跟老的說好了的。”穿上一身嶄新的黃軍裝,坐也不是,立也不是,催著出發。

隊伍就不出發,慢慢地做飯吃,吃了還睡覺。他就巴望著他父親不要尋到他那兒來。昏頭昏腦,尋到隨便哪兒去也好!不敢到八路軍來也好!

究竟年輕,沒想到大人尋人的本事。突然,父親站在他跟前。他要溜出去,父親攔住大門,一巴掌就把他打了個跌。給硬逼著脫軍裝,李勇直哇哇啼哭。軍裝脫下來,軍裝又拿走了。穿上便衣,一下子就給滿身大汗鬧濕了。又給硬逼著走。

走一路,他哭了一路。見著莊稼地他就鑽。鑽進去又給抓出來;走不了幾步,又鑽。走完二十幾裏地回到了家,爺兒倆都累得不成樣子。他直嚎了一夜,第二天又不吃飯。

“虎毒不吃兒”,當老的跟他妥協啦。盡向他說好的,把他製住了。他也休想再能跑出去了。

很快,他成了共產黨員。他一直都是青年們的頭兒。誰受了欺負,找上了李勇,隻要李勇一吆喝,青年們都一窩蜂跟了去,那是“天不怕,地不怕”!他性子又急,象幹透了的劈柴,一點就著火,一著就沒完。共產黨在五丈灣,使得窮小子、娃娃、婦女都能說話,能辦事;那李勇還不是“魚兒見水,龍歸大海”嗎?入了黨,他自個兒整整樂了好幾天,就走路也唱唱打打的了。

人們說:“這娃娃拾了好東西,發財了吧?”

一陣快樂勁過去,李勇說話象個大人了,正正經經問起村裏的事來。

後來,人們選了他當抗先隊[4]隊長。組織民兵,他當了武委會[5]主任,又改任中隊長。他憑著積極、勇敢、心眼靈,學會了使槍、使雷。在使槍上,雖不說百發百中,卻也打得不差碼子;在使雷上,他能夠在平光水滑的打麥場上,把地雷埋上,無蹤無影,好爆炸手也找不出來。各種地雷陣、遊擊戰、麻雀戰,更是頭頭是道。

隻是在一次反“掃**”裏,父親被日本鬼子殺死了。“生要見人,死要見屍!”李勇找了兩天一夜,找著了,他也昏倒過去了。醒轉來,他成了他娘、他妹、他弟弟的當家人,還不到二十歲。把父親埋了,眼見得生活更加困難,悶了幾天,就拾掇出一副擔子,找好秤,和鄉親們湊出幾個本錢,到四外趕集,賣粉麵去。

一九四三年,五月十一日,他挑著擔子,到鄧家店趕集。忽聽見一人叫他:“李勇!”

他抬頭見是區裏大隊長,就說:“下鄉呀?”

大隊長說:“下鄉!日本鬼子來啦!奔襲我們阜平。”就把情況兒告訴他,還說:“可能打你們村過,地雷,你們得準備嘞!”

李勇順口就說:“那我就回去吧!”

大隊長點了點頭,又說:“雷要響得了呀!”

李勇說:“說的。”把擔子放下了。

大隊長說:“你這擔子?”

李勇說:“不要緊,我交給個熟人好了!”

一回頭,看見個空手熟人,把擔子交代清楚,李勇撒開腿,一個跑步去了。大隊長看著,暗自說:“哼,我還以為他要埋怨情況兒變化得怪呢!這小子,就是利索!”

回到村裏,把民兵掌握起來,李勇到五丈灣附近,看好日本鬼子要走的道兒,仔仔細細地布置了個地雷陣,專等日本鬼子到來。正是:

鬼子來,

就把地雷埋!

管教他,

來了就倒下,

倒下就起不來!

這一天,日本鬼子沒來。第二天,五月十二日早晨,是一個陰天。日本鬼子從那長滿棗樹、榆樹、槐樹,綠蔭蔭的道兒上露頭了。棗兒花香,露水重,片片葉兒下垂,十分好的去處。日本鬼子在那兒露頭,歡喜死了伏在北邊小坡上的李勇和他的遊擊組、爆炸組。

眼睜睜看見日本鬼子朝地雷陣走去,李勇氣也不出啦,眾人一二十隻眼睛也都是看定一個方向。日本鬼子進了地雷陣,一個進去了,又一個進去了,再一個進去了……李勇他們就等著地雷響。那聚精會神的神情呀,真是:

耳不旁聽,

目不旁視;

忘了自己,

忘了旁人!

什麽都不想了!千種聰明,萬種本事,全丟開了!隻幹一件事:“注意!”這種情境,打慣遊擊的老鄉都知道。這麽趴著,趴一天半天,真隻當一會兒事,不餓不冷,太陽曬著不熱,不撒尿,不拉屎,說他傻不是傻,說他癡不是癡;頭兒仰著,嘴兒閉著,臉上皮肉死,就是眼睛向前直視;誰的手動一動,眾人心頭麻煩死;風兒不吹,鳥兒不叫—呀,太陽早偏了西。

他們等著地雷響,地雷不響,日本鬼子一個一個擦著地雷邊過去了。過一個,李勇臉上變一種顏色。連過三個,李勇臉黑了。這個黑法,好比烏雲堆滿了天,好比那無底洞兒黑沉沉,好比那黑夜隻等電閃光。

諸位,地雷厲害是厲害,就有這個缺點:踩不著,它不響。一條寬寬的道兒上,哪有那麽容易,就端端踩著!就再窄的道兒,也有腳前腳後,也沒有非踩著不可的道理。我們有好多的地雷陣就這樣白糟蹋了。這才急死人呀!誰也沒想出好法子過。

好一個李勇,靈機一轉:“他不踩地雷,我得叫他踩!拿槍打,怕他不亂;亂了,怕他不踩!”心裏這麽想,拿出大槍瞄。回頭輕聲向眾人說:

“打!”

眾人說:

“打不得!”

“不敢暴露目標!”

“不打,他不踩地雷!”李勇說著就是一槍。

那一槍,好比鷂子撲小雞,好比長江歸大海,槍子直落到頭前那個日本鬼子的頭上。李勇頭一抬,還說:

“走,走那麽快幹什麽?”

日本鬼子這邊頓時一陣大亂,前擁後擠,這個的槍碰著那個的腦袋,前麵的手拐撞壞了後麵的眼睛,頭兒還得東張西望,腳下又要趕奔前程。天崩地塌般一聲響,一股藍煙升起,塵土飛揚—雷響了。這下子,紅的白的鬧了一地,好象日本鬼子賣豆花,擔子翻了;長腿、短胳膊、腦袋、爛皮、碎肉,擺了遍地,好象日本鬼子在開人肉作坊;軍帽、軍衣,飛上樹梢,槍筒、子彈,擺了一地,好象日本鬼子在開雜貨鋪。

這邊鬧成一團,且慢些說。

那邊李勇的臉,早變了顏色,好比那日出烏雲散,好比那雪地梅花開,好比那悶熱天氣下大雨,好比那黑夜森林著了火。李勇紅著麵孔,忍不住,急說:

“打!趁這亂勁!”

一陣槍子,就象亂鴉投林,都找著了自己的對象。

這時,日本鬼子顧得著辨明情況打呢?還是顧得著跑呢?自然囉,“三十六計,走為上計。”該跑!—呀,道兒在那兒擺著,誰又知道那“葫蘆裏賣的什麽藥”?—日本鬼子看見路旁,朝南有個缺口,一條岔道通向河灘,“狗急跳牆”,就象洪水崩決似的向那兒湧去,各自拚腿長,賭力大,擁著擠著,爭先恐後,狗搶骨頭一般。

那邊李勇笑了,說:“跑得好,早給你們算好啦!”

“轟!”比前一番更大的雷響了,日本鬼子挨得也結實。重重疊疊,比堆羅漢還熱鬧。

李勇再打一槍,打倒騎馬的軍官,收了場。日本鬼子嚎著到了河灘。李勇第一個站起,眾人也會意地站起。李勇紅著麵孔,大聲說:

“追他狗日的!”

一下子李勇臉上成了青蒼蒼的—所謂“威風凜凜,殺氣騰騰”,無非這個樣子。他們就追下去了。

這一仗非同小可,打開了地雷戰的新局麵。諸位,記著:在地雷戰術裏邊,從李勇起,加上了大槍。這叫做“大槍和地雷結合”的戰術思想,北嶽區區黨委公布他是“模範共產黨員”,武裝部和軍區聶司令員都嘉獎了他,號召全體民兵向他學習。不到兩個月,從南到北,從東到西,在好大的地麵上,人們唱開了一支歌了:

不怕敵人瘋狂進攻,

我們民兵有的是英雄,

滿山遍野擺開了地雷陣!

啊!聰明勇敢的要算李勇!

五月十二那天早晨,

敵人向那五丈灣前進,

敵人走進了李勇地雷陣!

啊!聰明勇敢的要算李勇!

李勇拿起了他的快槍,

一槍就打死了一個敵人,

敵人亂跑就爆發了地雷陣!

啊!聰明勇敢的要算李勇!

兩個地雷炸倒了三十三,

一槍又打死騎馬的軍官,

敵人哭啼啼就離開了地雷陣!

啊!聰明勇敢的要算李勇!

李勇要變成千百萬,

千百萬的民兵要象李勇,

敵人要碰上千百萬李勇地雷陣,

管教他一個一個、一個一個都送終!

太陽升,太陽落,暑天過了轉秋涼。這歌子唱得全邊區民兵爆炸手們手早癢癢的了。—這且不提。卻說,李勇,爆炸成了功,遠近馳名—在晉察冀,一個莊戶主成了鼎鼎大名的英雄,鬧得這麽紅火,還是第一次。—新聞記者、畫畫的、作曲的、照相的、各級幹部,一個又一個地到五丈灣來看他,誇他。他,二十二歲,頂壯的中等身材,一本正經的臉孔,頂硬的說話的口氣,穿著件家裏頂新的衣服,忙來忙去,和人應酬得來,人都滿意。村裏人看見李勇走來就說:

“我們的英雄來啦!”

李勇知道,這個話雖然是跟他開玩笑,卻並沒有懷疑他的地方。

他挑著粉麵擔子趕集去,一路上就常聽見人們說:

“看!那就是李勇!”

有的說:“個兒不高,卻了不得呢!”

有的說:“你說嘞,一個莊戶主比縣長還有名!”

又有人說:“共產黨真會提拔人材!”

從來不認識的人遇見了也當麵就叫他:“李勇!”好象很熟識似的。

李勇啊,他自己越來越難受,心裏打算:“上級培養我,下次日本鬼子來,我得怎麽打呀!唉!名氣大了!打不好,怎麽對得起人!”

他就常到區委、縣委那兒去,這個話他卻沒說出來。區委也好,縣委也好,也常找他談,很尊重他的意見。李勇嘛,是個模範共產黨員,民兵裏頭的英雄,各級黨委都要培養他—這個思想,李勇自己也明白。他捉摸著區黨委的心思、聶司令員的心思,心裏很快活。但等會兒再看看自己,就比從前更難受了,老是問自己:“下回日本鬼子來,能搞得出個樣兒嗎?”等會兒又暗自說:“不要垮了,辜負了聶司令員他們的心腸呀!得捉摸著!”

區委書記告訴他:“李勇!隻要自己堅決,為群眾著想,打擊敵人的時候兒,又愛想辦法,就沒有問題了—人啦,一驕傲,就得脫離群眾!還不要說驕傲,就是照顧群眾不夠,也不行—尤其是出了名的人,就更不同了,你馬虎一點,群眾就不理你了。你離群眾一寸,群眾離你一尺!”說得李勇滿頭大汗,臉又紅了。區委書記又說:“聶司令員獎勵你以後,呃,尤其你是公開的共產黨員,村裏人都把眼睛擦得亮亮地看著你呢—他們說你有點驕傲。”

李勇告訴他,他自己沒覺著一點,反複說明他的態度:“我呀,我也是莊戶主啊!沒有黨啊,還有我李勇?沒有上級搞民兵、搞地雷,還有我李勇?光我一個,五月十二,也炸不了敵人啊!”又叫著區委書記的名字說:“你以後看吧,看見我驕傲,就給我指出來!”

區委書記又安慰他:“李勇!好好注意,就能搞好的。群眾哪個不佩服你?黨也實在要培養你。就是因為你能為群眾、為黨做事嘛!”

從區上回來,李勇的態度變了。原先開會就光聽見他說話,現在好些了。原先看見人跟他爭,就越吵越凶,現在正吵著他會一聲不響,等別人不說了,又平心靜氣地說自己的道理。開初憋得難受,後來好了,慢慢地能作到接受別人的批評了。原先就不能批評他,平白他也會發火。村裏人們也說:

“李勇變了!”

又有人說:“當了英雄,人老成了!”

又有人說:“這小子,這麽著下去,真有指望!咳,出了這麽大的名,要是別的小夥子,早燒死啦!”

趕集,在路上,區委書記再見了他,也說:

“李勇!這一向,你幹得不壞呀!—好好地捉摸打遊擊吧,情況兒又有些變化啦!日本鬼子報上還登著你的名字呢。他們也研究‘李勇爆炸戰’—好好地幹一幹吧,日本鬼子來,叫他們知道你的厲害!”

李勇說:“看著我有什麽不合適的,勤說著點!—日本鬼子要來,叫大隊長多給我們發點雷呀!”

他們研究了一陣莊稼,又研究了一陣地雷。分手的時候兒,李勇把擔子換了換肩膀說:

“你看我還象原先那樣嗎?”

區委書記笑著說,“好得多啦!”

李勇挑著擔子直到市上去,賣到後半晌—又作買賣,又盤算埋地雷,真是“一心掛兩場”!—心思再也安不下來了。中秋節快到了,生意雖然紅火,老百姓總有點慌張,人們在傳說著:“日本鬼子在到處增兵了!”李勇比平日早走一個多小時。在路上一氣也不歇,到家。

吃了晚飯,村裏開了個會,說是“準備反‘掃**’工作”,會開了半天,李勇才自轉家來。第二天早飯,他娘、他妹、他弟弟都各自端著碗米湯,拿著個菜餅子蹲在階沿上吃著,李勇還蹲得遠點,靠近豬圈了。一頭小豬吱吱叫著,在爛泥坑裏轉。李勇說:

“又要打遊擊啦!—這回跑遠點,索性把豬賣了!—碰見日本鬼子千萬不要說出我的名字,更不要說我是你們的哥哥。我倒不怕,就怕你們受製。這回打遊擊,我回家的工夫兒少了。”

他妹子頂能幹,是村裏頂活動的角色,村劇團更少不了她;他弟弟,也實在機靈。他們都句句記在心裏。吃罷飯,李勇就到中隊部去,集合民兵,整理爆炸工具。

剛搞得有眉目,哪消幾天光景,出探回來的民兵報告:“日本鬼子從平陽來,快到鐵嶺村了。過了數,有五百一十幾個;還有一大把子牲口,沒有過數。”

那正是中秋節後,下了幾天雨,剛晴,天氣涼爽,是打仗的好天氣。

李勇說:“不要等日本鬼子到咱村來吧—到鐵嶺西梁上打他去!”

他們飛也似的趕去,日本鬼子還在鐵嶺村裏。埋了地雷,他們伏在西邊大高山上。一個時辰,日本鬼子出了村,忽見山勢險惡,地形不好,就問抓住的老百姓:“有地雷沒有?”

老百姓說:“不知道!”

又打,那老百姓就不改口。日本鬼子看出了那老百姓的確不知道,隻好硬著頭皮走。“轟”的一聲,地雷響了,炸得日本鬼子一齊趴倒地上,直嚎嚎。

一個遊擊組組員說:“打吧?李勇!”

李勇搖了搖頭,說:“還不到打的時候兒!”

日本鬼子趴了一陣,起來收屍。整個部隊都拉到山腰上休息,要在那兒定一定那貓抓了的亂心,喘一喘那口上下不接的邪氣。密密層層,挨挨擠擠。

李勇說:“打吧!”

一陣槍打得日本鬼子東倒西歪,又奔又竄。半天,日本鬼子才集結了隊伍,向南梁上爬。

一個遊擊組組員說:“走吧,日本鬼子要占好地勢,跟我們幹啦!”

李勇說:“趴好不動,讓他打吧!”自己就首先在地皮上貼得緊緊地。

說著,日本鬼子在南梁上支起了五挺機關槍向西梁上射來,又轟大炮。那機槍子打在李勇頭前的土坡上,卜卜赤赤,塵土冒煙。飛機也來了,擦著西梁崗吼來吼去,吼不出道理來,走了。機槍、大炮也啞巴了。李勇這時動彈了,叫眾人瞄準,打開了排子槍。日本鬼子的機關槍再響,他們撤了。

路上,打著身上的土,李勇說:

“今天就是這麽回事嘛—高雷勁不大,日本鬼子又都趴下了,還打什麽呢?還不是浪費子彈?等他們休息,才是好機會。日本鬼子上南梁,他愛上就上,我們跑他幹嗎呢?占好了地形,他再好的家夥也不頂事。他不打,我們就摸著打了。他的火力強,我們抗不住他,打下去要吃虧,才撤嘛!”

他們走了好遠,那機關槍還在響著。李勇他們又鑽了一條溝,上了一條大梁,但是日本鬼子上了他們原先趴的西梁。因看不見人,正在那兒發愣。眾人佩服李勇。李勇說:

“多捉摸著就成。”

下山時候兒,李勇和爆炸組組長商量:“日本鬼子總有那麽一天到五丈灣的,給他擺一個紅火的地雷陣才好。”

吃了晚飯,他們去看了一遍,著手準備。

兩天後,日本鬼子果然分兩路合擊五丈灣,要拔掉五丈灣這顆釘子—李勇英雄。這兩路,東邊從王快上來,打一麵黃旗,西邊從王柳口下來,打一麵白旗。

這兩路,越靠越近,隻差半裏地了,沒聽見一聲槍,沒看見一點動靜。北邊山上,坐著的李勇,趴著的遊擊組,蹲著的爆炸組,到處的群眾,臉都白了。日本鬼子這樣的行動,他們還是第一次看見。兩路合擊,還打著這兩麵旗!他們合在一塊,要幹什麽事呀?這兩條蛇!

突然,上邊“轟!”倒了打白旗的;下邊“轟!”倒了打黃旗的。有人忍不住說:“日本鬼……”沒說完,看見了李勇的臉色,不言語了。

頭回—五月十二,日本鬼子踩不著雷,李勇的臉黑了;這回麽,李勇的臉蒼白得怕人。兩回的關係不同:頭回是氣壞了他;這回,他認為任務重大得多,真正提心吊膽。日本鬼子研究過他的爆炸戰術,那麽,怎樣才能叫鬼子膽寒呢?怎樣炸開局麵,才對得起黨,對得起那麽多的眾人呢?這回日本鬼子那動作,就象是下了決心來惹李勇的。這時候兒,他覺得好多的眼睛都在看他:“李勇!炸得怎麽樣?”

又“轟”的一聲—上邊的去抬死屍,又炸了。那群日本鬼子就隻好遠遠地趴著,隻嚎嚎,不動彈。這時,下邊的已把死人抬上了馱子,叫兩個人到村裏去找門板抬傷兵。兩個人又在門邊倒地成了死屍。

上邊的,下邊的,都不敢動彈了,好比那十冬臘月天凍住了大小河流,好比那人們躲在草堆裏,敵人到草堆前,坐下抽煙。好一陣子,上邊的動了,下了決心,要冒險。—諸位,這麽趴著也不是事呀,該趴到何年何月呀!—起來了一個,在“哇啦哇啦”地罵著找地雷,找著了用手扒,一會兒也就真的扒出了一個。“好運氣!算是在老虎嘴上拔了一根毛!”他哈哈大笑。別的日本鬼子也起來,看著哈哈大笑。

山上有一個人叫:“李勇!”

李勇神色不動地說:“看著吧,沒有完咧!”

山上話剛完,山下又”轟”了一聲,站起來的都倒了,正笑得最高興的時候兒死了,好比那氣泡吹大了猛地破,好比那要飯吃的歡喜過度打了碗,好比那吊著老虎胡子打秋千,真正是樂到死上頭了。

滿山群眾笑起來了,喊著:“炸得好!”

下邊的那一股急了,又不敢動,隻好支起大炮,放了二三十發,就好象是吹了陣牛皮,沒人理他。兩邊都走了回頭路—走不了幾步,不敢走大道,都衝著稻子地走。

所有的民兵、群眾,都樂了。李勇卻帶著民兵下山,掩了日本鬼子血,拾起了那麵白旗。

打這天起,日本鬼子走大道,大道炸;走小道,小道炸—這不用說。莊稼地也炸,渠道也炸!日本鬼子走河裏,河裏陷;走葦子地,葦子地也炸。李勇他們天天當天黑的時候兒開會,猜日本鬼子第二天要走的道兒,估計精確就連夜埋,有時也早晨埋,越猜越準,越炸越切實。那日本鬼子也象發狂了,拿著李勇的圖像,橫衝直撞。走到時,“轟轟”地雷直響;走過後,血呀,死屍,丟了一地。有一回,李勇隻隔他一丈遠,雷聲一響,李勇鑽了。那四山群眾,每天看著險惡的地雷戰,看得發了呆,禁不住地手舞足蹈,喝“好”叫“妙”!—他們寧願冒著危險,日本鬼子上來才跑。李勇炸了人,又炸了汽車,又捉摸出法子單炸汽車裏的人。鬧得五丈灣,地雷響的聲音,“轟轟隆隆”;地雷冒的藍煙,飄來飄去。

終有這麽一天,日本鬼子把李勇的妹妹弟弟一並捉去。捉時,在另一處,日本鬼子也正追李勇。

原來三十餘名日本鬼子,帶著千餘名偽軍,在山上追趕群眾。追來追去,看見了一個手提大槍的小夥子,個兒不高,腿快,不慌不忙,時時回過那沉著的一本正經的臉來看他們。追著,踏翻一個地雷。日本鬼子官兒一下子警悟到那小夥子是李勇,就命令追去,還用漢話告偽軍:

“追!李勇!”

追了一陣,追不上,但又隔不遠,打不著,狡猾得很。一個偽軍急了,高聲吆喝:

“好!李勇!是好漢,再響一個地雷。”

他明欺李勇被追,無法使雷。李勇正跑,忽聽後麵吆喝他的名字,回頭一看,他們正追到一個早埋上的雷跟前,稍偏一點,沒踩著。李勇歡喜得了不得,忍不住高聲喊:

“著雷!”

這一喊,不要緊,三四十名日本鬼子和偽軍嚇得膽裂魂飛,往下一伏,剛好伏到雷上,三個日本鬼子玩了個剖腹挖心的把戲,剩下的往後逃竄。李勇喊:

“我李勇的雷響吧!”

原先吆喝的那偽軍,氣憤不過,又回過了頭來吆喝:

“好!李勇!你再響一個!”

仗著他們走的是回頭路,還欺負李勇;好一個李勇舉槍打了一發子彈,那日本鬼子、那偽軍一散,又踩上了一個地雷。雷聲一過,李勇勝利地叫著:

“還要不要啊?”

原來李勇的特點,不隻是各種各樣的地雷陣,不隻是“敵到雷到”“敵不到叫敵到”“敵未到雷先到”;他麽,是遊擊組打著,爆炸組埋著,臨機應變,看眼色行事。地雷在他手裏活了。今天,他看見日本鬼子追捕群眾,先埋好了雷,然後自己去引日本鬼子,要在這裏粉碎日本鬼子今天的搜山。

果然不出所料。日本鬼子也好,偽軍也好,再也不敢吭氣,搜山也停止了。

天黑,李勇他們到了一個山溝裏吃晚飯,正熱鬧著:

這個穿著白褲褂,

端著飯碗嘻哈哈;

那一個跌了筷子,

笑出眼淚說不出話;

爆炸組組長拿著一塊大鍋渣,

遊擊組組長搶了它,

伸手遞給指導員,

指導員按它在碗底下;

狗娃早給二拴背上畫了個大王八,

二拴要抓狗娃。

象這般,

愛貪玩笑,

無牽無掛,

—戰鬥起來,你認得他!

李勇的弟弟來了,找哥哥,說他今天給日本鬼子捉住,隻說是小放羊的,日本鬼子不注意,他溜出來了。“姐姐也給日本鬼子捉住,沒有回來,娘直啼哭。”

眾人再也快樂不起來了。李勇的神色沒變,就是吃不下飯了。匆忙地放下碗,仔細地給中隊副交代清楚,他和弟弟回去看娘,安慰了幾句,也無非:“不要著急,保養身子骨,好好打遊擊,她會回來的。”

不一會兒,又回到遊擊組。走的時候兒,叫中隊副放的哨,出的探,他再檢查了,才睡覺。

整夜通沒睡好,天亮了,他告訴爆炸組組長:

“今天一定有大批汽車上來,我們要炸它個結實的。”

潦潦草草吃了幾口飯,手裏拿著半個玉茭子窩窩,催著爆炸組組長走。眾人勸他:

“李勇!看你臉色!”

李勇沒有聽,走了。

深秋葉落,寬闊的汽車路上,沒有一個人影。李勇說:

“你給我瞭著,我來埋。”

接過地雷,拿起爆炸工具,就在汽車路上,掘著。正掘呢,聽見有嗡嗡的聲音。爆炸組組長說:

“李勇,你聽,不要是汽車上來了吧!”

“不會的,是飛機。”他卻暗暗加快了動作。

爆炸組組長說:

“不大遠點啦!不是飛機。”

李勇不聽,還是掘。爆炸組組長沉不住氣了,匆忙地喊:

“李勇!快跑!上來了!”

李勇一看,汽車真的上來了,隻離他半裏遠。再回頭一看,爆炸組組長不見了。他抱上雷,就地一倒,倒下汽車路南的低地裏,爬起來,跑著,輕輕喊著爆炸組組長的名字,沒有應;他跑到了漫著三寸來深的水的地邊。不管三七二十一,他跑進水裏。出了水,連鞋也沒濕。—走得過猛,把水濺起來了。他又喊著、跑著,還是沒有應。汽車過去了,一輛又一輛……十幾輛,他也沒有工夫兒數它,還跑著叫爆炸組組長的名字。

找著了爆炸組組長—一開頭,爆炸組組長和他跑了個相反的方向—他吐了一口血,眼睛黑了一陣,回去就躺倒了。眾人把他送到十裏地以外,一個僻靜的山溝裏去養病;他害了重感冒。

遊擊組、爆炸組仍在外麵活躍,經常和他取得聯係。

卻說他妹子給日本鬼子捉去,當天帶回據點。她沒有泄露李勇的消息,還說她姓李,裝作村裏不懂事的婦女,隻會做飯、喂豬、掃地、納鞋底,很頑固的樣兒。一個漢奸證明她是五丈灣的婦救會[6]主任:

“今年春節,她領頭在平陽集上跳秧歌舞。”

她死死地說:“你看錯了吧!我才不幹那種事嘞!”

日本鬼子把她押起來,她當有人的時候兒,哭著,顯出一點法子也想不出來的樣子。日本鬼子也不注意她了,隻當她“平平常常的鄉下姑娘”。

一個白天,日本鬼子大都出去搜山去了。她出來,看見一大堆東西。她認得那是日本鬼子從老百姓那兒搶了來的。她找好的打了一大包,背起,偷著出村。跑了半裏多地,日本鬼子看見了,騎著馬追她。為了不叫日本鬼子追上,她丟了包,鑽了山溝。日本鬼子張望一會兒,沒有找著她。

卻說李勇病倒在山溝裏,憋得慌。一天又一天,老是這麽盤算:“上級枉自栽培了我。算我垮了吧!”想到這裏,他的心就酸酸地痛,眼睛裏就湧出一股股的淚水來。又盤算:“爆炸組組長心眼靈,遊擊組組長有準頭,他們也會搞得很好,不管怎麽樣,這一向的地雷戰,他們參加的,都明白。”他這麽一想,他又平平靜靜,還有些快活,慢慢地閉著眼睡去。遊擊組裏給他送來信,知道了外麵的情況兒,又兩隻眼睛一齊冒火,把蓋的衣服被子全都甩開,要坐起來。隨著頭一陣暈,又倒下了。

不看人,且看鄰,強將手下無弱兵。慢表李勇養病,且說五丈灣周圍幾十裏的地雷陣。那地雷陣好比滿天星,滿天星鬥有大有小,有明有不明,且把明的認一認。

前麵說過,民兵們都在學李勇,把“李勇變成千百萬”的歌兒唱得手癢癢的。這回日本鬼子一來,大家就來了個“八仙過海,各顯其能”!

一天,天氣很好,出太陽,刮著點小風。日本鬼子行軍,慢慢呀,象老牛一般,又象兔子般立著耳朵。到了阜平城東河灘,忽然發現了地雷,一個日本鬼子動手就拾石頭,站得遠遠地打;打一下,爬一下。又要破壞它,又怕它。突然他爬在一個地雷上,地雷請他坐了陣飛機。別的日本鬼子還不甘心,逼著老百姓去扒那死人,投了一陣石頭的雷。扒開來,盡是沙子、石頭。這是:

地雷賽神仙,

變化千萬般;

金蟬脫殼法,

誰也沒法辦。

這又叫“仙人脫衣”,又叫“真假雷”。

凹裏有一片莊稼地,長著紅山藥。紅山藥,甜甜的,實在好吃。地邊又長著大蘿卜,吃了解渴。日本鬼子行軍到了那兒,坐下休息。破壞成性的家夥,又想吃蘿卜,又想吃山藥。要吃蘿卜的,進了蘿卜地,彎腰下去,伸手一拔,一聲響,他流了全身的血,澆了蘿卜地。要刨紅山藥的,到處找小鋤,卻好一把小鋤端端掛在小樹枝上。他伸手去拿,小鋤到手,他也倒了。這小鋤把連著地雷的。這是:

咱家半畝紅山藥,

一片蘿卜長地角;

閻王老子不要摸,

一摸地雷就發作!

西王柳,日本鬼子的集合場,空****,平滑精光。日本鬼子又鬧又嚷,天天集在場上。晚上過了大天亮,場上照樣,一樣的平,一樣的光。日本鬼子正鬧,突然人仰馬翻,人受了傷,馬受了傷,人離了鞍,拖在地上;馬兒直跑,跑不出十來丈,也倒在地上。人們受驚,朝東,在東邊倒一片;向西,西邊雷又響。這是“把地雷拴在日本鬼子的腿腕上”:

地雷好比土行孫,

鬼子到哪它到哪;

來本無蹤去無影,

連環爆炸力更大!

疙瘩頭的日本鬼子司令官關門睡覺。一夜無憂無慮,早晨起身,精力充足,動手開門,門就爆炸。這是:

逼近設雷,

頂頂要命;

鬼子驚惶,

疑鬼疑神。

沙河沿上,日本鬼子走大道,炸了雷;改走小道,又炸了雷;又改大道,又改小道,處處是雷;鬧得他隻有走回頭路,回頭路上又有雷。這是:

正偏道上地雷陣,

鬼子來了就死炸;

給他準備回頭路,

東西南北全出岔。

日本鬼子走後,雷坑旁邊,盡是血,盡是肉。第二天早晨,旁邊現出大字:“諸君,想想流血人的妻子,再想想自己也有那麽一天!”日本鬼子看了,低下了頭,士氣低落。軍官憤慨,就要去抹,還沒走到,仰麵跌倒,血流地上。這是:

地雷心地好,

勸你早明了;

你若不明了,

準叫你跌倒!

那地雷炸著汽車麽,汽車得變幾分鍾飛機,飛不到屎殼郎那麽高,就跌下來。車上的人該著火烤了。汽車得下出零件,再坐上汽車,回到頂遠的地方去。這是:

汽車變飛機,

說來太奇異;

汽車坐汽車,

奇異又奇異;

隻要有地雷,

就玩這把戲。

汽車要不變飛機,那麽,誰先下車誰倒黴,誰修理汽車誰倒黴。

憑高用飛雷,山邊窄地使用跑坡雷,看好退路使用拉火雷。製高點上,飛機場上,水邊地邊,梢道兒旁,那雷呀,都去的。

一個爆炸手指著一段路對中隊長說:“我要叫日本鬼子在這兒集合!”埋上了雷,就等著。果然第二天日本鬼子到了那裏擠成一團,雷才爆炸。原來他把道兒鬧得突然難走了。這還不算,最妙的是日本鬼子進阜平城。

城裏地雷五百三,

看你鬼子哪裏竄?

日本鬼子以為嚇唬人的罷了,不大理睬,看著道兒走路。

忽見街上有一處不好走,要找一扇門板搭一下就好了。日本鬼子是人,也這麽想。尤其他是五六百人的隊伍,路是越好走越好啊!也就剛好,路邊門上有扇門板,結實耐用。一個懂事的日本鬼子就去摘,一個人不夠,又去了幾個幫助著。門板下來,立著的幾個,沒了腦袋,成了肉樁子,倒下了。

日本鬼子再往前走,街邊大槐樹下,一個大鼓,鼓上寫著“中隊部”三字。日本鬼子看見這鼓就生氣。“這玩意兒是中隊部的,中隊部拿來幹什麽呀,還不是集合民兵!不能給他留著—打著也響吧?”想著,他就走過去。別的也圍著看。敲了兩下,很響。拿手搬它。呀,一股煙,鼓上了天,碎成片片;人倒了地,死成一團。

爆炸聲一停,遠近都喊起來。日本鬼子個個腿哆嗦。這時候兒,坐坐才好。為了抬死的,抬傷的,大隊停止了。有的坐在台階上,有的東張西望,找地方兒。眼見得有間沒門扇的空房子,靠牆有一條板凳。大概想坐板凳解乏吧,一個日本鬼子就去享福。坐下去便見得屁股底下冒大煙,一個身軀,分好幾股流血。

出了城,在河灘休息,遊擊組在打槍;要找個地方兒躲躲槍子才好,一想就看見了:原先打燒餅的棚子。“好!”鑽進去,進去了就沒有一個出來的。

地雷埋得好,

成了如意寶,

孔明猜不著,

一想就來到。

那幾個人抬的大地雷,炸得天驚地也動。日本鬼子在台峪籃球場上集合,準備搜山。雷響以後,那血浸了的沙麵球場,太陽一曬,象泥漿地一般,幹了,龜裂了。台峪村裏,牆上柱上,盡是日本鬼子一麵嚎、一麵抹上的血。

大地雷,

威力猛,

驚天動地一聲響,

專治鬼子發了瘋。

毒手打毒蟲!

日本鬼子挨雷挨怕了,就抓老鄉,綁起來,趕在前麵踩雷。可是這些雷還不是日本鬼子挨?那老鄉們呀,看見雷是不言聲的,巴不得炸響點!日本鬼子不把人當人,誰還管他挨得苦不苦!那一次,日本鬼子從法華出發,往西,抓了六個老鄉在前麵踩雷。一路上,雷都在日本鬼子隊伍中間響。日本鬼子大大驚異,自己走前頭,雷又在前邊響了。日本鬼子唉聲歎氣地說:

“地雷偏心!”

又一次,日本鬼子從易家莊到城南莊,七裏地,誰都知道,那道兒頂平,好走呀!日本鬼子該怎麽走法?他們一齊彎下腰來,一口氣一口氣吹灰塵,找地雷,創造了世界上最異樣的行軍動作。

橫衝直撞幹到底—要命!

立著不動待下去—不行!

抓人踩雷不頂事—當然!

彎著腰兒吹灰塵—不沾!

地雷這玩意兒,它越響,人們越精神,人們就越愛護它。村幹部見麵總是“你村響幾個?我村響幾個!”人們翻來複去曬地雷,埋上還想法叫它不受潮;打遊擊,抱著,怕它丟了。—阜平城東有個村子的民兵,那才真正愛地雷愛到了極點。

一天,天黑前,他們埋了地雷。天黑,下雨了。那雨啊,破壞地雷,妨礙群眾轉移。人們叫它“漢奸雨”。這“漢奸雨”,下個不停,幽幽雅雅,無窮無盡。唉!

天上昏昏蒙蒙,

地上淅淅瀝瀝。

就不刮起點風,

吹散滿天雲氣。

爆炸手們,遊擊組組員們,都愁眉不展,戴著草帽,立在山頂上。直說:

“完了,完了!”

“李勇的地雷戰術也沒有這一條。”

“取了雷,日本鬼子下來,又來不及埋。”

比他們更苦惱的中隊長,直摸腦袋。把草帽抹下來,彎腰下去,拾起來,還沒戴到頭上,忽然大聲說:

“對了!對了!”

就如此這般地和眾人說了一番。眾人歡喜得不得了,蜂擁而下,到埋地雷那裏,一個個把草帽摘下來,給地雷戴上。你瞧!

地雷戴草帽,

人在雨裏淋!

雨下大了,人們身上淋濕了,才到了有大麻葉的地方,頂上了大麻葉。一群頂大麻葉的人們又上到山上。吹起深秋天氣的小風,巴涼兒,人們牙齒“可可”地直敲打著。一個爆炸手雙手交叉緊抱著,衣服濕了,凍得“西西”的,還笑嘻嘻地說:

“李勇的地雷戰術又該加上一條了!”這才是:

身上冷又冷,

心頭溫又溫。

天亮,剛把草帽拿開,日本鬼子來了。這些地雷一個個都響得很好。

數罷滿天星,再說大月亮。

且說李勇在山溝裏養病,病勢沉重。卻喜縣支隊一個分隊從一區轉移過來了,叫衛生員給他看病。指導員知道他是李勇,更加照顧得親切。他知道李勇要出了事,他要對黨負責。他們就在這兒待了一兩天。好在他們的任務也就在這一帶活動。群眾也來照顧李勇。

李勇的病竟一天天輕了起來,又抓耳撓腮,手兒癢癢的了。他妹子又來看他,說了她的遭際,一高興,李勇的病竟可以說是好了,他跟指導員商量好:遊擊組在南邊活動,縣支隊去北邊活動,每天交換情報。縣支隊向北移了五裏,他回到遊擊組。

當天晚上,日本鬼子合擊他們。

日本鬼子趁著天明前那股黑勁,從溝裏進來,放哨的沒發現他。群眾非常恐慌,腿打哆嗦,昏頭昏腦,找不著道兒走。李勇端著槍,站在樹林裏,作了一個打算:“日本鬼子發現我,我先開槍!”輕輕地告訴群眾:

群眾見是李勇,都沉住氣了,順著山往上爬。日本鬼子到了五六丈遠外那兒道上。滿山上人都耽心李勇,叫著:

“李勇!李勇!不行啦!”

聽人叫他的名字,李勇才開始著慌,暗自抱怨:“你們還怕日本鬼子不知道我在這裏嗎?”但是他堅持著,直把群眾都轉移上去了,他才離開。

到了山上,帶著眾人繞了幾個梁崗。李勇的意思:下山,過汽車路,到河南邊打槍牽製著,免得群眾受製。都同意了。中隊副說:

“你們先走吧,我上去瞭著點!”

說罷,他提著槍上山頂去。剛到山頂,從梁那邊伸出一隻手來,抓住了他的衣領。—日本鬼子比他先一步到了那兒。中隊副情知不妙,翻身仰倒,倒下山去。那日本鬼子眼睜睜看著,忘了打槍,看著這種勇猛的動作,嚇傻了。趁這工夫兒,李勇他們衝下了山,拉著中隊副,過了汽車路。前麵嘩嘩流著大沙河,擋住去路。眾人叫聲:

“唉呀!”

李勇說:“過河,過不了會給日本鬼子敲死!”

初冬天氣,河裏浮著薄冰了。他領著眾人,棉褲也不脫,撲赤撲赤跳下水去,過了河跳進渠道。棉褲統結了冰。

渠道裏躲著一個老百姓,臉嚇白了,對李勇說:

“你們呀,好大的膽子!就擦著日本鬼子身邊過來的!不要命呀!”

李勇莫名其妙,那人用手一指:

“看吧,那不是二三十個穿黃衣服的!”

李勇抬頭看去,就在他們下水的地方幾丈遠有塊葦子地,那裏端端正正坐著二三十個黃衣日本鬼子。這回事呀,讓李勇也打個冷戰—諸位,難道那是死屍嗎?難道那是草人,嚇雀子的嗎?—原來,李勇他們的突然的動作,讓他們想不到,等他們想到了,拿槍要打,這邊早已進了渠道。說著,一排子槍擦著堤飛過來。

李勇說:“打!”

眾人說:“打不得,槍灌了沙了!”

李勇檢查,果然灌了沙,就說:

“快擦,擦了打!”

日本鬼子也聽見了他們說的話,趁著他們沒還槍,下水過河。過到河當中,李勇的槍響了—李勇的槍是不會灌沙子的,好戰士保護他的槍就象保護他的眼珠子一樣—倒了一個日本鬼子在水裏,泛出血水,別的一哄回去了。

這樣子,李勇堅持著一天比一天殘酷的反“掃**”,從不泄氣。地委書記拿了一支盒子槍,寫了一封信,獎勵他。縣裏又給他轉交來一麵日本旗,那是青年英雄賈玉,打日本鬼子繳獲來的勝利品,送給他,表示對他的尊敬。李勇幹得更猛了,除了地雷,還拿著支盒子槍領著遊擊組、爆炸組打伏擊。到平陽去襲擊日本鬼子,日本鬼子完全灰了心,再也不到五丈灣來找李勇了。

在路上,牽著獎給他的一頭大騾子,他聽見了一支歌子,裏頭有他的名字,他仔細聽去,一麵聽,一麵點頭。

就在那年,呃,那年,

一九四三年秋天,

李勇變成了千百萬,

千百萬的李勇,

出現在大道兒、小道兒邊。

滿山遍野,響起了雷聲,

快槍又打在大小山頂。

敵人走路呀不敢走,

不走不行!就抹著腰兒吹灰塵。

又假又真,又真又假,

山藥、蘿卜也會爆炸。

敵人進村呀莫亂抓,

伸手一抓,那桌子板凳也咬他。

炸了就跑,跑了又炸,

地雷還鑽進鼓底下。

正道有雷呀不敢走,

走那偏道,那偏道雷聲更可怕。

水邊地邊,梢道兒旁,

地雷還跑到製高點上。

敵人住下呀也害怕,

天亮開門,那腳下冒火就爆炸。

神奇的雷,古怪的槍,

千百萬的李勇,

鬧得敵人心發慌!

打得更準,炸得更響,

千百萬的李勇,

一天一天更強壯。

[1]本書收錄的作品均為邵子南的代表作。其作品在字詞使用和語言表達等方麵均具有鮮明的時代特色。此次出版,根據作者早期版本進行編校,文字盡量保留原貌,編者基本不做更動。

[2]晉察冀:分別是山西、察哈爾、河北的簡稱。晉察冀邊區是抗日戰爭時期中國共產黨所領導的抗日民主根據地之一。

[3]嘎咕:阜平方言,表示壞的意思;嘎咕地即壞地、不利於莊稼生長的土地。

[4]抗先隊:青年抗日先鋒隊的簡稱。

[5]武委會:人民武裝委員會的簡稱。

[6]婦救會:婦女抗日救國會的簡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