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人

離下班的時間還有半個多鍾頭,桌角上的電話突然急驟地響起來。曾司令員放下手裏的紅鉛筆,伸手抓起聽筒。

電話是從將軍的宿舍裏打來的。公務員帶著掩飾不住的興奮說:“首長,你的父親來了!”

父親?將軍不由得心裏一震:“噢,他果然來了!”

像一塊石子投進湖水裏,將軍那平靜而專注的心情被這突如其來的消息攪亂了。他下意識地抓起桌上的文件,舉到眼前。按照將軍那嚴格的生活習慣,他是要在今天下午把這份報告看完的。但是,這份剛才那麽使他感興趣的“新兵工作”報告,這會兒卻失去了吸引力。在他眼裏隻是一些藍色的花條在那半透明的打字紙上跳動,怎麽也讀不進去;而腦子裏卻老是在翻騰著一句話:“他來了,怎麽辦?……”

這個問題使將軍困擾了差不多快半年了。今年五月間,他突然接到了一封信。信是江西一位農民寫的,交報社轉來的。他疑惑地把信拆開來,在信的開頭,緊接著他的名字後麵是四個粗黑的大字:“吾兒見字”。當時,司令員曾哈哈大笑著向政委說:“看,來認我做兒子了!……”

但是,當他繼續讀著信的內容的時候,隨著那一個個黑字,他那開朗的笑容卻被緊蹙的雙眉代替了。信上寫著:“……五年以前,白楊嶂的廣善回家了,他說你早就不在了,在過大草地的時候犧牲了。我難過,哭了一場又一場。可我又不信你會死……前天聽人說你在報上發表講話了。天下重名重姓的人不少,可不能那麽巧……我給你寫這封信,要是你是我的兒子,就給我來信,你要不是我的兒子……”信就在這裏斷了。大概這位老人再沒有勇氣把下半截話說出來,代筆的人怕也是被老人這念子之情所感染,沒有再加添什麽。下麵隻落了一個陌生的名字。

顯然,這位老人是錯認人了。按常理,既然非親非故,寫封回信解釋明白就行了。可是不知怎的,將軍卻沒有這麽做。他按著老人來信的地址,寫了一封信寄到縣的民政科去查問。回信很快就來了,這位烈屬是個孤苦伶仃的老頭兒,政府和社裏已撫保著他的晚年。他那個和將軍同名的兒子是一九三一年參加紅軍的,據調查,確實在過草地時犧牲了。

接到信的當天晚上,將軍伏在桌上給老人寫信了。他寫了扯,扯了寫,直到夜深了,信還沒有寫成。不管措辭是多麽委婉,可是每當他寫到“我不是你的兒子”這幾個字的時候,手就不由得微微發抖;到後來,就連想到這幾個字,也覺得臉都有些發燒了。直到夜裏一點多鍾,當他在信的開頭寫下“父親大人”四個字,並且重重地點下兩個圓點以後,他覺得自己的感情才能順暢地表達出來。他寫好了信,第二天親自跑到郵局去,裝上二十元錢的匯票,把信發出去了。

這個做法是這樣的出人意外。當將軍發信回來,公務員趙振國就忍不住悄悄地把這消息告訴了汽車司機老韓:“人家認兒認女,可咱首長,高高興興地認了個老爺子!”

其實,小趙又哪裏知道將軍在這個差不多通宵不寐的夜裏所湧起的心情呢?將軍早就失去了父親。早在二十多年以前,國民黨軍隊向蘇區進行第四次“圍剿”的時候,老人家就被害死在村南那道長滿大榕樹的山坳裏了。當將軍讀著這位烈屬的來信的時候,當他捏著鋼筆,為了斟酌回信的每一個字句而沉思的時候,他曾經不止一次地回憶起自己所能記憶的父親的麵容。他不知道這位失去兒子的老人的模樣,不知道他的年紀,除了這個陌生的名字,他幾乎什麽也不知道,但是他卻總不由自主地把這位老人想象成自己父親的樣子:烏黑的胡子,眉毛老長老長的;額角的兩端一直禿進去,耳邊的頭發像撒上了兩小撮麵粉;甚至在左耳朵底下也一樣有著個銅錢般大的瘢痕……不,當然不會是這個模樣——這位老人隻是等待自己的兒子就已經等了二十多年了。

那麽,老人的兒子呢?怕是真像那位同誌說的,早已犧牲了。隨著這個念頭,將軍的思路不由得轉到過去那些在他身邊倒下的戰友上。他索性放下筆,呆呆地望著窗前那棵老槐樹沉思起來。也許老人的兒子是當年的四班長曾慶良?他是掩護部隊渡湘江時犧牲的。或者是四連指導員曾育才?他是過大雪山時為了搶救一個挑夫而掉下山溝去了……這些同誌並不和他同名,可是不知怎的,他卻總想把他們和這位老人聯在一起……

將軍繼續沿著自己的戰鬥道路想著,慢慢地眼前那一叢柏葉幻化成了一片茫茫的綠野。那是大草地,到處是腐爛的水草、汙泥,一汪汪的水潭,水麵上浮泛著一串串黃綠色的水泡。他掉隊了,正忍受著難耐的饑餓在蹣跚地走著,突然,腳下一軟,一條腿陷下去了,他拚命一掙紮,另一條腿又陷了下去。整個身子在向下沉,水,淹過了大腿,淹上了肚子……就在這時,一支槍托平伸在他的臉前。接著一個沙啞的嗓子喊:“快,快躺下,往外滾!”他連忙躺倒下來,就在這一瞬間他認出那人是六班的戰士曾令標。借著這拖曳的力量,他滾出了爛泥。等他在一塊硬實的泥堆上站起身,就看見曾令標因為全身用力,早已深深地陷進了泥裏,他驚叫一聲:“老曾……”慌忙摘下肩上的槍,已經來不及了。曾令標一聲“再見”還沒說完就沉進了泥水裏,水麵上隻留下一隻手,高擎著步槍,槍筒上掛著半截米袋子。旁邊一串水泡和一頂綴著紅星的軍帽在浮動著……

“我這條命是戰友給的啊!”想到這裏,將軍情不自禁地望望身邊的那張小床,**,他小兒子一隻胖胖的小手搭在被子上,睡得正香。他覺得自己的眼睛有些模糊了,血在一個勁地向臉頰上湧。從那個難忘的日子起到現在,無論是戰鬥、工作還是學習,將軍總是嚴格地警醒著自己:“多幹些!再多幹些!”這裏麵除了一些更重要的原因以外,就是他從心底裏感覺得到:他肩上還擔負著另一些人的未完成的一切,哪怕能代他們做一點兒也是好的。但是現在他卻突然發現,這些還不就是一切,隻要有可能,他似乎還應該擔負起另一項義務。

這個義務是什麽呢?他的眼睛不由得又落在老人的那封來信上。不錯,曾令標的家庭情況和地址他沒來得及知道,而且這位戰友與老人之間也沒有什麽必然的聯係。但事實卻是:老人的兒子也像曾令標同誌那樣英勇地死去了,而老人卻在懷著微弱的希望,在那白色恐怖的日子裏茹苦含辛地等著,等著,等了二十多年。

“要使這位失去唯一的兒子的老人得到安慰,最好的辦法是還給他一個兒子!哪怕是暫時的也好!”就懷著這種複雜的感情,將軍寫下了那封回信。

這以後,將軍就成了贍養和安慰這位老人的親人。每月,當發下薪金的時候,不管工作有多忙,將軍總要擠出一個夜晚用在寫“家信”上。慢慢地,將軍驚奇地發現,隨著一封封信的往來,他和老人的心在一天天靠近,他仿佛覺得,這陌生的老人就是曾令標同誌的父親;不,簡直已經成了他的家庭中的一個重要的成員了。每當天氣涼了,他就會告訴愛人高玫:“給老人織件毛衣吧?還得弄雙毛襪子去!”每當家裏誰傷風感冒了,他也會忙著寫封信向老人問候……而老人的來信中流露出的每一點兒愉快的表示,將軍也感到極大的快樂。

盡管這樣,但將軍卻仍然暗暗不安,生怕書信中哪一個字會露了馬腳,被老人發覺。特別是上月“父親”來信說要來這裏看望“兒子”的時候,他更加不安起來。他曾經連著寫了兩封信,要求老人不要來。理由嘛,當然很多:他工作忙,老人年紀太大了……並且肯定地告訴“父親”:隻要他工作一空,他會帶著小孫孫去看他的。他希望這樣能把老人暫時穩住。因為他知道事情總會被老人知道的,如果真相來得遲些,那會使老人的感情得到溫暖的時間長一些。可是,畢竟將軍對這位老人思念兒子的心情體察得還不夠周到,現在,老人竟不顧“兒子”的種種勸阻,還是來了。

“現在,可怎麽辦呢?”將軍苦苦地思索著。這位身經百戰的司令員,從來不是個優柔寡斷的人,過去,多少次戰鬥,多麽複雜的情況,他總能夠果斷地下定決心;可是現在他卻像一個迷路的人走到三岔路口上,左右為難了。直到下班鈴響了,他走出辦公室的時候,還沒有找出答案。

汽車迎著晚霞,在秋風裏平穩地駛著。將軍怔怔地望著車窗外那向後逝去的梧桐樹,忽然欠起身:

“開得太快了!”他覺得這些樹向後退得快極了,簡直像一株株倒下來似的。

司機老韓笑著扭頭望了司令員一眼:“不快呀!”說著,用指甲輕輕地敲了敲速度表。表針正在“20”和“40”之間微微顫動著。

“慢點,再慢一點兒!”將軍對自己的幻覺也感到有點好笑,但他實在希望慢一點兒到達宿舍,好讓自己有時間再把這件事想一想。也怪,似乎車子越駛近家門,這個問題變得越簡單了。“看來隻好這麽辦了,”將軍下了決心,“把一切都告訴他,反正我會像那位死去的戰友一樣,對這位老人盡一個做兒子的責任。”瞬間,他甚至把安慰老人的話都想出來了:“不,老伯,你的兒子是為革命犧牲的,我們活著的就都是你的兒子……”他覺得這兩句還不夠親切,又想道,“老伯,你沒有了兒子,我也沒有了父親。我認你做爹爹,你就認我這個兒子吧!……”

想著,將軍竟抑製不住地激動起來,把話低低地說出了聲,倒弄得老韓有些摸不著頭腦。

車子漸漸走近宿舍,將軍的決心也更加堅定。他簡直毫不懷疑地相信自己一定能好好地處理這次複雜的會見。

將軍懷著激動而又多少有些惴惴不安的心情,跨上樓梯,輕輕地推開了房門。

他的四歲的男孩子亞非懷裏抱著隻橙黃的大柚子,一蹦一跳地跑過來:“爸爸,爺爺來了!”

將軍顧不得逗弄孩子,他停住腳,向屋裏張望了一下,隻見那矮腳茶幾旁邊,一個矮小瘦弱的老人正把身軀深深地埋在沙發裏,兩手拄著根紅竹煙管,腦袋伏在雙手上,在半睡半醒地打著盹兒。顯然,長途的汽車、火車使這位年邁的老人太疲乏了。將軍兩眼直盯著那一叢斑白的頭發:“這老人是多麽衰老啊!”他的心頭不由得湧上一陣酸楚。他知道,隻要他再走前幾步,那斑白的頭就會驀地抬起來,然後一雙貯滿淚水的眼睛便會深情地盯住他的臉,望著他的嘴巴,期待著會聽到那盼了二十多年的聲音——“爹!”而他,卻要告訴他:“不,我不是你的兒子!”這,這對於這位年邁的老人實在太……

“不,不能這麽做!”突然,一股強烈的感情衝動著他,他覺得自己眼睛潮潤潤的,模糊裏,他眼前又閃過了露在水草上麵的那隻手,那支槍,那微微抖動的槍皮帶……剛才一路苦想出來的想法和做法,這會都不知哪裏去了,他閱讀老人的來信的時候,他拿著筆寫回信的時侯所湧起過的那種感情,又以更大的幅度占滿了他的心。他緩慢地拂開孩子的手,大步走過去,在老人身旁蹲下來,伸手輕輕撫著老人那瘦弱的肩膀,低低地叫了聲“爹!……”

這話一出口,將軍不由得一愣:從他的口裏有二十多年沒有吐出這個字了。這個字眼兒是那麽滿含感情,又那麽生疏。接著一個念頭掠過:他就要發覺了。

正像他所想象的那樣,老人驚醒了,猛地抬起頭,手一鬆,煙管“吧嗒”歪倒在地板上。但出乎將軍意外的是,老人的眼睛並沒有射出那期望的光。那雙被蛛網般的密密的細紋包著的眼睛,有一隻已經深深地塌陷下去,另一隻微微紅腫著,好像故意眯起來似的,隻留著一條細縫。像所有喪失視力的人一樣,老人竭力把那隻眼睛睜大,兩隻幹枯的手卻習慣地平伸在胸前,不停地抖動著,在將軍的肩章、脖頸、頭發上胡**索著,最後他緊緊捧住了將軍的臉頰,嘴唇哆哆嗦嗦地叫道:

“大旺子……”

這不知是哪個人的乳名,對於將軍來說是那麽陌生,但聽起來卻那麽親切!他直盯著老人的臉回答:“爹,是我!”

隨著這應聲,老人那張像揉皺了的紙似的臉孔登時舒展開了。他長長地歎了口氣,把身子向“兒子”更湊近了些,抱住將軍的頭,用力地瞅著、摸著,好像在找到了一件丟失很久的東西以後,在辨認這東西是不是自己的一樣。將軍順從地把腦袋俯在老人的胸前,任他撫摩著。這時候,他覺得有一滴熱熱的東西滴在自己的腮邊上……他覺得仿佛直到現在他才第一次體驗到父親對於兒子的那種真摯、慈愛的感情。

半天,還是將軍先打破了這沉重的寂靜。他直起身,坐到老人的身旁,說:“爹,你……老多了。”這話說得有點慌亂。他還沒有完全走進做兒子的境界裏去,竟差點像以前對來隊的軍屬那樣,習慣地問一聲“你多大年紀了?”話到舌邊才臨時改了嘴。

“是啊!二十多年啦!”老人長長地歎了口氣,“我記著你是頭一次開全蘇大會的那年走的,那年你才十七,可現在胡子都紮手了。你今年該是四十……”

“四十……”將軍連忙把話接過來,又沉吟了一下,“四十三了。”他沒有把自己真實的年齡說出來。像所有那些不得已而說了謊話的人一樣,他覺得一陣不安。為了掩飾自己的狼狽,接著把小亞非拉過來,往老人身邊一推,補充了一句:“你看,走的時候我還是個娃娃,現在都給你抱孫孫了。”

“可不,二十六年了嘛!”老人伸手把小亞非攬在懷裏。孩子略帶羞澀地叫了聲“爺爺!”,把臉偎在老人的臉上。孩子這個天真的動作在將軍的心頭漾起一種甜蜜的感覺:“要是這個新的家庭組成了,該是多好啊!”

孩子好奇地用小手梳理著老人那花白的胡子,像想起了什麽,仰起臉問道:“爺爺,我爸爸不是說你早就叫國民黨給殺死了嗎?”孩子嘴裏突然冒出的這句話,使將軍吃了一驚,他剛想解釋幾句,老人卻毫不在意地把話接了過去。他摸著孩子的頭說道:“傻孩子,不看到你們我能死?”說完,他揚起頭哈哈地笑了。

這爽朗的笑聲趕走了將軍的疑慮,使屋裏的空氣增添了歡樂。將軍有意把話題扯開些,便笑著說:“這是個小的,大的已經八歲了,在學校上學,過幾天就能回來。嗨,一個比一個調皮!”

“龍生龍,鳳生鳳,你還能生出個安生孩子來了?你忘了你小時候了?天上的鳥兒你不揪它兩撮毛才怪哩!”老人說得又詼諧又慈祥,這是隻有父親對自己的子女才說的話啊!聽著,將軍有些不好意思地想:“我父親也會這麽說的!”

老人說完,吃力地站起身,蹣跚著走到門邊,從一個提籃裏摸出兩隻大柚子,遞給“兒子”,笑笑說:“怕有多年沒吃到自己家鄉產的這玩意兒了吧?”

“嗯,柚子倒沒少吃,咱家鄉的味道可就沒吃到過。”這倒是確實的。將軍知道老人的家鄉是有名的柚子產地,當年四次反“圍剿”的時候,他也曾到過那一帶,可這道地的果產他還沒吃過呢。他拿起小刀,熟練地把柚皮剖開,剝出那粉紅色的肥碩的果實。

“還記得不?”老人把一片柚子摸索著遞給“小孫孫”,轉臉向著“兒子”,“你離開家的時候柚子剛熟,那天,我和你媽把你一直送到村頭咱那幾棵柚樹底下,你還非要帶上幾個給同誌們吃不行。那時候我身板壯,眼力也好,我親自爬到樹上摘了幾個扔給你,從那裏一直看著你走出幾裏路……”

“記得!”將軍含糊地應了聲。他腦子裏浮起的卻是另一幅情景。他是在一個黑夜裏,土豪堵著大門的時候,翻過牆頭逃到紅軍去的。那時父親手托著他的屁股,把他推到牆上,然後遞給他一個衣包,把僅有的五十個銅元放進他的口袋裏……那時父親的眼睛……他望望老人家的眼,問道:“爹,你這眼是怎麽糟蹋的?”

“還不是那些狗東西造的罪?”提起眼睛的事,老人頓時變得十分激動了,滔滔不絕地講起來:那是紅軍長征走了以後,這位忠於革命的老農民就暗暗做起了紅軍遊擊隊交通員的工作。不幸,在一九三六年的秋天,由於叛徒的告密,老人被捕了。敵人知道他熟悉通往遊擊隊密營的每一條山徑,在把他殘酷地拷打之後,又逼著他給白軍帶路。就在白軍準備動身的前一天,老人向看守騙來了兩大把石灰,咬著牙揉進了自己的眼裏……因為殘廢了,老人才活著被抬出了敵人的監獄;虧得親友鄰居的細心照料,總算保全了半隻眼睛。

“孩子,”老人激動地結束了他對過去艱難遭遇的敘述,“這些年來,我這做老人的沒有給你丟臉啊!”

將軍懷著深深的敬意,聽著老人的敘述。關於老區人民在敵人殘酷的白色恐怖下堅持多年鬥爭的情形,他在一九五一年秋天回到故鄉時,曾經站在自己父親的墳前,懷著悲痛和敬意聽鄉親們講過。而現在老人的話又勾起了那一幅情景。將軍不由得再一次想到草地水麵上的那頂浮動著的褪色的軍帽和那高擎著步槍的手……仿佛直到現在,將軍才更清楚地體會到為了革命勝利人民所付出的全部代價。這裏麵不隻有血,還有那數不清的眼睛所流的眼淚。“對於這些為革命事業獻出了一切的人,你怎麽愛他們也不會過分的!”他覺得自己的心和老人靠得更近了。他深情地抓住了老人的手:“爹,那些年你可受了苦啦!”

“苦,不怕!為革命嘛!當時我就跟人講:‘給我剩下半個眼,我也用它看著這些家夥完蛋,看著咱紅軍回來!’可不是,就讓我看到了!”老人抖抖索索地裝上一管毛煙,等“兒子”給點燃著了,猛吸了一口,又說:“唉!說實話,這半隻眼還有一個用處,就是等著能看一看你。你不知道,為了你,就這一隻眼流的眼淚也足夠個小夥子挑的啊!”

將軍默默地掏出手絹,把老人眼裏的淚水揩了揩,說:“爹,別難過啦,我不是在這裏嗎!”

“是啊,想看的我都看到了!可是,”老人略略頓了一下,臉上浮上了一種不快的表情,“別怪你爹數落你的不是:勝利了這麽多年,人家活著的都回家看過了,可你怎麽連封信也不往家寫呀?”

老人責備得對,做兒女的怎麽能對老人這麽冷淡?將軍懊惱地想:為什麽沒有早些和這位老人相識呢?但是又怎麽向他解釋?他囁嚅著,說著臨時湧到嘴邊的“理由”:“這些年我在學習……”“信,我寫過……”可怎麽也覺得理屈。

正在這時,房門開了。將軍的愛人高玫走進來,才打破了這尷尬的局麵。

“高玫,你看爹來了!”說著,他輕輕地扯了扯她的衣角。

高玫會意地點點頭,連忙跑上去,親熱地叫了聲:“爹!”

“爹,別淨想那些傷心事了,”將軍伸手挽住了老人的胳膊,“來,吃頓團圓飯吧!”

在一張圓圓的小桌周圍,坐下了這老少三代的一家人。老人的心情顯然平靜得多了,他把兒子拉在自己身邊,不停地瞅瞅這個,看看那個,那淒苦、不安的表情早就消失了,幸福和滿足的笑容掛在他那蒼老的臉上。

為了使老人增添些歡樂,將軍倒滿了一碗老酒,端到老人的麵前。

“你還沒有忘了哇?”老人笑著接過酒,喝了一大口,揚起手掌擦了擦胡子。在他眼前浮上了多少年前讓孩子端隻瓷碗去打五個銅子的老酒時的情形。而在將軍眼裏,老人這愛好,這動作卻又是那麽熟悉——“連這些地方也像我的父親呢。”

將軍竭力回憶著自己父親的一切愛好,把記得起的父親愛吃的菜連著夾到老人的碗裏去。老人卻沒有怎麽吃,他不時停下來,向前探著身子,瞅著“兒子”吃飯,好像這比他自己吃還要緊。

“看,還是那麽狼吞虎咽的,這又不是小時候了,沒得吃!……”老人直盯著“兒子”的嘴巴,忽然,他用筷子戳著將軍的嘴角問道:“我記得你這裏有個瘊子,怎麽剛才沒摸著?”

“那……”將軍剛要回話,高玫笑著把話接過去,“他嫌刮胡子不方便,早就弄掉了!”

過一會兒,老人又發現了什麽,感歎地說:“年歲久了,人都變了,我記著你小時候都是左手拿筷子……”

“受了傷,不改不行嘛!”將軍趕忙捋起袖子。左手腕上湊巧有一個傷疤,那是廣陽戰鬥叫日本鬼子一槍打穿的。

借著這個話題,將軍連忙避開談論他“兒時”的一切,他曆數著自己身上的傷疤,談到這些年來的戰鬥,談到爬雪山過草地的艱苦,愛人和孩子的情形……他想出一切動人的和逗趣的故事,講給老人聽。大概因為這環境太特別,這些故事吸引了老人,將軍自己也深深地激動了。

這頓飯吃得時間特別長,當老人喝下最後一匙菜湯,已是夜裏十點多鍾了。將軍和高玫小心地攙扶著被醇酒和疲乏攪得昏昏欲睡的老人,走進了為老人預備好了的臥室。

不知是因為酒醉還是什麽原因,老人睡到**,卻突然坐起身。用他那枯老的雙手猛地抓住將軍的肩膀,拉到自己的身邊,拚命地睜著眼望著、望著,用一種變了音的腔調驚叫著:

“你是大旺子?……”

“是!”將軍不安地回答。

“你是我兒子?……”

“是啊,爹!”將軍情不自禁地緊緊地抱住了老人。

“嗬!可看到了!……”老人放聲大哭起來。

將軍,這位身經百戰、被打斷了兩條肋骨也沒流過一滴眼淚的人,這時候,淚水卻順著腮邊流下來。

老人,這經受了百般磨難的老人,在哭聲裏睡著了。將軍目不轉睛地望著老人那張掛著淚痕和笑容的臉,它是那麽蒼老,又那麽和善、安詳。他輕輕地給老人蓋好了被子、關了電燈,踮著腳走回了自己的寢室。

將軍點燃了一支煙,在寢室裏來回地踱著步子。他的腳步和他的心一樣沉重。死去的戰友的印象,故鄉土地上那累累的墳塋,父親的麵容,老人的眼睛……一齊在眼前晃動。

高玫走近他的身邊,低聲地問:“也許這是你常說的老曾的父親?”

“不,也許是,也許不是……”

孩子一麵啃著柚子,一麵說:“爸爸,把你看地圖的那個放大鏡給我吧,明天讓爺爺好好看看我……”

“明天,咱倆一塊出去一趟,給……給老人家添幾件衣服……”高玫說。

“是啊,”將軍含糊地應著。他望望愛人,又望望孩子,緩緩地點了點頭,像是回答他們,又像是自言自語地說:“多少年的鬥爭,我們的人付出了一切!現在,我們活著的,要把擔子挑起來,能多幹一點兒也是好的!”

說完,他霍地轉過身,來到了窗前。他猛地推開了窗子。窗外,天空清亮亮的,滿天星鬥,間或有幾顆流星無聲地掃過去。窗前那棵老槐樹的葉子早已脫落了,那鹿角般的枝丫正倔強地指向夜空。傍著槐樹,那棵柏樹的蓊鬱的枝葉,正伸搭在槐樹的幹枝上。

將軍深深地吸了口氣,忽然,他放大嗓子喊了聲公務員:“趙振國,明天去醫院幫我的父親掛個號。記住,掛眼科!”他把“我的父親”四個字說得聲音特別大,大得連自己都有些吃驚。

1958年10月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