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標

天邊上,最後那一小塊掛著晚霞的雲彩,輕輕飄閃了一下,眨眼工夫就消失了。夜色,像塊奇大無比的灰布,悄悄地伸展開來,罩住了整個草地。一時,遠處那起伏的丘陵,近處那開滿野花的水草、成簇的芭茅、矮樹,都由清晰變得模糊,最後看不見了。高高的天空裏,星星卻一顆接一顆地跳了出來,那麽多,那麽亮,又那麽遙遠。

通信員羅小葆一手拄著那根用來探路的木棍子,一手抓著腰間那塊小木牌,呆呆地看著這夜幕四合的情景。他的心也像被這夜色緊緊包住了,沉重又有些慌亂:到處都這麽黑沉沉的,可該往哪裏走?

過去的六天裏,小羅都是跟在連隊裏走的。在草地裏連續行軍,自然很是艱苦:天上不是暴曬的太陽就是急雨冰雹,腳底下是走不完的水草爛泥,肚子裏裝的是野草野菜;再加上那雙不爭氣的腳,草鞋磨破的地方被汙水泡爛了,走起來鑽心地痛。可不管怎麽說,跟著大隊走,總還是好過些:前邊有連長帶隊,後邊有指導員收容,用不著打問路線,也用不著辨別方向;他隻要把自己那塊心愛的小木牌往一班老班長背包上一掛,瞅著它一步不落地走就行了。那塊識字用的木牌,比一本書略大點,刮得溜平,上麵還刷了兩遍桐油。這是在遵義地區休整的時候,老班長給他做的。就從那時候起,他每天請小文書在上邊寫上幾個生字,然後一邊走,一邊認,一邊比畫著。就這樣,從烏江邊一直走到了雪山草地,又堅持著在草地裏連續走了六天。

誰想到,就在今天,他的生活忽然變了樣。中午時分,部隊遭到了反動騎兵的突然襲擊,老班長在戰鬥裏負了重傷。就在老班長被扶上擔架的時候,他突然掙紮著欠起身,把識字牌遞到小羅手裏,指著上麵新寫的“北上抗日”四個字,問道:“都認識啦?”

“認識……”小羅的喉嚨哽住,說不下去了。他撲到老班長的懷裏。

“意思呢,都明白了?”

小羅抬起淚眼,望著老班長那被一圈胡楂兒圍著的幹裂的嘴唇。昨天,它曾經一邊嚼著野菜,一邊給他講解過。

“一定要搞清楚,這是個戰略問題哩!”老班長把小羅抱緊了,像過去一樣講起來,“敵人,要把我們紅軍逼到西南邊的雪山地區,讓我們紮不下根,建不成根據地……”他把聲音提高了,“不,我們不上當!我們的毛主席說:往北走,出草地,到陝北,去……”他急劇地喘息起來。

“去迎接抗日**!”小羅一下子把話接過來。

“對!”老班長胡楂子鬆開,笑了。他喘息了一陣,斷斷續續地說道:“往後,要自己學啦,……過去學的,不要丟了;……新的,要學會……”話沒說完,就昏過去了。

羅小葆哭著撲到老班長的身上。直到連隊集合了,擔架員抬起了傷員,他才想起要去給老班長弄點水喝。可是,當他找來了一小碗幹淨的清水的時候,連隊已經走遠了。於是,他掉隊了。開始還能隨著收容隊走,後來越掉越遠,終於一個人落到了這草地的黑夜裏。

隻是到了這時,他才更加深切地體會到跟在隊伍的行列裏是多麽幸福,也真正感到了辨別方向的重要。“到底應該往哪兒走呢?”他望著黑暗而又荒涼的草地,默默地想著:“找土地廟?沒有。摸大樹?也沒有……”

突然,一陣冷風刮來,吹得他打了個寒戰。這下子他想起來了:白天行軍的時候,風是從左前方吹來的。他忙把一個手指伸進嘴裏,含熱了,又拿出來一試。好,風向找到了。他高興地用木棍探到麵前的一個草墩,然後邁腳走向前去。

一個個草墩被他踩到了腳下,一道道爛泥河溝被他跨過了。到底走了多久、多遠,他不知道。隻是傍晚時吃進肚裏的那碗野菜,早已消化完了;瞌睡一次次襲來,眼皮直打架。為了不想那咕咕響的肚子,也為了驅除睡意,不致掉到泥潭裏,他邊走邊複習著白天學來的生字。

“抗,抗日的抗……”他跳過了一道水溝,踏上了一個小土包,“這‘提手’,是在左邊還是在右邊呢?……”

正在他邊想邊走上土包的時候,忽然,在他的眼前出現了一星火光。這火光,被草地的水氣籠罩著,發出一環環色彩斑斕的光圈,映照著這黑沉沉的草地,也照亮了羅小葆的心頭。頓時,什麽饑餓、疲勞、瞌睡、腳痛,通通忘記了。他歡叫了一聲,朝著火光大步奔去。

火光,是從一塊很大的高地上發出來的。高地上,到處是人。一堆堆篝火餘燼的旁邊,同誌們有的躺著,有的背靠背坐著,都在香甜地睡著——看樣子,部隊宿營已經多時了。隻有一堆篝火還在燃燒著。火苗在緩緩跳動,把藍色的細煙輕輕地送進昏暗的空中,樹枝被火舌舔著,發著噝噝的聲響,不時“啪”地爆裂開來,炸出的火星四散飛迸。

羅小葆小心地繞過睡覺的同誌們,走向火邊。直到他把兩隻冰冷的小手伸向火堆的時候,這才看見對麵還坐著一個同誌。隻見這個同誌坐著一個小衣包,一隻臂肘靠在一隻鐵皮箱子上,膝蓋上搭著一張地圖,正在聚精會神地看著。看一會兒,抬起頭,凝神思索一會兒,拿紅鉛筆在圖上做上個記號。

就在這個同誌仰頭思索的時候,借著篝火的光亮,羅小葆看清了:這是個身材高大、魁梧的同誌,頭發好久沒理了,稍稍長了些;發梢被夜霧打濕了,挑著幾星細小的露珠。在那寬闊的前額下麵,是一雙明亮、慈祥而又充滿智慧的眼睛;隻是不知為什麽,在他想事的時候,眉頭皺著,有點不大高興。

“這一定是位領導同誌,”羅小葆看著他那雙透濕的草鞋,看著他那卷起的褲腿上和小腿上的泥點,暗暗想道,“在泥水裏走了一天,大家都睡了,他還在工作哩!他這工作一定很重要!”

他看著那個同誌手裏的地圖,忽然生出了一個念頭。這個念頭是如此強烈,終於使他憋不住低低地喊了聲:“報告!”繞過火堆,走了過去。

那個同誌慢慢地抬起了頭。

羅小葆端正地敬了個禮,用他那孩子的聲氣說道:“我是‘勇敢部’三連的通信員,掉隊了!”

“‘勇敢部’的?”那同誌微微笑了笑,“怪不得這麽勇敢,一個人趕上了大隊!”

看著這慈祥的笑臉,聽著這親切而又幽默的話,羅小葆的拘束一下子消失了。他又向前邁了一步,指著地圖說:“你是領導同誌,你一定知道明天的行軍路線,能不能……”

“路線,當然有囉!”領導同誌抓住了小羅的手,拉他在鐵皮箱子旁邊坐下,指著地圖上的一個紅圈,說道,“看,一直往北,走上半天多點,就是班佑——就走出草地了!”

“真的?!”羅小葆高興地叫了聲。

“那是明天的任務,現在嘛……”領導同誌從箱子上拿起兩根筆杆,在麵前的一個搪瓷飯盒裏攪了攪,然後,掏出條粗布手帕墊著,把飯盒拿起,擱到了鐵皮箱上。

“來,先開飯!”領導同誌用筆杆夾起了一粒胡豆,吹了吹,輕輕放到了小羅的手心裏,“看,這就是你們‘勇敢部’的前衛送來的。吃呀!吃了,你就更勇敢嘍!”

說完,他把筆杆遞給小羅,然後從文件箱上的一個大銅墨盒底下抽出一張紙,動手寫起字來。

羅小葆顧不上再說什麽了,他挑著野菜、撈著胡豆吃起來。因為餓了,也因為這位領導同誌那親切的態度,他吃得特別香甜。一邊吃,一邊看著,隻見那領導同誌的大手正緊握著鉛筆,在飛速地寫著什麽。

“他這工作一定很重要!”看著,羅小葆想起了自己的識字牌。這才發現,飯盒裏總共不過四五十顆胡豆,已經被他吃掉了一多半。他連忙停住了手,把飯盒推到了那同誌的手邊,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領導同誌卻沒有注意。他端起飯盒,大口喝了兩口野菜湯,又隨手遞給了小羅。

“不,我也還有任務哩!”羅小葆推開飯盒,把擦幹淨了的識字牌放到領導同誌麵前,要求道,“我今天的課還沒上哪!同誌,教我幾個字吧!”

“學習?好!”領導同誌看著識字牌讚許地點了點頭。他拿起毛筆,轉身把筆尖在身邊草葉上的露珠裏蘸了蘸,又在墨盒裏勻了勻,揮筆寫下了四個大字。

他用筆尖指點著,逐字念著:

“向、北、前、進!”

羅小葆也跟著念:“向北前進!”

“向,就是方向的向……”領導同誌逐字講解起來。他那濃重的湖南口音,語調很慢,講得那麽仔細,又那麽清楚。

羅小葆用心地聽著。隨著講解,在他麵前展現了一幅壯麗的情景:浩浩****的紅軍隊伍,正在向著北方,向著陝北的高原大步前進。

“字,就這麽講。”領導同誌講完了,又和藹地問道,“那麽,為什麽要‘向北前進’呢?”

“我們紅軍要北上抗日。那裏離日本侵略者近呀!”

“還有呢?”

“還有,”小羅歪著腦袋想了想,“那裏有陝北根據地,我們紅軍可以休息、整頓、發展……”

領導同誌點點頭,高興地笑了。他親切地攬住了小羅的肩膀。羅小葆也向他偎近了些,靠到了他的肩膀上——這寬闊的肩膀,是多麽溫暖啊!

“可是,……”稍停,領導同誌從墨盒底下拿出了一張紙片,向小羅抖了抖,說,“有人打了個電報來,主張往南走,再過一趟草地。”

“什麽?”羅小葆一怔,連忙欠起了身,“怎麽行!?那不是往後倒退嗎!”在他眼前出現了南邊那荒涼的雪山區域,還有那剛剛走過的荒無人煙的大草地;在這草地上,浮出了老班長那親切的麵孔。他認真地爭辯起來,“怎麽還能再走一趟草地?草地南邊根本不能建立根據地呀!不行!”他不知不覺把話音提高了,“不同意!你就說:紅軍戰士羅小葆不同意,還有,老班長也不同意!……”他越說越激動,好像提出那個主張的人就在眼前似的。直到看到領導同誌親切注視著他的那深邃的目光,才停住了嘴。

“是啊,倒退是沒有出路的!”領導同誌緩慢地點了點頭,“這麽說,小同誌,你的意見是:不能往南走?”

“不能!我要是見了毛主席呀,我就跟他說:往南走的這個主張是錯誤的!”羅小葆肯定而又自信地大聲答道,“同誌,你不信去問問我們的毛主席,毛主席也會同意我的意見的!”

領導同誌點了點頭:“同意!”

“這可是戰略問題呀!同誌!”看到領導同誌很注意地聽他講話,羅小葆心裏很高興,他認真地說道,“你是領導同誌,你要告訴毛主席,告訴黨中央,批評那個提出這種主張的人,狠狠地批評他!”稍停,他又拽了拽那個同誌的衣袖,囑咐道,“你一定要告訴啊!”

領導同誌沒有答話。他默默地看著羅小葆,把自己那隻大手慢慢地伸過來。

羅小葆舉起自己那幹瘦的小手,放進了那隻大手裏,使勁地握住。就在這一瞬間,羅小葆又看見了那雙慈祥而又充滿智慧的眼睛。在那裏麵,他看到了親切而又喜悅的光輝。

領導同誌和小羅握過手,又伏在文件箱上寫東西了。

羅小葆把識字牌拉到麵前,仔細端詳著這四個大字。他豎起食指比畫著,口中念著:“向北前進!”一邊念,一邊看著那隻大手在飛速地寫著。

他又一次想到:“他的工作一定很重要!”

是的,羅小葆,他站在紅軍的行列裏,跟著毛主席從雪山前翻越到雪山後,從草地南端走到草地的北沿,他憑著一個紅軍戰士的忠誠,和一年來受到的黨的教育,認識到毛主席指出的北進路線是正確的。但是,這個十四歲的少年紅軍,雖然走過了山山水水,卻還不懂得革命道路的崎嶇不平。他不知道,就在這個重要的時候,毛主席和黨中央正在與野心家張國燾搞機會主義、搞分裂、搞陰謀詭計的罪行進行著一場嚴重的鬥爭。他哪裏知道,就在他學著寫這幾個字的時候,這位教他認字的老師、這個偉大的人,已經用他那隻大手把這四個字寫到了麵前的紙上,寫進了一個重要的文件裏,寫進了現代革命的曆史裏。他也不知道,就在這個曆史時刻,“向北前進”這幾個字,像那明亮的北鬥星一樣,為黨、為革命、為正在長征中的紅軍部隊,指明了方向,決定了曆史的進程。

羅小葆念著,認著,寫著,把這幾個字記在了心坎上。這四個字和領導同誌的講解把他引向了北方,引進了一個新的天地。仿佛眼前這一堆篝火化成了一簇花,像他家鄉的映山紅一樣的花,這是陝北根據地。經過戰鬥、學習,他長大了,能像小文書一樣,把領來的行軍路線上的字都念出來了……就在這時,一隻溫暖的手輕輕地攬住了他的肩膀,把他拉向胸前;他的腦袋枕到了一條腿上,接著,又有一件什麽東西蓋到了心口上。好暖呀……他睡著了。

羅小葆醒來的時候,天已經亮了。他一骨碌爬起來,揉了揉眼睛,就看見東天上一抹朝霞正在上升、擴展,在廣闊的草地的東側,一輪紅日正躍出地平線,把整個草地照得透亮、火紅。

這時,一個背駁殼槍的紅軍戰士走過來,微笑著說道:“毛主席要我等部隊出發的時候再叫醒你。”

羅小葆驚住了:“毛主席?”

“是啊,昨天你不是和他一起待了半夜?”警衛員從羅小葆胸前把一件藍色的半舊毛衣拿起來,又把一條手帕和十幾顆胡豆遞給他,“毛主席說,行軍路線已經寫到你的識字牌上了。他要你把胡豆吃了,用手帕把腳好好包一包,勇敢地趕上隊伍!”

羅小葆急問:“毛主席在哪兒?”

“在前邊!”警衛員朝北一指,“帶著部隊出發了。”

羅小葆激動地接過手帕、胡豆,又抓起身邊的識字牌,一躍而起,向著部隊走去的方向奮力跑去。

紅軍長征的部隊,正一路路、一行行,匯成幾路縱隊,踏著開滿鮮花的草地,向北走去。他們走著,在沒有路的荒涼草地上踩出了路。

羅小葆跑了一程,來到了一棵丈把高的樹下。他停住了腳,注視著正在走向前來的紅軍隊伍。突然,他拆下了一截樹枝,把他那心愛的識字牌牢牢地掛在樹杈上。

“向北前進”四個亮閃閃的大字,像一個金色的路標,指向革命進軍的方向。

羅小葆深情地向著路標看了一眼,然後,彎腰用手帕包好腳上的傷口,係緊了草鞋的鞋帶,大步走進行軍的人群裏。

他沿著這條路迎來了勝利,他還要沿著這條路勝利地走向前去。

1977年7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