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日本,長野。
三月,正是櫻花爛漫的季節。花開兩色,粉若胭脂,白如霜雪,站在高坡上放眼望去,是一片如雲蒸霞蔚般的奇妙景色。
“M波浪”體育館曾是1998年長野冬奧會的三大比賽場館之一。今晚,這裏正在舉行第四屆亞太冰舞俱樂部大獎賽總決賽。
冰場純白一色,晶瑩剔透,宛如夢幻之境。比賽已經到了最後的決勝時刻。
隨著悠揚的音樂,一黑一白穿著的一對男女選手組合翩然出場。觀眾席上頓時爆發出一陣雷鳴般的掌聲,“アイスダンスの神”(冰神)的呼喊聲響徹整個場館。
正在場邊做著準備動作的鬱千秋,冷峻的臉上不由得露出了一絲笑意。
那對在場上即將開始表演的日本組合——星野嵐、望月若香,是他和韓雪音今晚最大的對手。
星野嵐,自2007年跟望月若香搭檔,組成“星月”組合以來,就橫掃亞洲一切冰舞賽事,還作為日本國家隊代表,奪得過世界冰舞錦標賽的銀牌。在歐美人統治數十年的冰舞界,這對日本組合異軍突起,為世人矚目,被譽為“亞洲第一冰舞組合”。
當星野嵐光芒萬丈的時候,鬱千秋還隻是一個剛剛接觸冰舞的懵懂少年。從那時起,他就一直將星野嵐視為偶像。
如今,32歲的星野嵐已經從日本國家隊退役,回到他的故鄉劄幌,在一家職業俱樂部裏當教練。據說,他很快就要跟望月若香結婚了。這對為日本獲得過多項榮譽,被國民視為英雄的組合偶爾也會攜手征戰商業比賽,每每都會得到日本冰迷的熱烈支持。
今天的長野,是星野嵐的主場。
對偶像的最大尊敬,就是努力超越他。鬱千秋一直這麽認為,也一直以此為目標而努力。今天,他終於有機會站在賽場上,與自己的偶像一決高下。
在前一天的冰舞短舞蹈比賽中,鬱千秋與韓雪音的“秋音”組合與星野嵐、望月若香的“星月”組合的得分排名分別為第一、第二位,但比分差距極其微弱。當然,短舞蹈比賽比的主要是選手的基本功。這些能夠晉級參加總決賽的各國選手都不差,所以比分都咬得很緊。最關鍵的還是今晚的自由舞比賽,這才是真正考驗冰舞選手水平的時刻。
音樂是冰舞的伴侶。一首音樂便是一個主題,每一段冰舞都是對這個主題的詮釋。
“星月”組合今晚自選的曲目竟然是中國的《梁祝》,他們的服飾也帶有中式古風的味道。
表演開始了。當淒美的小提琴音樂響起時,冰場上的星野嵐和望月若香對視一眼,牽手滑行。他們所穿的一黑一白、絲綢質地的表演服上繡著金色的蝴蝶、花朵,充滿古風神韻。男如墨玉,女如櫻花,兩個人就如同從一幅中國水墨丹青中走下來的公子佳人。望月若香動作飄忽靈動,輕如煙霧;星野嵐動作帥氣利落,翩若驚鴻。冰刀與冰麵摩擦濺起了冰屑,飛珠濺玉,映襯得他們如幻如仙。曼妙的動作設計更將一對生死戀人的哀怨、不舍表現得淋漓盡致。
舞到酣處,忽然,星野嵐做了一個原地托舉動作,望月若香柔弱無骨的身軀被他托舉的時候還在做傾斜的空中旋轉。四十五度角傾斜旋轉,這是冰舞經典動作——“死亡旋轉”。觀眾席頓時沸騰了,掌聲、歡呼聲響起,連裁判都睜大了眼睛。
最後,“星月”組合的表演在星野嵐半跪姿緊抱望月若香的雙腿,而望月若香傾斜身體雙臂展開,表現出《梁祝》一曲中的**—— 化蝶後結束。觀眾席上掌聲雷動。技術分和內容分相加,裁判打出了一個很高的分數:92.49分。
鬱千秋暗暗點頭,星野嵐不愧是星野嵐,盡管他因為年齡兩年前就從日本國家隊退役了,但如今的競技水平跟巔峰時期相比,也不遑多讓。在整個表演過程中,表現穩健,每個動作都像教科書一樣完美,這也是他一直以來的風格。
這是一個可敬的對手,也是一個可怕的對手。
接下來,該他和韓雪音上場了。
“秋音”組合是今晚最後一對上場的選手。
在中國職業冰舞界,鬱千秋與韓雪音這對“秋音”組合同樣享有盛名,冰迷們更給了這對搭檔兼愛侶“神雕俠侶”的美譽。
鬱千秋站起來,麵無表情地看了一眼身旁的韓雪音,將一隻手伸給了她。當她的手搭在他的掌心上時,他的眉頭不易察覺地皺了皺,手掌稍稍後縮,隻用五根手指輕輕捏住了她的手指。
樂曲響起,是流行音樂中混搭了京劇元素的《霸王別姬》。
兩人的表演服同樣頗具京劇風,珠花水鑽在韓雪音的發髻上熠熠生輝。
《霸王別姬》與《梁祝》一樣,都是中國曲、中國風、中國故事、中國愛情,不一樣的是,《梁祝》淒婉,《霸王別姬》剛烈。
前段音樂舒緩,表現的是項羽和虞姬初見時的美好。力拔山兮氣蓋世的霸王在自己傾慕的女子麵前,也如青澀少年一般靦腆、小心翼翼——鬱千秋與韓雪音兩個人保持著一定距離,身體接觸的時候不多,偶一接觸也是點到即止。漸漸舞到佳境,當鬱千秋用瀟灑優美的撚轉步伴著韓雪音同步滑行時,觀眾席上有從國內趕來的女冰迷興奮地大叫:“秋神好帥!”惹得旁邊的人紛紛側頭去看。鬱千秋聽而不聞,麵無波瀾,隻將全部心思灌注在表演上,盡可能將每個動作都做到沒有瑕疵。
後段音樂漸漸加入了殺伐之氣。虞姬跟隨霸王南征北戰,美女重英雄,英雄惜美人。霸王血戰疆場,虞姬燈下守候。琴音激昂,簫聲幽咽。在這段音樂中,“秋音”組合連續滑出了蛇行連接步、圓形連接步,再加一個弧線托舉,引來了不少掌聲。
至結尾部分,當樂曲中的鋼琴、小提琴、大提琴等各種樂器和聲將衰未衰之時,一陣清越尖脆的琵琶聲忽然穿透了和聲,直灌人耳,真可謂“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語;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再之後,一段婉轉悠揚的京劇梅派花衫唱腔加了進來,如泣如訴,勾勒出兩千多年前的那個黃昏:殘陽如血,大旗獵獵,屍橫遍野。漢軍十麵埋伏,楚軍四麵楚歌。中軍帳內,霸王隻盼天明後,能攜虞姬做最後的突圍,殺回江東故地,重整旗鼓,再造山河。虞姬眼見心愛的男人雖身處絕境,仍然酒酣耳熱、豪情不減,仍然是那個“**烏騅馬,掌中霸王槍,縱橫決**,天下莫敵”的蓋世英雄,自己卻成了他的顧忌、他的拖累。一曲劍舞訣別,美人香消玉殞;酒殘夢驚回首,英雄痛斷肝腸。鬱千秋和韓雪音的動作幅度也越來越大,高難度動作層出不窮。觀眾席再次掌聲雷動,連綿不絕。日本觀眾雖然支持的是自己的國民英雄“星月”組合,但“秋音”這對中國組合的表現也讓他們眼前一亮。鬱千秋、韓雪音兩人高水平的冰舞技巧讓他們發自內心地鼓掌。
在一個很少有人做到的“破極限倒掛旋轉”之後,韓雪音的身體呈半月形後仰,鬱千秋跪姿托起她,兩人緩緩旋轉,進入了結束動作。
觀眾席上,歡呼聲、尖叫聲不絕於耳,有中國冰迷打出了“神雕俠侶,出賽必勝”的橫幅。
一個中年男人一直靜靜地坐在喧鬧的觀眾席上觀看,不言不語。當“秋音”組合的最後一個動作做完後,他眉宇間不易察覺地一皺,站起身來,離開了場館。此時,“秋音”組合的最後得分還沒有出來,今晚的冠軍花落誰家還未確定,但對這一切,他都漠不關心,仿佛他看重的隻是比賽的過程,而非結果。
過了大約十五分鍾,屏幕上終於打出了“秋音”組合的分數:90.51分。
觀眾席上頓時響起了一片嗡嗡聲,許多人都交頭接耳、議論紛紛,似乎對這個分數頗有異議。其實,這個分數也挺高的了,雖然比“星月”組合差了將近兩分,但已經比排在第三位的一對韓國組合高出了近十分。不過現場的觀眾,尤其是中國觀眾的異議是有道理的。
這段《霸王別姬》的編曲、編舞都極佳,可以說令人震撼。鬱千秋和韓雪音在技巧上也完成得很好,幾乎零瑕疵。雖然“星月”組合做出了“死亡旋轉”這樣的高難度動作,但“秋音”組合的“倒掛旋轉”難度並不比“死亡旋轉”低,而且他們自創的兩個旋轉動作從難度程度上來說是很高的,姿態也更加曼妙。按理說,“秋音”組合的得分即便不比“星月”組合高出五分,也不至於比他們低,並且還低了近兩分。鬱千秋的一些鐵粉就開始猜測,這裏是日本,裁判們即便沒有搞暗箱操作,肯定也打了人情分,這才把冠軍送給了日本選手。
不管怎樣猜測、質疑,都改變不了比賽結果。綜合昨天短舞蹈和今天自由舞兩場比賽的得分,“星月”組合實現了逆轉,以微弱的優勢擊敗“秋音”組合,奪得了冠軍。
記者們一擁而上。這次,他們沒有如往常那樣先去圍攻冠軍星野嵐,反而把鬱千秋圍了起來。
“今天輸給了星野嵐,你覺得是因為自己的技術問題嗎?”
“你對自己今天的表現滿意嗎?”
“你如何評價對手的表現?”
“有不少觀眾認為,今天的冠軍應該是你們。你怎麽看?”
鬱千秋回答:“不,今天的冠軍屬於星野嵐和望月若香,他們表現得非常好,大家不必做過度的猜測。”
“聽說這段《霸王別姬》是你們暗藏已久的撒手鐧,就是為了在這次比賽中戰勝‘星月’組合,是這樣嗎?”
“這段冰舞是你和韓雪音一起編創的嗎?”
“你們這次輸了,下次還會再創一段新舞蹈來戰勝‘星月’組合嗎?”
鬱千秋冷冷地說:“沒有下一次了,今天是我職業生涯的最後一場比賽。”
這句話頓時讓整個采訪現場炸了鍋。
“啊?請問你這句話是什麽意思?”
“請問你是要退出冰舞界了嗎?”
“你如果退出冰舞界,那韓雪音是不是也跟你一起退出……”
“鬱先生,鬱先生……”
“千秋,鬱千秋……”
鬱千秋不再發一言,粗暴地擠出記者的包圍圈,一個人匆匆地走了。
記者們見截不住鬱千秋,又紛紛湧向韓雪音。
“請問鬱千秋剛才的話是表示他要退出冰舞界了嗎?”
“他為什麽要退出?請你說說原因!”
“是因為這次你們輸了,他受到打擊了嗎?”
“你們會一起退出嗎?”
“頒獎儀式還沒有開始,他就這麽走掉了,你一個人還會參加嗎?”
韓雪音尷尬地站在那裏,不知道說什麽才好。一個三十來歲的男人擠了進來,一邊用手替她抵擋著快戳到她臉上的各種話筒和采訪機,一邊說:“鬱千秋今天身體不太舒服,狀態欠佳。他剛才也是因為身體方麵導致情緒失控,才說了那句話。大家不必當真,也不要隨便報道。過後等他情緒穩定,我們會進行公開的澄清說明。”
說完,他一邊護著韓雪音往外擠,一邊呼叫保安。在幾個保安的協助下,他倆好不容易才擠出賽場,回到了車上。
車子在夜色中向他們下榻的酒店開去。韓雪音怔怔地望著車窗外一閃即逝的燈火和人跡稀少的街道,默默無言,眼角隱隱有淚光在閃動。
坐在她旁邊的男人遞給她一張紙巾,說:“先別著急上火,咱們回去見到千秋再說。這小子今天太任性了,怎麽能對記者那樣胡說?還把你晾在那裏一個人走了,簡直太不像話了!我見到他一定狠狠罵他一頓,讓他給你道歉。”
韓雪音接過紙巾擦了擦眼角,說:“袁宏,我沒事。你回酒店後別跟千秋吵。他心煩,你這時候說什麽他都聽不進去的。”
叫袁宏的男人哼了一聲,說:“那也不能由著他的性子來!如果他不盡早站出來澄清他剛才說的話,消息傳回國內,對你、我,還有咱們‘冰雪奇跡’俱樂部的影響就大了。”
房間的門鈴響了半天,鬱千秋才來開門。
袁宏走進去後第一句話就是:“鬱千秋,你搞什麽鬼?你跟記者說的話是什麽意思?你把雪音一個人扔在那裏,連頒獎儀式都不參加就跑了,你知道她當時有多難堪嗎?”
鬱千秋看了一眼兩眼紅紅的韓雪音,對袁宏說:“沒什麽意思,我就是厭倦了,不想玩了。”
“你——”袁宏想發火,又強壓了下來,“好好好,千秋,咱別意氣用事行不行?你不為俱樂部考慮,不為我考慮,甚至也不為雪音考慮,但你為自己考慮一下行不行?你是知道的,今年中國國家冰舞隊實行改革,除了繼續進行體製內選拔培養,還打算從職業俱樂部挑選優秀的冰舞選手,加入國家二隊進行培養。如果成績優秀的話,就可以進入國家一隊,有機會代表中國去參加世界大賽,包括2022年在中國舉辦的冬奧會。這不是你一直以來的夢想嗎?咱們‘冰雪奇跡’俱樂部已經正式成為中國花滑協會的會員單位,是有資格向國家隊推薦選手的。我作為俱樂部的董事長兼總經理,不首先推薦你和雪音,還能推薦誰?你居然在這個時候撂挑子,還對記者公開宣布你要退出冰舞界,這對我公平嗎?對雪音公平嗎?對俱樂部公平嗎?”
鬱千秋冷笑了一聲,略帶譏諷地說:“你真的願意我離開俱樂部去國家隊嗎?”
袁宏怔了一下,說:“當然。不過你也知道,名額很有限,競爭是非常激烈的。而且俱樂部隻有推薦的資格,後麵還得過五關斬六將,最後能不能成很難說。不過我肯定會盡力而為,必要時我還會動用自己的人脈關係。”
鬱千秋冷冷地說:“那就謝謝你了,不過還是不勞費心了。這幾年我為俱樂部賺的錢也夠多了,從現在起,我隻想過自己的生活。”
袁宏被氣笑了:“你自己的生活?你自己的生活不就是冰舞嗎?這可是你以前跟我說過的話。難道你現在突然開竅了,想放棄自己的理想,放棄‘冰雪奇跡’俱樂部,回去向你老爸屈服?別那麽任性,你也是‘冰雪奇跡’的股東之一,現在你想退出,我可沒有錢給你!”
鬱千秋淡淡地說:“無所謂,我不需要錢。我累了,想一個人靜一靜,你們走吧!”
袁宏還想說話,韓雪音拉了拉他,說:“你先回去,我跟千秋說兩句。”
袁宏一跺腳,悻悻地走出鬱千秋的房間,門被他帶上時,撞得山響。
房間內一時間寂靜無聲。好半天,韓雪音才說:“如果是因為今天早上你看到的事,我可以解釋……”
鬱千秋搖了搖頭,打斷了她的話:“不需要解釋。我的決定,跟今天早上的事無關。”
韓雪音咬了咬牙,說:“那,就是跟她有關了?你心裏一直想著她,別以為我不知道。今天在賽場上,我就感覺到了,你從沒有放下過她。”
鬱千秋冷冷地說:“即便沒有她,我們也不可能了。”
韓雪音大聲道:“她早已不見了!不見了!你要等她等到哪一天?這麽久了,也許她早就把你忘記了,也許她都不在人世了,你還抱著一個虛幻的念想等什麽?你為了她,竟然要放棄一直熱愛的冰舞,你是不是傻呀?”
鬱千秋渾身顫抖,用手一指門,說:“你,出去!”
韓雪音放緩了語氣,懇求道:“千秋,千秋,你別生氣,咱們好好談談行嗎?不管你對我有多少誤會,你不能在這個時候這樣對我。你去跟記者們澄清一下好不好?明天回國,你別向外宣布咱們分手好不好?”
鬱千秋歎了一口氣,說:“明天你跟袁宏回國吧,我不想回去。”
韓雪音一愣,問道:“你不回去?你還待在日本幹什麽?”
鬱千秋沒有回答,他一邊穿上外套往外走,一邊說:“我想一個人出去走走,你願意待在我的房間裏就待著吧。”
三月的長野,冬天拉拉扯扯地不肯幹脆離去,而春天走來的腳步沉重又遲緩。已是深夜,氣溫降到了零下,迎麵吹來的風讓鬱千秋感到一陣刺骨的寒意,他不禁用力裹了裹身上單薄的外套。
街上一片寂靜,偶爾有車輛飛速開過。
日本除了東京、大阪、名古屋這樣的著名工商業大城市夜晚比較喧囂,一般小城市的夜晚則是靜謐、祥和,長野就是如此。
鬱千秋漫無目的地走著,他不知道要去哪兒,隻是不想回酒店,不想麵對那些讓他煩惱的人和事。
這條路他今天早上就走過。那時候,他也是懷著一種憤懣、失落、茫然的心情在街上亂走。當時正值上班早高峰,街上人來人往、車水馬龍,他卻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仿佛行走在一片荒無人煙、沒有盡頭的沙漠中。忽然,他看到了那個日夜牽掛的身影在前方的人流中一閃即逝。他快步追過去,穿過了幾條斑馬線,找了幾條街,卻什麽也沒有找到。他傻傻地站在如織的人潮中,默默苦笑。是呀,她怎麽會在日本呢?又怎麽會恰好在長野的街頭出現呢?在國內時,自己就有好幾次恍惚認錯人了,沒想到來了日本也會這樣。
而此刻,從溫暖舒適的酒店裏出來,走在這深夜無人的街頭,難道自己還幻想著再見到那個身影嗎?鬱千秋再一次搖頭苦笑。
前麵有一家小小的居酒屋,竟然還亮著燈,沒有打烊。鬱千秋走了進去,瘦瘦小小的老板娘向他鞠躬,微笑著說了聲:“いらっしゃい(歡迎光臨)!”
雖然隻是一句客套的迎賓語,卻讓鬱千秋心裏升起一股暖意。他決定坐下來喝幾杯。
幾串烤魷魚、一碟炸雞塊、一份枝豆、一份天婦羅,就是很好的下酒菜。酒是老板娘連說帶比畫推薦給他的大吟釀,牌子很怪,叫天狗舞。不過無所謂,反正他不懂酒,更不懂日本酒。
店內客人不多,隻有稀稀拉拉的兩三桌客人。他在來日本前雖惡補過一些常用日語,但遠沒有達到能和當地人自由交流的程度,再加上心情惡劣也沒有心思跟人扯閑篇,所以就一個人喝著悶酒。
“來到日本,一定要吃吃湯豆腐。雖然隻是用煮了昆布高湯的熱鍋將豆腐加熱,然後淋上高湯醬油或橙汁醋醬油就可品嚐的一道簡單食物,但它清淡的風味,正能讓人感受到日本的不同風情。”一個說著略有些生硬的中文的男人,自顧自地在鬱千秋麵前坐了下來。
鬱千秋抬起了頭。他不善喝酒,也不常喝酒,此刻半瓶大吟釀下肚,已經有些微醺了,但他仍然能看清在對麵坐下的那個人,正是星野嵐。
他是鬱千秋的偶像、對手,也是朋友。早在兩年前一檔非常火爆的中國綜藝節目中,同為被邀嘉賓的兩人就互相認識了。
鬱千秋也知道星野嵐雖然是日本國籍,其實有一半中國血統—— 他的母親是旅居日本的中國人。因此,他的漢語說得還不錯。
星野嵐細眉鳳眼,身材頎長,氣質溫文爾雅,今天他在賽場上表演的《梁祝》跟他的氣質很搭。
鬱千秋一言不發地給他倒上了一杯酒,又拿起杯子跟他的杯子一碰,然後一飲而盡。
星野嵐笑了,跟著一飲而盡,說:“第一次看你喝酒。日本酒度數不高,但後勁足。你這麽喝,很快就會醉的。尤其是這天狗舞,和一般純色的日本清酒不一樣,它帶有淺淺的琥珀色,後勁更不可小覷。”
鬱千秋說:“管他什麽酒,好喝就行,能喝醉更好。”
星野嵐看著他,問道:“你有心事?”
鬱千秋不吭聲,一杯酒又下了肚。
星野嵐又問:“聽說你今天跟記者宣布要退出冰舞界,為什麽?”
鬱千秋說:“不為什麽。就是厭倦了,不想跳了。”
星野嵐直直地瞪了他好一會兒,搖了搖頭,說:“這恐怕不是你的心裏話。老實說,以你的發展前景,必定能夠成為亞洲冰舞界第一王者,有實力與世界頂尖高手在冬奧會的巔峰舞台上對決。我不相信你會放棄。”
鬱千秋說:“你相不相信都沒有關係了,總之我已經決定了。第一王者?冬奧會的巔峰舞台?哈哈,老兄,你高看我了。我今晚不就輸了嗎?”
星野嵐歎了一口氣,說:“今晚的冠軍,本來應該是你的。”
鬱千秋笑了笑,說:“你不用安慰我。別人不知道,我自己卻很清楚。這個冠軍,你當之無愧,我的表現根本就不如你。我不是為了這個借酒消愁。”
星野嵐點點頭說:“我知道。我不是在安慰你。今晚的冠軍,本來也不應該是你的。”
這話讓鬱千秋一愣,大笑道:“星野君,我說不用你安慰我,但你也沒必要反過來踩我吧?什麽叫今晚的冠軍本來應該是我的,又本來不應該是我的?你這話很矛盾,知道嗎?”
星野嵐看著他,認真地說:“不矛盾。你們今天表演的這一段《霸王別姬》,無論從音樂還是舞蹈的創編設計上來說都讓人驚豔,裁判們不是傻瓜,他們都被震撼了,我當然也是。老實說,我創編的那套《梁祝》頗有不如。但你們今天的失利,不是因為舞不對,而是因為人不對。”
“什麽?”鬱千秋本已將酒杯端到唇邊,聽到這話,不覺又把酒杯放下了。
星野嵐接著說:“當然,你和韓小姐的表演從技巧上來說無可挑剔,但是,每一段冰舞表演都是有靈魂的,你們今天的表演,缺少的恰恰是靈魂。冰舞者將自身化作音符,用冰刀在冰場上譜寫出一篇篇或華美或清麗或淒婉或奔放的樂章。但冰舞是兩個人的表演,需要的不僅僅是身體上的默契,更需要心靈上的默契。隻有兩個人真正做到心意相通、情意交融,才能進入音樂的情境當中,用冰舞將你們所要表現的故事、意境、情感淋漓盡致地展現出來。這樣的舞蹈,才有靈魂,才有強大的藝術感染力。如果隻是機械地做動作,哪怕動作再標準、難度再高,那也隻是技術,不是藝術。而冰舞,說到底是一種藝術,懂嗎?是藝術!”
鬱千秋呆住了。他雖然也感覺到今天的比賽自己不在狀態,卻沒有朝更深的層麵去思考過。星野嵐的話就像一顆子彈猝然擊中了他。
是的,冰舞是人的表演,而且是兩個人的表演,是兩個人靈魂上的合二為一。人是有感情的,沒有感情交流的冰舞連自己都打動不了,怎麽去打動別人?現在智能科技已經很發達了,如果用兩個電腦虛擬的選手表演一段冰舞,他們的動作會比真正的人做得更沒有瑕疵,而且人做不到的動作他們都能做到,但這樣的冰舞有靈魂嗎?能給人撞擊內心的藝術感染力嗎?
鬱千秋慢慢地喝了一口酒,原本甘醇的大吟釀此刻似乎在他的舌尖上釋放了一絲苦味。今晚的比賽他輸得一點都不冤,輸得心服口服!
星野嵐懇切地說:“千秋,我希望你慎重考慮,別這麽快做出決定。冰舞,不僅僅是你的事業,也是你的理想和生命。如果你現在退出,就算你將來的生活再富足,靈魂上的空虛感和精神上的挫敗感也將會陪伴你一生。我很想看到你未來站在世界巔峰賽場、站在冬奧會領獎台上的樣子。”
鬱千秋默然,將杯中酒一飲而盡。像他這樣出身民間職業俱樂部的選手,和國家專業運動體製基本是兩條平行線。以往國家專業體製是通過體校從小選拔苗子進行培養,然後逐步進入市隊、省隊,成績優秀者再被挑選,才能進入國家隊。可以說,這基本是一個封閉培養、封閉訓練的圈子。當然,現在這個封閉的圈子開了一個口子。新的中國國家冰舞隊主教練就職後,就提出了通過花滑協會,麵向社會廣泛挑選、吸納人才的想法,並得到了上麵領導的支持。可是,這需要加入花滑協會的各個俱樂部或訓練基地推薦選手,經過幾輪嚴格的考查、篩選和試訓後,才能進入預備性質的國家二隊。這個過程仍然非常艱難。而對於鬱千秋來說,最難的是第一關—— 能不能被推薦,由“冰雪奇跡”俱樂部的老板袁宏說了算。可現在,他與袁宏已經撕破了臉。
更重要的原因是,他已經失去了冰舞上的靈魂伴侶。他和韓雪音之間,如今隔著一道不可逾越的鴻溝。而冰舞是必須兩個人共同參與的一項運動。沒有一個真正能夠跟他契合的搭檔,他也就失去了冰舞的一切。
換句話說,看起來是他放棄了冰舞,實際上是冰舞放棄了他。
他不知道怎麽回應星野嵐,隻能一杯又一杯地悶頭喝酒。
酒瓶已經空了,鬱千秋搖晃著手臂,口齒不清地招呼道:“老……老板娘,上……上酒!”
星野嵐皺了皺眉頭,轉身揮手阻止了老板娘。他轉過頭來,意味深長地對鬱千秋說:“冰舞,是彼此的成就。請你不要放棄,繼續找到那個你想成就,而她也能夠成就你的人。”
星野嵐起身到櫃台跟老板娘結了賬,又把鬱千秋下榻的酒店告訴了她。如果鬱千秋一會兒自己難以回去,就請她幫忙叫一輛出租車把他送回酒店。
星野嵐走出居酒屋,轉過街角,上了一輛停靠在路邊的汽車。副駕上坐著一個美麗的女孩兒,用詢問的目光望著他。星野嵐搖了搖頭,歎了一口氣。
居酒屋內,鬱千秋趴在桌上,已經醉了。時光氤氳中,他仿佛又回到了三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