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索格8
他按下拉蒙娜家的門鈴,蜂鳴器馬上響起來,不一會兒大堂的門就打開了。她想得很周到,也表明她很在意。情人到來,她絕對不會敷衍了事。人們陸陸續續從電梯裏走出來,有一個男人大腹便便,閉著一隻眼睛,抽著濃烈的雪茄,有一個女人牽著兩隻吉娃娃狗,塗著紅色的指甲油,和牽引繩很配。或許,透過街上嫋嫋的煙霧,透過兩扇玻璃門,他的對手正在注視著他。摩西進了電梯,上樓去了。拉蒙娜住在十五樓,門半開半掩著,還掛著鏈條鎖。她提防著會進來一個不是她所期待的男人。她看到是摩西,就解開鏈條,牽起他的手,把他拉到自己的身邊,把臉湊過去。那張臉圓圓的,熱得滾燙。她噴過香水,香味直撲他的鼻子。她穿著一件白色的緞子襯衫,那個樣子就像圍著一條圍巾,**著胸脯。她滿臉通紅,根本不需要塗胭脂。“很高興見到你,拉蒙娜。非常高興!”他說。他把她擁進懷裏,他發現自己突然間變得那麽猴急,非常渴望與她有肌膚接觸。他吻了她。
“你是說……你很高興見到我?”
“是的!我很高興!”
她笑著,關上門,把門閂上。她牽著赫索格的手,走過沒有鋪地毯的門廳,她的高跟鞋發出哢嗒哢嗒的聲音,緊湊有力,像在行軍。這讓他很興奮。“來吧,”她說,“讓我們一起來看看穿著華麗的摩西。”他們走到鍍金的華麗鏡子跟前。“你這頂草帽很棒。這件外套也不錯,像約瑟條紋彩衣。”
“你覺得合適嗎?”
“當然合適。這件夾克很漂亮。穿著這件夾克,配上你黝黑的皮膚,看起來就像一個印度人。”
“我可以去追隨巴韋。”
“巴韋是誰?”
“聖雄甘地的追隨者維奴巴·巴韋,呼籲地主捐獻土地以分給無地的‘不可接觸者’,實際上就是農民。我會把魯德維爾的房子捐獻出去。”
“要捐獻財產,你最好事先跟我商量一下。我們喝一杯,好嗎?我去拿酒的時候,你要不要去洗漱一下。”
“我出門前剛刮了胡子。”
“你看樣子很熱,好像一直在跑步,臉上還有煙灰。”
他一定是靠在地鐵裏的立柱上了。也有可能是路過拆房子的現場時被火堆熏到的。“好的,我明白了。”
“我去給你拿條毛巾來,親愛的。”拉蒙娜說。
在浴室裏,赫索格把領帶甩到脖子後麵,免得它垂進臉盆裏麵。這間小浴室挺豪華的,采用間接照明(這對麵容憔悴的人有好處)。長長的水龍頭閃閃發光,水從龍頭裏麵噴射出來。他拿起香皂嗅了嗅。鈴蘭香味。他的指甲碰到水,覺得很冷。他想起了猶太人古老的洗漱儀式,猶太經典《哈加達》裏麵有個說法:你應該去洗漱!從墓地(眾人安息地)回來以後,都是必須洗漱的。但是,這個時候為什麽會想到墓地和葬禮呢?除非……有一個古老的笑話,說一個莎士比亞戲劇演員來到妓院裏,當他脫下褲子的時候,**的妓女吹了一聲口哨。他說:“夫人,我是來埋葬愷撒,不是來讚美他。”上中學時講的笑話都是很難讓人忘卻的!
他張開嘴,湊到水龍頭下麵,讓水衝在緊閉的眼睛上麵,心滿意足地喘著氣。在他的眼皮底下,他的眼珠子像彩虹般明亮。他曾經寫信給斯賓諾莎說:你說過無因果關係的思想會引起痛苦。我發現確實如此。在心智被動的情況下,隨機的聯想是一種束縛。或者說,在那種情況下,任何形式的束縛都是可能存在的。在二十世紀,人們認為隨機的聯想可能會泄露心靈最深處的秘密,對於這一點,你可能有興趣知道。他意識到他這是在給死人寫信。是要讓曆史上偉大的哲學家了解當今的時代嗎?但是,他難道不應該給死人寫信嗎?相比當今的活人,他和死人相處可能更加密切。此外,他寫給活人的信越來越瘋癲。再者,對於無意識的人,什麽是死亡呢?做夢也沒有夢出個所以然來。相信理性可以從混亂走向和諧,相信征服混亂不需要每天都重新開始。
我多麽希望!我多麽希望是這樣的啊!摩西誠心祈禱著。
至於他和死人的關係,確實很糟糕。他真的相信能讓死人埋葬死人。在麵臨死亡的時候,生命才是生命。他打開拉蒙娜家的大藥櫃。在從前的紐約,東西都做得很大。他興趣盎然地研究了拉蒙娜放在櫃子裏麵的瓶瓶罐罐,有爽膚水、雌激素深層潤膚乳、“邦妮貝爾”牌止汗劑等。還有一罐深紅色的處方藥,一天兩次,用於治療胃病。他聞了聞,覺得一定是顛茄片,可以舒緩胃**。原料是致命的顛茄。還有治療痛經的藥丸。他始終覺得拉蒙娜不是那種會痛經的人。瑪德琳倒是常常痛得尖叫。他隻能搭出租車帶她去聖文森特醫院,她哭著喊著,叫醫生給她注射杜冷丁。櫃子裏有幾隻鉗子,一定是用來卷睫毛的。看起來像法國餐館裏的蝸牛鉗。他拿起一隻擦皮膚用的手套嗅了嗅。肘部和腳後跟特別要擦,他想,把隆起的增生擦掉。他踩下馬桶的踏板,水就衝下來,但幾乎沒有聲音。窮人的廁所裏總是嘩啦啦的。他給自己幹燥的頭發塗了一點潤發油。當然,他的襯衫汗濕了,但她身上的香水足以讓他們倆滿意。不然他能怎樣?總之還不錯。再美的事物也會毀滅,這是不可避免的。時空連續體會收回各種元素,一點一點消滅,然後歸於虛無。但是,虛無總比遭受折磨和無聊好吧,總是幹同樣的事情,遭受同樣的恥辱,那才讓人受不了。但是,恥辱和痛苦的瞬間似乎是永恒的,因此,如果一個人能夠捕捉到這些永恒的痛苦時刻,並賦予它們不同的內容,就能完成一場革命。這怎麽樣!
赫索格用毛巾裹住手掌,像理發師一樣,擦掉發際線上的水珠。接著,他想到要稱一下體重。他先結束大便,減輕一點重量,站著脫掉鞋子,然後像個老頭似的歎了一口氣,走上體重秤。在他的雙腳之間,體重秤的指針一下子就滑過了一百七十磅[2]的位置。他在歐洲好不容易減掉一些體重,如今又都回來了。他又把腳伸進鞋子,使了很大的勁也沒穿好,就這樣踩著鞋子的後跟,回到拉蒙娜的起居室,那既是起居室,也是臥室。她正拿著兩杯金巴利酒在等著他。這種酒的味道苦甜參半,氣味聞起來有點像煤氣,像是從總管泄漏出來的煤氣。但全世界都在喝這種酒,赫索格自己也喝過。拉蒙娜把酒杯放在冰箱裏冰鎮過。
“祝你好運。”
“祝你健康!”他說。
“你的領帶怎麽甩在背後?”
“是嗎?”他把領帶拉回到胸前,“健忘,我現在丟三落四的。有一次,我上完廁所,把外套塞到褲子後麵,就走進教室上課了。”
拉蒙娜似乎很驚訝:他居然會跟她講起他自己的醜事。“那是不是很可怕?”
“不太好。但是,對學生來說,這反而讓他們釋放了壓力。老師是個凡人,但他並沒有丟一次臉就一蹶不振。這種事情比課程內容更有價值。後來有一個女學生跟我說我很有人情味,這讓我們大家都鬆了一口氣……”
“對於任何問題,你的回答都那麽完整,那麽一本正經,這倒是很有意思的。你這個人確實很有意思。”她深情款款,非常迷人。她的牙齒很漂亮,烏黑的眼睛流露出溫柔的光芒,周圍畫著黑色的眼線。她笑盈盈地看著他。
“人家都裝斯文,你卻用這種方式裝粗魯,就是為了看起來更像芝加哥人。真好玩!”
“有什麽好玩的?”
“這種做法很霸氣。不是你的真麵目。”她又給他斟滿酒,然後站起身來,要去廚房,“我去看看米飯燒得怎麽樣。我放點你喜歡的埃及音樂。”她係著一條寬大的漆皮腰帶,讓腰顯得更細。她俯身擺弄著留聲機。
“飯菜聞起來很香。”
穆罕默德?阿爾貝卡的樂隊一開始是敲著長鼓和鈴鼓的,然後是弦樂和管樂器。接著一個喉音很重的歌手開始唱:“我的塞得港……”赫索格獨自一人在房間裏看著書、戲劇節目單、雜誌和圖片。有一張拉蒙娜還是小姑娘時的照片裝在蒂芙尼鏡框裏。當時她七歲,長得聰明伶俐,倚靠著一排長毛絨玩具,一根手指壓在太陽穴上。他記得那個姿勢。上一代人經常擺這個姿勢。小愛因斯坦,神童。耳洞,盒式項鏈墜,垂在額前的鬈發,他記得很清楚,當時的小姑娘都打扮成這個樣子,在當時算是很漂亮、很性感的。
塔瑪拉姑媽的鍾開始報時了。他走進客廳,看到了那台鍾,鍾麵是老式的琺琅瓷麵,掐著長長的金絲,像貓的胡須。他聽著清脆的鍾聲。鍾的下方有發條。要擁有這樣一座鍾,生活必須很有規律,還要有一個永久的居所。這間小客廳的歐洲氣息很濃,牆上掛著威尼斯風景畫,架子上擺著荷蘭的瓷器,把窗簾拉起來,他可以看到帝國大廈、哈德遜河以及綠色與銀色交相掩映的城市夜景,半座紐約城都亮著燈。他若有所思地又把窗簾放下來。他相信,隻要他開口,這個收容所他是可以隨便來的。那麽,他為什麽不開口呢?因為今天的收容所可能是明天的監獄。聽拉蒙娜說,一切都非常簡單。她說,她比他本人更了解他自己的需求,這一點很可能說得沒錯。拉蒙娜有什麽想法都會充分地表達出來,毫不猶豫,她說話熱情洋溢,感覺在唱歌劇,大氣磅礴。她說她對他的感情很深、很成熟,她非常想幫助他。她跟赫索格說,他這個人其實挺好的,他自己可能沒有怎麽意識到,他有深刻的思想,長得帥(她說這些話的時候,他都覺得不好意思),隻是比較憂鬱,不敢去追求自己想要的東西,他是一個受到上帝**的人,渴望恩典,卻輕率地逃避就在眼前的救贖。赫索格有很多優點,很有天賦,但因為某種原因,居然找了一個冷淡、趣味不高、讓他失去男性雄風的女人當老婆,妄想讓她傳宗接代,而瑪德琳卻看不起他,對他用了殘忍的手段,仿佛是怪他作踐自己,無故愛上她,背叛自己的靈魂,所以要懲罰他。她接著說,還是像在唱歌劇,還是那麽大氣磅礴,讓他感到驚訝不已,她說他真正要做的,是兌現他的偉大天賦,充分發揮他的智慧、他的魅力、他的教育,放飛自己,致力於實現生命的意義,為此,他不能分心,而是應該謙卑而自信地繼續開展他的學術研究。而她拉蒙娜希望讓他的生活變得更加豐富多彩,給予他因為遇人不淑而錯過的東西。她說,愛的藝術可以幫她實現這個目的,愛是崇高的精神成就之一。她說,愛是一種可貴的財富,可以讓他的生活多姿多彩。如果有時間,而他仍然精力充沛,他必須向她學習如何通過肉體煥發精神的活力,肉體是精神寶貴的棲息場所。願上帝保佑拉蒙娜,在布道的時候,她的內心和外表一樣光彩照人。啊,她是一個多麽可愛的演說家啊!但是,我們說到哪兒了?哦,對,他要接著搞他的研究,致力於實現生命的意義。他赫索格完全可以實現生命的意義!他捂著臉笑了起來。
但他心裏清楚,這些大氣磅礴的演講,他是靠裝腔作勢招來的。為什麽喜園會感慨地說“哦,你是我的哲學家,我的愛情教授”?因為赫索格裝模作樣,隻關心虛無縹緲的東西,把自己弄得像一個哲學家,他鼓吹創造性的理性,宣揚以德報怨,崇尚經典名著裏麵的那些智慧。因為他思考和關心信仰。(如果沒有信仰,人類生活就隻有技術變革、時尚、銷售、工業、政治、金融、實驗、自動化等初級原始的東西,生活中將隻剩下人們死後才能終結的那些不光彩的事情。)是的,他看起來很像,他的行為舉止也很像喜園口中的哲學家。
那麽,他為什麽到這裏來呢?他來這裏,是因為拉蒙娜喜歡他、看重他。她覺得她可以幫他恢複生活的秩序,幫他恢複理智,如果她真的能做到,那麽,他和她結婚就是理所應當的。或者說,按照她的那套說辭,他就會希望和她在一起,這將是真正意義上的結合。餐桌、床、客廳、錢、洗衣機、汽車、文化和**將編織成一張大網。換言之,一切都將變得很有意義。快樂是一個荒謬甚至有害的想法,除非快樂能夠麵麵俱到,無所不包,但是,在這樣特殊和幸運的情況下,大家都擺脫了最難熬的病痛,這裏麵有奇跡的作用,也是因為有生存和追求快樂的本能,這是宗教起到了積極的作用,對於她的生活,拉蒙娜說,隻能用抹大拉的基督教術語來解釋,在這個情況下,麵麵俱到的快樂是可能實現的。在這種情況下,快樂是一種責任,拒絕回應對於快樂的指責(這是一種可怕、自私的錯覺,一種荒謬的行為)是懦弱的行為,是在向邪惡投降,向死亡本能投降。赫索格知道什麽叫作起死回生,起死回生意味著什麽,而她拉蒙娜也知道死亡和空虛的苦澀滋味。是的,她也知道!但是,她和他在一起真正慶祝過一次複活節。她知道複活是什麽。他可能會對感官愉悅視而不見,但和她在一起,他們倆的衣服都脫光了之後,他就知道那是什麽意思。再多的精神升華也無法取代肉體的快樂,無法取代那種認識。
摩西低著頭,認真地聽著,笑都不想笑一下。有些是大學裏麵或者平裝書中的扯淡,有些是鼓動人家結婚的宣傳說辭,但是,考慮到有那些對她不利的東西,她就是真心實意的。他同情她、尊重她。這一切都是真真切切的。她的心是赤誠的。
當他私下嘲笑肉欲複興的時候,他是在嘲笑他自己。赫索格!他是肉欲複興的王子,他現在的打扮很有男子漢的氣概!孩子們呢?他們會接受一個新的後媽嗎?拉蒙娜,她會帶瓊去看聖誕老人嗎?
“你在這裏啊!”拉蒙娜說,“要是塔瑪拉姑媽知道你對她沙皇時代的藏品感興趣,她會很高興的。”
“這些擺設很有曆史氣息。”赫索格說。
“是不是很感人?”
“會讓人思緒萬千。”
“老太太非常喜歡你。”
“我也很喜歡她。”
“她說你一來,家裏就亮堂起來了。”
“我……”他笑了。
“難道不對嗎?你這張臉很溫柔,有信任感。你心很軟,對吧?有什麽不對嗎?”
“我來了,就相當於把老太太趕出去了。”他說。
“你錯了。她喜歡出去逛,戴上帽子,穿得整整齊齊的。對她來說,去火車站一趟也不容易。無論如何……”拉蒙娜的語氣變了,“她就想躲著喬治?霍伯利。他已經成了她的心病。”她露出了沮喪的表情。
“……抱歉!”赫索格說,“最近他是不是很不好?”
“可憐的人……我真替他感到難過。好了,來吧,摩西,可以吃晚餐了,你來開酒吧。”在餐廳裏,她遞給他一瓶冰鎮的寶利白,法國勃艮第白葡萄酒,還有一把開瓶器。他那雙手很巧,不過要把軟木塞拔出來也不容易,弄得脖子通紅。拉蒙娜點燃了蠟燭。桌子上擺著一隻長長的盤子,盤子裏麵放著尖尖的紅色劍蘭。窗台上的鴿子躁動不安,嘀嘀咕咕叫個不停,隨後,它們拍拍翅膀,又去睡覺了。“我幫你盛點飯吧。”拉蒙娜說。她拿起一隻鑲鈷邊的骨瓷盤子。著名的德國經濟學家桑巴特說過,自十五世紀以來,奢侈品已逐漸進入社會各個階層的家裏。但是,赫索格餓了,飯菜都很香。(他以後會更節約一些。)不知道為什麽,吃著新奧爾良風味的阿諾蝦,他居然熱淚盈眶。“真好吃,上帝啊,真好吃!”他說。
“你是不是一整天都沒吃飯了?”拉蒙娜問。
“我已經很久沒吃過這麽好吃的飯菜了。意大利熏火腿和波斯甜瓜。這是什麽?豆瓣菜沙拉。天哪!”
她很高興。“好吧,吃吧。”她說。
吃完阿諾蝦和沙拉之後,她拿來了奶酪餅幹、朗姆酒口味的冰激淩、格魯吉亞李子和早熟的綠葡萄。然後是白蘭地和咖啡。在隔壁房間,穆罕默德?阿爾貝卡的樂隊還在繼續,歌手還在唱著歌,樂隊的伴奏音樂就像鐵絲衣架在來回蹭,夾雜著鼓、鈴鼓、曼陀林、風笛的聲音,而那個歌手的鼻音很重,有點騷魅。
“你最近都在幹什麽?”拉蒙娜問。
“我?哦,亂七八糟的事情,都有……”
“你坐火車去了哪裏?你是在逃避?你在躲我嗎?”
“逃避是真的,但不是躲你。”
“你還是有點怕我的吧?”
“不至於……我腦子裏很亂,想盡量小心點。”
“難纏的女人你都碰到過了。你喜歡折騰。也許,她們折騰你,你反而更開心。”
“俗話說,每件寶物都有惡龍守護著。這是人們判斷事物是否有價值的依據吧?你介意我解開衣領嗎?有點緊,好像在壓迫動脈。”
“可是,你馬上又回來了。也許是為了我吧。”
摩西很想對她撒謊。他想說:“是的,拉蒙娜,是為了你。”每個字都說真話,那是不足取的,甚至可能讓人感到痛苦。摩西非常同情拉蒙娜,她是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事業有成,獨立自主,還要做這麽豐盛的晚餐招待男朋友。但是,在當下這個時代,一個女人應該如何實現自己內心的滿足呢?在婦女獲得解放的紐約,男人和女人經過了俗氣的偽裝,像兩個相互敵對、彼此對抗的野蠻部落。男人想占女人的便宜,然後趕緊溜掉,而女人則想解除男人的武裝並控製他。這就是拉蒙娜,一個懂得照顧自己的女人。想想看,那些年輕女人是怎麽做的,她們抬起塗著睫毛膏的眼睛,望著天空,祈禱說:“啊,主啊,不要讓壞人來玷汙我的身體!”
與此同時,赫索格還意識到,吃著拉蒙娜的蝦仁,喝著她的葡萄酒,然後坐在她的客廳裏聽著穆罕默德·阿爾貝卡樂隊的音樂,心裏還有這樣的想法,確實不怎麽好。希爾頓閣下,什麽叫作僧侶的獨身主義?一種更嚴苛的修煉是去找女人,看看現代世界是如何看待肉欲的。某些古代思想真的沒什麽現實意義……
但是,至少有一點變得更加清楚。在兩個人的關係中,在對方的身上尋找滿足感,那是一種女性的遊戲。一個不斷更換女人的男人,雖然還有一點理想主義,還十分向往純潔的愛情,所以他的心有時會疼痛,但他已經進入了女性掌控的領域。拿破侖倒台後,這個誌向遠大的年輕人帶著強大的權力欲望進了閨房,最終落到女人的手上,因為閨房裏是女人在掌權。瑪德琳如此,旺達也完全可能如此。拉蒙娜呢?赫索格從前是一個愚蠢的年輕人,如今變成了一個愚蠢的老頭子,他接受了人家對他私人生活的安排(得到了掌權者的認可),最終會淪為一個“小妾”或者“姘婦”。對於這一點,喜園用東方人的方式表達得非常清楚。他甚至和她開玩笑,想委婉地跟她說明,他終於覺得去找她對他沒有任何好處。“我播了種子,但沒有收獲。”
他是在開玩笑,他不是小妾,絕對不是。他是一個難以相處、好鬥的男人。至於喜園,她總想著要教導他,告訴他男人應該如何討好女人。孔雀的驕傲,山羊的性欲,獅子的憤怒,都彰顯著上帝的榮耀和智慧。
“無論你拎著手提箱去哪裏,你基本健康的本能都會把你帶回來。你的本能比你自己更聰明。”拉蒙娜說。
“也許吧,”赫索格說,“我的觀念正在轉變。”
“謝天謝地,你還沒有毀掉你的本能。”
“我還沒有真正獨立過。我發現我一直在為別人服務,我給許多女士服務過。”
“如果你能克服希伯來清教主義的話……”
“就有逃亡奴隸的心理意識。”
“這是你自己的錯。你找的都是霸道的女人。我想告訴你,我和她們都不一樣。”
“我知道,”他說,“我覺得你非常好。”
“我有點懷疑。我想你還不能明白,”說到這裏,她話裏麵有點怨氣,“大約一個月前,你說我在經營一個情色馬戲團。仿佛我是一個雜技演員。”
“怎麽了?拉蒙娜,我是說著玩的。”
“你是說我認識的男人太多了。”
“男人太多了?不,拉蒙娜。我不是這個意思。再說,我能名列其中,對提升我的自尊心有很大的幫助。”
“什麽叫名列其中?你這麽說,我很生氣。”
“我明白。你是說我比其他人高一個檔次,對吧?你覺得這樣說會激發我身上的神秘力量嗎?說實話,我想做一個平常人。我盡了我的本分,我堅持我的初心,履行我的職責,我相信有付出就有回報。但是,我得到的是當頭一棒。我原以為我和生活有了一種神秘的默契,可以躲過最惡劣的遭遇。這完完全全是布爾喬亞的思想。另外,這也有一點超驗的色彩。”
“和瑪德琳這樣的女人結婚,和瓦倫丁?格斯巴赫這樣的人交朋友,這絕對不是平常人幹得出來的事情。”
他身體裏麵有一股怒火在往上冒,他在竭力壓製。拉蒙娜很體貼,給了他一個發泄怒火的機會。但這不是他來這裏的初衷。而且,不管怎麽著,他對自己的執念越來越厭煩了,不想再守了。再說,她自己也有麻煩。有個詩人說憤怒是一種快樂,但這樣說對嗎?有時候應該說話,有時候就應該閉嘴。傷害被設計得那麽親密,那麽有滲透性,幾乎完全是量身定製,真有意思。更有意思的是,仇恨居然如此充滿溫情,近乎於愛。刀和傷口都會疼痛。當然,傷害對象是否脆弱才是關鍵。有些人會號啕大哭,有些人會咬牙默默地忍著。圍繞後者,你可以寫一部人類內心的曆史。爸爸發現沃普洛斯基和劫匪同流合汙的時候,他是什麽感覺?他始終沒有說起過。
赫索格懷疑今晚他能否控製住。他希望他能控製住。但是,拉蒙娜經常鼓勵他該發泄就發泄。她不僅準備了豐盛的晚餐,還讓他唱歌。
“我認為他們都不是平常人。”她說。
“有時候,我會把我們三個人看作一個喜劇小組,”赫索格說,“我是笑料百出的配角,人家說格斯巴赫在模仿我,我走路的姿勢和我的表情,他都模仿得惟妙惟肖。他就是赫索格第二。”
“總之,他讓瑪德琳相信,他比赫索格本人更加優秀。”拉蒙娜說。她垂下眼簾,眼珠子在眼皮底下動了一下,然後就不動了。燭光中,他看到她臉上出現忐忑的表情,不過很快就消失了。也許她覺得剛才說話不太得體。
“我覺得,瑪德琳最大的誌向就是勾搭男人。這是她最可笑的地方。她還大張旗鼓。這是她的手段。平心而論,她雖然很下賤,但的確很漂亮。她是眾人眼中的焦點,她自己引以為榮。她常常穿著一套皮毛緄邊的衣服,走路昂首闊步,神采飛揚,一雙藍眼睛勾著人家的魂。看到有人為她著迷,她就擠眉弄眼,直接挑逗人家,她的鼻梁扭得像船舵,她的兩條眉毛越來越近,越拱越高。”
“聽你這麽說,感覺她很招人喜歡似的。”拉蒙娜說。
“那時我們的情緒都很高。除了菲比,她比較冷淡。”
“她怎麽了?”
“她有迷人的地方,但總是很嚴肅,像個醫院裏的護士長。”
“她不喜歡你嗎?”
“……她丈夫是個殘疾人,但他懂得打感情牌,總是裝出一副可憐相。她搞到他並不費力,畢竟他出廠就是殘次品。要是他完美無缺,她是占不到這個便宜的。他知道,她也知道,我們都知道。在這個年頭,大家都不笨。讀過書的人多少都了解一些心理學知識。總之,他就是一個跛腿的電台播音員,但她對他很專一。後來,我和瑪德琳來到了魯德維爾,開始了一段幸福快樂的生活。”
“他開始模仿你的時候,瑪德琳一定很難過吧。”
“沒錯。但是,他想要鑽我的空子,就必須先學會我那一套。報應啊!也叫作因果循環吧。”
“你是什麽時候發現的?”
“瑪德琳經常離開魯德維爾的時候。有幾次,她留在波士頓不回家。她說她需要一個人冷靜一下,好好想想。然後,她把孩子也帶走了,瓊當時還是個嬰兒。我叫瓦倫丁去找她談談。”
“他也就是從那時開始教訓你的吧?”
這個問題觸及赫索格的痛點,他感覺心裏湧起一股苦澀味道,他想用微笑驅散怨氣。他可能無能為力。“他們都想教訓我。大家都想教訓我。人們都喜歡教訓別人。我收到了瑪德琳從波士頓寄來的信。格斯巴赫也寄來了幾封信,還有各種各樣的文件。我手上甚至有一遝瑪德琳寫給她媽媽的信,都是郵寄過來的。”
“那麽,瑪德琳說什麽了?”
“她非常會寫,簡直就是赫特斯?斯坦霍普夫人再世。她說我跟她爸爸很像,很多方麵都像。她說,我們在一起的時候,我好像把房間的空氣都吸走了,一點也沒有給她留下。她說我專橫、幼稚、苛刻,就會冷嘲熱諷,是個身心失調的變態。”
“身心失調?”
“她說我每次肚子疼都是裝的,這是我左右她的手段。他們三個人都這麽說。瑪德琳還跟我說教,大講婚姻的前提基礎。她說婚姻是一種情感關係,兩個人因為情感碰撞而走到一起。她還講了夫妻倆應該怎樣維持婚姻關係。”
“了不起。”
“那些話一定是格斯巴赫教給她的。”
“你不用計較那麽多,”拉蒙娜說,“我敢肯定,她那樣說,是想讓你們倆過不下去。”
“她還說我應該停掉手頭那個研究項目,去做當代的洛夫喬伊。那都是學者的妄想,拉蒙娜,我並不認同這種說法。瑪德琳和格斯巴赫越是教訓我、數落我,我就越覺得我隻想過平靜而正常的生活。她說所謂追求平靜的生活,那是我的陰謀。她指責我裝‘溫順’,她說這是我的新詭計,我要引誘她就範。”
“真有意思!那麽,她說你應該怎樣才對呢?”
“她覺得我娶她,是為了自我‘救贖’,現在我想殺害她,因為她沒有幫我實現企圖。她說她愛我,但不能完全滿足我的要求。因為她覺得太荒誕了,所以她要再去一趟波士頓,好好想一想,怎樣才能挽救我們的婚姻。”
“我明白了。”
“大約一個星期之後,格斯巴赫來到我們家,說是要幫她拿點東西。她從波士頓給他打了電話。她需要一些衣服,還有錢。我和他去樹林裏散步了很久。當時是初秋,陽光燦爛,塵土飛揚,景色十分美麗……也有點憂傷。碰到路麵崎嶇的時候,我都會攙扶著他。他是個瘸子,走路的樣子……”
“你說過,我懂的。走路搖搖晃晃,像在搖貢多拉。那麽,他說了什麽呢?”
“他說,夾在他最愛的兩個人之間,他不知道該如何是好,這種事情真他媽的麻煩。他又強調了一遍,對他來說,我們夫妻倆比他自己的妻子和孩子都更重要。他左右為難,簡直要暈了。他的信念都被粉碎了。”
拉蒙娜笑了,赫索格也跟著笑了。“然後呢?”
“然後什麽?”赫索格問。他還記得格斯巴赫那張暗紅色的臉發抖的樣子,那張臉讓人覺得凶狠,就像一個屠夫。但是,當時赫索格並不能理解格斯巴赫的憤怒。“然後,我們回到了家裏,讓格斯巴赫收拾她的東西。他主要是想拿……她的避孕帽。”
“你是在開玩笑吧!”
“不是。”
“但你似乎接受了現實。”
“我所接受的現實是,我的愚蠢縱容了他們,讓他們變得越來越過分,甚至是變態。”
“你沒問她為什麽要拿避孕帽嗎?她到底想幹什麽?”
“我問了。她說我沒有權利知道答案。還是我的問題——小肚雞腸,心胸狹隘。然後我問她,瓦倫丁是不是已經成了她的情人。”
“她怎麽回答?”拉蒙娜的好奇心被徹底激發了。
“她說我不懂格斯巴赫的那種愛、那種感情。我說:‘可是,他從藥箱裏拿了那種東西。’她說:‘沒錯,每次來波士頓,他都會跟我和瓊一起過夜,但是,他是我最鐵的哥們兒,僅此而已。’見我有些猶豫,她又補充了一句,‘所以,別胡思亂想了,摩西。你知道他是個粗人,根本不是我的菜。我們很親密,但性質完全不同。他在我們波士頓的小公寓裏上廁所,把裏麵搞得臭氣熏天。我就知道那是他的大便。你覺得我會把自己交給一個渾身屎臭味的人嗎?’她是這麽回答我的。”
“真可怕,摩西!她真是這麽說的嗎?她真是個奇怪的女人,是個奇怪的人。”
“嗯,這表明我們對彼此的了解很深入,拉蒙娜。瑪德琳不僅是一個妻子,也是一個老師。像赫索格這樣的人,善良、穩重、充滿希望、理性、勤奮,講究尊嚴,充滿孩子氣,認為人類生活是一門值得研究的學科,這樣的人必須好好加以教訓。當然,任何看重尊嚴的人,尤其是傳統的個人尊嚴,都必然會得到教訓。也許尊嚴是從法國傳進來的。路易斯十四。劇院。命令。權威。憤怒。寬恕。尊嚴。平民布爾喬亞的雄心壯誌就是要繼承這些高貴的品質,但如今這些東西都已經進了博物館。”
“但我覺得瑪德琳也是很講究尊嚴的。”
“不一定,她有時也會撕掉偽裝。別忘了,瓦倫丁也是個大人物。現代意識具有突破束縛的強烈需求。希望揭示人心的真相,鄙視所有的偽裝和虛構。像格斯巴赫這樣的人就過得很快樂。頭腦簡單。虐待狂。翩翩起舞。依循本能。無情。假熱情。意誌薄弱。聽到笑話就笑,城府也很深。喜歡大喊‘我愛你!’,要麽就是‘我相信’。你聽到他喊‘相信’就感動,而他就這樣偷走了你的心。他會編織沒人看得懂的現實。想要看懂格斯巴赫心裏在想什麽,這可能比一個射電天文學家明白一百億光年之外的事情更費勁。”
“你這麽激動,怎麽搞得懂?”拉蒙娜說,“我建議你把他們倆都忘掉。你這種混沌的狀態持續多久了?”
“幾年了,有好幾年了。不久之後,我和瑪德琳又在一起了。再後來,她和瓦倫丁開始支配我的生活。我還是稀裏糊塗。什麽事情都是他們說了算,包括我住在哪裏、在哪裏幹活、交多少房租。甚至我要思考的問題都是他們設定的。他們給我布置任務。他們認定我必須離開的時候,他們就把所有的細節問題都安排好了,財產分配、贍養費、子女撫養費等。我相信,瓦倫丁認為他都是為我好。他一定是勸過瑪德琳的。他覺得自己是個好人。他明白,一個人知道得越多就越痛苦,承擔的責任越大,伴隨而來的痛苦就越深。我照顧不了自己的妻子,我真是個可憐蟲。是他在照顧她。我也不配撫養我的女兒。他必須替我履行這個責任,出於友誼,出於憐憫,也因為他高尚。他甚至也認為瑪德琳是個精神病。”
“不會吧,你是不是在開玩笑?”
“不是開玩笑。他說她是個‘可憐的瘋婆子,我很同情她’。”
“所以,他也是個讓人看不懂的人,挺奇怪的。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拉蒙娜說。
“他確實很奇怪。”赫索格說。
“摩西,”拉蒙娜說,“我們別再聊這個話題了吧。我覺得這裏麵有點問題……我們不宜多說。來吧……”
“我還沒說完。還有傑拉爾丁寫給我的那封信,她在信中說,他們虐待孩子。”
“我知道。那封信我看過。摩西,打住吧。”
“但是……好吧,你說得對。”赫索格說,“行,我不再說了。我幫你收拾一下桌子。”
“不用。”
“我來洗碗。”
“不行。怎麽可能讓你洗碗?你是客人。我想先放在水槽裏麵,明天再洗。”
他想,我更願意接受一知半解的東西,而不是我完全能理解的東西。對我來說,完全清楚的解釋都是錯誤的。不過,我一定要照顧好瓊。
“不,不,拉蒙娜,我喜歡洗盤子,洗盤子的時候我能平靜下來。至少有時候可以。”他先堵住水槽的出水口,然後放了肥皂粉,打開水龍頭,把外套脫下來,掛在櫥櫃的把手上,卷起袖子。拉蒙娜遞給他一條圍裙,他拒絕了。“我是老手了,不會讓水濺到衣服上。”
拉蒙娜就連手指也是性感的,赫索格想看看她做普通工作的時候是什麽樣的。但是,她用洗碗布擦杯子和銀器,樣子看起來很自然。這樣看來,她說她是個顧家的人,所言非虛啊。赫索格有時會懷疑是不是塔瑪拉姑媽在找借口溜出去之前做了蝦仁餡餅。答案是否定的。那都是拉蒙娜自己做的。
“你應該考慮一下你的未來,”拉蒙娜說,“你明年打算幹什麽?”
“我會去找個工作的。”
“去哪裏?”
“我還沒有想好到底是去東部離兒子馬可近一些,還是回芝加哥去看著瓊。”
“聽著,摩西,務實一點並不可恥。沒想清楚就衝上去,難道是為了麵子嗎?你是想通過犧牲自己把她爭取回來嗎?這種做法不管用,你應該是知道的。去芝加哥可能是錯的。你隻會吃苦頭。”
“也許吧,但我已經養成了吃苦頭的壞習慣。”
“你在開玩笑嗎?”
“肯定不是。”他說。
“很難想象還有比你更喜歡受虐的人。如今,芝加哥的每個人都知道你的故事了。你是當局者迷啊。吵吵鬧鬧,受傷的總是你。對你這樣的人來說,這太丟臉了。你太不自重了。你想粉身碎骨嗎?這就是為瓊著想嗎?”
“不,不是。這樣能有什麽好處?但是,我能把瓊交給那兩個人嗎?傑拉爾丁的信你是看過的。”他早就把那封信背得滾瓜爛熟了,他可以背給她聽。
“不管怎麽說,你不能把孩子從她媽媽身邊帶走。”
“她是我的。她身上有我的基因。她是赫索格家族的血脈。他們是異類,和我們不是一條心。”他又緊張起來。拉蒙娜想換一個話題,轉移他的注意力。
“你不是告訴過我嗎?你的朋友格斯巴赫已經是芝加哥響當當的人物了。”
“是的,沒錯。他一開始隻做教育廣播,現在影響很大,是個大名人。各種委員會的活動都參與,各種報紙也都有他的消息。他還給哈達薩開講座……朗誦他的詩歌。就連會堂裏也有他的身影。他還準備加入標準保賠協會。他還上了電視!太厲害了!過去,他見識很少,眼界狹隘,認為芝加哥隻有一座火車站。如今,他變成了一個八麵玲瓏的老江湖,穿著一件淺橙色的粗花呢大衣,開著一輛林肯大陸車在城裏到處跑。”
“格斯巴赫租了一間禮堂,我告訴過你嗎?”
“沒有。”
“他在那裏辦朗誦會,朗誦他自己寫的詩歌,賣門票。這是我的朋友阿斯弗特告訴我的。前排座位一張票五美元,最後三排座位三美元。有一首詩描寫他那當掃街工人的爺爺,讀到這首詩的時候,他情緒激動,當場大哭。但沒人能夠離場,因為禮堂被鎖上了。”
拉蒙娜忍不住笑了。
“哈哈!”赫索格把水放掉,擰幹洗碗布,撒了去汙粉。他擦了擦水槽,然後放水又衝了一遍。拉蒙娜給他一片檸檬消除手上的魚腥味。他把檸檬水擠到手上。“格斯巴赫!”
“不過,”拉蒙娜一本正經地說,“你應該接著搞你自己的研究。”
“我也說不清楚。我覺得我有點煩了。可是,我還能幹什麽呢?”
“你之所以這麽說,是因為你現在太激動。等你冷靜下來,你的想法就不一樣了。”
“也許吧。”
她帶我進去她的臥室。“要不要再放點埃及音樂?效果不錯。”她走向留聲機,“你為什麽不脫掉鞋子,摩西?我知道,這種天氣,你通常是會脫掉鞋子的。”
“鞋子脫掉,腳確實會舒服一些。我正準備脫,鞋帶已經鬆開了。”
一輪月亮高高掛在哈德遜河的上空。這輪皎潔的明月正漂浮在河水上麵,因為隔著窗戶玻璃,穿過夏天炎熱的空氣,所以形狀有點扭曲。在月光下麵,狹長的屋脊顯得很蒼白。拉蒙娜把唱片翻了過來,留聲機裏有一個女人正跟著阿爾貝卡樂隊的伴奏唱著:“來吧,到我懷裏來,我這兒有巧克力。”
拉蒙娜坐在當凳子用的厚墊子上,緊緊挨著他,拉著他的手。“那是他們在詐你,不是真話。”她說。
“我了解男人。我一看到你,就意識到你幾乎沒做過。**方麵,甚至沒人碰過。”
“我經常覺得自己是個失敗者,徹底的失敗者。”
“有些人應該加以保護……動用法律,如果有必要的話。”
“是不是像魚和獵物一樣?”
“我不是在開玩笑。”她說。他十分清楚,她是個非常善良的女人。她很同情他。她知道他很痛苦、為什麽痛苦。他是來尋求安慰的,她要好好安慰他。“他們想讓你覺得你自己老了,完蛋了。但你要明白一個道理。一個人老了,他的身上就有老人的味道。但凡是個女人都聞得出來。女人進了一個老人的懷裏,就能聞到一股腐朽的味道,像走進塵封已久的房間,或者穿上一件放了很久的舊衣服。要是女人和老人已經走到了這一步,也明白對方年事已高,如果她不想讓對方難堪的話,她就不會露出厭惡的表情。人都會偽裝,是否真情很難辨別。這太難受了!但是,摩西,你正當壯年。”她雙臂環繞,摟住他的脖子,“你身上的氣味很好,香噴噴的。瑪德琳懂得什麽?她空有一副好皮囊。”
“哎,見鬼!”拉蒙娜說,“真見鬼!”
“你不接嗎?”
“不接,是喬治·霍伯利。他一定是看到你來了,他想給我們搗亂。我們不能讓他得逞。”
“我讚成。”赫索格說。
她把電話機翻過來,關了底座上的開關,讓它徹底不響了。“昨天,他又把我說哭了。”
“據我所知,他想送你一輛跑車。”
“他催我帶他去歐洲。我是說,他想和我去歐洲,讓我給他當向導。”
“原來他那麽有錢啊。”
“他沒多少錢。他得靠借。如果住在大飯店,得花一萬美元。”
“他到底是想表達什麽意思?”
“你是什麽意思?”拉蒙娜覺得赫索格的語氣有點問題。
“沒什麽……沒什麽。他覺得你能出錢,對吧?”
“與錢無關。我們的關係很簡單。”
“與什麽有關?”
“具體我也不大清楚。”她淡褐色的眼睛望著他,眼神有些奇怪,好像是在責備他,但更像是有點傷心,在責怪他為什麽要問這種奇怪的問題,“你是想小題大做嗎?”
“他想幹什麽?”
“不關我的事。”
“為了你,他算是使盡了渾身解數,結果還是兩手空空,所以,他認為自己受到了詛咒,想自殺。他最好待在家裏,坐在沙發上,拿一罐啤酒,一邊喝著,一邊看著《梅森探案集》。”
“你太刻薄了,”拉蒙娜說,“你是不是覺得我是為了你才拋棄他的?這讓你感到不安嗎?你覺得是你把他擠走取而代之的,對吧?”
“但是,你一點也不像喬治?霍伯利。”拉蒙娜用悅耳的語調說。她的胸膛起伏,聲音就從喉嚨裏發出來,摩西聽得十分舒服,感到非常高興。別人可能不會有這種快感,但他會,這正如她所願。“我同情喬治。所以,我們的關係隻能是暫時的關係。但是你……你不是那種讓女人同情的男人。你並不軟弱。你有力量。”
赫索格點點頭。他又一次受到了教訓。但他並不介意。很明顯,他需要厘清思緒。這個女人收容了他,給了他美食、美酒、音樂、鮮花和同情,可以說向他敞開了靈魂的大門,也把他擁入懷中,還有誰比她更有權利教訓他呢?我們必須相互幫助。在這個非理性的世界,仁慈、同情、愛心(哪怕有一點自利的痕跡)都是稀罕的東西,都是少數人不斷奮鬥的結晶,這些難得的勝利果實絕不能認為是理所當然的,因為它們在任何人身上,都不是堅定可靠的,受到一代又一代懷疑論者的批判和否定。如果你有理智或者邏輯,麵對真善美的每一個小跡象,你就應該跪下,表示千恩萬謝。音樂響著,在柔和、綠色的燈光下,在夏日鮮花和精美奢華物品的陪伴下,拉蒙娜很誠懇地和他說著話,他則深情地看著她那紅潤的臉頰。外麵,炎熱的紐約市裏燈光輝煌,月光有點多餘。東方地毯極其流暢的設計表明,再大的困惑也有希望得到解決。
他用手指抓住拉蒙娜柔軟、涼爽的手臂。他的衣襟敞開著。他微笑著聽她說話,不時微微點頭。她說的大部分話都完全正確。她是一個聰明的女人,更是一個可愛的女人。她心地善良。她穿著黑色的蕾絲**。他知道這是肯定的。
“你很會過日子,很有潛力。”她說。
“你是一個很有愛心的人。但是,你一定要盡力擺脫怨恨。怨恨會把你吞噬掉的。”
“這倒是真的。”
“我知道,你覺得我都在講理論上的東西。但是,我自己遭受過不止一次打擊,我有一段糟糕的婚姻,談過幾個男朋友,都以分手告終。你看,你有恢複的力量,這種力量不用就是犯罪。現在就用吧。”
“我明白你的意思。”
“也許這就是生物科學,”拉蒙娜說,“人有一個強大的係統。你知道嗎?昨天,麵包店的那個女人告訴我說我的氣色變了,眼神也變了。她說:‘唐塞爾小姐,你一定是戀愛了。’我知道肯定是因為你的緣故。”
“你確實變了不少。”摩西說。
“更漂亮了嗎?”
“很可愛。”他說。
她的臉色更加紅潤了。她抓住他的手,放進自己的襯衫裏麵,目不轉睛地望著他,眼睛濕潤了,淚花閃爍。願上帝賜福給這位姑娘吧!她給他帶來了多麽大的歡樂啊!她的各種做法都讓他十分滿意,她熟悉法國人、俄羅斯人、阿根廷人、猶太人的習慣。
拉蒙娜關掉了所有的燈,隻留下床頭那盞綠色的小燈。她低聲說:“我去去就回。”
“你能把那個哭哭啼啼的埃及音樂也關了嗎?他唱的是什麽啊?好像他的舌頭需要用抹布擦一擦。”
她手指輕輕一點,關掉了留聲機。她說:“等我一會兒。”然後,她輕輕關上了門。
“一會兒”是一個籠統的說法。其實,她花了很長時間做準備。他已經習慣了等待,早就明白了等待的意義,所以他不會急躁。等到她再次出現,總會給他帶來驚喜,所以等待是值得的。然而,實際上,他明白她是想要教給他一些東西,而他也想要向她求教,他一直是很聽話的學生。但是,對於這場教學活動,他會怎麽描述呢?他首先會描述他內心的狂亂,他渾身都在顫抖。為什麽呢?他承擔了全世界的壓力。什麽壓力?一個男人的壓力。在這個城市。在這個時代。日新月異。人海茫茫。麵對科學的改造。麵對權力的體係。要屈服於強大的控製力。環境高度機械化。狂熱的希望破滅以後。一個沒有凝聚力和貶低個人價值的社會。數字的能量倍增,使得個人變得微不足道。寧願花費數十億美元對抗外國的敵人,也不願為國內秩序買單。放任殘暴和野蠻的行徑在大城市裏肆虐。與此同時,人們發現了億萬人齊心協力和統一思想的威力。就像海底巨大的水壓塑造著生物的形狀。就像潮汐打磨著石頭。就像狂風從懸崖上呼嘯而過。美麗的超級機器,為無數的人類開啟了嶄新的生活。你會剝奪他們存在的權利嗎?在你享受著傳統的價值並津津樂道的時候,你會要求他們餓著肚子幹活嗎?你……你是這個巨大群體的孩子,是其他所有個體的兄弟。不然,你就是個忘恩負義的白癡。那麽,赫索格想,既然你叫我說具體一點,赫索格就是一個好例子。他有一顆受傷的心和澆了汽油一點就著的神經。對此,拉蒙娜會怎麽回答呢?她說,你保重身體吧。古人說,健全的心靈寓於健全的體魄。任何原因引起的身體緊張都需要性救濟,就是通過**來舒緩緊張。任何男人都會**,無論任何年齡、經曆、狀況、知識、文化、地位。哪裏都是良幣。英格蘭銀行認可的。為什麽他的記憶會傷害他呢?尼采說,堅強的人能夠忘卻他們掌握不了的東西。
哦,轉變思想,轉變思想!一定要轉變思想!
人是無法欺騙自己的。拉蒙娜希望他全力以赴、勇敢麵對!**的時候,他為什麽總是那麽軟弱,像一個貴格會的教徒?他說,他上次約會的表現不好,這次能做個簡單的男上女下動作就很不錯了。她說他這種人在紐約算是少見的。在這個方麵,女人也有女人的問題。外表看起來體麵的男人往往有非常特殊的癖好。隻要能讓他快樂,她怎麽樣都行。他說,她不可能讓一條醃鯡魚變成活蹦亂跳的海豚。很奇怪,拉蒙娜有時會把自己弄得像色情雜誌上的**。對此,她做出了非常高尚的解釋。她畢竟受過良好的教育,所以她引用了古羅馬詩人卡圖盧斯和後世偉大愛情詩人的名句。她還引用了心理學經典著作的名言。最後,她甚至引述了《基督奧體》的段落。於是,她到隔壁房間去,興高采烈地準備著,脫衣服,噴香水。她想盡力討他的歡心。他隻管享受,覺得開心就讓她知道,她就會非常滿足,其他的什麽也不想。她會非常高興!她就等著他問:“拉蒙娜,你為什麽要對我這麽好?”那麽,我必須和她結婚嗎?
他沉著臉,很專注,尤其是他的眼睛。他脫下了褲子,然後解開襯衫的紐扣。他在猜想如果他說要去做花卉生意,拉蒙娜會說些什麽。為什麽不可以?可以多接觸生活,認識一些客戶。對他這種性格的人來說,醉心於學術而自我孤立,實在是太不好了。他最近看到一篇報道,說紐約有些人把自己關在家裏,時間長了孤獨難耐,已經開始打電話向警察求助了:“看在上帝的分兒上,派輛警車來吧!派個人來吧!把我和別人關在一起!誰都行。救救我,來找我。快來個人吧,誰都行,快來吧!”赫索格不能說他的研究項目肯定完不成。《浪漫的道德主義》那一章寫得很順利,但是,《盧梭、康德和黑格爾》那一章很棘手,他寫不下去了。要是他真的開了花店呢?會是什麽情況?鮮花的價格高得離譜,但那不是他的問題。他仿佛看見自己穿著條紋褲子和絨麵皮鞋。他必須習慣泥土和花朵的氣息。三十幾年前,他得了肺炎和腹膜炎差點喪命,正是因為聞到了紅玫瑰的香味。玫瑰花是哥哥舒拉送來的,很可能是偷來的,當時,舒拉在皮爾街的花店工作。赫索格覺得他現在可能不怕玫瑰花了。那個惡毒的東西,又芳香,又漂亮,鮮紅,精致。你必須有足夠的力量去忍受這種東西,否則,它們會刺穿你,讓你流血不止,血盡而死。
“摩西,這樣你喜歡嗎?”
“啊,拉蒙娜!當然喜歡!你怎麽還要問呢!我非常喜歡!”
她低下頭,低聲笑了起來。“嗯,沒錯。我知道,我讓你開心了。”她稍微彎下腰來看了一眼自己的**,看看對他的吸引力夠不夠,同時把前額的頭發往後攏了攏。她想看看他看到她的**和屁股之後的反應。她烏黑的眼睛睜得很大。她抓住他的手腕,他手腕上的血管很粗,她把他拉向床邊。他開始吻她。至於為什麽,他始終想不通。這是一個謎。
“你為什麽不把襯衫脫掉。你用不著了,摩西。”
他們倆一起笑了起來,她在笑他的襯衫,他在笑她的“盛裝”。尤物啊!難怪衣服對拉蒙娜那麽重要,衣服是那件奢華“珠寶”——她的**的背景。他的笑是無聲的,是發自內心的,這樣的笑更加深沉。她穿黑色的蕾絲**可能很傻,但達到了預期的效果。她的方法可能很簡單粗暴,但她的思路是正確的。他在笑,但他被挑逗起來了。他的腦子還算清醒,但身體火辣辣的。
“摸摸我吧,摩西。我也摸摸你吧?”
“嗯,好的,摸吧。”
“你慶幸沒有離開我吧?”
“對,對。”
“感覺怎麽樣?”
“很舒服。感覺非常棒。”
“要是你更相信自己的直覺就好了……燈,要關掉嗎?你喜歡在黑暗中做嗎?”
“無所謂,不用關燈,拉蒙娜。”
“摩西,親愛的摩西。告訴我,你是我的。快告訴我!”
“我是你的,拉蒙娜!”
“你隻有我一個。”
“我隻有你一個!”
“感謝上帝把你給了我。吻我的**,親愛的摩西。哦!感謝上帝。”
* * *
兩個人都睡得很熟,拉蒙娜一動也不動。赫索格被一架飛機吵醒過一次,這架噴氣式飛機力量強大,雖然在高空,但聲音很刺耳。他沒有完全醒,迷迷糊糊地從**爬起來,沉重地坐在條紋椅子上,準備馬上再寫一封信,也許是要寫給喬治?霍伯利。但是,飛機的噪聲消失之後,寫信的這個念頭也消失了。他盯著外麵的夜色,城裏燈光閃爍,但一片寂靜,天氣還是那麽炎熱,一絲風也沒有。
因為剛剛做過愛,而且睡得深沉,所以拉蒙娜的表情很放鬆,氣色很好。她一隻手抓住夏季薄毯的褶邊,偏著頭枕在枕頭上,一副沉思的樣子,看著她這個樣子,他就想起了隔壁房間那張照片,那個憂鬱的孩子。她一條腿露在毯子的外麵,大腿內側的皮膚很柔軟,微微起伏,紋路依稀可見,散發著性感的芳香。她腳背豐滿,形成一條可愛的弧線。她鼻子的弧線也很好看。她的腳趾也很豐滿,擠壓在一起,從大到小排列整齊。看著她,赫索格笑了笑,昏昏沉沉地摸回到**。他撫摩著她濃密的頭發,睡著了。
這就是理想的生活嗎?他想。他的麻煩是否已經到頭了,他是否嚐過所有的痛苦,贏得了不用理睬別人想法的權利?他把拉蒙娜抱得更緊,覺得她正在膨脹,好像就要爆裂,她的心髒在身體裏膨脹,她的身體在緊身的紅色連衣裙裏膨脹。她又給了他一個香吻。在花店櫥窗前的人行道上,有雛菊、紫丁香、小玫瑰、番茄盆栽和供移栽的辣椒苗,它們都剛剛被澆過水。旁邊放著一隻綠色的水壺,黃銅的壺嘴上麵打了孔。水灑在水泥上,水滴的形狀已經模糊。盡管公共汽車排放著惡臭的尾氣,但他還能聞到新鮮的泥土氣息,還能聽到路過的女人在堅硬的人行道上哢哢哢的腳步聲。所以,雖然出租車司機興趣盎然地注視著,施瓦茨小姐躲在樹葉後麵偷偷觀察著,他還是繼續親吻著拉蒙娜塗脂抹粉、香噴噴的臉龐。列克星敦大道十分寬闊,公共汽車在路上噴著毒氣,但鮮花的生命力很強,有石榴玫瑰、淡紫丁香等,白色的花素淨,紅色的花顯得奢華,一切都被籠罩在紐約的金色陰霾裏麵。此時此地,以他的性格和性情,他終於嚐到了人生的滋味,如果他是一個多情的人,他的生活就會這麽甜蜜。
但是,獨自一人坐在嘎嘎響的出租車裏麵的時候,他又變成了逃脫不了宿命的摩西?赫索格。唉,我真傻!真傻!出租車在公園大道上闖了紅燈,而此時赫索格正忙著反思:我撲倒在生活的荊棘上,流血了。然後呢?我撲倒在生活的荊棘上,流血了。那麽接下來呢?我和一個女人睡覺了,這是一個短暫的假期,但是,我很快就會回歸原來的循環,撲倒在荊棘上,滿足之中有痛苦,痛苦之中有快樂。誰知道這是什麽感覺!這對我有什麽好處?有沒有長久的好處?在生與死之間,除了情緒的紊亂,我能從這種詭異的反常中得到什麽?沒有自由嗎?隻有衝動嗎?那麽,我心中所有的美好呢?難道沒有任何意義嗎?隻是一個玩笑嗎?是讓人產生價值錯覺的妄想嗎?所以,他還得繼續掙紮。但是,這個好處不是虛假的。我知道肯定不是。我發誓。
他又感到非常興奮。他雙手顫抖著打開公寓的門。他覺得自己必須做點什麽,做一點切實有用的事情,而且必須馬上去做。他和拉蒙娜過了一夜,讓他重新充滿了力量,而這種力量卻重新喚起了他的恐懼,他害怕自己會崩潰,害怕激烈的感情會讓他徹底崩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