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索格6
赫索格仍在奮力抗爭,在辯論中,他是相當要命的。他彬彬有禮,但往往充滿怒氣。他溫順、謙虛,但他不欺騙自己。他肯定是正確的,有一股巨大力量,從他的肚子裏冒出來,在腿上燃燒。很奇怪,憤怒取得了奢侈的勝利!赫索格尖銳、辛辣。盡管如此,他知道消除錯誤不算諷刺。他開始對勝利有了新的恐懼,對不受約束的自治感到恐懼。人都有天性,但天性到底是什麽?那些自信滿滿地描述過天性的人,例如霍布斯、弗洛伊德等,告訴我們什麽是“內在的”,但他們並沒有幫我們解答這個問題。盧梭也是如此。T.E. 休姆反對引用完美浪漫主義來解釋人性,對此我表示認同,但我不喜歡他的狹隘和壓抑。現代科學最不關心人性的定義,隻知道做研究,卻默默地獲得了最深刻的認識,凸顯了智力的巨大作用。這個真理也許可有可無,但是,改變關於人性的定義也許才是最好的選擇。
赫索格突然放棄了這個主題,多變是他的特點。
納赫曼,他寫道,我知道,上周一我在第八街看到的就是你。你躲著我。
赫索格的臉色陰沉下來。那個人就是你。我們是近四十年的朋友,小時候,我們曾經一起在拿破侖街上玩耍。那裏是蒙特利爾的貧民窟。
那人是赫索格的發小,他戴著一頂垮掉派的帽子,突然出現在同性戀者常去的街道,那些同性戀者留著絡腮胡子,眼睛周圍畫了炫目的綠色眼影。他長著一隻大鼻子,留著白色的頭發,戴著一副厚重但不幹淨的眼鏡。那個駝背的詩人看到摩西就跑了。他雙腿無力,但急急忙忙地逃到了街道的對麵。他豎起衣領,假裝專注地瞅著奶酪店的櫥窗。納赫曼!你是以為我會向你討要你欠我的錢嗎?我早就把這筆賬一筆勾銷了。在戰後的巴黎,這筆錢對我來說不算大。那時我有錢。
納赫曼是去歐洲寫詩的。當時,他住在聖雅克路上阿拉伯人聚集的貧民窟,而赫索格住在馬貝夫街,日子過得非常愜意。有一天,納赫曼愁眉苦臉,渾身髒兮兮的,哭得鼻子通紅,像一個瀕死的人,來到赫索格的家門口。
“怎麽回事?”
“摩西,我的妻子被帶走了,我的小勞拉。”
“等一下……是怎麽回事?”赫索格的語氣冷冰冰的,他對這種過分的行為感到深惡痛絕。“是她爸爸,一個做鋪地板的老頭,偷偷把她帶走了。他是個老巫師。沒有我,她會死的。這個孩子受不了沒有我的日子。我也離不開她。我得回紐約了。”
“進來吧,進來吧。我們不能在這惡心的走廊上說話。”
納赫曼走進小客廳。這是一套二十年代風格的公寓,屋裏的裝飾就是那個年代的風格。納赫曼穿著髒兮兮的褲子,似乎不好意思坐下。
“我問過了所有的輪船公司。霍蘭迪亞號明天還有票。你得借我錢,不然我就完蛋了。在巴黎,你是我唯一的朋友。”
老實說,我覺得你在美國會過得更好。
納赫曼和勞拉一直在歐洲流浪,睡在蘭波故鄉的溝裏,輪流大聲朗讀梵高的書信和裏爾克的詩歌。勞拉的腦子也不太清楚。她瘦瘦的,表情柔和,嘴唇蒼白,嘴角耷拉著。她在比利時得了流感。
“我都會還給你的。”納赫曼絞著雙手。他的手指有風濕,關節很粗。因為身體有病和內心煎熬,所以他臉上的皮膚粗糙而鬆弛。
我覺得,從長遠來看,送你回紐約更加經濟。在巴黎,我被你拖死了。我不是一個利他主義者,這個你很清楚。也許,赫索格想,我出現在他麵前,會讓他嚇一跳。我的變化比他更大嗎?納赫曼看到摩西會害怕嗎?但是,我們是發小,一起在街上從小玩到大的。我的塔羅牌是你爸爸什卡先生教的。
納赫曼一家人住在拿破侖街對麵的黃色經濟公寓裏。五歲的時候,摩西經常穿過街道,去找納赫曼一起玩耍,爬上踏板傾斜、扭曲的木頭樓梯。看到他們,貓就縮到角落裏,或輕快地跑上樓。他們粘在腳下的屎幹了,在黑暗中碎裂脫落,散發出刺鼻的臭味。什卡先生是一個黃皮膚的蒙古人,個頭小,但很英俊。他戴著一頂黑緞無邊便帽,留著列寧式的山羊胡子。他的胸膛不寬,穿著冬季汗衫,彭曼羊毛的。《聖經》被攤開放在粗糙的桌麵上。摩西可以清楚看到希伯來文:dmai ochicho,意思是“你弟弟的血”。是的,沒錯。這是上帝對該隱說的:“你弟弟的血從地下出聲,向我哭訴。”
八點鍾的時候,摩西和納赫曼挨著坐在猶太教堂地下室裏的長凳上。《聖經》中的《摩西五經》的書頁散發著黴味,兩個男孩的毛衣都濕乎乎的。那個拉比留著短胡子,有一塊黑色的東西突然扔到他柔軟的大鼻子上。他厲聲罵他們:“羅紮維奇,你這個渾蛋!波提乏的妻子是怎麽回事來著?”
“她抓住了……”
“她抓住了什麽?衣服?”
“對。一件外套。”
“就一件衣服,你這個小渾蛋!我替你爸爸感到難過。有其父必有其子啊!可悲啊!還沒等到他的屍體入土,你肯定就會開始吃火腿和豬肉。還有你,赫索格,眼睛瞪得跟巨獸似的——他在做什麽?”
“他把東西留在她手裏了。”
“什麽東西留在她手裏了?”
“衣服。”
“你自己小心一點,赫索格,摩西。你媽媽以為你日後能成為一個偉大的拉比。但我知道,你是一個懶蟲。你媽媽的心都被你這個渾蛋傷透了!對於你,赫索格,我是非常了解的!一清二楚。”
唯一的避難所是廁所,便池裏有綠色的消毒樟腦球,但顏色越來越淡。祈禱結束,幾個老人從會堂下來,他們都有白內障,幾乎失明了,站在便池邊等著尿出來,歎息著說祈禱儀式這兒不好那兒不好。黃銅件經常被尿濺到,鏽跡斑斑。納赫曼坐在一個開放的隔間裏,褲子掉到了腳下,吹著口琴曲子《漫漫長路到蒂珀雷裏》《送一份愛的玫瑰小禮物》。他的帽頂翹著。他不停地吸氣、吹氣,唾液滴進口琴裏麵,這個聲音也聽得見。那幾個戴圓頂禮帽的老人洗了手,用手指梳理了一下胡須。摩西仔細觀察著他們。
幾乎可以肯定的是,納赫曼已經從這個發小的記憶中淡出了。赫索格記憶力很好,幾乎沒有誰能逃脫。這是一部可怕的機器。
我們有多少年沒見麵了?我和你一起去看過勞拉。勞拉當時住在精神病院裏。赫索格和納赫曼拐過了六七個彎。長島有一千個公交車站。在精神病院裏,穿著綠色棉布衣服的女人穿著軟鞋,在走廊裏走來走去,喃喃自語。勞拉的手腕包著紗布。據摩西所知,她已經自殺過三次了。她坐在一個角落裏,雙手抱著胸,隻有提起法國文學的時候,她才願意開口。她的臉上表情恍惚,不過嘴唇上下動得很快。雖然許多事情摩西不了解,但他隻好應承著,她說什麽都對,例如瓦萊裏的意象。
然後,他和納赫曼就走了,朝著夕陽走去。剛下過秋雨,他們穿過水泥地的院子。一群身穿綠色病號服的“幽靈”在大樓裏目送著訪客離去。勞拉靠在窗口的護欄上,舉起纏著紗布的手腕,她的手很蒼白。再見。她薄薄的嘴唇在動,她在無聲地說:再見,再見!她的直發垂在臉頰的兩邊,身板挺直,她還是個孩子,不過她的胸脯挺著。納赫曼嘶啞地說:“我無辜的寶貝。我的新娘。他們把她帶走了,那些冷酷無情的人,掌控我們命運的主人。他們囚禁了她。仿佛愛上我就證明她瘋了。但是,我會足夠強大,可以保護我們的愛情。”麵容憔悴、滿臉皺紋的納赫曼這樣說著。他的臉頰凹陷。他眼睛下方的皮膚是黃色的。
“她為什麽總是想自殺?”摩西說。
“因為受到家人迫害,不然呢?韋斯特切斯特的布爾喬亞!婚禮公告、亞麻布、賒賬,這些才是她的父母為她設計的未來。但她是個純粹的人,她的靈魂是純粹的,隻認純粹的東西。在這裏,她是個怪胎。她的家人就想著分開我們。到了紐約,我們也是流浪漢。等我回來,我會報答你的,我會努力的!多虧了你!我們沒錢租房子。我怎麽能去工作呢?我去工作的話,誰來照顧她呢?所以,朋友收留了我們,給我們吃的。還有一張小床,可以**。”
赫索格對此非常好奇,但他隻是“哦”了一聲。
“除了你,我的老朋友,我不會跟其他任何人說的。我們必須小心謹慎。在一陣狂喜之後,我們相互提醒要低調一些。這就像麵對上帝,我們不能搞得讓上帝嫉妒。”納赫曼的聲音顫抖著,但又很沉悶。“再見吧,受祝福的靈魂,我親愛的。再見了。”他朝著窗口飛吻,既痛苦,又甜蜜。
在去公交車站的路上,他就像在跟納赫曼上課,熱情洋溢,又很沉悶,讓人昏昏欲睡。“所以,在這一切的背後,都是布爾喬亞美國的錯。這是一個由華麗服裝和人體排泄物構成的粗俗世界。一個驕傲而懶惰的文明,為自己的粗鄙沾沾自喜。你和我都是在貧困中長大的。我不知道和在加拿大的時候相比,你的身上有了多少美國人的特征?你已經在這裏很長時間了。但是,我絕對不會崇拜肥胖的神。我絕對不會。我不是馬克思主義者,你知道的。我隻向往威廉?布萊克和裏爾克。但是,像勞拉的爸爸那樣的人!你懂的!拉斯維加斯,邁阿密海灘!他們希望勞拉能在楓丹白露宮釣到一個金龜婿。在末日的邊緣,在人類最後的墳墓旁邊,他們還會數著鈔票。為他們的資產負債表祈禱……”納赫曼繼續走著,身上好像有無窮的力量,令人厭煩。他掉了幾顆牙齒,下巴顯得有點萎縮,灰色的臉頰上布滿皺紋。赫索格仍然能夠看到他六歲時的樣子。事實上,他看到的一直是那個小納赫曼。一個孩子,眉清目秀,門牙掉了,笑起來有個大缺口,穿著係扣的襯衫和短褲。那個納赫曼才是真實的,而眼前這個憔悴的納赫曼就像一個幻影。“也許,”他說,“人們都不想再活了。他們玷汙了生命。勇氣、榮譽、坦率、友誼、責任,都變得那麽肮髒,都被玷汙了。所以,我們厭惡麵包,因為是它們延續了無用的生命。曾幾何時,人們出生、過日子,直至死亡。但是,你會把這些人叫作人嗎?我們隻是生物而已。死亡肯定也是膩味了,不待見我們。所以,死神來到上帝麵前說:‘我該怎麽辦?死亡也不再崇高了。上帝啊,別讓我再幹這種無聊的事情了。”
“沒有你想得那麽糟糕,納赫曼,”摩西記得是這樣回答他的,“大多數人都是凡人,你別以為這是一種背叛。”
“好吧,我的發小,你已經懂得麵對生活的複雜性了。但是,我的眼前曾經出現過審判的幻影。我主要看到了殘疾人的固執。我們不愛自己,卻一直很固執。每個人都很固執,堅持自我。直至世界末日,都把自己看作高於一切的存在。每一個人都有某種不為人所知的品質,為了維持這種品質,他會不惜一切代價。他會讓宇宙天翻地覆,但不會把自己的品質交給別人。寧願讓世界變成飄浮的粉末。這就是我要寫的詩歌。對於我的新詩作,你的評價並不高。你瞎了嗎,老朋友?”
“也許吧。”
“但你是一個好人,摩西。堅守自我,有一顆善良的心。像你媽媽一樣,她有溫柔的靈魂。你遺傳了她的這種靈魂。我餓了,她就拿東西給我吃。她幫我洗手,讓我坐著吃飯。我記得。她對我的酒鬼叔叔拉維奇很好,她是唯一對他好的人。我時不時地會為她祈禱。”
我媽媽的靈魂……“她已經去世很久了。”
“那我就為你祈禱,摩西。”
公交車輪子很大,碾過樹葉和臭椿樹枝,軋過夕陽色的水坑。公交車穿過人口眾多的廣大地區,路過郊區低矮的磚房,這一路似乎沒有盡頭。
但是,十五年後,在第八街,納赫曼落荒而逃。跑向奶酪店的時候,他駝著背,彎著腰,樣子看上去又老又沒用。他妻子在哪兒?他一定是為了逃避解釋才轉身就跑的。他對麵子有瘋狂的追求,所以必須避免這樣的遭遇。還是說他什麽都忘了?他樂於忘卻嗎?但是,我有記憶,所有的死者和瘋子都在我的監護之下,我不允許有誰被遺忘。我把別人和我的感情捆綁在一起,死死地守住他們。
拉維奇到底是你的叔叔,還是隻是一個老鄉?我一直都不是很明確。
拉維奇住在赫索格家,在赫索格拿破侖街上的家裏租了一個房間。1922年,拉維奇身穿圍裙,在雷切爾街附近的一家水果店幹活,他就像意第緒戲劇舞台上的悲劇演員一樣,經常喝得酩酊大醉,額頭上總是扣著一頂圓頂禮帽。冒著咫尺莫辨的惡劣天氣,他在市場上清掃混合在一起的鋸末和積雪。窗戶上覆蓋著大片的霜花,成堆的血橙和赤褐色的蘋果壓在窗戶玻璃上。那就是令人悲哀的拉維奇,因為喝了酒,天氣又很冷,他滿臉通紅。他人生的目標,就是要把留在俄羅斯的家人接過來,他的妻子和兩個孩子。首先,他得先找到他們,因為他們在革命期間走散了,後來失去了聯係。他偶爾會清醒一下,清醒的時候就去希伯來移民援助協會詢問相關情況。但什麽消息也沒有。他的工資都用來喝酒了,真是一個酒鬼。沒有人比他更恨他自己了。從酒館出來的時候,他站在街上搖擺不定,然後癱倒在泥濘裏,任憑馬匹和卡車從身邊跑過去。警察一次次地將他拉去醉漢拘留所,後來也懶得管他,直接把他拖回家,扔到赫索格家的門廊上。時已深夜,拉維奇靠在冰冷的台階上,用啜泣的聲音唱歌。
孤獨,孤獨,孤獨,孤獨,
像石頭一樣孤獨,
我隻有十根手指,
孤獨。
約拿·赫索格起床,到廚房裏打開燈,聽著他唱歌。他穿著俄羅斯風格的亞麻睡衣,前麵有褶皺,這是他從彼得堡帶來的最後一件體麵服裝。爐子滅了,睡在同一張**的摩西、威廉、舒拉一起坐起來,披著棉被,看著他們的爸爸。他站在燈泡下麵,燈罩就像德國軍隊的頭盔,鬆散的鎢絲燃燒著。老赫索格很不高興,但又充滿憐憫,他抬起留著棕色小胡子的圓形腦袋,朝著上方看。他的眉間時而緊縮,出現一道溝,時而又鬆開。他點點頭,若有所思。
孤獨,孤獨,孤獨,孤獨,
像石頭一樣孤獨,
我隻有十根手指,
孤獨。
赫索格的媽媽從她的房間裏喊:“約拿,把他扶進來。”
“好吧。”老赫索格應了一聲,但他沒有馬上出去。
“約拿……他很可憐。”
“我們也很可憐,”老赫索格說,“該死。好不容易睡著了,剛從煩惱中解脫出來一會兒,他就把我吵醒了。一個猶太酒鬼!連喝酒都不靠譜。一喝就醉,一醉就胡鬧,為什麽不能開心一點呢?他非要哭,哭得讓人難過。活見鬼。”老赫索格幹笑著,不僅罵拉維奇,也罵自己心軟:“我居然把房間租給一個酒鬼。”
我身無分文,
不要掩蓋你的麵容,
沒有人能否認。
拉維奇坐在冰冷的台階上,在黑暗中不停地唱著,但不成調子。
奧布賴恩,
我身無分文,
沒有人能否認。
老赫索格苦笑著,沉默了一會兒,然後低聲笑了起來。
“約拿,我求你了,去幫他一把吧。”
“給他一點時間,讓他自己清醒過來。我沒必要那麽費勁,惡心死了。”
“他會把整條街的人都吵醒的。”
“他會吐得滿身都是髒東西,褲子裏也是一堆屎尿。”
但他還是出去了。他也同情拉維奇,盡管拉維奇是他的境況發生變化的標誌之一。
在彼得堡的時候,他家裏有仆人。在俄羅斯,老赫索格是一位紳士,用的是第一行業公會的偽造證件。那時,許多紳士都靠偽造的證件證明自己。
孩子們還在往空****的廚房裏眺望。黑色的爐子靠著牆,火早就滅了,爐子有兩個火圈,通過橡膠管連著煤氣罐。牆上用日本蘆葦墊來擋油汙。
聽到他們的爸爸勸醉醺醺的拉維奇自己站起來,三兄弟都覺得好笑。這就像是在劇場,演了一場家庭劇。“吉姆,老鄉?你能走路嗎?天寒地凍,冷死了,快點,站起來,把腳放在台階上。快點,快點!”他自己也笑得前仰後合。“好吧,我想,你把髒兮兮的褲子脫下來,就留在這裏吧。哼!”三兄弟在寒夜中笑著擠在一起。
爸爸扶著他穿過廚房,拉維奇穿著肮髒的長褲,紅著臉,垂著手,閉著眼睛,醉醺醺的,表情沉重,仿佛他被傷透了心。
至於我那不幸的先父約拿·赫索格,他的塊頭不大,遺傳了赫索格家族的小骨架,五官精致,圓圓的頭,目光敏銳、警惕,相貌英俊。他經常發脾氣,他會突然飛快地用手扇兒子耳光。不管做什麽事情,他的動作都很快,幹淨利落,有東歐人的做派:梳頭,扣襯衫扣子,用骨柄剃刀刮胡子,用大拇指頂著削鉛筆,把麵包放在胸前拿刀子朝著自己切片,用繩子捆包裹係小結,像藝術家一樣在賬本上做記號,已作廢的每一頁都精心畫了一個叉,寫“1”和“7”時都拖著一撇,就像一麵麵三角旗在失敗的風中飄揚。首先,赫索格在彼得堡挺失敗的,一年內就揮霍掉了妻子娘家的兩大筆錢。他一直從埃及進口洋蔥。在波佩多諾斯切夫的領導下,警察以非法居留罪逮捕了他。他被定罪判刑。關於這次審判的報道,發表在一份用綠色厚紙張印刷的俄羅斯雜誌上。老赫索格有時會打開這份雜誌,大聲向全家人朗讀那篇報道,他也會描繪法院針對“伊洛娜·伊薩科維奇·赫索格”一案的訴訟過程。他沒服過刑。他逃脫了。因為他是個神經質的人,急躁、固執、叛逆。他來到了加拿大,他的姐姐西坡拉·亞夫住在那裏。
1913年,他在魁北克的瓦利菲爾德附近買了一塊地,想做一名農民,但結果又失敗了。後來他來到了鎮上,想當麵包師,也失敗了;想做幹貨生意,也失敗了;想做批發生意,也失敗了;大戰爆發後,他想生產麻袋,也失敗了。可悲的是,當時做這個生意的都賺錢了,隻有他一個人做不成;他做廢品生意,也失敗了;後來,他當婚姻經紀人也失敗了,因為他脾氣太暴躁,做事情太生硬;再後來,他造私酒也失敗了,還被魁北克省酒類委員會通緝。現在隻能勉強糊口。
他總是很匆忙,性格叛逆,相貌清秀但表情有點緊張,走路的步伐既透著絕望,又顯得高雅,還有點笨拙,重心放在一個腳跟上,他的外套裏麵曾經是狐狸皮毛內襯,後來因為幹燥,毛都掉了,露出紅色的皮,皮也開裂了。他走路的時候,像個猶太人在獨自遊行,他的外套會敞開,渾身散發著他在蒙特利爾的帕皮諾、麥爾安德、凡爾登、拉辛、聖查爾斯角等街區晃**時抽的煙的味道。他到處尋找商機,破產、整批雜貨、兼並、清倉甩賣、生產,想走上經營合法生意的道路。他能夠高速心算百分比,但缺乏一個成功商人應有的想象力,也就是騙人的能力。所以,他在麥爾安德留了一個小酒廠,周圍可以看到山羊在空地上吃草。他乘電車出去,這裏賣一點,那裏賣一點,耐心等待大機會的出現。美國賣朗姆酒的店家會到邊境來買,如果能把酒送到那裏的話,可以當場交易,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在冰冷的站台上等電車的時候,他要不停地抽煙。稅務局的人要抓他。探子在找他。在去邊境的路上,還有劫匪等著他。在拿破侖街,還有五張嘴等著吃飯。威廉和摩西體弱多病。海倫在學鋼琴。胖子舒拉是個貪婪、不聽話、不安分的男孩子。他還要付拖欠的房租、到期的票據、醫生的賬單,他不會說英語,沒有朋友,沒有影響力,沒有生意,沒有資產,隻有一個小酒廠,但這個酒廠根本解決不了問題。他的姐姐西坡拉住在聖安妮,她很有錢,非常有錢,但這樣問題更大。
當時,赫索格的爺爺還在世。出於赫索格家族追逐偉大事物的本能,1918年他去冬宮避難,布爾什維克允許他們暫時在那裏避難。這個老人用希伯來語寫了幾封長信。在動亂中,他丟失了寶貴的書籍。所以,那時是不可能學習了。在冬宮,要走一整天才能找到猶太人可以做禮拜的地方。當然還有填飽肚子的問題。後來,他預測革命將會失敗,所以想方設法囤積沙皇時代的貨幣,希望有朝一日羅曼諾夫王朝複辟,那樣他就可以一下子變成百萬富翁。赫索格家收集了好幾包一文不值的盧布,威廉和摩西一人拿了一大把去玩,麵額都非常大。把鈔票舉起來對著光,可以在水印中看到彼得大帝和凱瑟琳。赫索格爺爺已經八十多歲了,但身體仍然很硬朗。他的頭腦還很清楚,希伯來書法寫得很優雅。老赫索格在蒙特利爾大聲朗讀了這些信,信裏寫的內容有寒冷的天氣、虱子、饑餓、流行病、死亡。老人寫道:“我能再見孩子們一麵嗎?誰會來料理我的後事?”下一句話,老赫索格有兩三次想讀,但發不出清晰完整的聲音,隻是在喉嚨裏打轉。他的眼裏淚水盈盈,突然用手捂住留著胡子的嘴巴,匆匆走出了房間。赫索格的媽媽睜大了眼睛,和孩子們一起坐在簡陋的廚房裏,太陽從來沒有照進過這間廚房。那就是一個山洞,裏麵多了黑乎乎的火爐、鑄鐵的水槽、綠色的櫥櫃、煤氣灶而已。
麵對當前的現實,赫索格的媽媽總是側著臉。她通常用左邊臉來麵對,但有時也會用右邊臉迎著。在躲開的那一麵,她的表情經常像在夢遊,顯得很憂鬱,似乎在看著舊世界。她的爸爸是個著名的正統派猶太人,她的媽媽是個有悲劇色彩的人,她的兄弟有些活著,有些已經去世了,她還有個姐姐,她的亞麻服裝和仆人都留在了彼得堡,還有用埃及洋蔥做成的芬蘭臘腸。現在,她是貧民窟拿破侖街上的一個廚子、洗衣婦、女裁縫。她的頭發花白了,牙齒掉了,指甲也起皺了。她的手上可以聞到水槽的氣味。
然而,赫索格在想,她那麽寵孩子,到底是從哪裏來的力量呢?她把我寵壞了,這是肯定的。有一次,大概是一月份的下午四點鍾,那時白晝短,夜幕剛剛降臨,她讓我坐在雪橇上,她拉著我,滑過結了硬殼的積雪。在雜貨店的附近,我們遇到一個裹著披肩的老頭。他說:“閨女啊,你為什麽拉著他!”媽媽的眼睛下麵黑乎乎的。她的臉細長冰冷。她喘著氣。她身上的海豹皮大衣破了,頭上戴著一頂紅色的尖頭羊毛帽子,腳下穿著一雙扣紐扣的薄靴子。雜貨店裏掛著一捆捆魚幹,散發著腐臭的糖味、奶酪味、肥皂味,從敞開的門裏,一股可怕的塵埃飄然而出。鐵絲上有個鈴鐺,這個鈴鐺擺動著,發出清脆的聲音。“閨女,不要為孩子犧牲你的力量。”裹著披肩的老頭在街上冰冷的塵埃中說。我不會從雪橇上下來。我假裝聽不明白。一生中最不好幹的事情,就是裝傻。我想我裝成了,赫索格想。
媽媽的哥哥米哈伊爾在莫斯科死於斑疹傷寒。我從郵遞員的手中接過信,帶到樓上給媽媽。樓梯扶手的下麵裝著環,一條長長的掛繩穿過這些環。那天是洗衣日。銅鍋爐冒著蒸汽,讓窗戶蒙上一層水霧。她在浴缸裏洗衣服,然後拿起來擰幹。她看完這封信,大叫一聲,就昏了過去。她的嘴唇失去了血色。她的胳膊和袖子都浸泡在水裏。家裏隻有我們兩個人。她直挺挺地躺著,兩腿叉開,長發散亂,眼瞼變成棕色的,嘴唇上一點血色也沒有,像個死人一樣,把我嚇壞了。後來她起身回到房間裏,躺在**。她哭了一整天。但是第二天早上,她還是燒了燕麥粥。我們都起得很早。
我的遠古時代啊。比埃及還更遠。沒有黎明,冬天多霧。在黑暗中,燈泡亮了,爐子冷了。爸爸搖了搖爐箅子,揚起一片爐灰。爐箅子哢嗒哢嗒。小鏟子在下麵叮當作響。因為平時抽煙抽粗煙絲,爸爸咳嗽得很厲害。戴著“頭盔”的煙囪將風吸進來。然後,送奶工駕著雪橇來了。雪地上有糞便、垃圾、死老鼠、死狗,不那麽幹淨。穿著羊皮衣服的送奶工按了一下門鈴。門鈴是黃銅的,長得像鍾表的發條鑰匙。海倫拉開門閂,拿著一個水罐下樓去接牛奶。這時,醉醺醺的拉維奇從他的房間裏走了出來,他穿著厚重的毛衣,毛衣上掛著吊帶,讓毛衣和身體貼得更緊一些,他頭上戴著圓頂禮帽,滿臉通紅,看樣子心裏充滿內疚。他等著人家請他坐下。
太陽出來了,但無法驅散黑暗,也無法化開霜凍。從窗戶上看,沿街的一幢幢磚房裏麵都漆黑一片,穿著黑裙子的女學生成雙結對地走向修道院。拉客的馬車、雪橇、拉貨的馬車、凍得顫抖的馬、鉛綠色的空氣、落滿糞便的冰麵、灰燼的痕跡……摩西和他的兩個兄弟都戴上了帽子,一起祈禱:
“以色列啊,你的帳幕何其華麗!”
拿破侖街腐朽、輕佻、瘋狂、肮髒,受惡劣天氣的捶打,千瘡百孔,私酒販子的兒子在背誦古老的經文。對此,摩西非常牽掛。他對人們的同情心,比從前任何時候都更強。通過一個又一個的奇跡,人類一次又一次地睜開眼睛,認識一個又一個的陌生事物,就這樣一代又一代地過來,但每個人都在念同樣的經文,對眼前的一切都無比熱愛。拿破侖街怎麽了?赫索格想。那裏有他所有的牽掛。他媽媽剛才還在洗衣服,然後就傷心欲絕。他爸爸的心裏充滿絕望和恐懼,卻堅持不懈地奮鬥著。他的哥哥舒拉用虛偽的眼睛盯著他,算計著如何控製世界,成為百萬富翁。哥哥威廉有哮喘病,他艱難地喘著氣,抓住桌子,踮起腳尖,像一隻準備啼叫的公雞。他的姐姐海倫戴著一副長長的白手套,洗這副手套的時候,她都要用很濃的肥皂水。去音樂學院上課的時候,她都戴這副白手套,手裏拿著一卷皮質的樂譜夾。她的文憑被裝進鏡框,掛在牆上。海倫·赫索格小姐成績優異……他這個溫文爾雅的姐姐會彈鋼琴。
在一個夏天的晚上,她在家裏坐著彈琴,清晰的琴聲透過窗戶飄到了街上。這架方形的鋼琴上鋪著一塊平絨台布,就像一大塊長滿苔蘚的石頭。台布下邊垂著球形的流蘇穗子,像山核桃。摩西站在海倫的身後,看著她彈著海頓和莫紮特的曲子,真想像狗一樣哀號。哦,這就是音樂!赫索格想。他會時不時想起紐約,懷舊是一種會悄然發作、讓人心酸的情結,發作的那個瞬間是甜蜜的,但事後會留下酸楚的味道。海倫接著彈琴。她穿著水手衫和百褶裙,尖頭鞋子踩在踏板上。她是個端莊但虛榮的姑娘。彈琴的時候,她會皺起眉頭,眉間的皺紋和她爸爸的那一道溝很像。瞧她皺眉頭的樣子,好像是剛剛做了一個危險的動作。琴聲傳到了街上。
西坡拉姑媽反對海倫從事音樂行當。海倫不算個音樂天才。之所以彈琴,她是想要感動家人。或許是為了找個老公。西坡拉姑媽反對的其實是媽媽對孩子們的過高期望,媽媽希望我們能夠成為律師、紳士、拉比、藝術家。整個赫索格家族都非常看重社會地位。生活再貧困、再卑微,也不阻礙他們不斷追求進步,夢想有朝一日變得顯赫。
摩西認定,西坡拉姑媽是想叫媽媽不要再慫恿我們,她認為,對於爸爸在美國的失敗,海倫的白手套和鋼琴課都難辭其咎。
西坡拉的性格很強勢。她機智敏感但尖酸刻薄,跟每個人相處都像要打仗似的。她臉上總是紅紅的,臉頰消瘦,鼻子端莊,但比較細長,讓表情顯得嚴峻。她說話總是帶著刺,語氣很衝,鼻音很重。她的屁股很大,總是邁著大步伐,腳步沉重。一條光滑的辮子垂在背後。
相比之下,西坡拉的丈夫亞夫姑父說話語氣平靜、穩重、幽默、含蓄。他個子不高,但很結實。他的肩膀很寬,棕色的臉上留著像英國國王喬治五世一樣的胡子,胡子越來越濃密,逐漸卷了起來。他的鼻梁塌陷,門牙很寬,鑲了一顆金牙。一起下跳棋的時候,摩西可以聞到姑父呼出來的口氣中有辛辣的酸味。亞夫姑父的頭很大,總在棋盤上方晃動,頭上留著黑色的短發,有點鬈,有點禿。他的身體總是在輕微顫動,好像很緊張似的。從很早開始,亞夫姑父就可以一下子看透侄子的心思,他會像一隻聰明、有感情、愛挖苦人的動物,用棕色的眼睛看著他。他的目光閃爍著精明,看到年輕的摩西下了一步臭棋,他就得意地笑起來,笑容有點扭曲,然後親切地教訓我。
亞夫姑父在聖安妮有個廢品收購站,那裏金屬廢品堆積如山,鐵鏽染紅了周圍的水坑。門口不時有一群拾荒者,有孩子、新移民、愛爾蘭老太太、烏克蘭人、考福納瓦格保留地的印第安人等,他們推著手推車和小貨車,送來了瓶子、破衣服、廢舊的管子、電氣設備、硬件、紙張、輪胎、骨頭,要賣給亞夫姑父。那個老人穿著棕色的羊毛衫,彎著腰,一雙結實有力但不停顫抖的手整理著他買下的東西,分門別類。他不用直起身子,就能把那些破爛貨扔到應有的地方,鐵扔到這裏,鋅扔到那裏,銅扔到左邊,鉛扔到右邊,巴氏合金扔到棚屋邊。他和兒子在大戰期間賺了大錢。西坡拉姑媽買了房產,當上了包租婆。摩西知道她胸前藏著一遝鈔票。他看見了。
“嗯,你們來美洲,算是來對了。”爸爸對她說。
她的第一反應是嚴厲地盯著他,像是在警告他。然後她說:“我們是靠什麽起家的,這不是秘密。苦工。亞夫拿著一把鎬一把鏟子,在加太鐵路上做苦工,才慢慢攢下了一點錢。但你不一樣,你生下來就穿絲綢襯衫的。”她瞥了媽媽一眼,繼續說道:“在彼得堡,你們是派頭十足啊,闊氣慣了,有仆人和車夫可以使喚。你們從哈利法克斯來的時候,我去火車站接你們,居然看到你們盛裝打扮,和那些新移民格格不入。我的天啊!鴕鳥毛的衣服!塔夫綢的裙子!穿鴕鳥毛衣服的新移民!算了,什麽鴕鳥毛,什麽白手套,都忘了吧。現在……”
“那好像是一千年前的事了,”媽媽說,“那些仆人,我早就忘了。我自己就是一個仆人。”
“每個人都必須幹活。不要因為犯一個錯誤而害苦自己一輩子。你們的孩子為什麽一定要去讀音樂學院?去那種貴族學校有什麽用?叫他們去幹活吧,我的孩子都在幹活。”
“她不甘心孩子們都那麽平庸。”爸爸說。
“我的兒子們都不平庸。他們也看得懂《革馬拉》。別忘了,我們家祖上有偉大的哈西德派拉比。朱西亞先生!赫歇爾·杜布羅夫納!你們別忘了。”
“沒有人說……”媽媽說。
人們都這樣糾纏於過去,都敬愛死者!摩西告誡自己不要跟著糾纏於過去,這正是他的性格弱點。他是個抑鬱症患者,抑鬱症患者擺脫不了童年的記憶,甚至忘卻不了童年的痛苦。他理解這對他的健康沒什麽好處。但是,不知為什麽,對於人生中的這一段時光,他敞開了胸懷,卻始終沒有力量去關上。那是1923年的一個冬日,在聖安妮西坡拉姑媽家的廚房裏麵。可以很清楚地看到,西坡拉穿著一件深紅色的雙縐晨衣,底下穿著寬鬆的黃色燈籠褲和一件男士汗衫。她坐在廚房烤箱的旁邊,滿臉通紅。她說話帶鼻音,經常發出刺耳的叫聲,語氣之中有譏諷、虛假的沮喪、可怕的幽默。
然後,她想起媽媽的哥哥米哈伊爾已經死了。她說:“嗯,你的哥哥,他怎麽樣了?”
“不知道,”爸爸說,“誰能想象他們在老家的這一年是怎麽過來的?(老家總是家,赫索格提醒自己。)幾個暴徒闖進了他的家裏。翻箱倒櫃,把貴重的東西都搶走了。後來,他得了斑疹傷寒,也有可能是別的什麽病。”
媽媽一隻手捂住眼睛,好像要遮陰。她沉默不語。
“我記得他是個大好人,”亞夫姑父說,“願他在天堂安息!”
西坡拉姑媽說:“米哈伊爾的老婆孩子呢?”
“都不知道。這封信是一個堂兄寄來的,什珀林,他在醫院裏看到過米哈伊爾。他幾乎認不出他了。”
西坡拉說了幾句更加虔誠的話,然後說了一句相對正常的話:“嗯,他是一個活躍的家夥。那時候很有錢。誰知道他從南非帶回來了多少財富?”
“他有分給我們,”媽媽說,“我哥哥很開明的。”
“這錢來得容易啊!”西坡拉說,“用不著他花多少力氣。”
“你怎麽知道?”老赫索格說,“你說話得有個把門的,我的妹妹。”
但是,西坡拉姑媽已經把不住門了。“他的錢都是從那些可憐的黑人身上賺的!誰知道是怎麽賺的!所以,你們在舍瓦洛沃買了一幢別墅。當時亞夫遠在高加索服役。我有一個孩子生著病,需要照顧。而你呢,約拿,你卻在彼得堡花天酒地,拿著老婆娘家的錢揮霍無度。沒錯!你一個月就輸了一萬盧布。然後他又給了你一萬盧布。我不知道他還幹了什麽,可能跟韃靼人、吉卜賽人、妓女鬼混,還可能吃了馬肉。鬼才知道他都幹了什麽令人惡心的事情。”
“你怎麽會這麽惡毒呢?”老赫索格氣呼呼地說。
“我對米哈伊爾沒有惡意。他沒有害過我,”西坡拉說,“可是,他這個大舅哥有錢給你揮霍,而我這個姐姐卻一毛不拔。”
“沒人做過這種對比,”老赫索格說,“不過,你愛怎麽說就怎麽說。”
赫索格一動不動地坐在椅子上,似乎在全神貫注地聽著死人吵架。
“你想要怎麽樣?”西坡拉問,“你有四個孩子,要是我給你錢,縱容你的壞習慣,那就是一個無底洞。你變成了窮光蛋,並不是我的錯。”
“在美洲,我就是一個窮光蛋,你說得沒錯。你看看我,現在身無分文啊。我都沒錢給自己買裹屍布。”
“那要怪你自己軟弱,”西坡拉說,“你就是一個軟蛋,誰欠你的?你根本不能自立。你先是靠著莎拉的哥哥,現在又想靠我。亞夫在高加索服役。在那個鬼地方,天寒地凍,冷得連狗都不吠。他孤身一人來到美洲,然後把我接過來。但是,你……你還要講派頭。你出門在外還要穿著鴕鳥毛的衣服。你簡直是一個貴族。你弄髒過手嗎?不可能吧?”
“你說得沒錯。在老家,我沒有鏟過糞便。在哥倫布發現的新大陸上,我倒是學會了幹苦力活。我真的會。我會趕馬車了。淩晨三點就出門,馬廄裏的溫度隻有零下二十攝氏度。”
對此西坡拉不屑一顧。“現在呢?以前你躲沙皇警察。現在是不是要躲稅務局的人?你需要一個好搭檔,一個無賴。”
“沃普洛斯基是個老實人。”
“誰……那個德國人嗎?”沃普洛斯基是個鐵匠,波蘭人。她之所以說他是德國人,是因為他留著小胡子,就是所謂的“衛生胡”,穿著德國式的大衣,長得垂到地上。“你和那個鐵匠有什麽共同點嗎?你是赫歇爾·杜布羅夫納的後代!而他是一個紅胡子波蘭鐵匠!一隻老鼠!一隻長著紅色胡須的老鼠,彎彎的牙齒,身上散發著蹄子烤焦的臭味!呸!你的搭檔?等著瞧吧!”
“真的嗎?拉讚斯基沒騙過你嗎?他那個是貨真價實的土耳其騙局。他不是也把你揍了嗎?”
那個拉讚斯基是麵包店裏的夥計,烏克蘭人,原來是趕貨車的,一個飯前不會用希伯來語做祈禱的傻大個兒,他隻會坐在綠色的送貨馬車上,不停地喊著“駕”,揮舞著鞭子抽小馬。他聲音粗啞,說話就像保齡球在滾動一樣。那匹馬通常是在拉辛運河的河岸上跑。馬車上寫著:
拉讚斯基法式糕點
老赫索格說:“沒錯,他打過我。”
他是來向西坡拉和亞夫借錢的,不是來和他們吵架的。她當然猜到了他的來意,所以想方設法讓他生氣,如果吵起來,她就能順其自然地回絕他。
“唉!”西坡拉歎了一口氣說。她是一個非常精明的女人,在這個加拿大的小村莊裏,她的許多天賦都無法施展。“跟那些騙子、小偷、歹徒混在一起,你真的指望自己能發財嗎?你自己是什麽樣的人心裏沒數嗎?你就是個斯文人。我不知道你為什麽不在經學院裏麵待著。你不是想做一個紳士嗎?這些流氓要讓我來對付,我才了解他們。他們跟你不一樣,他們不是人,都是野獸,牙齒和爪子都很鋒利。你鬥不過這些車夫和屠夫的。你會開槍打人嗎?”
老赫索格沉默不語。
“如果有一天你不得不開槍……”西坡拉喊道,“你會朝別人的頭上打嗎?好好想想吧!你說說,你會朝人家的頭上開槍嗎?”
赫索格的媽媽似乎覺得他會。
“我不是軟蛋。”老赫索格說。他的表情剛毅,棕色的胡子也很堅挺。當然,赫索格想,爸爸是很有**的,但是,因為生活奔波,家庭關係緊張,整天發脾氣,他的**早就被消磨光了。
“在你的身上,這些人會予取予奪,他們都是強盜,”西坡拉說,“你是不是該動動腦筋了?你是有腦子的。做點合法的營生。讓海倫和舒拉去工作。把鋼琴賣掉,減少一點開支。”
“孩子們很聰明,很有天賦,為什麽不讓他們學習呢?”赫索格的媽媽說。
“如果他們真的很聰明,那就是我弟弟的福氣了,”西坡拉說,“但這樣太難為他了,為了寵這幾個王子和公主,他要累壞了。”
那時,爸爸是站在她這一邊的。他深切渴望得到她的幫助。
“不是我不愛這些孩子們,”西坡拉說,“過來,摩西,坐在姑媽的膝蓋上。多可愛的孩子啊!”摩西坐在姑媽腿上的燈籠褲上,她紅色的手抓住摩西的腹部。她幹笑著,一臉嚴肅,吻了一下他的脖子。“這個孩子剛生下來,我是第一個抱的。”然後,她看著站在媽媽身邊的哥哥舒拉。他雙腿粗壯結實,臉上有雀斑。“你呢?”西坡拉問他。
“年紀不小了,該賺點錢了吧。”
爸爸瞪了舒拉一眼。
“我沒有幫忙嗎?”舒拉反問,“遞瓶子,貼商標,我都幹過的呀!”
爸爸偽造過商標。他會很高興地問我們:“好吧,孩子們,今天我們貼什麽牌子呢?白馬牌還是尊尼獲加牌?”然後,我們各自喊出最喜歡的牌子名字。糨糊瓶就放在桌子上。
西坡拉將目光轉向舒拉的時候,赫索格的媽媽悄悄碰了一下他的手。摩西看到了。威廉氣喘籲籲,他和堂兄弟們在外麵玩得起勁,他們建造了一個雪堡,然後嘻嘻哈哈,扔著雪球。太陽越來越低,遠處看起來好像有一條紅色的絲帶,纏繞在光滑閃亮的雪脊上。在柵欄的藍色陰影裏,山羊在吃草,山羊的主人是隔壁做蘇打水生意的鄰居。西坡拉家的雞要進窩了。來蒙特利爾看望我們的時候,她有時會帶一個剛下好的雞蛋,一個雞蛋。如果有個孩子生病了,一個雞蛋可以讓孩子又活蹦亂跳。她是個衝動又愛挑剔的人,拖著沉重的大屁股,邁著笨拙的步伐來到拿破侖街,爬上樓梯,她是帶著暴風雨來的,代表命運而來。她表情緊張,匆匆吻了一下手指,摸了摸門柱聖卷。進屋後,她先探頭往媽媽的房間裏看看。“家裏人都好嗎?”她問,“我給孩子們帶來了一個雞蛋。”她打開大袋子,拿出用一張意第緒語報紙(《加拿大之鷹》)包著的禮物。
西坡拉姑媽每次來訪都像閱兵。後來,媽媽笑著送走她,然後經常哭著說:“為什麽她要和我作對!她想幹什麽?我可沒有力氣和她鬥。”媽媽覺得她們之間的對立很神秘,那是靈魂之間的問題。媽媽的思想很傳統,充滿了古老的傳說,有天使,也有惡魔。
當然,西坡拉是個現實主義者,她拒絕幫助赫索格的爸爸是對的。他妄想把假冒的威士忌送到邊境去賣,就能大撈一筆。他和沃普洛斯基找放債的人借了錢,裝了滿滿一卡車酒。但是,他們還沒有到達羅斯角,就被人家打劫了,兩人都挨了一頓打,還被扔進一條水溝裏。赫索格的爸爸被打得更慘一些,因為他反抗了。劫匪撕破了他的衣服,打掉了他的一顆牙齒,還狠狠地踹了他幾腳。
他和鐵匠沃普洛斯基步行返回蒙特利爾。他先去沃普洛斯基的店裏,想把狼狽相收拾一下,但他的眼睛被人家打得腫了起來,紅了一圈,那是洗不掉的。他掉了一顆牙齒,缺口很明顯。他的外套被撕破了,襯衫和內衣上血跡斑斑。
他就這個樣子走進拿破侖街家中昏暗的廚房裏。我們都在廚房裏麵。那時是三月份,天陰沉沉的,光線很難得照進我們家。我們家就像一個山洞,而我們就像住在山洞裏的原始人。“莎拉!”他朝我們喊,“孩子們!”他給我們看了臉上的傷痕,然後,他張開雙臂,我們看到他的衣服破了,露出了白色的皮膚。再接著,他把口袋翻出來,裏麵空空如也,他一邊翻著口袋,一邊哭了起來,站在他左右的孩子們也都哭了。居然有人動手打他,這讓我無法忍受,他是我的爸爸,在我的眼裏,他是一個聖人,一個國王。是的,他是我們的國王。我的心裏充滿恐懼,差點窒息了。我感覺我就要死了。他們是我最愛的人。
“他們在半路上等著我們,堵住了道路,把我們從卡車上拖下來,把東西都搶走了。”
“你為什麽要打他們?”赫索格的媽媽問。
“我們的一切……我借的那些錢……”
“他們可能殺了你。”
“他們臉上蒙著手帕。我覺得我認得出來他們是誰。”
媽媽不相信。“老鄉嗎?不可能。猶太人不會對猶太人下手。”
“不會嗎?”爸爸大聲說,“為什麽不會!誰說不會!他們怎麽就不會?”
“猶太人不會的!不可能!”媽媽說,“不會。絕對不會!他們沒有那種勇氣。不可能!”
“孩子們……別哭。沃普洛斯基真可憐!他幾乎上不了床。”
“約拿,”媽媽說,“這種事情,你不能再幹了。”
“那麽我們靠什麽過日子?日子還得過呀!”
然後,他開始講他的人生經曆,從童年一直講到當下。他邊講邊哭,邊哭邊講。四歲就出門去讀書,背井離鄉。整天喂虱子。在經學院裏餓得半死。然後,他刮掉了胡子,變成了一個現代歐洲人。年紀不大,他就在克雷門楚格給姑媽打工。他用偽造的證件在彼得堡待了十年,那簡直是黃粱一夢,後來他被抓了,和普通罪犯一樣被關進監獄裏。再後來,他逃到了美國,差點餓死。他打掃馬廄,當乞丐。每天都充滿恐懼,如履薄冰。他總是欠債,被警察跟著。他收留喝醉的房客,妻子伺候人家。現在,他隻能這樣麵對孩子們,衣服破破爛爛,傷痕累累。
赫索格裹著廉價的佩斯利睡袍,雙眼蒙矓,若有所思。他光腳站在一小塊地毯上麵。他低著頭,胳膊肘倚在搖搖欲墜的桌子上。他在給納赫曼寫信,剛寫了幾行。
我猜,他是在想赫索格家族的遭遇我們一年要聽十遍。有時是媽媽講,有時是他講。就這樣,我們在悲痛中接受了很好的教育。我仍然能聽到靈魂的呼喊,有些是從胸中,有些是從喉嚨裏喊出來的。嘴巴也想張大讓靈魂喊出來。但是,一切都是古時候的事情,是的,猶太人的傳統起源於《聖經》,《聖經》所講的就是個人的經曆和命運。相比大戰期間發生的種種事情,老赫索格的悲慘經曆都無足掛齒。我們都麵對著殘酷的現實,極端殘酷,個人如同大象腳下的螻蟻。這是一個毀滅計劃,人類不僅為這個計劃傾盡心血,甚至滿懷喜悅。個人的曆史,古時候的故事,可能不值得記在心裏。但我記得,我一定要記住。但還有誰……這種事情對誰還有意義呢?已有千千萬萬人在極度的痛苦中倒下。如今,精神上的痛苦已經不算是痛苦。個性隻是取笑的對象。但是,爸爸的痛苦仍然讓我難以釋懷。老赫索格的遭遇,可能讓人覺得滑稽好笑。但是,他口中的“我”尊嚴滿滿。
“那我要去幹什麽呢?去給殯葬協會打工嗎?像一個七十歲的老頭,坐等著人家咽氣,然後去給人家料理後事?我?要給人家洗屍體嗎?我?還是要去墓地,用甜言蜜語勸慰死者家屬,然後向他們索要一枚硬幣?跟人家說節哀順變?我?我寧願地上出現一條裂縫,把我吞噬掉算了!”
“別這樣說,約拿!”媽媽孜孜不倦地開導他,“我給你的眼睛敷一下。來吧,躺下。”
“我怎麽能躺下?”
“你必須躺下。”
“我躺下了,孩子們吃什麽?”
“來吧,你就躺一會兒。把襯衫脫掉。”
她默默地坐在床邊。他躺在昏暗的房間裏麵,床是鐵床,身上蓋著一條破舊的紅色俄羅斯毯子,露出英俊的前額、扁平的鼻子、棕色的小胡子。當時,摩西在黑暗的走廊上看著他們倆,而此時,那兩個人的影子似乎回到他的眼前。
納赫曼,他接著寫,但馬上又停了下來。這封信能寄到納赫曼的手上嗎?在《鄉村之聲》上做廣告,效果也許會更好。那麽,他還寫了那麽多信,該寄給誰呢?
他斷定納赫曼的妻子已經死了。沒錯,她肯定死了。那個姑娘身材苗條、雙腿細長,彎彎的眉毛,嘴巴不小,兩邊嘴角下垂。她自殺了,納赫曼逃跑了,這也難怪,不然他非要跟摩西具體說清楚不可。可憐的姑娘!可憐啊,她也一定被埋進墳墓裏麵了。
電話鈴響了,五遍、八遍、十遍。赫索格看了看手表。快六點了,他吃了一驚。這一天就要過去了,時間都到哪裏去了?電話鈴聲還在響,不停地往他的耳朵裏鑽。他很不想接。但是,旁邊畢竟還有兩個孩子,作為爸爸,他必須接這個電話。所以,他伸手拿起聽筒,聽到了拉蒙娜的聲音。拉蒙娜通過電話線從紐約傳來了歡快的聲音,讓他的生活瞬間充滿快樂。那不是簡單的快樂,而是形而上學、超驗的快樂,這種快樂解開了關於人類存在的謎團。那就是拉蒙娜,她不是一個追求感官快樂的人,而是一個理論家,甚至可以說是一個女祭司,她穿著美國化的西班牙傳統服裝,頭上戴著用鮮花紮成的花環,牙齒非常漂亮,臉頰紅紅的,一頭黑發濃密、鬈曲,令人興奮。
“你好……是摩西嗎?這是哪裏的號碼?”
“這裏是亞美尼亞救濟會。”
“哦,摩西!真的是你!”
“在你認識的人裏麵,隻有我年紀夠大,還知道有亞美尼亞救濟會。”
“上次你說是在停屍房。你現在的情緒一定是好多了。我是拉蒙娜……”
“當然是你。”還有誰的聲音會這麽高亢還充滿異域風情呢?“就是你這個西班牙女郎。”
“西班牙婆娘,襪裏藏刀。”
“聽你這麽說,你的情緒確實很不錯。”
“這一整天,我都沒和誰說過一句話。”
“我早就想給你打電話,但店裏很忙。昨天你去哪裏了?”
“昨天?我去哪裏?讓我想一想……”
“我以為你跑了。”
“我?怎麽可能呢?”
“你是說你不會拋下我嗎?”
拋下渾身香噴噴、性感而高尚的拉蒙娜?絕對不會!拉蒙娜曾經**不羈,如今已經改過自新,日子過得有板有眼。我們文明人什麽時候會變得一本正經?克爾愷郭爾問。人沒有真正放縱過,就不會一本正經。人們不嚐到追求享樂和舉止輕浮的苦澀後果,是不會徹底割斷念想的。然而,拉蒙娜不相信世間有罪惡,她隻認定不能傷害肉體,因為肉體是精神的真正和唯一的聖殿。
“但你昨天確實外出了。”拉蒙娜說。
“你怎麽知道?你叫私家偵探跟蹤我嗎?”
“施瓦茨小姐在中央車站看見你,說你手上拎著一隻手提箱。”
“誰是施瓦茨小姐?你店裏的那個小姑娘?”
“沒錯。”
“那麽,你知道了什麽?”赫索格不想多聊這件事。
拉蒙娜說:“也許是火車上有個可愛的女人把你嚇壞了,所以你才回到你的拉蒙娜身邊。”
“哦。”赫索格說。
說來說去,她就是想說她能夠讓他快樂。他想到拉蒙娜迷人的眼睛和堅挺的**,她的大腿雖短但很柔軟,她的**功夫十分了得(和她在一起的時候絕對不會想到別人),他就知道她沒有誇大其詞。她真的有那個能力。
“那麽,你是要逃跑嗎?”她說。
“我為什麽要逃跑?我有你這個不得了的女人,拉蒙娜。”
“真的嗎?這樣的話,你就有點莫名其妙了,摩西。”
“嗯,我自己也覺得莫名其妙。”
“不過,我沒有那麽傲嬌和苛求了。生活教訓了我,使我懂得做人要謙虛。”
摩西閉上眼睛,揚起眉毛。又來了!終於言歸正傳了。
“你有一種天生的優越感,也許是因為你受過高等的教育。”
“高等的教育?這跟教育有什麽關係?”
“你是知識分子,是上流的名人。而我隻是一個生意人,一個布爾喬亞。”
“你不至於相信這種鬼話吧,拉蒙娜?”
“那麽,你為什麽對我不理不睬,一直讓我追著你?我知道了,你就是妄想一腳多踩幾條船。我接連遭受打擊,終於百煉成鋼。”
“一個思想高尚的傻瓜,一個笨蛋……”
“誰?”
“我自己。”
她接著說:“但是,恢複自信後,我感受到了無欲則剛的力量。”
拜托啊,拉蒙娜,摩西想說,你這麽可愛、這麽性感,聞著和摸著都那麽舒服,你身上的一切都那麽好。就別再數落我了!看在上帝的分兒上,拉蒙娜,閉嘴吧。但是,她並不想閉嘴。赫索格抬頭看著天花板。蜘蛛在天花板上精耕細作,留下了許多漂亮的造型,像萊茵河的兩岸。蜘蛛網上掛著一串串蟲子,像葡萄又不是葡萄。
拉蒙娜停頓了一下。於是,赫索格說:“說句真話,我還有很多東西要學習。”
不過我很勤奮,我在努力,也不斷在進步。我有望在臨終前達到完美的狀態。好人總是英年早逝,但我一直不遺餘力地加強自我修養,所以等到我咽氣的那一天,我的樣子會讓大家都喜歡。此時此刻,我真的很向往永恒。
“你在聽嗎?”拉蒙娜問。
“在啊。”
“我剛才說什麽了?”
“你說要更加相信直覺。”
“我說我想叫你來吃飯。”
“哦。”
“我如果是一個婊子就好了!那樣的話,我說的每一個字你都會聽。”
“但是,我正想叫你……這裏有一家意大利餐館。”他是在編瞎話,他的瞎話編得不大好。他經常前言不搭後語。
“我東西已經買好了。”拉蒙娜說。
“但是,既然那個戴著藍色眼鏡、喜歡偷窺的施瓦茨小姐在中央車站看到我想逃跑……?”
“我怎麽想到你會回來嗎?我估計你今天會去紐黑文,去耶魯圖書館,或者別的什麽地方……來吧。來和我一起吃晚飯。如果你不來,我就隻好一個人吃了。”
“怎麽,你姑媽呢?”
拉蒙娜和她爸爸的姐姐住在一起,也就是她的塔瑪拉姑媽。“她去哈特福德走親戚了。”
“哦……我明白了。”他覺得塔瑪拉姑媽可能喜歡臨時決定出遠門。
“對這種事情,我姑媽心裏跟明鏡似的,”拉蒙娜說,“而且,她那麽喜歡你。”
她覺得我是她侄女的好對象。而且,要是這個單身的侄女在感情方麵碰到了問題,她肯定是心急火燎的,做一點犧牲不算什麽。在認識赫索格之前,拉蒙娜剛剛和一個名叫喬治?霍伯利的助理電視製片人分手,那個人的心靈受到了重創,傷心欲絕,近乎歇斯底裏。拉蒙娜說,塔瑪拉姑媽非常同情霍伯利,不僅安慰他,還給他出各種主意,活脫脫一個無事生非的老太太。赫索格出現後,她的興奮程度幾乎不亞於拉蒙娜本人。對比這個塔瑪拉姑媽,摩西覺得他更能理解塞爾達姨媽了。女人就喜歡幹這種神秘兮兮的事情,喜歡演雙簧。因為要吃到果實的話,就必須跟狡猾的毒蛇搶奪。
盡管如此,赫索格發現拉蒙娜有強烈的家族情懷,對此他很讚許。她似乎非常喜歡這個姑媽。塔瑪拉的爸爸是波蘭沙皇政府的一個官員,也可能是一個將軍。(就當他是個將軍吧!)拉蒙娜說她的這個姑媽“是個俄羅斯美女”,她說得很對,塔瑪拉阿姨很溫柔,有少女的情懷,敏感而又衝動。每當她提到爸爸媽媽、她的老師和音樂學校,她幹癟的胸脯就會鼓起來,鎖骨會凸起來,繃得緊緊的。她似乎還在想是否要違背她爸爸的意願,去追求她的音樂夢想。赫索格總是表情嚴肅地聽著,不知道她是在薩勒加沃劇院舉辦過個人音樂會,還是想舉辦一場獨奏會。這個染過頭發、戴著毫無意義的浮雕胸針的東歐老太太和他很投緣。
“我可能出不去,我很忙……要寫信。”
“什麽信?你這個人真是莫名其妙。你有什麽重要的信非寫不可?大生意嗎?如果是生意上的事,你應該和我商量一下。如果你不信任我,也應該找個律師。但不管怎樣,飯還是得吃的。你一個人就不吃東西嗎?”
“我當然要吃。”
“那麽,你來不來?”
“好的,”赫索格說,“我很快就到。我帶一瓶酒來。”
“別,別!你別帶。我有冰鎮的。”
他放下電話。說到酒,她嗓門就大起來。可能是他在人家的印象中就是個小氣的人。也可能是他喚醒了她保護他的願望,他經常讓人產生這樣的願望。有時候,他也懷疑自己是不是那種暗自相信自己已與命運達成協議的人,隻要他們順從、善良,就不會受到殘暴對待。赫索格的嘴角揚起一抹淺淺但扭曲的微笑,他心裏在想,幾年前他是否真的下定了做交易的決心,他是否真的想利用溫順的表現換取人家的優待。這種交易是女人或者小孩子的交易,也適用於樹木、動物。這樣的自我批判不會讓他心生恐懼,和自己較勁沒有任何意義。關鍵是外在自然力量和自己內在精神的結合,這種結合能結出神秘的果實。他撩開香港產的佩斯利紋樣睡袍,看著自己**的身體。他早就不是孩子了。魯德維爾的房子一方麵給他帶來了一場災難,另一方麵卻讓他更加健康。為了挽救那幢搖搖欲墜的老房子,他費了那麽多精力,也練得雙臂肌肉發達。他為此自戀了一段時間。他終於有力氣把一個沉重的女人抱到**。哦,是的,他以前沒有這樣的力氣,即使是年輕的時候身體還很強壯。和世界上的千千萬萬人一樣,摩西·赫索格也是愛神厄洛斯的崇拜者。
但是,說到酒,拉蒙娜為什麽那麽重視?也許她是擔心他會帶加州的葡萄酒來。也許是她相信自家牌子的酒更有催情作用。可能就是這樣的。也許是他一直在嘮叨錢的事情,而他自己沒有意識到。最後一種可能性是,她想用舒適享樂的生活拴住他。
赫索格看了一眼手表,似乎很幹練,目的性很強,但他並沒有記住時間。他靠著窗口,越過屋頂和牆角,看到了天空正在變紅。他很驚訝地發現,他花了一整天時間潦草地寫了幾封信。這幾封信寫得怒氣衝衝的,真滑稽!對於他們,赫索格充滿怨恨!塞爾達!桑德爾!為什麽要給他們寫信呢?還有那個蒙席閣下!讀著赫索格的信,從字裏行間,蒙席閣下會看到一張憤怒但講道理的臉,就像摩西看到這些牆磚上都沾滿瀝青一樣。無休止的重複對理智構成了威脅。
假設我是絕對正確的,而蒙席閣下等人是絕對錯誤的。如果我是對的,那麽,要統一世界的思想,形成凝聚力,那都是我的責任。如果摩西·赫索格能夠隨心所欲,結果會怎樣呢?不,我為什麽要承擔這些責任呢?教會得到了普遍的認可,但我認為這是錯誤的、有害的,是一種普魯士式的錯覺。一個人願意回答所有問題,就表明他是非常愚蠢的。瓦倫丁·格斯巴赫在任何事情上承認過自己的無知嗎?沒有。他簡直是全知全能的歌德。他總能幫你把沒說完的話說完,幫你把說不清楚的事情說清楚,他能解開世間的一切謎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