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索格
就算我真的瘋了,那也沒什麽大不了的。摩西·赫索格心裏想。
有人說他精神失常了,他也曾經懷疑自己是否還正常。如今,盡管他的舉止仍然有些古怪,他卻感到很踏實、很快樂,內心很通透,渾身充滿了力量。他正忙著寫信,近乎魔怔,好像是要寫給天下的每一個人。他寫了一封又一封,甚至被這些信給深深打動了,從六月底開始,不管去哪裏,他總是帶著一隻手提箱,裏麵裝滿了信和信紙。他拎著這隻手提箱從紐約來到瑪莎葡萄園島,然後馬上又從瑪莎葡萄園島折返,兩天之後,他又飛往芝加哥,緊接著從芝加哥來到馬薩諸塞州西部的一個村莊。他“隱居”在鄉下,不停地寫信,堅持不懈,寫給報紙,寫給公眾人物,寫給親戚朋友,最後也寫給已經死掉的人,死人裏麵首先是始終默默無聞的自家先人,然後是曾經聞名遐邇的大人物。
那時,伯克夏爾一帶正值盛夏。赫索格一個人住著一棟房子,房子很大,但很舊。他平時吃東西很挑剔,可如今他隻能吃袋裝麵包、菜豆罐頭、再加工奶酪。他時不時到荒蕪了的花園裏去采摘樹莓,樹莓的枝幹上有很多刺,他得小心翼翼地撥開,說是小心翼翼,其實他心事重重,恍恍惚惚。說到睡覺,他睡在從前結婚時置辦的新**,這張床很久沒人睡了,床墊上沒有鋪床單,有時候,他也睡在吊**,都隻蓋一件大衣。院子裏雜草長得很高,草叢裏蚱蜢活蹦亂跳,也冒出來了不少楓樹苗。半夜醒來睜開眼睛,他感覺星星似乎都近在眼前,就像一團團鬼火。一團團火,那是當然,星星本就是氣體——礦物質、熱量、原子,但是,對一個淩晨五點裹著大衣躺在吊**的人來說,這些星星的意義遠不止於此。
有時,他心血**就跑去廚房,想到什麽都記下來。廚房是他的總部,磚牆上的白色泥灰正在剝落,赫索格有時會用袖子擦掉老鼠拉在桌子上的屎,他心裏很平靜,想著田鼠為什麽會那麽喜歡蠟和石蠟。石蠟密封的蜜餞罐頭都被它們啃得麵目全非,生日蠟燭也被它們吃得精光,隻剩下燭芯。有一隻老鼠咬開了一袋麵包,一路啃進去,在裏麵留下一個老鼠形狀的空洞!拿著老鼠啃剩下的麵包,赫索格塗上果醬就吃了。他可以跟老鼠分享食物,沒問題。
他的腦子裏麵始終有一塊地方是對外麵的世界開放的。早上,他會聽到烏鴉在嘎嘎叫。烏鴉的叫聲很刺耳,但他很喜歡。傍晚,他會聽到畫眉清脆悠揚的啼聲。晚上會有一隻倉鴞咕咕咕地叫。他準備給某人寫信在打腹稿的時候,會越想越興奮,就去花園裏走走,他會看到玫瑰藤纏繞著排水管,有時也會看到桑葚,鳥兒正在桑樹上大快朵頤。白天很熱,傍晚天空紅彤彤的,灰蒙蒙的。這一切他都看到了,但他覺得自己像半個瞎子。
他的朋友,從前的好友瓦倫丁,以及他的妻子,應該說是他的前妻瑪德琳,散布謠言說他精神失常了。這是真的嗎?
他繞著空****的房子轉了一圈,在一扇蒙著蜘蛛網的窗戶上看見了自己的影子。他的表情非常平靜、安詳。一束光線落到他的臉上,從前額往下,順著筆直的鼻子,直到飽滿而沉默的嘴唇。
* * *
春末夏初,赫索格被迫做解釋,做說明,擺事實,講道理,賠不是。
那時,他正在紐約一所夜間大學的成人教育班上課。四月,他講課的思路還非常清晰,到了五月底,他開始胡說八道了。他的學生再也聽不到他闡述浪漫主義的源流,卻會看到且聽到許多奇怪的事情。漸漸地,課不成課,規矩都丟了。赫索格教授總是一副恍恍惚惚、若有所思的樣子,想到什麽說什麽,他可能都沒有意識到自己在說什麽。快到學期末的時候,他在課堂上經常長時間發呆。有時候,他說著說著就停下來,含含糊糊地說一聲“對不起”,就伸手到外套口袋裏去找鋼筆。然後,隻聽到講台上的桌子吱呀作響,而他的手裏握著一支鋼筆,用力地在紙片上寫著,全神貫注,黑眼圈很明顯。他那張蒼白的臉表明了一切。他在做推理,他要做爭辯,他很痛苦;他感覺自己的狀態很有趣,簡直是個悖論,既很隨便,也很偏執,雖然他沒有作聲,但他的眼睛和嘴型把一切暴露無遺,他的渴望,他的偏執,他的痛苦和憤怒,大家都看得一清二楚。大家等了三分鍾,五分鍾,教室裏鴉雀無聲。
起初,他隻是隨手寫寫,毫無章法可言。都是隻言片語,甚至是沒有意義的音節,就一些感歎詞和他自己篡改的諺語和語錄,還有一些自責的話,早已去世的媽媽常用意第緒語說,那都是“Trepverter”,即一些後悔莫及的廢話。
例如,他就這樣寫:死……死……再生……再死……再生。
沒有人,就沒有死亡。
還有就是:你的靈魂會下跪嗎?可能有點用吧。擦擦地板。
下來就是:對於傻瓜,要用傻話來回答他,免得他自以為有智慧。
對於傻瓜,不要拿傻話回答他,免得你像他一樣傻乎乎的。
二選一吧。
他還寫道:我讀過華爾特·溫切爾的書,他說巴赫創作《安魂曲》的時候戴著黑手套。
赫索格自己可能都不知道他在胡寫些什麽。那些東西都是他在極度亢奮的狀態下寫的,他有時懷疑那可能是精神失常的征兆。但他並不感到害怕。他回到在第十七街租的小公寓,躺在沙發上,有時他會覺得自己就是人生坎坷的代名詞,他似乎可以看到自己完整的一生,從出生到死亡的全過程。他在一張紙上寫道:
有些事情,我自己也說不清楚。
縱觀他這一輩子,他覺得一塌糊塗,真的是一塌糊塗。都是自找的,他算是完蛋了。但是,他本就差不多一無所有,所以沒有什麽可傷心的。在發黴發臭的沙發上,他在腦海裏往前搜索了好幾個世紀,十九世紀、十六世紀、十八世紀,終於在十八世紀找到一句他很喜歡的名言:
先生,悲傷是懶惰的一種表現。
他趴在沙發上,繼續回顧著他的人生。他是個聰明人,還是一個白癡?此時此刻,此情此景,他不能自稱聰明。也許,他曾經有過成為聰明人的潛質,但他選擇了空想。結果,他被那些騙子掏空了。還有呢?他正在掉頭發。他看過“托馬斯頭皮專家”的廣告,他極度渴望相信廣告的承諾,但又極度懷疑,這就是男人看到這種廣告的正常反應吧!頭皮專家!這麽說……他曾經是個美男子。看他那張臉,就知道他受到過多麽沉重的打擊。他曾經主動找過打,他還激發了打人者的力量。於是,他開始思考自己的性格。他是什麽性格的人呢?用時髦的話說,他很自戀,也是受虐狂,不能融入社會。他有抑鬱症的臨床表現,但不是最嚴重的那種,不是狂躁型的抑鬱症。周圍還有情況更糟糕的人。如果你相信人人都有病,現在每個人都相信別人有病,那麽,他是不是病得特別嚴重?他是不是特別盲目,特別墮落?不是。他聰明嗎?如果他是個好鬥、偏執、渴望權力的人,那麽,他的智力是夠用的,還更有用武之地。他有嫉妒心,但並不特別好勝,不是真正的偏執狂。他的學識呢?現在,他不得不承認,他也不是什麽正兒八經的教授。好吧,他很認真、很有衝勁,但他可能永遠提不出成體係的理論。他的博士論文《十七、十八世紀英國和法國政治哲學中的自然狀態》寫得很好,算是開了個好頭。他還寫過幾篇文章和一本題為《浪漫主義和基督教》的專著。但是,他野心勃勃的研究計劃已經一個接一個地夭折了。憑借他早期的成果,他找工作和申請研究資助一直都很順利。納拉甘塞特公司這些年來一共付給了他一萬五千美元,讓他繼續研究浪漫主義,研究結果就裝在一隻舊的手提箱裏,藏在壁櫥裏麵。他一共寫了八百頁,但邏輯混亂,始終不得要領。想起這件事情,他就覺得很難過。
地板上有幾張紙,就在他的身旁,他會時不時地趴在地上寫寫畫畫。
這次他是這麽寫的:我的生命,不在於漫長的疾病,而在於漫長的康複。自由布爾喬亞的修正,進步是幻想,希望是毒藥。
他想到了米特拉達悌這個國王對毒藥研究頗深。他騙了刺客,讓刺客誤服了小劑量的毒藥,結果人沒被毒死,卻爛醉如泥。
有句意大利諺語說:萬物皆有用。
他接著又進行自我反省,他承認自己曾經是個糟糕的丈夫,對兩任妻子都很不好。第一任妻子黛西受了苦。第二任妻子瑪德琳想把他整垮。對於兒子和女兒,他是一個慈愛的爸爸,但具體表現很不稱職。對於父母,他是個忘恩負義的孩子。對於國家,他是個無所作為的公民。對於哥哥和姐姐,他有深厚的感情,卻很疏遠,不大往來。他有朋友,卻是一個利己主義者。他有機會去愛,但他很懶。他有機會熠熠生輝,但他選擇了暗淡。他有力量,但很不主動。他有自己的靈魂,卻始終不敢麵對。
他對自己的鐵石心腸感到滿意,十分欣賞自己的嚴謹和客觀。他躺在沙發上,雙手舉到身後,雙腿張開,伸了一個懶腰。
不管怎麽說,我們都還是很有魅力的。
爸爸是個可憐的人,但他魅力十足,可以讓樹上的鳥兒掉下來,可以讓鱷魚從泥潭裏爬起來。瑪德琳也很有魅力,人長得漂亮,頭腦也很聰明。她的情人瓦倫丁·格斯巴赫也是一個有魅力的男人,盡管他的魅力是更粗暴、更野蠻的那種。他下巴肥碩,火紅的銅色頭發像著了火,從他頭上噴出來(他不需要托馬斯頭皮專家)。他拖著一條木頭假腿,但彎腰和伸直起身的動作很優雅,像貢多拉的船夫一樣。赫索格自己也很有魅力。但是,他的性能力已經被瑪德琳搞沒了。要是沒有能力吸引女人,他怎麽可能恢複呢?在這方麵,他感覺自己特別像一個正在慢慢康複的病人。
在**方麵也要鬥,真是無聊!
幾年前,赫索格和瑪德琳一起開始了新的生活。他把她從教堂裏拉了出來,而他們認識的時候,她剛剛皈依天主教。他從有魅力的爸爸那裏繼承了兩萬美元遺產,為了討好第二任妻子,他辭去了非常體麵的大學教職,在馬薩諸塞州的魯德維爾買了一棟很大的老房子。在伯克夏爾,他的朋友主要是瓦倫丁?格斯巴赫夫婦,那裏很安靜,有利於他撰寫第二本關於浪漫主義者的社會思想的書。
赫索格不是因為工作表現不好才辭去教職的。相反,當時他的聲望很高。他的畢業論文很有影響力,被翻譯成了法語和德語。他的早期著作剛出版時並沒有引起太多的注意,但如今已經進入各種推薦讀物清單,年輕一代的曆史學家認為那本書是“有點意思的曆史著作”,代表著一種新的曆史研究範式,即從當代的視角審視過去。和黛西結婚以後,他一直過著挺平淡的生活,但作為助理教授,他備受尊敬,生活很穩定。他的第一部著作比較客觀地闡述了基督教對浪漫主義的意義。第二部著作的語氣更加尖銳,他顯得更加自信,更加雄心勃勃。實際上,他的本性是很粗獷的。他意誌堅定,很有辯論天賦,對曆史哲學也有很深的見地。和瑪德琳結婚後,他就從大學辭職,因為她認為他應該辭職,然後他們來到魯德維爾隱居,在隱居期間,他展示了對研究危險及極端主義、異端、苦難的喜好和天賦,對“毀滅之城”更是情有獨鍾。他原計劃是研究二十世紀的革命和大規模動亂的曆史,就此撰寫一部著作,他的觀點可能與托克維爾一致,認定平等和民主將是普遍的追求,民主會持續進步。
但是,他意識到這本書寫不下去了。他對原來的觀點產生了嚴重的懷疑。他的研究計劃像是踩了急刹車。都是黑格爾害的。十年前,他堅信他能理解黑格爾關於契約和公民精神的觀點,但後來這個信念動搖了。他很苦惱,很焦躁,很憤怒。與此同時,他和妻子的行為都出現了異常。她對生活很失望。起初,她是不想讓他一直待在大學裏教書,那種生活太古板無聊了,但在鄉下待了一年之後,她的想法又發生了變化。瑪德琳覺得她那麽年輕、那麽聰明、那麽有活力,也善於並樂於交際,不應該被埋沒在伯克夏爾這個偏僻的地方。她決定回去完成研究生學業,她的專業是斯拉夫語。赫索格寫信去芝加哥那邊找工作。他不僅要為自己找工作,也要為瓦倫丁?格斯巴赫謀一個差事。瓦倫丁是一名電台播音員,在匹茲菲爾德當音樂節目主持人。瑪德琳說:“你不能讓瓦倫丁和菲比留在這個窮鄉僻壤。”之所以選擇了芝加哥,是因為赫索格是在那裏長大的,在那裏有人脈。於是,他在市區學院找到了教職,格斯巴赫則進了市中心的一家調頻電台當教育主管。然後,魯德維爾的房子就關了起來,房子裏的書、英國骨瓷和新家具等,都留給了蜘蛛、鼴鼠和田鼠。他在那房子上麵花了兩萬美元,那都是爸爸的血汗錢!
於是,赫索格一家搬到了美國的中西部。但是,在芝加哥住了大約一年後,瑪德琳說和他過不下去了,她想要離婚。事已至此,他又能怎麽辦呢?離婚是讓人很痛苦的事情。他還愛著瑪德琳,女兒還那麽小,他也很放不下。但是,瑪德琳不肯和他湊合,她的意願也必須得到尊重。奴隸製早就廢除了。
第二次離婚給赫索格造成了極其沉重的精神打擊,讓他不堪重負。他覺得自己要崩潰了,給赫索格夫婦都做過治療的芝加哥精神病專家埃德維格醫生說,離開芝加哥一段時間對他有好處。他取得了市區學院院長的諒解,院長說等到他狀態好轉,他還可以回去教書。於是,他向哥哥舒拉借了錢,前往歐洲休養。並不是每個麵臨精神失常的人都有機會去歐洲尋求解脫。大多數人都得繼續工作,每天都要到單位上班,還得去擠地鐵。或許,他們可以去喝酒,可以去看電影,但心裏始終是苦的。赫索格應該心存感激。除非你徹底完蛋了,否則,生活中總有值得感激的事情。他確實有感恩之心。
在歐洲,他也不是完全無所事事。他以納拉甘塞特公司的名義,先後在哥本哈根、華沙、克拉科夫、柏林、貝爾格萊德、伊斯坦布爾、耶路撒冷做了演講,這也算是一趟文化之旅。但是,三月份回到芝加哥的時候,他的狀態比去年十一月離開的時候更糟糕。他告訴市區學院的院長,他想要去紐約,紐約可能更加適合他。在芝加哥逗留期間,他沒有和瑪德琳見麵。他的行為極其乖張,對她構成了威脅,於是她通過格斯巴赫警告過他,叫他不要返回位於哈珀大道的家,最好不要在家附近出現。警署存有他的照片,如果他在這個街區出沒,警察發現了他,就會把他抓走。
赫索格想明白了,為了擺脫他,瑪德琳可謂處心積慮,做好了萬全的準備,相比之下,他自己就沒有這個能力。在“送”他走之前六個星期,她就叫他在米德韋附近租了一處房子,每個月租金兩百美元。他們搬進去以後,他搭了架子,清理了花園,修理了車庫門,還裝了風雪護窗。在她提出離婚的前一周,她把他的衣服都洗幹淨並熨燙好,可是,到了他離開家門的那天,她卻把東西都扔進了一隻紙箱裏,然後把紙箱扔到地下室。她說衣櫥裏空間不夠,得騰地方。還有一些事情可能很讓人傷心,可能很滑稽,也可能很殘忍,具體看人家怎麽看。直到最後一天,赫索格和瑪德琳相互的態度還是很誠懇的,他們提出了各自的意見,尊重對方的個性,就各種問題進行了坦誠的討論和交流。例如,她把那個決定告訴他的時候,她表現得很得體,語氣溫和,有理有據。她說,她已經從各個角度都想過了,她必須接受失敗。他們走不到一塊兒了。她願意承擔一些責任。當然,赫索格對此並非毫無心理準備。但他真的曾經以為出現了轉機。
那是一個秋日,陽光明媚,秋高氣爽。他一直在後院安裝風雪護窗。番茄剛剛遭遇第一場霜凍。雜草又密又軟,天冷結霜之後,草上麵像蒙了一層蜘蛛絲,看起來別有一番景致。露水很重,不容易曬幹。番茄藤變黑了,許多紅色的番茄果實都裂開了。
透過窗口,他看到瑪德琳在樓上,她正在哄女兒瓊睡午覺,他也聽到了洗澡水嘩啦啦的聲音。她走到了廚房門口打電話。一陣風從湖麵吹來,赫索格原本懷裏抱著一塊裝了邊框的玻璃,風把這塊玻璃吹得不停晃動。他小心翼翼地把那塊玻璃放下,讓它穩穩地靠在門廊的牆邊,然後脫下了帆布手套,但沒有摘下貝雷帽,好像他預感到他馬上就要走了。
瑪德琳對她爸爸恨之入骨,她爸爸是一位著名的導演,有時被譽為美國的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不過,她爸爸對她還是有著潛移默化的影響。她的表演天賦出眾,更是為此時此刻的登場做好了精心的準備。她穿了黑色長襪、高跟鞋和一條來自中美洲的淡紫色印度織錦連衣裙。她戴上了蛋白石耳環,雙手都戴著手鐲,身上噴了香水,頭發梳起來,額頭很亮。她還塗了眼影,所以眼皮上閃爍著藍色的光芒。她的眼睛是藍色的,但眼白的色調會變,這讓眼珠子的藍色色調也會變。她的鼻子從眉心筆直、優雅地垂下來,她特別激動的時候,鼻子會輕微抽搐。在赫索格的眼裏,鼻子抽搐不算毛病,反而是很可貴的。他對瑪德琳的愛有一種臣服的味道。她非常霸道,但既然愛她,他隻能逆來順受。他們在淩亂的客廳裏相遇,這是兩個“自我”的碰撞。赫索格曾經趴在紐約家裏的沙發上回憶起這個時刻:她得意揚揚、氣勢洶洶,上麵已經說了,她已經做好了精心的準備,她想給他最後一擊,抽掉他的最後一根稻草,相比之下,他則表現得很溫順,他的“自我”十分被動。不管他即將遭受什麽痛苦,他都活該,他是個頑固不化的罪人,他的“罪行”很嚴重,他罪有應得。算了,就這麽回事吧。
靠窗的玻璃架子上放著被當作擺設的小玻璃瓶,有威尼斯的,也有瑞典的。是原來就有的。陽光照在小玻璃瓶上,穿透了瓶身。赫索格看到了波浪,五顏六色的光線相互交織,折射到瑪德琳背後的牆麵上,形成一大塊明亮的白光,像一團白色的火焰。她先說:“我們過不到一起了。”
接著她開始發表演講,滔滔不絕,一連講了好幾分鍾。她的句子結構都很好。這個演講是排練過的,而他似乎也做好了心理準備。
他們的婚姻長不了。瑪德琳從來沒有愛過他。她如實告訴了他。“不管怎麽樣我都得說,我從來沒有愛過你。我也永遠不會愛你。所以,再這樣湊合下去沒有意義。”
赫索格則說:“我是愛你的,瑪德琳。”
一步一步地,瑪德琳充分展現了她的才華,她的氣度,她的洞察力。她神采飛揚,她的眉毛和拜占庭式的鼻子向上抬,不停地**,她的臉越來越紅,從胸部紅到喉嚨,然後整張臉都變得紅彤彤的,藍色的眼睛也被染紅了。她正處於亢奮之中。赫索格發現,她對他構成了絕對的碾壓,她的自尊心得到了極大的滿足,渾身充滿力量,這甚至提升了她的智力。他意識到,他正在見證她一生中最輝煌的時刻。
“這種感覺,你應該珍惜。”她說。“我相信這是真的。你確實是愛我的。但我想你也明白,承認這段婚姻失敗,對我來說是多麽大的恥辱啊。我可是毫無保留全身心投入的。我要崩潰了。”
崩潰?她可從來沒有這樣神采奕奕過。她的表情很誇張,像在演戲,但主要是她由內而外地**四射。
赫索格身材結實,但臉色有點蒼白,表明他內心很痛苦。他躺在沙發上,那是紐約的春季,白晝漸漸地長了,到了傍晚時分,外麵還熙熙攘攘,空氣中飄**著河水的腥味,在落日之下,新澤西既顯得齷齪雜亂,看起來又覺得很漂亮,很有戲劇感。赫索格待在他的“籠子”裏,他的身體仍然強壯,真是一種奇跡,他那麽想生一場病都不能如願。他想象著,如果他沒有那麽用心傾聽著,而是朝瑪德琳的臉上打一拳,結果會怎麽樣呢?如果他把她打倒,揪住她的頭發拽著她,讓她在房間裏不停尖叫,她不停反抗,而他則不停地打她,直到她的屁股血肉模糊。要是這樣就好了!他本該撕爛她的衣服,扯下她的項鏈,用拳頭擊打她的頭。他歎了口氣,“拒絕”了這種精神暴力。他害怕自己真的變得這麽殘忍。但是,如果他當時叫她搬出去呢?畢竟那是他的房子。既然她不能和他一起過,她自己為什麽不走?怕人家說閑話?幾句閑話不至於把人嚇跑。賴著不走很痛苦,很別扭,但讓人家說閑話終究是對社區有益的。隻是赫索格從來沒有想到過,在那個擺了許多色彩斑斕的小瓶子的客廳裏,他應該堅持自己的立場。此時他仍然認為,也許他可以以靜製動,靠人格魅力製勝,畢竟,他摩西·赫索格是一個好人,有恩於瑪德琳。為了她,他盡力了,該做的他都做到了!
“你有和埃德維格醫生商量過嗎?”他問,“他是怎麽說的?”
“他怎麽說跟我有什麽關係?他不能對我指手畫腳吧。他隻能給我做做參謀。我問過律師。”她說。
“哪個律師?”
“桑德爾·希梅爾斯坦。你的哥們兒。他說你可以先去他家裏住一陣子,直到你找到新的落腳地。”
談話到此結束,赫索格回到了潮濕的後院,在綠蔭下接著擺弄風雪護窗,也重拾了他那些稀裏糊塗的怪癖。他的思緒飄忽不定,總是先看到一些無關緊要的東西,繞了一圈之後才想從中尋找要點。他常常指望能夠頓悟,頓悟很好玩。可是,他始終沒有頓悟,而此時他懷裏的玻璃在嘎嘎響,被霜凍紅了的西紅柿枝條都垂著,蔫不唧的,用布條綁在木樁上,但西紅柿的香氣還是很濃鬱。他繼續安裝風雪護窗,因為他不能讓自己覺得自己那麽無能,像個殘廢。他害怕麵對內心深處的那種感覺,他再也不能通過那些怪癖來尋求解脫。
他頹廢地躺在沙發上,雙手綿軟無力地搭在頭上,雙腿叉開,那個樣子比黑猩猩還難看,但他的眼睛裏散發著非同尋常的光芒,超然地看著他在花園裏弄出來的傑作。他仿佛通過望遠鏡,看著一個個微小而清晰的圖像。
一個受苦受難的小醜。
* * *
因此,有兩點是肯定的,他知道他胡亂寫的那些東西和他寫的那些信都是很荒唐的。那是一種不自覺的行為,是他的怪癖使然。
我的身體裏麵還有一個人。我就掌控在他的手裏。一提起他,我就感到他在我的腦子裏拳打腳踢,在發號施令。他總有一天會毀了我。
他接著寫道:據報道,已經有好幾個蘇聯宇航員失蹤了,可能都化成灰煙消雲散了,我們必須做這樣的假設。有人說聽到有個人在喊“SOS”緊急呼救。但蘇聯方麵尚未證實。
親愛的媽媽,我很久沒有去墓地看你了,那是因為……
親愛的旺達,親愛的津卡,親愛的利比,親愛的拉蒙娜,親愛的喜園,我非常非常需要幫助。我很害怕我會精神失常。埃德維格,事實上,我連發瘋的資格也被剝奪了。我不知道我為什麽要給你寫信。總統先生,《國內稅收條例》會把美國變成一個會計當道的國家。每個公民的生活都在演變成生意。在我看來,這是有史以來對人類生活最不堪的詮釋之一。生活不是生意。
寫給總統先生的這封信,我該怎麽落款呢?摩西想。一個義憤填膺的公民?憤怒很折磨人,人不應隨便發怒,最好是在麵對重大冤情的時候才義憤填膺。
親愛的黛西,他給第一任妻子的信是這樣寫的,我知道,今年雙親節輪到我去營地探望馬可,但是,我擔心我的出現會讓他不安。我一直在給他寫信,他的情況我都了解。可是,他把我和瑪德琳的離婚全都歸咎於我,他覺得我連他同父異母的妹妹也拋棄了。他還太年輕,不明白我兩次離婚的區別。寫到這裏,赫索格有些彷徨,不知道是否應該和黛西把這件事說清楚,但他似乎可以看到這一幕:黛西讀著這封他剛寫了一半的信,她那張俊俏的臉上漸漸晴轉多雲,然後烏雲密布,於是,他決定適可而止,這件事不說也罷。他接著往下寫:我想,馬可不見我為好。我生病了,一直在看醫生。。他覺得自己是在乞求同情,他對這種伎倆頗為不齒。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個性。在個性麵前,理智基本無可奈何。對於自己的個性,赫索格幾乎是放任自流的,而此時,他顯然對這突如其來的衝動無能為力。他取得進步(如果是真的)的消息,包括逐漸恢複健康和體力,逐漸養成積極的心態,心胸不斷在開闊,應該會讓她感到高興。作為他的衝動的受害者,她肯定經常在報紙上尋找他的訃告。
赫索格體魄強健,雖然總是擔心自己有病,但他的體力並沒有多少損失。六月初,春回大地,但萬物複蘇讓許多人不勝其煩,鮮豔的玫瑰花,即便是擺在商店櫥窗裏的玫瑰花,也讓人們想到自己的衰老,想到不育和死亡,就在此時,赫索格去做了身體檢查。給他做檢查的醫生是個年紀很大的難民,那個醫生叫作埃梅裏希。埃梅裏希醫生住在西區,麵對著中央公園。看門的是一個老氣橫秋、悶悶不樂的人,頭上戴著一頂半個世紀前巴爾幹戰爭時代的軍帽。他走進了大廳,天花板好像隨時會塌下來。赫索格在檢查室裏脫下衣服,檢查室的牆壁是暗綠色的,那種顏色讓人不安,有點可怕,牆壁上鼓起來許多個包,紐約的舊建築都有這個毛病。他個子不高,但體格健壯,肌肉發達,可能是因為他在農村幹過重活。對於他發達的肌肉、寬厚有力的雙手、光滑的皮膚,他感到很驕傲,但他也看透了,他這個美男子正在日漸衰老,這是他所害怕看到的。他自稱傻老頭,這個傻老頭往小鏡子裏瞥了一眼,看到花白的頭發,從前的悲歡苦樂都留下了痕跡。於是,透過百葉窗,他看著公園裏那些嵌有雲母的棕色石頭,看著綠油油的草木。這樣生機勃勃的景象很快就會看膩的,因為葉子漸漸長寬了,就會被紐約的煙灰所覆蓋。不過,現在這個時候的景色特別美,所有的細節都很生動,嫩芽,小樹枝,還有日漸厚實的葉子。美,不是人類的發明。有點佝僂但精力充沛的埃梅裏希醫生給他做了檢查,拍了拍他的胸部和背部,用手電筒照了照他的眼睛,抽了他的血,摸了摸他的前列腺,然後給他做了心電圖檢查。
“嗯,你很健康,當然不能和二十一歲的小夥子比,但身體還是很棒的。”
聽到這句話,赫索格非常滿意,這是當然,但他還是有點失落。他一直希望被診斷得了大病,這樣他可以到醫院裏去住一段時間,就不用自己照顧自己了。那時,他那兩個可以說已經拋棄了他的哥哥就會聚集在他身邊,他的姐姐海倫也可能會來照顧他。他的親人會幫他繳納醫療費,也會替他支付馬可和瓊的生活費。目前看來,這種指望已經成為泡影了。除了在波蘭得過一次小感染,他的身體一直很好,即使是那次已經痊愈的感染,也是一般性的感染。那次感染可能跟他的精神狀態有關,因為他心情鬱悶、身體疲乏,但和旺達無關。有一天他非常難受,他以為那是淋病。他必須給旺達寫信。他向前拉了拉襯衫的下擺,扣好袖子口,他要給旺達寫信。他是這樣寫的:親愛的旺達,我要告訴你一個好消息。你聽到會很開心的。
他又在用法語給他的情人寫信。除了用法語給情人寫信,他還有什麽動力在高中埋頭苦讀弗雷澤和斯奎爾,在大學裏麵研讀盧梭和梅斯特的作品呢?他不僅取得了學術上的成就,在羅曼史方麵也是成績斐然。那麽,他取得了什麽成績呢?首先是一種自豪感,其次才是肉體的滿足感。
“你覺得你有什麽問題?”埃梅裏希醫生問。這個頭發花白的老人和赫索格一樣,臉型狹長,顯得很睿智。他抬起頭,直直地盯著赫索格。赫索格相信他明白醫生的意思。醫生是想告訴他,在這間破舊的診室裏,他看過真正的病人,有病入膏肓的女人,也有奄奄一息的男人。赫索格想要他怎麽樣呢?“你好像很亢奮。”埃梅裏希醫生說。
“是的,沒錯。我很亢奮。”
“你要開點眠爾通嗎?蛇根草呢?你失眠嗎?”
“有點兒,但不是很嚴重,”赫索格說,“我腦子裏很亂,總愛胡思亂想。”
“要不要我給你推薦一個精神病醫生?”
“不用。精神病醫生的話,我聽夠了。”
“那麽,去度個假怎麽樣?帶一位年輕的女士去鄉下,去海邊。你馬薩諸塞州的房子還在嗎?”
“想去的話就能住。”
“你那個朋友還住在那裏嗎?那個電台播音員。紅頭發的大個子。他叫什麽名字來著?有一條假腿的那個。”
“瓦倫丁·格斯巴赫。不在,他搬到芝加哥去了,和我們……一起。”
“他是個很好玩的人。”
“沒錯。很好玩。”
“我聽說你離婚了,忘了是誰告訴我的。真替你難過。”
追求幸福,就要為不好的結果做好心理準備。
埃梅裏希醫生戴上老花眼鏡,在病曆卡上寫了幾個字。“我猜想,孩子和瑪德琳留在芝加哥,對吧?”埃梅裏希醫生說。
“是的。”赫索格希望埃梅裏希醫生能說說他對瑪德琳的看法。她也找他看過病。但埃梅裏希醫生隻字不提。他當然不會提,醫生不能私下評論病人。不過,他看了摩西一眼,從他的眼神中,摩西可以揣摩出他的想法。
“她是一個歇斯底裏的女人,非常霸道。”他對埃梅裏希醫生說。他發現這個老頭的嘴唇在動,似乎想接話茬,但後來埃梅裏希醫生什麽也沒說。摩西有個怪癖,就是喜歡替別人補充對方沒說完的話,此時,他記得自己有這個怪癖,就忍住了。
一顆奇怪的心。我自己也說不清所以然。
他終於想明白了,他這次來找埃梅裏希醫生,是要找個人傾訴他對瑪德琳的不滿,或者隻是想跟一個認識她、對她的態度比較現實的人聊聊她的事情。
“你肯定還有別的女人。”埃梅裏希醫生說,“有嗎?今天你會一個人吃晚飯嗎?”
* * *
赫索格還有拉蒙娜。她是一個可愛的女人,但她也有問題,當然,問題肯定是有的。拉蒙娜是做生意的,她在列克星敦大道開了一家花店。她並不年輕,大概有三十幾歲,她不願告訴摩西她到底有幾歲,但她非常有魅力,有點異國風情,而且受過良好的教育。接手家族生意的時候,她正在哥倫比亞大學讀書,攻讀藝術史碩士學位。她報名參加了赫索格教的夜校課程。原則上,他是反對老師跟學生發展男女關係的,即使是像拉蒙娜·東塞爾那樣的學生。這種女學生都非常容易成為老師的情婦。
該野就野,該正經的時候,就要一本正經。
當然,正是他的一本正經吸引了拉蒙娜。他的思想讓她興奮。她很健談。她也很會做飯,她會做澆上克裏奧奶油醬的阿諾蝦,吃阿諾蝦的時候要喝飛仙幹白葡萄酒。赫索格每個星期要和她一起吃幾頓晚飯。他們走出無聊的教室,叫一輛出租車前往拉蒙娜在西區的大公寓,在出租車上,她說想讓他摸一下她的心跳。他伸手抓住她的手腕,為她探脈搏,但她說:“我們都不是小孩子了,教授。”然後,她把他的手放在別的地方。
剛開始沒幾天,拉蒙娜就說他們的關係不是一般的曖昧關係。她說,她知道摩西的狀態不大穩定,但他身上有一些東西非常可愛,非常健康,可以說非常穩定,好像在經曆了一係列恐怖的事情之後,他已經受過了洗禮,不會胡說八道,也許,問題就在於能否找到合適的女人。她對他的興趣越來越強烈,到了難以自拔的地步,然後,他開始為她擔心,又陷入了沉思。去看過埃梅裏希醫生之後過了幾天,他對她說,醫生建議他去休假。拉蒙娜說:“你當然需要休假。去蒙托克怎麽樣?我在那裏有別墅,我周末可以去看你。也許,七月份,我們倆可以一直住在那裏。”
“我不知道你居然還有別墅。”赫索格說。
“幾年前想過要賣掉。就我一個人的話,那棟別墅實在太大了。我剛和哈羅德離婚,我也需要換個心情。”
她給他展示了那幢房子的彩色幻燈片。他說:“非常漂亮。那些鮮花尤其漂亮。”但是,他感到心情沉重,他覺得很可怕。
“在那裏度假肯定很開心。你應該去買幾件色彩鮮豔一點的夏裝。你為什麽總穿著這麽老氣橫秋的衣服?你的身材還很年輕。”
“我去年冬天在波蘭和意大利,在那邊掉了不少肉。”
“別胡說!你知道你有多帥。你自己也感到很自豪的,對吧?在阿根廷的話,他們會說你是個‘馬喬’,就是說你很有男子漢氣概。你喜歡裝得很溫順,其實你的內心有個魔鬼。為什麽要打壓那個魔鬼呢?為什麽不跟它交朋友呢?把它放出來吧。”
他沒有回答,而是在打著腹稿。他想說:心愛的拉蒙娜,貼心的拉蒙娜。我非常喜歡你,你是我真正的朋友。我們的關係還可以進一步發展。我是一個教授,平時總在給人家說教,為什麽就受不了人家對我說教呢?我想我被你的智慧征服了。因為你有大智慧。也許是太大了。我不是喜歡拒絕改正。我有很多需要改正的地方。幾乎所有地方都需要改正。當好運到來時,我能認出來……這是實話,絕無半點兒虛言。他真的很喜歡拉蒙娜。
她出生在布宜諾斯艾利斯。她的家庭背景很國際化,有西班牙、法國、俄羅斯、波蘭乃至猶太人的血緣。她是在瑞士上的學,說話還有一點兒瑞士口音,很好聽。她個子不高,但身材豐滿,臀部渾圓,**堅挺(這些東西對赫索格都很重要,他也許覺得自己是個道德模範,但他還是很看重女人的**形狀)。拉蒙娜對自己的下巴是否好看沒有把握,但對她的喉嚨很有信心,所以,她總是把頭抬得很高。她走路很快,腳下充滿活力,通常是腳後跟先著地,像在敲打地麵,有卡斯蒂利亞人的風範。赫索格很喜歡聽這種哢嗒哢嗒的聲音。走進房間的時候,她的動作挑逗意味十足,扭動著腰肢,一隻手摸著大腿,好像她的吊襪帶裏藏著一把刀。這好像就是馬德裏的時尚,而拉蒙娜很樂於做一個“襪帶裏藏刀”(una navaja en la liga)的西班牙婆娘,這句西班牙語是她教給他的。每當看到她穿著奢華的黑色內衣,他就不由得想起那把“刀”,她穿的內衣俗稱“風流寡婦”,是鬆緊內衣,沒有肩帶,腰部收緊,下麵垂著紅流蘇。她的大腿很短,但很壯實,也很白。被鬆緊內衣擠壓到的地方,皮膚的顏色比較深。腿上晃著絲綢穗帶和吊襪的帶扣。她的眼睛是棕色的,顯得敏感而精明,多情而有心計。她很清楚自己在幹什麽。溫馨的氣味,柔滑的手臂,漂亮的胸部,潔白的牙齒,微微彎曲的雙腿,這些都很管用。摩西在受著苦,但這種受苦法很時尚。他的運氣從未徹底拋棄過他。也許,連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他有多麽幸運。拉蒙娜總想告訴他,他有多麽幸運。“那個婊子其實幫了你一個忙,”她說,“你會因禍得福的。”
禍福相依吧!
但是,就在沉默麵對拉蒙娜的時候,他在心裏“寫”道:你給了我極大的安慰。我們麵對的元素基本上是穩定的,是可控的,也是有點瘋狂的。這是真的。雖然我外表看起來溫順、溫和,但我身體裏麵藏著一個狂野的靈魂。你認定性快感是這個靈魂所想要的,既然我們給了它這種快感,那為什麽一切還是不如意?
這時,他突然意識到,拉蒙娜把她自己變成了一個**專家,或者是女祭司。他最近打交道的,主要是一些邪惡的業餘愛好者。沒料到我居然碰上了一個行家裏手。
但是,我稀裏糊塗受苦受難,就是為了追求這個目標嗎?我是否認為自己是索多瑪和狄俄尼索斯的私生子俄耳甫斯?(拉蒙娜很喜歡俄耳甫斯這個名字。)布爾喬亞的酒神?
他又寫道::這種文字遊戲,算了吧!
我當然喜歡好看的衣服,他接著又寫道:小時候,我經常拿黃油擦我的漆皮鞋子。有一次,我無意中聽到媽媽用俄語說我是“美男子”。讀書的時候,我就因為長著一張英俊的臉,所以在穿戴上花了不少時間,對褲子和襯衫都很講究。可是到了後來,我成為一名學者,倒變得寒酸得很。去年冬天,我在伯靈頓拱廊商場買了一件花哨的馬甲,還有一雙瑞士靴子,跟格林尼治村的那幫嬉皮士穿得一樣。我是有什麽傷心事嗎?是的,他接著寫道,我還精心打扮了一番。但是,我的虛榮心不會再給我帶來多少好處,說實話,即便是我這顆備受折磨的心靈,對我也沒有多大的觸動。我開始覺得這又是另一種浪費時間的方式。
經過深思熟慮,赫索格決定不接受拉蒙娜主動的投懷送抱。他估計,她有三十七八歲,在這個年紀,她肯定是想找個丈夫,這本身並不是什麽邪念,甚至也不怎麽好笑。看似最複雜的人,也有簡單而普遍的人性。拉蒙娜那些風流的惡作劇並不是從書上學來的,而是通過曆險學到的,她經曆過困惑,有時可能會很沮喪,常常要掙脫野蠻人的懷抱。所以,她現在一定很渴望安定的生活。她希望找一個好男人,投入自己全部的感情,她想做赫索格的妻子,不想再跟人家隨便上床。她經常一臉認真。她的眼神深深打動了他。
他的心思也沒有閑著,他似乎看到了蒙托克的景象——白色的海灘,閃爍的燈光,拍岸的白浪,死掉的馬蹄蟹,還有知更鳥和河豚。赫索格渴望穿著泳褲趴在沙灘上,讓沙子溫暖著他不舒服的肚子。但是,他怎麽可能去呢?拉蒙娜的這麽多好意,他要是都接受了,那是很危險的。他可能要犧牲掉自己的自由,這就是代價。當然,他現在不需要那種自由,他需要休養生息。不過,休息好了之後,他可能又想要自由了。他也不是很肯定。但那是有可能的。
赫索格覺得,他現在的樣子很難看,很憔悴,他的頭發越來越稀。他覺得,他衰老得這麽快,是對瑪德琳和她的情人格斯巴赫以及所有敵人示弱。看著他喜歡沉思的樣子,人們很難想象他有多少敵人和仇恨。
夜校的課即將結束,赫索格幾經考慮,終於說服了自己,目前最明智的決定就是離開拉蒙娜。他決定去瑪莎葡萄園島,但他覺得一個人去那裏也並非好事,於是,他給瑪莎葡萄園島的一位老朋友拍了一封電報,那個老朋友也是一個女人。他們倆曾經考慮過發展男女關係,但始終沒有走出那一步,隻是後來彼此都很掛念。他在電報裏說明了他的情況,他的朋友利比·瓦內就立即打電話給他,她非常激動,真誠地邀請他去,隻要他喜歡,在那裏住多久都行。利比的全名是利比·瓦內-埃裏克森-西斯勒,她剛剛結了第三次婚,現任丈夫是一個工業化學家,瑪莎葡萄園島的房子是現任丈夫的。
“在靠近海灘的地方幫我租一間房子吧。”赫索格對她說。
“你就住在我們家裏吧。”
“不,不行。你畢竟新婚宴爾。”
“哎呀,摩西,你就別這麽浪漫了。我和西斯勒在一起三年了。”
“不管怎麽說,蜜月還是蜜月,對吧?”
“好了,別扯淡了。如果你不來我們家裏住,我會傷心的。我們有六間臥室。你馬上就來。我聽說你最近很不順。”
最後他還是答應了,這是必然的。可是,他又覺得這樣很不好。他給她發電報,實際上就是在逼她邀請他去她家裏住。大約十年前,他幫過利比一個大忙,但不應該叫她報答。他實在不該向她尋求幫助。幹出這種事情,他會招人煩的,自己也會看不起自己。
他轉念一想,去就去吧,但至少不能讓情況變得更糟心。我不能向利比傾訴煩惱,更不能趴在她懷裏哭一個星期。我要請她和她的新婚丈夫出去外麵吃飯。做人要爭氣,要有骨氣。這樣的話,有什麽可猶豫的呢?拉蒙娜說得沒錯。要去買幾件色彩鮮豔的衣服。你可以再向哥哥舒拉借點錢,他喜歡你向他借錢,他知道你會還的。有借有還就行了。
* * *
於是,他決定出去買些衣服。他仔細看了《紐約客》和《時尚先生》上的廣告。現在,這些雜誌上的照片,不僅有年輕的企業高管和運動員,也有滿臉皺紋的老年人。他刮了胡子,比平時刮得更幹淨,也仔細梳了頭發(服裝店的更衣室裏有三麵鏡子,非常明亮,到時在這些鏡子裏看到自己的樣子,不知道他是否受得了?),然後搭公交去了上城區。他從五十七街出發,沿著麥迪遜大道,一直走到四十幾街,然後回到第五大道的廣場酒店。這時,陽光穿透了灰色的雲層。櫥窗閃閃發光,赫索格往裏麵看,既害羞又興奮。對他來說,那些新的款式太過花哨,格紋大衣和康定斯基色彩搭配的短褲,中年人或大腹便便的老人穿起來會很滑稽。跟清教徒一樣保守,總是好過露出皺巴巴的膝蓋、靜脈曲張的小腿、堆滿贅肉的腹部,更不用說運動帽下那張憔悴的臉了。瓦倫丁·格斯巴赫倒是適合穿那些色彩斑斕的衣服,這是毫無疑問的,他正是穿著這種花哨的條紋衣服,才彌補了拖著一條假腿的缺陷,贏得瑪德琳的芳心。瓦倫丁是個花花公子。他臉蛋胖乎乎的,雙下巴,摩西認為他有點像希特勒的禦用鋼琴師恩斯特·漢夫施丹格爾。但是,格斯巴赫那雙棕色的眼睛深邃、熱情、充滿活力,對一個紅頭發的男人來說,這雙眼睛很不尋常。他的睫毛也很有活力,深黑色,很長,像個稚氣未脫的孩子。他的頭發非常濃密,跟熊的毛發一樣。瓦倫丁對自己的長相非常自信。這是顯而易見的。他認定自己是個非常英俊的男人。他認為女人,所有女人,都會為他瘋狂。確實有很多人為他瘋狂,難道不是嗎?包括赫索格的第二任妻子。
那個售貨員年輕的時候肯定長滿了青春痘,所以皮膚很粗糙。他的臉紅得像康乃馨一樣,呼出來的氣息可以聞到肉味,像狗呼出的氣息。他對摩西有點粗魯。問到腰圍尺寸的時候,摩西回答說:“三十四。”那個售貨員脫口而出說:“別吹牛了。”不過,摩西心胸比較開闊,不跟他計較。對於自己的風度,他感到很滿意,但很不是滋味。
他眼睛看著地上,踩著灰色的地毯來到試衣間。進了試衣間,他脫去身上的衣服,好不容易穿上新褲子,然後給那個小夥子寫了一張紙條。老兄。你每天都要和可憐的渾蛋打交道,難為你了。你要麵對男性的自尊和厚顏無恥、自以為是的行為,而你必須裝得那麽客氣,要討人喜歡。如果你剛好是一個滿腹牢騷的家夥,碰巧憋著一肚子火,那就太難了。紐約人都心直口快!祝福你,你的脾氣實在不好。但你身不由己,我們大家都一樣。得懂點禮貌。有些事情我們大家可能都受不了。出於禮貌,我要告訴你,我的小腹有點痛。至於長袍,我發現鑽石區的街上有很多留大胡子和穿長袍的。主啊!他最後寫道:原諒我的所有罪過吧。不要帶我去賓夕法尼亞車站。
他穿著意大利褲子,褲腳卷起來,上身是一件紅白色的翻領夾克,避免自己的身體完全暴露在三麵鏡子裏。他的身體似乎沒有受到各種煩惱的影響,經受住了各種衝擊。不過他那張臉非常憔悴,尤其是眼睛周圍一圈,看到自己這副模樣,他嚇了一跳,臉色就更加蒼白了。
銷售員心事重重地站在衣架中間,周圍很安靜,但他沒有聽到赫索格的腳步聲。他心情沉重。生意清淡。又一次小規模的經濟衰退。今天隻有摩西來消費。他正打算向有錢的哥哥借錢。舒拉不是小氣的人。二哥威廉也不小氣。不過,摩西發現向舒拉借錢比向威廉借更容易,舒拉也像是一個罪人,威廉則更加勤勉,兢兢業業。
“後背怎麽樣?合身嗎?”赫索格轉過身。
“像量身定做的。”售貨員說。
他其實一點也不在乎。顯而易見,他對我根本不感興趣,赫索格意識到了。那我就不需要他幫忙了,讓他見鬼去吧!我自己拿主意吧。這是我自己的事情。於是,他走到鏡子前,隻看上身的外套。很滿意。
“包起來吧,”他說,“這條褲子也要,但今天就要。現在就要。”
“不行。裁縫很忙。”
“今天就要,不然就算了,”赫索格說,“我要出一趟遠門。”
“我看看能不能叫他們趕一下工。”售貨員說完就走開了。赫索格解開了外套的鏤花紐扣。他發現,他們用一個羅馬皇帝的頭像來裝飾花花公子的外套。他對著鏡子伸了伸舌頭,然後從試衣間裏走出來。他記得,瑪德琳在商店裏試穿衣服的時候是多麽快樂啊,她盯著鏡子,撫摩著衣服,不斷變換著身姿,臉上容光煥發,有時也很嚴肅。一雙藍藍的大眼睛,飄逸的劉海,輪廓分明的臉蛋,這些都讓她對自己感到非常自豪。她對自己的滿意是多方位的。他們有一次吵架的時候,她告訴摩西,她在浴室裏對著鏡子重新審視過自己的**。“我還這麽年輕,”她說,“青春靚麗。我為什麽要守著你?那不是暴殄天物嗎?”
天啊!但願這種事不會發生!赫索格把紙和筆都丟在試衣間裏了,此時他想寫一張便條,就得臨時另找。他拿了售貨員的便箋簿,在背麵草草寫了幾個字:婊子無情。
赫索格看著那一堆堆海灘用品。他心裏暗自發笑。他就要去瑪莎葡萄園島了,他的心仿佛在向上飄浮,於是他買了一條泳褲。然後,有一款老式的草帽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決定買一頂。
他自問,他買了這些東西,是因為埃梅裏希醫生叫他去休假嗎?還是他在為新的惡作劇做準備?在瑪莎葡萄園島,是否會有另一場愛恨糾纏?要和誰糾纏呢?他怎麽知道要和誰糾纏?女人到處都有。
回到家裏,他把剛才買的衣服都穿上,把帽子也戴上。遊泳褲有點緊,但他對橢圓形的草帽很滿意,帽子戴在頭上,就像飄浮在頭發上麵,他兩鬢還是很濃密的。戴著這頂帽子,他看起來就像爸爸的表弟埃利亞斯·赫索格。在二十世紀二十年代,埃利亞斯給通用磨坊公司做麵粉推銷員,負責印第安納州的北部地區。埃利亞斯那張已經美國化了的臉蛋總是刮得幹幹淨淨,表情嚴肅,他喜歡吃煮得硬邦邦的雞蛋,喜歡喝家釀的波蘭皮瓦啤酒。他把雞蛋往門廊的欄杆上利索地一敲,然後一絲不苟地剝開。他有五顏六色的袖箍,也有一頂像這樣的平頂寬邊草帽,他頭上的發型和他爸爸桑德爾-亞曆山大·赫索格拉比一樣,他也留著漂亮的胡子,濃密的胡子蓋住了他的下巴,甚至蓋住了長禮服的天鵝絨衣領。赫索格的媽媽喜歡留著漂亮胡子的猶太人。在她的娘家,年長的人都留著濃密的胡子,這樣顯得虔誠。她希望摩西能成為一名拉比,而此時的他穿著泳褲、戴著草帽,和拉比風馬牛不相及。他的臉上呈現一副悲傷的表情,又流露出傻傻的渴望,要是擔任宗教職務,他的內心有可能會被淨化,就不會出現這樣的表情。他那張嘴巴不幹不淨,噴出來的不是欲望就是憤怒,筆直的鼻子有時陰森森的,一雙眼睛也是漆黑的!還有他的身形!他的手上血管暴出,從手臂直通手背,像老樹盤根,比猶太人的曆史還要古老。平頂的草帽上有一條紅白相間的帶子,和外套很搭。他拿掉袖子裏的紙條,穿上外套,條紋撐了起來。他光著腿,看起來就像一個印度教教徒。
第一次知道有這段話的時候他才八歲,那時,他正在蒙特利爾皇家維多利亞醫院住院,住在兒童病房裏。一位基督教女信徒每周來一次,教他念《聖經》。他跟著念:你們要給人,就必有給你們的,並且用十足的升鬥,連搖帶按,上尖下流地倒在你們懷裏。
醫院的屋簷上掛著冰錐,形狀像魚的牙齒一樣,冰錐的尾端掛著晶瑩剔透的水滴,閃閃發光。那個非猶太教女士站在他的床邊,穿著長裙和紐扣鞋。帽針從她的後腦勺凸出來,就像電車的辮子一樣。她的衣服上散發著一股糨糊味。她接著教他念:讓小孩子到我這裏來。
他覺得她是個好女人。然而,她一直很嚴肅,可以說是麵無表情。
“小朋友,你們家住在哪裏?”
“拿破侖街。”
那是猶太人聚居的地區。
“你爸爸是做什麽的?”
我爸爸是個私酒販子。他在聖查理斯區有一個蒸餾廠。有人一直盯著他。他沒錢。
當然,這種事情摩西是絕對不會告訴她的。剛剛五歲,他就知道要保守秘密了。他媽媽叮囑過他:“你千萬不能說出去。”
* * *
他想,這裏麵包含著一些智慧,就好像搖搖晃晃的時候,他反而可以找到平衡,或者承認自己有點瘋狂,他才能恢複理智。他喜歡開自己的玩笑。例如現在,他把借錢買的夏裝打了包,正準備逃離拉蒙娜。他知道跟她去蒙托克的結局會怎麽樣。她會像牽著一頭被馴服的熊,帶著他參加一個又一個雞尾酒會。他眼前似乎出現了這樣的場景:拉蒙娜嬉笑著,口若懸河;她穿著一件露肩的鄉村襯衫,不得不承認,她的肩膀很有女人味,很好看。他似乎可以看到她黑色的鬈發、她的臉、她塗了口紅的嘴唇,他也能聞到她身上的香水氣味。一個男人聞到這種香水味,心跳就會加速。怦怦怦!這是一種性反射,與年齡大小無關,也與敏感、智慧、閱曆、曆史、科學、教養或真理無關。無論是病懨懨的人,還是身體健康體力充沛的人,聞到女人身上的香味,心跳都會加速。沒錯,拉蒙娜會帶上穿著新褲子和條紋夾克的赫索格去參加酒會,叫他喝馬提尼酒。可是,對赫索格來說,馬提尼酒就是毒藥,他也受不了那種閑聊客套。他會挺胸收腹,一直站著,腿腳酸疼也要忍著,他是一個被俘虜的教授,而她是一個成熟、成功、歡樂、性感的女人。哎呀!
他的行李收拾好了,他鎖上窗戶,拉下窗簾。他知道,等到他的單身假期結束,公寓裏肯定會彌漫著嗆人的黴味。他有過兩段婚姻,兩個孩子,可如今,他就要去享受為期一周無牽無掛的假期了。他的孩子們居然要在沒有他陪伴的情況下成長,他不由得感到心疼,這與他的猶太家庭傳統格格不入。但他又能怎樣呢?去海邊吧!去海邊!去哪個海邊?那裏不是大海,是個海灣,東西兩邊各有一座燈塔,水麵很平靜。
他不明白這扇門為什麽用得著警用鎖。社會風氣敗壞,犯罪率在增長,但他沒有什麽值得偷的東西。隻有一些腦子發熱的小夥子才覺得他有錢。他們會先在裏麵藏著,然後伺機跳起來,打爆他的頭。赫索格把鎖的金屬腳插進地板凹槽,然後轉動鑰匙。接著,他又檢查了一下,看看有沒有忘記戴上眼鏡。沒有,眼鏡還放在胸前的口袋裏。他帶了筆、筆記本、支票簿、一塊撕下來當手帕用的廚房紙巾,還拿了幾片呋喃妥因裝在塑料盒裏。他在波蘭被感染過,這些藥片是那個時候買的。感染早就好了,但為了安全起見,他還會偶爾吃上一片。發現被感染的時候,他就住在克拉科夫的酒店裏,當時的情況很嚇人。他以為是淋病。他想:他終於得淋病了!渾蛋了這麽多年,報應終於來了!他的心情十分沉重。
他去看了一個英國醫生,那個醫生說話非常刻薄。“你是怎麽搞的?你結婚了嗎?”
“還沒有。”
“行啦,不是淋病。把褲子拉上去吧。你是不是想叫我給你打一針青黴素?美國人都這樣。在我這裏,你就別指望了。吃這個藥片吧。記住,不要喝酒。以茶代酒。”
在兩性方麵,他們的規矩是很嚴格的。那個家夥一本正經,得理不饒人,是個傲慢的英國醫生。那時,我非常脆弱,非常沉重,儼然覺得自己是個十惡不赦的人。
我應該相信,像旺達那樣的女人是不會傳染淋病給我的。在肉體方麵,她是很真誠、很專一的,她對自己的身體很虔誠。她信奉文明人的宗教,信仰快樂,追求創造性、多形態的快感。她的皮膚細膩、白皙、光滑、有彈性。
親愛的旺達,赫索格寫道。他先是用英語寫,但她不懂英語,於是他改用法語寫。親愛的公我時常想起……想起馬沙爾科夫斯卡,想起那場濃霧。
世界上每個三流、四流乃至十流的男人都懂得用法語跟女人說一些甜言蜜語,赫索格也是如此。雖然他不是特別會獻殷勤的人。他的感情是真摯的。在他生病、煩惱的時候,她對他非常好,而且,這個波蘭美女容光煥發、**肥臀。她長著一頭濃密的金紅色頭發,鼻子微微翹起,但線條非常精細,對於她這麽豐滿的人來說,她的鼻尖算是非常精致的。她的皮膚很白,那是很健康、很有活力的潔白。跟華沙的大多數女人一樣,她穿著黑色的長襪和細長的意大利鞋,但她的皮裘很舊,掉了許多毛,都露出了底皮。
沉浸在悲傷之中,我知道自己在幹什麽嗎?等電梯的時候,赫索格在另一頁上寫道。他然後又寫:上天會眷顧他的信徒。我感覺我會遇到貴人的。我運氣非常好。他在“運氣”下畫了好幾條線。
這裏的一切都很糟糕。
在華沙十天,那日子過得真快!如果你把那些霧蒙蒙的冬天的晝夜也稱作“日子”的話。太陽被關在一隻冷冰冰的瓶子裏。靈魂則被關在我的身體裏麵。一張巨大的毛氈門簾,將冷風擋在酒店大堂之外。木頭桌子茶漬斑斑,還有點變形。
她的皮膚潔白,不管情緒怎麽變化,都不會變色。她的眼珠子是淡綠色的,像是寶石鑲嵌在她那張波蘭人特有的臉上,很自然,天衣無縫。她胸部豐滿、柔軟,但腳下穿著時髦的錐形意大利皮鞋,顯得頭重腳輕。如果穿上平底鞋,再穿上黑色的長筒襪,則顯得身材非常結實。他很想念她。要是他牽起她的手,她就會說:“別碰,危險。”不過她是在開玩笑。(他很喜歡回憶這個片段。他真是一個好色之徒!也許是因為這段記憶很有趣吧。那麽,為什麽非要說那種難聽的話呢?他就是這樣的人。)
總之,他經常想起在波蘭的那段時光,波蘭四麵八方都是冰冷的,單調的,灰撲撲的,石頭上仍然散發著戰爭年代的殺氣。他覺得他聞到了血腥味。他多次去參觀已經淪為廢墟的猶太人隔離區。旺達給他當向導。
他搖搖頭。不然他能怎麽辦呢?他再次按下電梯的按鈕,這一次他是用格萊斯頓旅行包的一個角戳的。他聽到了電梯轎廂平穩運轉的聲音,明顯上過了油,很有力,很光滑。
那是小毛病,已經治好了。他本不該跟旺達提起這件事,她被嚇壞了,而且被傷透了心。他寫道:沒什麽大不了的。他害她哭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