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耶真耶
我小時候對於夢的看法,和中年後對於夢的看法大不相同,甚至相反。
很小的時候,大約五六歲以前,好像是不做夢的,或者是做了就忘記的。那時候還不知人事,完全任天而動。饑則啼,飽則喜,樂則笑,倦則睡。白天沒有什麽妄想,夜裏也不做什麽夢;就是做夢,也同饑飽啼笑一樣地過後即忘。七八歲以後,我初入私塾讀書,方才明白知道人生有做夢的一件事體。但常把真和夢混在一起,辨不清楚。有時做夢先生放假,醒來的時候便覺歡喜。有時做夢跟鄰家的小朋友去捉蟋蟀,次日就去問他討蟋蟀來看。這大概是因為兒時對於自己的生活全然沒有主張或計劃,跟了時地的變化和大人的指使而隨波逐流地過去,與做夢沒有什麽分別的原故。
入了少年時代,我便知道夢是假的,與真的生活判然不同。但對於做夢這一件事,常常覺得奇怪而神秘。怎麽獨自睡在床裏會同隔離的朋友見麵,說話,遊戲,又跑到很遠的地方去呢?雖然事實已證明其為假,但我心中還是想不通這個道理。做了青年,學了科學,我才知道這是心理現象的一種,是完全不足憑的假象。我聽見有人罵一個乞丐說:“你想發財,做夢!”又聽見母親念的《心經》中有一句叫做“遠離顛倒夢想”,更知世人對於夢的看法:做夢是假的,荒唐而不合情理的。所以乞丐想做官發財類於做夢。所以修行的人要遠離顛倒夢想。真的事實和夢正反對,是真的,切實而合乎情理的。
我在三十歲以前,對於“真”和“夢”兩境一直作這樣的看法。過了三十歲,到了三十五歲的今日,―《東方雜誌》向我征稿的今日,―我在心中拿起真和夢兩件事兒來仔細辨認一下,發現其與從前的看法大不相同,幾成正反對。從前我同世人一樣地確信“真”為真的,“夢”為假的,真偽的界限判然。現在這界限模糊起來,使我不辨兩境孰真孰假,亦不知此生夢耶真耶。從前我確信“真”為如實而合乎情理,“夢”為荒唐而不合情理。現在適得其反:我覺得夢中常有切實而合乎情理的現象。而現世家庭、社會、國家、國際的事,大都荒唐而不合理。我深感做人不及做夢的快適。從前我讀到陸放翁的詩:
苦愛幽窗午夢長,此中與世暫相忘。華山處士如容見,不覓仙方覓睡方。
曾經笑他與世“暫”相忘,何足“苦愛”?但現在我苦愛他這首詩,覺得午夢不夠,要做長夜之夢才好。假如覓得到睡方,我極願重量地吞服一劑,從此優遊於夢境中,永遠不到真的世間來了。
怎見得兩境真假的界限模糊呢?我以為“真”的真與“夢”的假,都不是絕對的,都是互相比較而說的。一則“夢”的曆時比“真”的曆時短些,人們就指“夢”為假。二則“真”的幻滅(就是死)比“夢”的幻滅(就是醒)不易看見,人們就視“真”為真。三則夢中的狀況比他世的狀況變幻不測些,人們就說做夢是假的。四則世間的事過後都可拿出實物來作憑據,夢中的事過後成空,拿不出確實的憑據來,人們就認世間為真的。其實,這所謂真假全不是絕對的性質,皆由比較而來;其理由如下:(一)夢與真的曆時長短,拿音樂來比方,不過像三十二分音符對全音符,久暫雖異,但同在“時間”的旋律中消失過去,豈有永遠不休止的音符?(二)每天朝晨醒覺時看見“夢”的幻滅,但每人臨終時也要看見“真”的幻滅,不過前者經驗的次數多些,後者每人隻經驗一次罷了。(三)講到狀況的變幻不測,人世的運命豈有常態可測?語雲:“今日不知明日事,上床忽別下床鞋。”人世的變幻不測與夢境有何兩樣?就最近的時事看:內亂的起伏,黨派的糾紛,都非我民意料所及;“一·二八”淞滬戰事的突發,上海的災民誰也說是“夢想不到的”。我戰後來到上海,有好幾次看見了閘北的一大片焦土而認真地疑心自己是在做夢呢。(四)“世間的事過後都可拿出實物來作憑據,夢中的事過後成空,拿不出確實的證據來。”這話隻能在世間說,你的百年大夢醒覺以後,再向哪裏去拿實物來證明世間的事的真實呢?到了大夢一覺的時候,恐怕你要說“世間的事過後成空,拿不出確實的證據來”了。反之,若在夢中說話,也可以說“夢中的事過後都可拿出(夢中的)實物來作憑據”的。我們在世間認真地做人,在夢中也認真做夢。做了拾鈔票的夢會笑醒來,做了遇綁匪的夢會嚇出一身大汗。我曾做過寫原稿的夢,覺得在夢中為夢中的讀者寫稿同在現世為《東方雜誌》的讀者寫稿一樣地辛苦,醒後感到頭痛。當時想想真是何苦!早知是假,悔不草率了事。但我現在並不懊悔,因為我確信夢中也有夢中的“世間法”,應該和在現世一樣地恪守。不然,我在夢中就要夢魂不安。可知人在夢中都是把夢當做現世一樣看待的。反過來也說得通:人在現世常把現世當做夢一樣看待,所以有“浮生若夢”的老話。讀到“六朝如夢鳥空啼”“十年一覺揚州夢”等句,回想自己所遭逢的衰榮興廢,離合悲歡,真覺得同做夢一樣!凡人的“生涯原是夢”,豈獨“神女”而已哉。
這樣說來,夢和真兩境,可說都是真的,也可說都是假的,沒有絕對真假的區別。所以我不辨兩者孰真孰假,亦不知此生夢耶真耶。
怎見得夢中常有切實而合乎情理的現象,而現世的事反多荒唐不合情理呢?這道理是顯明的。古人雲:“晝有所思,夜夢其事。”晝之所思,是我的希望,我的理想,故夜夢大都是與我的生活切實相關而合乎情理的。現世的事便不然,自家庭,社會,以至國家,滿目是荒唐而不合情理的現象。人的希望與理想往往在現世一時不能做到,而先在夢中實行。“黃帝晝寢而夢遊於華胥氏之國”。“後二十有八年,天下大治,幾若華胥氏之國”。孔子在亂臣賊子的春秋時代“夢見周公”。自來去國懷鄉,以及男女相戀的人,都在夢中圓滿其欲望而實行其合理的生活。“夢裏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故園此去十餘裏,春夢猶能夜夜歸。”“重門不鎖相思夢,隨意繞天涯。”這種夢何等痛快!“打起黃鶯兒,莫教枝頭啼;啼時驚妾夢,不得到遼西。”這思婦分明是有意耽樂於夢的生活,而在那裏“尋夢”了。
同是虛幻,何必細論其切實與荒唐,合情理與不合情理,快適與不快適?總之,我中年以來對於真和夢,不辨孰真孰假,因而不知我生夢耶真耶。我不能忘記《齊物論》中的話:“不知周之夢為蝴蝶與?蝴蝶之夢為周與?”又常常想起晏幾道的詞:
“從別後,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今宵剩把銀釭照,猶恐相逢是夢中。”
可惜這銀釭有些靠不住,怎知他不是夢中的銀釭呢?安得宇宙間有個標準的銀釭,讓我照一照人生的真相看?
1932年12月5日於石門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