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娘娘

我的船停泊在小橋堍的小雜貨店的門口,已經三天了。每次從船艙的玻璃窗中向岸上眺望,必然看見那小雜貨店裏有一位中年以上的婦人坐在凳子上“打綿線”。後來看得爛熟,不須寫生,拿著鉛筆便能隨時背摹其狀。我從她的樣子上推想她的名字大約是三娘娘。就這樣假定。

從船艙的玻璃窗中望去,三娘娘家的雜貨店隻有一個板櫥和一隻板桌。板櫥內陳列著草紙、蚊蟲香和香煙等。板桌上排列著四五個玻璃瓶,瓶內盛著花生米糖果等。還有一隻黑貓,有時也並列在玻璃瓶旁。難得有一個老人或一個青年在這店裏出現,常見的隻有三娘娘一人。但我從未見過有人來三娘娘的店裏買物。每次眺望,總見她坐在板桌旁邊的獨人凳上,打綿線。

午後天下雨。我暫不上岸,靠在船窗上吃枇杷。假如我平生也有四恨,枇杷有核該是我的四恨之一。我說水果中枇杷頂好吃。可惜吃的手續麻煩。推了半桌子的皮和核,弄髒了兩手。同吃蟹相似,善後甚是吃力。但靠在船窗上吃,省力得多。皮和核可隨時拋在水裏,絕沒有衛生警察來幹涉。即使來幹涉,我可想出理由來辯解:枇杷葉是藥,枇杷核和皮或者也有藥力。近來水麵上浮著死豬、死羊、死狗、死貓很多,加了這藥力或者可以消毒,有益於公眾衛生。這般說過之後,衛生警察一定“馬馬虎虎”。

以前我隻是向窗中探首一望,瞥見三娘娘的刹那間的姿態而已。這回因吃枇杷,久憑窗際,方才看見三娘娘的打綿線的能幹,其技法的敏捷,態度的堅忍,可以使人吃驚。都會裏的摩青與摩女(1),恐怕沒有知道“打綿線”為何物;看了我這幅畫,將誤認為打彈子,放風箏,抽陀螺,亦未可知。我生長在窮鄉,見慣這種苦工,現在可為不知者略道之:這是一架人製的紡絲機器。在一根三四尺長的手指粗細的木棒上,裝一個銅叉頭,名曰“綿叉梗”,再用一根約一尺長的筷子粗細的竹棒,上端雕刻極疏的螺旋紋,下端裝順治銅鈿(康熙,乾隆銅鈿亦可)十餘枚,中間套一蘆管,名曰“錘子”。紡絲的工具,就是綿叉梗和錘子這兩件。應用之法,取不能繅絲的壞繭子或繭子上剝下來的東西,並作綿絮似的一團,頂在綿叉梗上的銅叉頭上。左手持綿叉梗,右手扭那綿絮,使成為線。將線頭卷在錘子的蘆管上,嵌在螺旋紋裏。然後右手指用力將竹棒一旋,使錘子一邊旋轉,一邊靠了順治銅錢的重力而掛下去。上麵扭,下麵掛,線便長起來。掛到將要碰著地了,右手停止扭線而捉取錘子,將線卷在蘆管上。卷了再掛,掛了再卷,錘子上的線球漸漸大起來。大到像上海水果店裏的芒果一般了,便可連蘆管拔脫,另將新蘆管換上,如法再製。這種芒果般的線球,名曰綿線。用綿線織成的綢,名曰綿綢:像我現在身上所穿的衣服,正是由三娘娘之類的人的左手一寸一寸地扭出來而一寸一寸地卷上去的綿線所織成的。近來綿綢大賤,每尺隻賣一角多錢。據說,照這價錢合算起工資來,像三娘娘這樣勤勞地一天扭到晚,所得不到十個銅板。但我想,假如用“勤勞”的國土裏的金錢來定起工價來,這樣純熟的技能,這樣忍苦的勞作,定他每天十個金鎊,也不算過多呢。三娘娘的操持綿叉梗的手,比閑人們打彈子的手更為穩固;扭綿線的手,比閑人們放風箏的手更為敏捷;旋錘子的手,比閑人們抽陀螺的手更為有力。打一個彈子可贏得不少的洋錢,打一天綿線賺不到十個銅板。如使三娘娘欲富,應該不打綿線打彈子。

三娘娘為求工作的速成,扭的綿線特別長,要兩手向上攀得無可再高,錘子向下掛得比她的小腳尖還低,方才收卷。線長了,收卷的時候兩臂非極度向左右張開不可。看她一掛一卷,手臂的動作非常辛苦!一掛一卷,費時不到一分鍾;假定她每天打綿線八小時,統計起來,她的手臂每天要攀高五六百次。張開五六百次。就算她每天賺得十個銅板,她的手臂要攀五六十次,張五六十次,還要扭五六十通,方得一個銅板的酬報。

黑貓端坐在她麵前,靜悄悄地注視她的工作,好像在那裏留心計數她的手臂的動作的次數。

1934年6月16日

(1) 日本人略稱modern boy(男性摩登青年)為moba,略稱modern girl(摩登女郎)為moga,今仿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