鄰人

前年我曾畫了這樣的一幅畫:兩間相鄰的都市式的住家樓屋,前樓外麵是走廊和欄杆。欄杆交界處,裝著一把很大的鐵條製的扇骨,仿佛一個大車輪,半個埋在兩屋交界的牆裏,半個露出在簷下。兩屋的欄杆內各有一個男子,隔著那鐵扇骨一坐一立,各不相幹。畫題叫做“鄰人”。

這是我從上海回江灣時,在天通庵附近所見的實景。這鐵扇骨每根頭上尖銳,好像一把槍。這是預防鄰人的逾牆而設的。若在鄰人麵前,可說這是預防竊賊的蔓延而設的。譬如一個竊賊鑽進了張家的樓上,界牆外有了這把尖頭的鐵扇骨,他就無法逾牆到隔壁的李家去行竊。但在五方雜處,良莠不齊的上海地方,它的作用一半原可說是防鄰人的。住在上海的人有些兒太古風,“打牌猜拳之聲相聞,至老死不相往來。”這樣,鄰人的身家性行全不知道,這鐵扇骨的防備原是必要的了。

我經過天通庵的時候,覺得眼前一片形形色色的都市的光景中,這把鐵扇骨最為觸目驚心。這是人類社會的醜惡的最具體,最明顯,最龐大的表象。人類社會的設備中,像法律,刑罰等,都是為了防範人的罪惡而設的;但那種都不顯露形跡。從社會的表麵上看,我們隻見錦繡河山,衣冠文物之邦,一時不會想到其間包藏著人類的種種醜惡。又如城、郭、門、牆,也是為防盜賊而設的。這雖然是具體而又龐大的東西,但形狀還文雅,暗藏。我們看了似覺這是與山嶺、樹木等同類的東西,不會明顯地想見人類中的盜賊。更進一步,例如鎖,具體而又明顯地表示著人類互相防備的用意,可說是人類的醜惡的證據,羞恥的象征了。但它的形象太小,不容易使人注意;用處太多,混跡在箱籠門窗的裝飾紋樣中,看慣了一時還不容易使人明顯地聯想到偷竊。隻有那把鐵扇骨,又具體,又明顯,又龐大地表示著它的用意,**裸地宣示著人類的醜惡與羞恥。所以我每次經過天通庵,這件東西總是強力地牽惹我的注意,使我發生種種的感想。造物主賦人類以最高的智慧,使他們做了萬物之靈,而建設這莊嚴燦爛的世界。在自稱文明進步的今日,假如造物主降臨世間,一一地檢點人類的建設,看到鎖和那把鐵扇骨而查問它們的用途與來曆時,人類的回答將何以為顏?對稱的形狀,均齊的角度,秀美的曲線,是人類文化最上乘的藝術的樣式。把這等樣式應用在建築上,家具上,汽車上,飛機上,原足以誇耀現代人生活的進步;但應用在鎖和這鐵扇骨上,真有些兒可惜。上海的五金店裏,陳列著各式各樣的“四不靈”(1)鎖。有德國製的,有美國製的;有幾塊錢一把的,有幾十塊錢一把的;有方的,有圓的,有作各種玲瓏的形狀的。工料都很精,形式都很美,好像一種徽章。這確是一種徽章,這是人類的醜惡與羞恥的徽章!人類似嫌這種徽章太小,所以又在屋上裝起很大的鐵扇骨來,以表揚其羞恥。使人一見就可想起世間有著須用這大鐵扇骨來防禦的人,以及這種人的產生的原因。

我在畫上題了“鄰人”兩字,聯想起了“肯與鄰翁相對飲,隔籬呼取盡餘杯”的詩句。雖然自己不喝酒,但想象詩句所詠的那種生活,悠然神往,幾乎把畫中的鐵扇骨誤認為籬了。

1932年12月14日

(1) “四不靈”,英文spring(彈簧)的音譯,指彈簧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