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象

白象是我家的愛貓,本來是我的次女林先家的愛貓,再本來是段老太太家的愛貓。

抗戰初,段老太太帶了白象逃難到大後方。勝利後,又帶了它複員到上海,與我的次女林先及吾婿宋慕法鄰居。不知為了什麽原因,段老太太把白象和它的獨子小白象寄交林先、慕法家,變成了他們的愛貓。我到上海,林先、慕法又把白象寄交我,關在一隻無錫麵筋的籠裏,上火車,帶回杭州,住在西湖邊上的小屋裏,變成了我家的愛貓。

白象真是可愛的貓!不但為了它渾身雪白,偉大如象,又為了它的眼睛一黃一藍,叫做“日月眼”。它從太陽光裏走來的時候,瞳孔細得幾乎沒有,兩眼竟像話劇舞台上所裝置的兩隻光色不同的電燈,見者無不驚奇讚歎。收電燈費的人看見了它,幾乎忘記拿鈔票;查戶口的警察看見了它,也暫時不查了。

白象到我家後,慕法、林先常寫信來,說段老太太已遷居他處,但常常來他們家訪問小白象,目的是探問白象的近況。我的幼女一吟,同情於段老太太的離愁,常常給白象拍照,寄交林先轉交段老太太,以慰其相思。同時對於白象,更增愛護。每天一吟讀書回家,或她的大姐陳寶教課回家,一坐倒,白象就跳到她們的膝上,老實不客氣地睡了。她們不忍拒絕,就坐著不動,向人要茶,要水,要換鞋,要報看。有時工人不在身邊,我同老妻就當聽差,送茶,送水,送鞋,送報。我們是間接服侍白象。

有一天,白象不見了。我們偵騎四出,遍尋不得。正在擔憂,它偕同一隻斑花貓,悄悄地回來了,大家驚喜。女工秀英說,這是招賢寺裏的雄貓,說過笑起來。經過一個短促的休止符,大家都笑起來。原來它是到和尚寺裏去找戀人去了,害得我們急死。

此後斑花貓常來,它也常去,大家不以為奇。我覺得白象更可愛了。因為它不像魯迅先生的貓,戀愛時在屋頂上怪聲怪氣,吵得他不能讀書寫稿,而用長竹竿來打。後來它的肚皮漸漸大起來了。約莫兩三個月之後,它的肚皮大得特別,竟像一隻白象了。我們用一隻舊箱子,把蓋拿去,作為它的產床。有一天,它臨盆了,一胎五子,三隻雪白的,兩隻斑花的。大家稱慶,連忙叫男工樟鴻到嶽墳去買新鮮魚來給它調將。女孩子們天天衝克寧奶粉給它吃。

小貓日長夜大,兩星期之後,都會爬動。白象育兒耐苦得很,日夜躺臥,讓五個孩子糾纏。它的身體龐大,在五隻小貓看來,好比一個丘陵。它們恣意爬上爬下,好像西湖上的遊客爬孤山一樣。這光景真是好看!

不料有一天,一隻小花貓死了。我的幼兒新枚,哭了一場,拿一條美麗牌香煙的匣子,當做棺材,給它成殮,葬在西湖邊的草地中。餘下的四隻,就特別愛惜。我家有七個孩子,三個在外,四個在杭州,他們就把四隻小貓分領,各認一隻。長女陳寶領了花貓,三女寧馨、幼女一吟、幼兒新枚,各領一隻白貓。這就好比鄉下人把孩子過房給廟裏的菩薩一樣,有了“保佑”,“長命富貴”。大約因為他們不是菩薩,不能保佑;過一會,一隻小白貓又死了。剩下三隻,一花二白,都很健康,看看已能吃魚吃飯,不必全靠吃奶了。白象的母氏劬勞,也漸漸減省。它不必日夜躺著喂奶,可以隨時出去散步,或跳到女孩子們的膝上去睡覺了。女孩子們笑它:“做了母親還要別人抱?”它不理,管自睡在人家懷裏。

有一天,白象不回來吃中飯。“難道又到和尚寺裏去找戀人了?”大家疑問。等到天黑,終於不回來。秀英當夜到寺裏去尋,不見。明天,又不回來。問題嚴重起來,我就寫二張海報:“尋貓:敝處走失日月眼大白貓一隻。如有仁人君子覓得送還,奉酬法幣十萬元。儲款以待,決不食言。××路××號謹啟。”過了兩天,有鄰人來言,“前幾天看見一大白貓死在地藏庵與複性書院之間的水沼裏,恐怕是你們的。”我們聞耗奔喪,找不到屍體。問地藏庵裏的警察,也說不知;又說,大概清道夫取去了。我們回家,大家沉默誌哀,接著就討論它的死因。有的說是它自己失腳落水,有的說是頑童推它下水,莫衷一是。後來新枚來報告,鄰家的孩子曾經看見一隻大白貓死在水沼上的大柳樹根上。後來被人踢到水沼裏。孩子不會說誑,此說大約可靠。且我聽說,貓不肯死在家裏,自知臨命終了,必遠行至無人處,然後辭世。故此說更覺可靠。我覺得這點“貓性”,頗可讚美。這有壯士風,不願死戶牖下兒女之手中,而情願戰死沙場,馬革裹屍。這又有高士風。不願病死在**,而情願遁跡深山,不知所終。總之,白象確已不在“貓間”了!

白象失蹤的第二天,林先從上海來杭。一到,先問白象。驟聞噩耗,驚惶失色。因為她原是受了段老太太之托,此番來杭將把白象帶回上海,重歸舊主的。相差一天,天緣何慳!然而天實為之,謂之何哉。所幸它還有三個遺孤,雖非日月眼,而壯健活潑,足以承繼血統。為防損失,特把一匹小花貓寄交我的好友家。其餘兩匹小白貓,常在我的身邊。每逢我架起了腳看報或吃酒的時候,它們爬到我的兩隻腳上,一高一低,一動一靜,別人看見了都要笑。我倒已經習以為常,似覺一坐下來,腳上天生成有兩隻小貓的。

1947年5月27日於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