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鴨

除了例假日有長長大大的四個學生(兩大學,一高中,一專科)回家來熱鬧一番之外,經常住在家裏的隻有三個半人:我們老夫婦二人,一個男工,和一個五歲的男孩。但畜生倒有八口:兩狗,兩貓,兩鴿,和兩鴨。有一位朋友看見了說:“人少畜生多。”

這許多畜生之中,我最喜歡的是兩隻鴨。狗是為了防竊賊設法討來的;貓是為了抵抗老鼠出了四百多塊錢買來的,都有實用性。並且狗的貪婪,無恥和勢利,貓的凶狠和諂媚,根本不能使我喜歡。至於鴿子呢,新近友人送來的,養得不久;我雖久仰他們的敏捷和信義,但是交情還淺,尚未領教,也隻得排在不歡喜之列。唯有兩隻鴨,我覺得有意思。

這一對鴨不是原配,是一個寡婦和一個第二後夫。來由是這樣的:今年暮春,一吟(就是那專科學生)從街上買了一對小鴨回來。小得很,兩隻可以並排站在手掌上。白天在後門外水田遊泳,晚上共睡在一隻小籃裏,掛在梁上:為的是怕黃鼠狼拖去吃。鴨子長得很快,不久小籃嫌擠,就改睡在一個字紙簍裏,還是掛在梁上。有一天半夜裏,我半睡中聽見室內嘩啦嘩啦地響,後來是鴨子叫。連忙起身,拿電筒一照,隻見字紙簍正在搖**中,下麵地上,一隻小雄鴨仰臥在血泊中。仔細一看,頭頸已被咬斷,血如泉湧了。連忙探望字紙簍,小雌鴨幸而還在。環視室內,凶手早已不知去向了。這件血案鬧得全家的人都起來。看看殘生的小雌鴨,各人歎了好幾口氣。

後來一吟又買了一隻小雄鴨來。大小和小雌鴨仿佛。幾日來,小雌鴨形單影隻,如今又鶼鶼鰈鰈了。自從那件血案發生以後,我們每晚戒備很嚴,這一對續弦的小鴨,安全地長大起來,直到七月初我們遷居新屋的時候,已經長成一對中鴨了。新屋四周沒有鄰居,卻有籬笆圍著一大塊空地。我們在籬笆內掘一個小塘,就稱為乳鴨池塘。一對鴨子盡日在籬笆內仰觀俯察,逡巡遊泳,在我的岑寂的閑居生活上增添了一種生趣。不知不覺之間,它們已長成大鴨,全身雪白,兩腳大黃(1),翅膀上幾根羽毛,黑色裏透著金光,很是美觀。它們晚上睡在屋簷下一隻籮子底下。籮子上麵壓上一塊石板,也是為防黃鼠狼。誰知有一天的破曉,我睡醒來,聽見連新―我們的男工,在叫喊。起來探問,才知道一隻雄鴨又被拖去了,一道血跡從籮子邊灑到籬笆的一個洞口,洞外也有些點滴,迤邐向荒山而去。查問根由,原來昨夜連新忘記在籮子上壓石板,黃鼠狼就來啟籮偷鴨了。既經的疏忽也不必責咎。隻是以後的情景著實可憐。那雌鴨放出籮來,東尋西找,仰天長鳴,“軋軋”之聲,竟日不絕。其聲慌張,焦躁,而似乎含有痛楚,使聞者大為不安。所謂“行人駐足聽,寡婦起徨”者,大約是類乎此的鳴聲吧。以前小雄鴨被害了,她滿不在乎,照舊吃食遊水,我曾經笑她“她畢竟是禽獸!”但照如今看來,畢竟是人的同類,也是含識的,有情的眾生。傍晚我偶然走到籮子旁邊,看見早上喂的飯全沒有動。

雌鴨“喪其所夭”之後,一連三四日“軋軋”地哀鳴,東張西望地尋覓。後來也就沉靜了。但樣子很異常,時時俯在地上叩頭,同時“咯咯”地叫。從前的鄰人周婆婆來,看見了,說她是需要雄鴨。我們就托周婆婆做媒,過了幾天,周婆婆果然提了一隻雄鴨來,身材同她一樣大小,毛色比她更加鮮美。雄鴨一到地上,立刻跟著雌鴨悠然而逝,直到屋後籬角,花陰深處盤桓了。他們好像是舊相識的。

這一對鴨就是我現在所喜歡的畜生。我喜歡他們,不僅為了上述的一段哀史,大半也是為了鴨這種動物的性行。從前意大利的遼巴第[列奧巴爾迪(Leopardi)]喜歡鳥,曾作“百鳥頌”。鴨也是鳥類,卻沒有被頌在裏頭,我實在要替鴨抱不平。許多人說,鴨步行的態度太難看。我以為不然,搖搖擺擺地走路,樣子天真自然,另有一種“滑稽美”。狗走起路來皇皇如也,好像去趕公事;貓走起路來偷偷摸摸,好像去幹暗殺,這才是真難看。但我之所以喜歡鴨子,主要是為了它們的廉恥。人去喂食的時候,鴨一定遠遠地避開。直到人去遠了才慢慢地走近來吃。正在吃的時候,倘有人遠遠地走過來,一定立刻舍食而去,絕不留戀。雖然鴨子終吃了人們的飯,但其態度非常漂亮,絕不搖尾乞憐,絕不貪婪爭食,頗有“履霜堅冰”之操,“不食嗟來”之誌,比較之下,狗和貓實在可恥:狗之貪食,恐怕動物中無出其右了。喂食的時候,人還沒有走到食盆邊,狗已搖頭擺尾地先到,而且把頭向空盆裏亂鑽。所以倒下去的食物往往都倒在狗頭上。貓是上桌子的畜生,其貪吃更屬可怕。不管是灶頭上,櫃子裏,乘人不備,到處偷吃。甚至於人們吃飯的時候,會跳上人膝,向人的飯碗裏搶東西吃。一旦搶到了美味的食物,若有人追打,便發出一種吼聲,其聲的凶狠,可以使人想象老虎或雷電。足證它是用盡全身之力,為食物而拚命了。凡此種種醜態在我們的鴨子全然沒有。鴨子,即使人們忘了喂食,仍是搖搖擺擺地自得其樂。這不是最可愛的動物嗎?

這兩隻鴨,我決定養它們到老死。我想準備一隻籠子,將來好關進籠裏,帶它們坐輪船,穿過巴峽巫峽,經過漢口南京,一同回到我的故鄉。

1943年11月17日

(1) 大黃,即橙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