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洛裏默街比博加特街上檔次一些。這裏的居民主要是郵遞員、消防員,還有開店的老板。這些店老板比較富裕,不用在自家鋪麵後頭湊合著住。
這裏的公寓帶浴室,浴缸是個橢圓形的大木盆,裏麵包著一層鋅皮。弗蘭西總是對它裝滿水的樣子深深著迷,因為那已經是她見過的最大的水麵了。對小小的她來說,這盆水就像大海一樣。
他們很喜歡這個新家。為了抵房租,凱蒂和約翰尼把公寓的地下室、大堂、屋頂和門口的人行道都打掃得一塵不染。公寓裏沒有通風井,每間臥室都有一扇窗戶,廚房和客廳則各有三扇。在新家的第一個秋天過得相當舒服,屋子裏整天都能曬到太陽。第一個冬天也過得很暖和,因為約翰尼的工作還算穩定,也沒怎麽喝酒,所以他們有足夠的錢買煤燒。
夏天來了,姐弟倆白天大多數時候都在門口的台階上待著。整棟樓裏隻有他們兩個孩子,所以台階上有的是地方。弗蘭西還不到四歲,就已經得照應弟弟,而尼利這時候也快三歲了。她用瘦削的雙臂抱著細細的腿,一坐就是好幾個小時,不時看看在台階上爬上爬下的尼利。舒緩的微風吹動她褐色的直發,風裏帶著海水的鹹味,雖然大海離她是那麽近,她卻從未親眼見過。她坐在台階上,身子前後搖擺,腦子裏想著各種各樣的事情:為什麽風會吹?為什麽草會長?為什麽尼利是個男孩,而不是像她一樣的女孩?
有時弗蘭西和尼利也會麵對麵坐著,直瞪著眼盯著對方看。他們的眼睛有著一模一樣的形狀,一模一樣的深眼窩,隻不過尼利的眼珠是清澈又明亮的淺藍,而弗蘭西的眼珠則是清澈卻深邃的灰色。兩個孩子之間總是有著剪不斷的聯係。弗蘭西的話很多,尼利的話很少。有時弗蘭西會不停地說啊說啊,而好脾氣的尼利就在一邊聽著,一直聽到他自己腦袋靠在鐵欄杆上,就那麽坐著睡著了。
那年夏天弗蘭西開始學“針線”了。凱蒂花了一分錢,給她買了一塊正方形的布頭,大小和女用手帕差不多,上麵有一個繡圖案用的輪廓印子,畫的是一條吐著舌頭坐著的紐芬蘭犬。除此之外,她還花一分錢買了一小卷紅棉線,還有一套兩分錢的小號繡花繃子。外祖母教弗蘭西平針法,她很快就繡得很熟練了。路過的女人們看見這麽個小姑娘緊皺著眉頭,眉心都擠出了一條深深的豎紋,在繃緊的布料上認真地繡著,都不由得停下來咂嘴,讚許中帶著憐憫。尼利湊在弗蘭西背後,看著那銀閃閃的鋼針在布料裏像魔術一樣穿來穿去。茜茜給了弗蘭西一個圓滾滾的布草莓讓她插針用,有時尼利看得不耐煩了,弗蘭西就讓他拿針戳著草莓玩一會兒。這種正方形的布頭繡滿一百塊,就能縫在一起做成床單了。弗蘭西聽說真的有些人做成了這樣的床單,所以這也就成了她最大的目標。可惜雖然她整個夏天都斷斷續續地繡著自己手裏的那塊布料,到了秋天卻隻繡完了一半。做床單的事隻能以後再說了。
寒來暑往,秋去春來。日子一天天過去,弗蘭西和尼利一天天長大,凱蒂的活兒幹得越來越多,約翰尼的活兒幹得越來越少,可酒卻越喝越多了。凱蒂依然每天都給孩子們讀書,偶爾晚上她實在太累了,就會少讀一頁,但絕大多數時候她都堅持一天讀兩頁。他們現在已經讀到《裘力斯·愷撒》了,凱蒂不太明白演出說明裏的“號角聲”(Alarum)是什麽意思,隻覺得這應該和消防車有點關係,所以隻要讀到這個詞,她就會“當當,當當”地喊兩聲。孩子們覺得這有意思極了。
錫罐子“銀行”裏的零錢也一點一點積攢著。中間打開過一次,因為弗蘭西的膝蓋不小心紮進了一根生鏽的釘子,給她買藥看病花了兩美元。也還有那麽十幾次,他們得把釘在地上的金屬條子撬鬆一根,從裏麵勾出個五分硬幣,給約翰尼當上班路上的車錢。不過家裏的規矩是約翰尼拿到小費就必須往“銀行”裏存進一毛錢,所以“銀行”還是能盈利的。
天氣暖和的時候,弗蘭西就自己在街上或者門口的台階上玩。她巴不得能有個玩伴,卻不知道該怎麽和其他小姑娘打交道。別的孩子也都躲著弗蘭西,因為她說話很奇怪。拜凱蒂每天晚上讀的東西所賜,弗蘭西說話的時候的確會說出些奇怪的詞來。有一回有個孩子笑話她,而她回嘴說:“呸,你都不知道自己說的是啥。你這都似喧伐和燒動,搞不到一點意思。”(27)
還有一回,弗蘭西想和一個小姑娘交朋友,就對她說:
“你在這兒等著,我進去‘得’(begat)(28)根繩子,咱們跳繩玩吧。”
“應該說進去‘糗’(git)繩子吧。”那個小姑娘糾正說。
“不對,就是我去‘得’繩子,東西不能說‘糗’,應該說‘得’。”
“這個‘得’到底是個什麽玩意兒?”小姑娘問道,她也隻有五歲。
“就是‘得’嘛,就好比‘夏娃得該隱(Cain)’。”
“你可真傻,女的才不用拐棍兒(Cane)呢,男的走不好路了才拄拐棍。”
“可夏娃就‘得’了呀,她還‘得’了亞伯呢。”
“管她到底有沒有呢,你猜怎麽著?”
“怎麽?”
“你說話就跟黑皮意大利佬似的。”
“我說話才不像什麽意大利佬,”弗蘭西喊道,“我說話像……就像……上帝就是這麽說話的。”
“你說這話就該天打雷劈。”
“才不會呢。”
“那你這裏頭大概也是空空的,啥都沒有。”小姑娘邊說邊點了點自己的腦袋。
“我腦袋才不空呢。”
“那你怎麽這麽說話?”
“我媽媽給我讀的東西裏都是這樣的。”
“那就是你媽媽腦袋裏啥都沒有,全是水。”小姑娘糾正了自己之前的說法。
“隨你怎麽說,反正我媽媽可不像你媽媽,可不是個邋遢的懶蟲。”弗蘭西隻能想出這樣的話來回敬了。
這種話那個小姑娘聽過很多遍了,她也很機靈,知道沒必要抓住這點爭辯。“我寧肯要個邋遢的懶蟲當媽媽,也不要瘋婆子媽媽。我沒有爸爸,可這也比有個酒鬼當爸爸強多了。”
“懶蟲!懶蟲!懶蟲!”弗蘭西激動地連聲喊著。
“瘋婆子,瘋婆子,瘋婆子。”那個小女孩也跟著起哄。
“懶蟲!懶蟲邋遢鬼!”弗蘭西尖叫道,她無奈地哭了起來。
那個小姑娘蹦蹦跳跳地走了,她蓬鬆的鬈發在陽光下跳躍著,嘴裏還用高亢清亮的聲音唱著順口溜:“石頭棍子打人疼,罵罵咧咧要不了命。等我死了你後悔,等我死了你哭墳。”
弗蘭西的確哭了。倒不是因為被人家罵了難聽的話,而是因為沒人願意和她一起玩,她總是孤零零的。野一點的孩子嫌弗蘭西太安靜了,而教養好些的孩子又似乎總躲著她。弗蘭西模模糊糊地覺得,那應該也不全是她自己的錯,大概和經常來串門的茜茜姨媽也有點關係—和茜茜姨媽的打扮,還有住附近的男人們看她的眼光有點什麽關係。應該還和爸爸有點關係—和他有時候連路都走不穩,歪歪斜斜地一路橫著走回家有點什麽關係。那甚至還和鄰居家那些總是問東問西的女人有點關係—她們總是想找她打聽關於爸爸、媽媽還有茜茜的事,可不管她們是連哄帶騙,還是想問她個出其不意,弗蘭西都不會上當。因為媽媽這麽囑咐過:“別讓鄰居們找你的碴兒。”
於是在溫暖的夏日,這個孤單的小姑娘就那麽坐在自家門口的台階上,裝出對人行道上其他孩子的遊戲不屑一顧的樣子。弗蘭西隻能和自己幻想出來的夥伴們一起玩,努力相信他們比真正的孩子好得多。人行道上的孩子們手拉手圍成一個圈,邊走邊唱著歌謠,歌裏的哀傷卻也牽動了弗蘭西的心,讓它隨著歌謠的節奏跳動。孩子們唱著:
瓦爾特,瓦爾特,小野花,
又高又壯生枝芽。
姑娘年少模樣好,
黃泉路上逃不了。
莉琪·威默可不一樣,
百花叢中數她強。
好羞,好羞,快快藏,
轉過身來悄悄講,
—哪一個是你的情郎?
孩子們停了下來,對著被點到名的小姑娘連勸帶起哄,她最終用很小的聲音說了個男孩的名字。弗蘭西想著,如果他們願意帶她一起玩,如果她自己被點到了,那麽她會說出誰的名字呢?如果她低聲說出的名字是約翰尼·諾蘭,那些孩子會笑話她嗎?
聽了莉琪說出的名字,小姑娘們又大呼小叫地起哄了一陣。然後她們又拉起手來,一邊繼續轉圈,一邊快活地唱著歌謠誇那個男孩。
赫米·巴赫麥爾俊小夥,光鮮禮帽手裏托。
新郎門前來提親,
新娘樓上穿絲裙,
明天,明天—
就結婚!
小姑娘們停下腳步,高興地拍手慶祝起來。然後歌謠的情緒突然毫無預兆地變了,她們又拉起了圈子,但是這一次她們的頭垂了下去,步子也轉得更慢了。
媽媽,媽媽,我病了,快快去把那大夫找!
大夫,大夫,看看我,是不是要死不能活?
寶貝,寶貝,別心焦,黃泉路上無老少。
那送葬馬車有幾架?
—足夠裝下你全家。
其他街上的孩子們做遊戲的時候也唱這首歌謠,歌詞多多少少有點不一樣,但是遊戲說到底還是同一個。沒人知道這首歌謠到底是從哪裏來的,可它在小姑娘之間口口相傳,這也是布魯克林的孩子們最常玩的遊戲。
孩子們也玩別的遊戲。比如小姑娘們就經常兩個一對坐在門口的台階上玩抓子兒遊戲。弗蘭西也自己和自己玩抓子兒,自己當自己的對手,還和想象中的玩伴說著話:“我要一次抓仨,你得一次抓倆。”
“踢房子”這個遊戲往往是男孩開頭,女孩收尾。幾個男孩先把一個空罐放在電車軌道上,然後坐在馬路牙子上等著,用行家的眼光看著電車把空罐軋成平平的一片。然後他們會把這個金屬片對折一下,再放回軌道上接著軋。就這麽不斷地軋平、對折,再軋平、再對折,很快就能得到一塊沉甸甸的金屬坨子。這就是做遊戲用的“房子”了。接下來女孩們在人行道上畫好幾個標了數字的格子,單腳跳著把“房子”從一個格子踢到另一個格子。誰能用最少的步數把“房子”從所有格子裏踢出去就算誰贏。
弗蘭西也做了個“房子”,她也把空罐放在電車軌道上,也像個行家一樣皺著眉頭,看著電車把空罐軋平。車輪碾壓金屬的嘎吱聲總讓她既興奮又害怕。她忍不住想著,要是電車司機知道自己開著車替她幹了這種活兒,他們會不會生氣呢?她也在人行道上畫出了方格子,可是她隻會寫“1”和“7”這兩個數字。弗蘭西一邊跳著格子,一邊巴不得能有人和自己一起玩,因為她相信自己跳完格子用的步數一定是最少的,全天下的小姑娘都贏不過她。
偶爾有人在街頭表演音樂,弗蘭西不需要夥伴也能欣賞。有支三人樂隊一個星期來一次,樂手們身上穿的衣服很普通,頭上戴的帽子卻怪滑稽的,看著有些像是電車司機的帽子,隻不過帽頂是凹進去的。一聽見孩子們喊 “‘小叫花子’樂隊來啦!”,弗蘭西就會馬上跑到街上去,有時候還會拉上尼利一起。
樂隊包括一個小提琴手、一個鼓手和一個小號手,演奏的都是些老維也納舞曲,雖然技術不能說好,但是至少氣勢和音量都很足。小姑娘們結對跳起華爾茲,在夏日炎熱的人行道上一圈又一圈地旋轉著。還總有兩個男孩怪模怪樣地模仿姑娘們,粗俗地在她們中間撞來撞去。如果把姑娘們惹急了,這兩個男孩就會一邊用各種花哨的詞道歉,一邊故意誇張地鞠躬,彎腰的時候屁股還準保會再拱到一對跳舞的小姑娘。
弗蘭西挺羨慕那些膽子更大點的孩子,他們不跳舞,而是就站在小號手邊上,刻意吧唧吧唧地大聲吮著根流湯的酸黃瓜。聽得號手嘴裏也不由得口水直流,都流進小號裏了。這往往會讓號手大發脾氣,實在被惹急了,他就會拿德語罵上一大串,最後往往以一句聽著有點像“天殺的外國猶太佬”的話作結。很多在布魯克林生活的德國移民都習慣管惹自己生氣的人叫“猶太人”。
弗蘭西最著迷的是看他們怎麽賺錢。演過兩首曲子之後,小提琴手和小號手接著演奏,而鼓手則停了下來,把帽子拿在手裏,厚著臉皮接三三兩兩扔過來的賞錢。在街上要了一圈錢之後,他又站在馬路牙子上,抬頭看向樓上的窗戶,女人們就會拿塊報紙包上一兩個分幣扔下去。這塊報紙可以說至關重要。在街上的孩子們看來,直接散著扔下來的分幣見者有份,他們會一擁而上,撿了就跑,任由憤怒的樂手在身後追趕。然而不知為什麽,用報紙包好的錢他們就不要了,有時甚至還會撿起來交給樂手們。他們在哪些錢歸誰這一點上似乎達成了某種共識。
如果錢收夠了,樂手們就會再演奏一曲,如果收成不怎麽樣,他們就換個地方再碰碰運氣。弗蘭西往往會帶著被她硬拉來的尼利,一站一站地跟著樂隊走街串巷,一直跟到天色漸暗,樂手們散夥各自回家。這支樂隊就像花衣吹笛手一樣,走到哪裏屁股後頭都跟著一大群孩子,弗蘭西也隻不過是其中的一員。很多小姑娘都帶著自己的小弟弟或者小妹妹,要麽拿自家做的小拖車拉著,要麽放在破爛的嬰兒車裏推著。音樂就像魔咒一樣,讓這些孩子忘了吃飯,忘了回家。車裏的小嬰兒會哭上一陣兒,尿了褲子,慢慢睡過去,醒來再哭一陣,再尿褲子,再重新睡過去。而樂隊也把那《藍色多瑙河》演奏了一遍又一遍。
弗蘭西認為這些樂手的日子過得肯定很不錯,她盤算著,等尼利再長大一點,就讓他在街上拉“燙燙”(尼利管手風琴叫“燙燙”),她自己則在一邊敲鈴鼓,這樣準有很多人給他們扔錢。他倆要是發了財,媽媽就不用再幹活兒了。
雖然弗蘭西總是跟著三人樂隊跑,但她其實還是更喜歡看搖風琴的。偶爾會有個人推著一架小風琴到街上來,琴箱上還坐著隻猴子。這猴子身穿帶金邊的紅上衣,頭戴紅色小圓帽,帽帶係在下巴底下,紅褲子在屁股處挖了個洞,恰好能讓猴把尾巴伸出來。弗蘭西特別喜歡這隻猴子,她甚至願意把省下來買糖吃的一分錢拿出來給它,就為了看它用爪子點點帽子敬禮。如果媽媽在的話,她就會拿出本該存進罐頭“銀行”裏的一分錢給搖風琴的,還嚴厲地告訴他不能虐待那猴子,假如被她發現了她就報警。搖風琴的是個意大利人,這番話他一個字都聽不懂,所以他每次都用同樣的方式作答:他會摘下帽子,雙腿微屈,謙卑地鞠個躬,嘴上殷勤地疊聲叫著“Si,Si”。
大號的風琴就完全不一樣了,每次這架風琴過來,街上都像是過節一樣。拖著風琴的男人皮膚黝黑,一頭鬈發,牙齒白得出奇,他身穿綠色平絨的褲子,棕色的燈芯絨上衣,口袋裏還塞著一條紅色的大手帕,一隻耳朵上戴著個耳環。給他幫忙的女人穿著件黃上衣,下麵配了條裙擺打旋兒的紅裙子,耳朵上也掛著一對大耳環。
風琴以尖銳的聲音叮叮當當地奏出曲調,那是《卡門》或者《吟遊詩人》裏的一首曲子。女人無精打采地搖著一個帶緞帶的髒鈴鼓,不時隨著音樂的節奏拿胳膊肘敲一下。每一曲奏完,她都會猛然旋轉一圈,露出穿著肮髒白棉布襪子的粗壯雙腿,色彩斑斕的襯裙也在飛旋間一閃而過。
弗蘭西從未留意到那女人的肮髒和疲憊,她隻是聽著那音樂,看著那飛舞的斑斕色彩,感受著這些衣著惹眼的人們獨特的魅力。凱蒂警告過她絕對不能跟著大風琴走,凱蒂說,這樣打扮的風琴手都是西西裏人,而人人都知道西西裏人是黑手黨,人人都知道黑手黨會綁架小孩要贖金。他們會把小孩抓走,留下一張寫著把一百美元放在墓地贖人的字條,條子上還蓋一個黑手印當作簽名—媽媽就是這麽說那群搖風琴的人的。
看過大風琴以後,在接下來的幾天裏,弗蘭西都會扮風琴手玩。她輕輕哼著自己能想起來的威爾第的曲子,時不時用胳膊肘敲敲舊餡餅托盤,假裝那是鈴鼓。這麽玩到最後,她總是把自己手掌的輪廓描在紙上,然後用蠟筆塗黑。
弗蘭西有時候也會有點猶豫,不知道長大以後是加入樂隊好,還是去和搖風琴的搭伴兒好。如果她和尼利也能有一架小風琴,有一隻可愛的小猴子,那該多好呀!他們成天都能和小猴子玩,可以到處推著風琴演奏,看猴子敬禮,不但一分錢不用花,人們還會扔好多錢給他們。小猴子可以和他們一起吃飯,晚上就和她睡在一張**。這一行想著可真是不錯,所以弗蘭西就把這個想法告訴了媽媽,而凱蒂迎頭潑了一盆冷水,告訴她猴子身上都有跳蚤,她絕對不會讓猴子睡在家裏幹幹淨淨的**。
弗蘭西也會想象自己跟著風琴手去搖鈴鼓,可是那樣的話,她得先當西西裏人,而且還得去綁架小孩,這事她可不幹—雖然在紙上畫黑手還挺好玩的。
布魯克林總是有音樂,在很久以前的夏日時光裏,布魯克林的街道上總是有人唱歌跳舞, 這樣的日子本應是明朗又快活的,可是卻總有什麽東西為那些年的夏日平添幾分憂傷。這憂傷來自做遊戲的孩子們,他們的身子瘦瘦的,臉上卻還帶著嬰兒肥,他們手拉著手,用單調的聲音唱著憂傷的歌謠,轉著圈扮演歌謠裏的角色—他們雖然不過是些四五歲的小娃娃,卻又早就學會了怎麽照顧自己。這憂傷來自街頭樂隊以拙劣的技巧演奏的《藍色多瑙河》。猴子鮮豔的紅色小帽之下藏著一雙憂傷的眼睛。手搖風琴的琴聲尖銳而明快,奏出來的卻隻有憂傷的曲調。
連後院裏乞討的流浪歌手唱出的情歌都帶著憂傷的意味,他們唱道:
若我能稱心如意,
我必定不會讓你老去。
這些人不過是些餓肚子的流浪漢,沒有半點歌唱天賦。實際上他們一無所有,隻有端著帽子站在人家的後院高聲唱歌的勇氣。這一切的憂傷之處,恰恰在於這勇氣無法在這世上為他們換來任何東西,在於他們迷惘而失落,而在長日將盡的布魯克林,每個人都是這般失落,這般迷惘。此時的陽光雖然依舊明亮,卻稀薄得不能給人帶來一絲溫暖。